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归来吧,美国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我住在布鲁克林时,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曼哈顿岛的地平线。淡紫色和黄色的摩天大楼像石笋一般拔地而起,直插云霄。由窗户俯瞰,则能看到港口,灰蒙蒙的东河以及布鲁克林大桥。晚上,河边和海上会传来船只孤独的鸣笛声。托马斯·沃尔夫[44]和哈特·克莱恩[45]曾在这里近水而居,我常常闲散地倚在窗边,看着桥上的车水马龙,这时我总会想起他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情不自禁地开始思念故乡。

    这种不可名状的思乡情很奇怪。对于美国人来说,这种思乡情是民族的特性,就和我们喜欢过山车或者唱片机一样稀松平常。这不是单纯地思念我们出生的家乡或者国家,这种感情是两面的:我们既思念熟悉的故乡又渴望陌生的他乡,甚至很多时候,我们挂念的不是家乡,而是陌生的、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

    人都是孤独的,但我认为,美国人好像是最孤独的。我们对新环境和新事物有着狂热的追求,这几乎成了美国人的通病。我们的文学烙上了不安于现状的烙印,我们的作家成了总是不断追寻新事物的流浪者。爱伦·坡[46]探索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一个怪诞而缤纷的内心世界。惠特曼[47],高贵的流浪者,他把生活看成一条四通八达的道路。亨利·詹姆斯[48],离开他度过青春岁月的祖国,去英国追求十九世纪无忧无虑的颓废生活。在梅尔维尔的小说中,亚哈船长也为了疯狂地追寻大白鲸而不惜毁灭自我。沃尔夫和克莱恩一生寻寻觅觅,但我不清楚,他们自己是否知道倾尽一生的追求到底是什么。但是这些人,我们引以为傲的作家们,都已经不在了。港口和布鲁克林大桥有时会让我想起他们,但最近我常常思念一位朋友,他几周前寄给我一张明信片。我朋友叫莱斯特,住在北卡罗来纳州,他20岁左右,身材高瘦,脸晒得黝黑,却很讨人喜欢。他父亲去世了,他是家中长子,所以肩上免不了有些担子。他和他妈妈在一号国道旁开了个小商店和加油站。一号公路连通纽约和迈阿密,贯穿阿巴拉契亚山脉和大西洋之间长长的沿海平原,沿路的商店和加油站少说也有上千个。莱斯特负责加油和收银。我以前住的小镇离加油站只有几英里远,我在林中散步的时候,时不时会去他家店里喝杯啤酒、暖暖身子。冬天,穿过松树林和灰蒙蒙的天地,远远看见他家店里的灯光总让人觉得很温暖。午后,店里总是舒适而安静,有一股淡淡的木屑味和烟味,整个房子里只听得到时钟嘀嗒嘀嗒,让人昏昏欲睡。有时我在他家喝啤酒时,会遇到莱斯特打猎归来,这时一般已经是黄昏,他牵着小猎犬从清冷的暮光中走来,有时会从布袋里抓出几只鹌鹑,让他妈妈油炸当晚餐。天气暖和的时候,莱斯特一般都坐在油泵旁的货箱上,等着过路的人来加油或者买东西,头顶上盘旋着一圈苍蝇。

    莱斯特很喜欢旅行,他搭别人的便车去过很多地方。但更多的时候,他是自己在心里畅想着远行。店里收银台后面有个架子,上面堆着很多《国家地理杂志》和地图册。我刚认识莱斯特的时候,战争还没开始,那时的地图和现在的不同。“法国,巴黎。”莱斯特总是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去的。然后我要去俄罗斯、印度,我还想去看看非洲丛林。”

    莱斯特对游历世界有极大的热情,每次提到欧洲的城市时,他灰色的眼睛就瞪得大大的,目光中透着狂热。有时我们坐着聊天的时候,有车过来加油,莱斯特对他们的态度不一样,这受很多因素影响。如果是附近认识的人来加油,他会比较随便,也不怎么招呼。但如果加油的人来自很远的地方,比如纽约或者加利福尼亚,他会极热心地帮他们把挡风玻璃擦干净,声音也变得又温柔又黏稠。

    他总有办法从别人那打听到他们去过的所有地方。有一次,来了一个曾在巴黎生活过的客人,莱斯特就和他交上了朋友,还用自制的威士忌把他灌醉,最后这个客人只好在镇子里住了一晚上。

    莱斯特不太谈起他真正去过的地方,但是他对美国非常了解。几年前,他曾加入民间护林保土队,被派去俄勒冈的森林。他横穿过中西部的大草原,看见炎炎夏日中金色的麦田,他还翻越过落基山脉,俯瞰壮丽的太平洋。

    在俄勒冈的营地待了一年后,他又和叔叔在圣地亚哥住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他搭别人的顺风车,一路曲曲折折,去了很多地方,有亚利桑那、得克萨斯还有密西西比河三角洲。他见过桃子成熟时的南佐治亚岛,探索过生活惬意又景色宏伟的查尔斯顿。离家两年后,他在烟草丰收的季节回到了北卡罗来纳。

    但他不太提起这两年的冒险生活,他渴望的地方不是家乡,也不是他去过或者熟悉的地方,他渴望的总是遥不可及的异乡;但现在,他困在这个小乡镇里,终日坐在这里等生意,心里所想的却是远方。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莱斯特会很关心欧洲发生的事,但他并没有。他相信战争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几个月,因为希特勒没有足够的汽油。晚春的时候,我搬走了,再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直到今年秋天,我收到了他的明信片。信中他说了一些琐事,比如烟草的长势,他的猎犬长了癣之类的。信的最后,他写道:“你看,我想念的地方发生了什么。关于战争,我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它让你没有家可以思念。”

    一号国道旁偏僻的小店和曼哈顿的港口相距很遥远。莱斯特,一个自由自在的年轻人和我们战争时期伟大的诗人——托马斯·沃尔夫和哈特·克莱恩,相距也很遥远,没有什么共同点。但他们都不安于现状,对未知的事物都有着狂热的追求。

    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像莱斯特一样的人,但诗人却寥寥无几,他们是那个时代精神的集合。战争爆发之前,这些诗人生活的世界,我们生活的世界和现在的世界是完全割裂开的。现实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边界曾经彼此打开,但是现在又已经关闭。现在的美国人生活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

    今年的曼哈顿港格外的安静,托马斯·沃尔夫和哈特·克莱恩不会在滨海路上游荡,托马斯·沃尔夫痴迷于虚无缥缈的追求,而哈特·克莱恩则因思念未名之地,整日酗酒癫狂。现在,曼哈顿港越发寂静,国外的巨轮不再频繁出现,我能从窗口看见的都是些不能远行的小船。深秋的下午,薄雾笼罩着曼哈顿的地平线,看上去有些悲凉。地平线的那一边就是大西洋,还有在那里战栗着的世界。不仅悲凉,而且绝望。

    所以我们要扪心自问,这种不一样的情感,这种深深植入我们民族特性的思乡情,如何才能得到善待。我们要去追寻我们先辈们追寻的东西,这是一项伟大而具有创新的任务。美国还年轻,但是它不会一直年轻,就像一个少年必须离开破碎的家庭,美国也应该做同样的改变。如果成功了,就会迎来崭新而祥宁的未来。我们要发表一份新的独立宣言,这一次,不是政治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无处可惹思乡情,因为此刻我们心系的一定是我们熟悉的故国,因为这片国土才是我们乡愁的归依。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