这个犹太男人大概五十岁,身高中等,体型略比常人瘦些,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旅客。下午天气闷热,他脱下黑色大衣,小心地挂在椅背上。他身穿蓝色条纹衬衣和破旧的灰色格纹长裤,为了避免撑破裤子,他跷二郎腿时会把裤腿提到膝盖,还时不时用手帕掸掉从车窗外吹进来的灰尘。虽然整排座位只有他一人,他还是老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他的一个纸饭盒和一本词典。
他很善于观察,早已仔细打量过同行的所有乘客,他特别在意两个黑人,尽管他俩上车的站相距甚远,整个下午却坐在后排有说有笑。同时,他也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掠过的景色。这个犹太人有着一张安静的脸,白皙的脑门向前突出,黑色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牛角边框眼镜,双唇紧绷,毫无血色。然而这样一个耐心又沉稳的旅客却有个恼人的毛病,他时不时要抽根烟,可是抽烟时又担心烟蒂伤了他的拇指和食指,他总用拇指和食指揉揉烟然后拔出几撮烟叶,把烟搞得皱巴巴的;每抽一口之前总是患强迫症似地把烟蒂掐掉一截。他的手精致完美,肌肉分布均匀,指尖有一点点茧子,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
夏季的黄昏,七点后才算开始,白天炽热的空气到这时才温和下来,天空染上了一抹蓝绿色。大巴沿着一条灰头土脸的烂路崎岖前行,路两边是几片宽阔的棉花地。此时车在路边停下上客,上来的是一个年轻男子,提着一个崭新的廉价铁皮箱。他面露难色地踟蹰了一会,在犹太人身旁坐下。
“晚上好,先生。”
这晒得黑不溜秋的小伙子一脸笑意,犹太人也对他笑了笑,并轻柔地向他回礼,话语中略带地方口音。自那之后,两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犹太人看着窗外,而年轻人却偷偷用余光瞟他。不一会儿,犹太人从行李架上取下饭盒,里面装着黑麦三明治和两个柠檬馅饼,这是他的晚餐。“要一起吃点吗?”他礼貌地问那男子。
那年轻人脸颊突然一红,说:“哎呀,太感谢啦。我出发前忙着洗澡,没来得及吃晚饭。”他伸出黝黑的手,犹豫不决地在两只馅饼上来回移动,最终拿走了馅更黏稠、面皮烤得略焦的那个。他嗓音悦耳,说话韵律十足,总把元音拖长,把最后一个辅音吞掉。
两人默不作声地慢慢享用晚餐,要知道在长途车上食物非常宝贵。犹太人吃完了馅饼,用嘴咂了咂指尖,然后用手帕把手擦干净,小伙儿看他这么做也有样学样。天色暗了下来,远处的松树已经变得模模糊糊,只有路边田里几栋孤零零的小屋闪烁着灯光。犹太人专心地看着窗外,后又转过头看向小伙儿,点点头示意他看窗外的田里,“那是什么?”
年轻人瞪大双眼,看到远处树林中有个烟囱的轮廓。“太远了,看不出来,”他说,“可能是台三角起重机,或者是个锯木厂。”
“我是问周围长着的这些东西。”
年轻人一脸不解,“你说的是什么啊,我没看到。”
“开白花的那些植物啊。”
“哦!那些啊,”小伙儿用一口南方口音慢慢说,“当然是棉花啦。”
“棉花啊,”犹太人重复了一遍,“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两人沉默了好长时间,其间小伙儿焦急又好奇地看着他。他多次润润嘴唇,想要张口说话,几番慎思过后,他亲切地对犹太人笑着,笃定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天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些小镇上的希腊小酒馆里看到过什么),他竟凑近到犹太人身旁几英寸的位置,用一种不自然的口音说到:“哥们儿,希腊来的吧?”
犹太人被他问懵了,摇了摇头。
只见小伙儿点点头,笑容更加坚定了,大声地重复了刚才的话:“我说,哥们儿你是希腊来的吧?”
犹太人马上坐回角落里,“我听得清,但我听不懂。”
随着夜幕降临,大巴也走完了土路,开上了平坦而蜿蜒的高速公路。深蓝的夜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月亮,那片棉花地(可能归某个大工厂所有)已在车后,现在路两旁的土地都闲置着,没人照料。地平线上的树木给蓝天勾上了一道黑边,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周围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但是视觉效果却非常奇特,远在天边的景物仿佛近在咫尺,眼前的景物却变得遥不可及。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发动机有力而规律地发出轰响,所有乘客似乎都忽略了这持续不断的声音。
犹太人听那黑人小伙儿叹了口气,便马上转头看着他,只见他面带微笑,用轻柔的声音问道:“先生,你家是哪里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把烟叶从烟蒂里扯出来,扯到没法抽了便扔到地上踩灭。“我要去拉斐特镇,希望能在那儿安家。”
这个谨慎而含蓄的回答,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答案。这个回答表明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旅客,他没有在他离开的那座豪华城市纽约定居过,他在路上漂泊的时间不是以小时计算而是以年计算,他跋涉过的路程不是几百里,而是几千里,其实用几千里来计算都不是很准确。他的旅程就是亡命之旅——两年前,他逃离了家乡慕尼黑,与其说这是一场用地图和日程表测量的旅程,不如说这是一场心的逃离。在他身后,所有的惶恐焦虑、担惊受怕、惊骇与希望都深不可测。而这些又怎么能向一个陌生人说清楚?
“我就去108里外的地方,”那年轻人说,“不过这是离家最远的一次了。”
出于礼貌,犹太人扬起眉毛以示惊讶。
“我要去看我姐姐,她出嫁快一年了,我非常非常想念她,而且她现在……”他犹豫了片刻,好像在想怎么说比较得体,“她现在有孕在身。”他看着犹太人,蓝眼睛里充满了狐疑,他不确定这个连棉花都不知道的人是否明白怀孕是怎么回事。
犹太人点点头,咬住下嘴唇强忍着笑。
“她就快生了,而姐夫还忙着烤烟草,所以我想我过去还能帮帮忙。”
“希望她一切顺利。”犹太人说。
车内本来一片漆黑,但突然司机靠边停车并打开了车内所有的灯,也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突如其来的光亮弄醒了一个熟睡的孩子,她开始懊恼地号哭起来。后排的两个黑人此前一直沉默,这时又没精打采地聊起天来。前排那个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耳背老头也开始拿同伴开涮。
“你去的地方有人在那里等你吧?”小伙儿接着问他。
“你说我的家人吗?”犹太人取下眼镜,哈了口气,用衬衣袖口擦了擦镜片,“没有,我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会在我安顿好之后过来。”
年轻人弓着腰,把手肘杵在膝盖上,用手掌托着腮帮,车灯映照着他那红扑扑的圆脸,几滴汗珠在他短粗的嘴唇上闪闪发光。他的蓝眼睛里透着一丝疲态,松软的棕色刘海湿漉漉地粘在前额上,看起来像个小孩。“我也打算尽快结婚,”他说,“我在一堆女孩里挑了很久,可算是确定了三个目标。”
“三个?”
“对啊,都是漂亮妞。这也是我这次出远门的目的之一,等我回来以后借着新鲜感重新考察她们,可能到时候我就决定要向谁求婚了。”
犹太人爽朗地大笑起来,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扫满脸阴霾,笑得前仰后合,双手紧紧握住一起。虽然犹太人在拿他寻开心,但是小伙儿也随着他哈哈大笑。不一会儿,犹太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如开始狂笑时一样突然,他深吸一口气,呼气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他闭上双眼,仿佛把刚刚这有趣的一幕当作一个喜剧小节目记在心里。
两人一路同吃同乐,渐渐不再陌生。犹太人的坐姿比之前自在多了,他从汗衫的口袋里取出一根牙签,用手半遮住嘴,悄悄地剔着牙。年轻人取下领带,解开了领口的纽扣,胸口露出了几缕棕色的卷毛。但比起犹太人,这个南方小伙显得更拘谨一些,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想要问犹太人几个难以启齿的问题。他捋了捋前额上湿漉漉的刘海,像吹口哨一样噘着嘴。终于,他开口说话了:“你不是这里人吧?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啊。”
“你从外国来?外国人?”
犹太人侧耳倾听,等着他继续发问,但小伙儿似乎词穷了。就在犹太人等他发问时,大巴停了下来,搭上了一个在路边招手示意的黑人女子。犹太人一看见她就感到一阵不适,从外貌无法估计她的年龄,若不是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裙子,乍一看可能连性别都无法辨认。虽然四肢健全,但她体态畸形,个子矮小,弓腰驼背,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她戴着一顶破烂的帽子,穿着一条带破洞的黑裙子,上身的短衬衣仿佛是用装米的粗布袋子缝的,嘴角上长了个难看的开口疮,嘴唇下还沾着一团鼻烟丝。她两眼浑浊,眼白发黄,布满血丝,带着一种常年流浪、饥饿又恍惚的神情。她顺着过道走到后排,在犹太人后面坐下,犹太人不解地看向小伙儿,紧张地压低声音说:“这人怎么回事?”
小伙儿没听明白:“谁?这个黑人?”
“嘘!”犹太人示意他声音小些,他俩坐在倒数第二排,那女人坐在他们正后方。
但这南方小伙儿已经转过身看向后排,然后坦率地告诉紧张兮兮的犹太人:“她哪里不对劲了?”他非常严谨地说,“反正我是没看出来。”
犹太人尴尬地咬着嘴唇,皱起眉头,眼中满是疑惑。他叹了口气,看向窗外,不过由于窗外太黑,车里太亮,什么都看不到。他没发现年轻人一直试图与他对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伙儿终于还是问了他:“你去过法国巴黎吗?”
犹太人说去过。
“我一直想去巴黎,有个认识的人在那边打过仗,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对那儿朝思暮想。不过你要知道……”年轻人顿了顿,一脸真诚地看着犹太人,“你要知道我绝不是想去巴黎看美‘铝’。(这小子要么是被咬文嚼字的犹太人影响到了,要么就是想装得高雅一点,竟然把“美女”说成了“美铝”。)绝不是因为传说中的法国女郎才去的。”
“那你是喜欢法国的建筑,还有林荫大道?”
“也不是,”小伙儿茫然地摇着头说,“都不是为了这些,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想去巴黎。每次我想起巴黎,脑袋里只会有一个画面。”他若有所思地闭上眼,“一条窄街两旁盖着高楼,漆黑的夜空中飘着雨,非常阴冷。街上没有人,只有在拐角的地方站着一个法国佬,帽子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小伙儿急切地看着犹太人,“为什么我会像想家一样想着那个地方呢?你能说说吗?”
犹太人摇摇头,“可能是这边太晒了吧。”他最后说道。
很快,大巴来到了一个位于十字路口的偏僻小镇,这是小伙子的目的地。他不慌不忙地准备下车,从行李架上取下铁箱,与犹太人握了握手。“再见,呃……先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名字。“科尔,”犹太人说,“我叫菲利克斯·科尔。”说罢,年轻人便下了车。那个拾荒者模样、让犹太人觉得非常碍眼的黑女人也在同站下了车,后排又只剩他一人了。
他从饭盒里拿出黑麦三明治吃了起来,吃罢又抽了几支烟。他一度把脸贴在窗户上,想看看窗外的景色,天黑后空中密布的乌云遮住了星光,可以时不时地看到建筑物的轮廓、模糊的地平线和路边的树丛。后来,他转过头不再看了。
车上的乘客们都安顿妥当,准备过夜,不少人已经睡着。犹太人环视着周围,先前的新鲜感早已退却,他嘴角上扬,兀自微笑,但片刻后,在他笑意全无之前,他的心情完全改变了。他一直注视着前排那个穿工装裤的耳背老头,他看到的一切让他百感交集;只见那老头满脸愁容,脑袋低垂,他的大拇指一直按着右边的太阳穴,其他的手指摩挲着脑门。
这一幕让犹太人悲从中来。虽然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磨破裤子,吃得开心,笑得愉快,虽然他对即将到达的新家满怀期待,但是在他的心里满是悲痛。他的悲痛不是关于他的妻子艾达,他们已经惺惺相惜地度过了二十七年,也不是关于他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格里塞尔,如果顺利的话,等他安顿好了,她们就会来和他团聚。他悲伤也不是因为思念朋友或是因为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这个犹太人的悲痛是因为他的大女儿凯伦,她至今仍杳无音讯、下落不明。
这种痛苦并不是一直都有,不定时也不定量;更像是一首管弦乐中激进的副旋律——通过不断地改变节奏、润色音调、变换韵律来增加表现力,有拉小提琴时用跳弓[41]表现出的惊悸不安,有吹奏中音双簧管时用田园式表达出的犹豫悲伤,也有时不时吹响黄铜管时发出的刺耳锥心。这个副旋律被悄悄地掩盖,因为作为一首整体的曲目是受主旋律控制的,然而在这管弦乐的演奏中,副旋律被压抑太久而试图篡夺主位,让整个乐章被隐藏起来的狂怒迸发出来。但是他的悲伤还是与音乐有些不同,音乐的起止要看指挥家双手的召唤,而他的悲伤却如蛰伏后的悸动,无法预测,迂回辗转。平日里提起大女儿的事,说到她的名字,犹太人还能保持镇定。但是在大巴上,看到那个耳背老人偏着头努力地听别人说话,他顿时悲从中来。他女儿平时听人说话时也喜欢稍稍低头侧脸,等别人说完了才抬起头看向对方。老人漫不经心的一个动作就是对他的召唤,激起了他克制了很久的悲痛,让他不安地低下头缩成一团。
犹太人紧张地在座椅上坐了很久,用手揉着额头。十一点,大巴按预定行程定时停靠,乘客们抓紧时间轮流在散发着恶臭的狭小公厕里方便,然后又去咖啡厅里匆忙找些喝的,还点了些方便携带可以用手抓着吃的食物。犹太人喝了杯啤酒,准备上车睡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新手帕,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头枕在车的侧面与圆椅背的结合处,接着把手帕盖在眼睛上挡住光线;他跷起二郎腿静静地坐着,两手轻轻地放在腿上,在午夜时他终于睡着了。
在夜色里,大巴平稳地向南方驶去。到了半夜,夏季浓厚的云会慢慢散开,天空明净,星光灿烂。大巴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以东宽阔的海岸平原蜿蜒前行,路过忧伤抑郁的棉花田和烟草地,穿过广袤寂寞的松树林;皎洁的月光勾勒出路边农家棚户的侧影,显得格外凄凉。走走停停,旅客们上车下车,大巴一路穿过昏暗沉睡的小镇。犹太人疲惫极了,睡得特别深沉,有一次大巴颠簸得厉害,他的头甩到了胸前都没有醒来。在黎明时分,大巴在一座相对较大的小镇停了下来,司机停下车,用手拍了拍犹太人的肩膀叫醒了他。他的旅程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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