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纽约,居住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社区可谓是一件稀奇事。我家里用的煤炭是从隔壁住的男人那里买的;我对右边那家的老太太很好奇,她非常热衷于收留街边饥肠辘辘的流浪狗,除了十几只狗外,她还养了一只古灵精怪的绿毛猴做宠物,经常带着它到处晃荡。听说这个老太太虽然十分阔绰,但却一毛不拔,街角药房的老板告诉我她曾经因为戒酒而发狂,砸了一家发廊的窗户,被抓去坐了牢。
“直角三角形斜边长的平方等于……”
每晚走进街角这家药房,你都能听见老板帕克先生歇斯底里地重复着这样的公式定理,坐在柜台后面的他正在辅导女儿功课,看来女儿学习有点吃力了。帕克先生在这里开药店三十年了,他皮肤苍白,两只灰色的眼睛总是泪汪汪,还留着一缕顺滑的黄色小胡子,看得出他常把胡子蘸湿,仔细修剪。我总觉得他很像一只猫,每次我在他那称体重,他就会在我调磅秤时悄悄凑过来,越过我的肩膀偷看。等指针平稳不动了以后,他总会飞快地瞟我一眼,但从不言语,不会说我是太瘦还是超重。
不管聊起什么话题,帕克先生总是滔滔不绝,他虽然没离开过布鲁克林,但脑袋就像一个杂货铺一样,什么信息都有。比如说我们社区有一条叫爱情巷的小路,他曾对我说:“这条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有一段故事的。在一百多年前,德贝沃伊思家的单身兄弟俩带着他们的侄女住在街角那栋房子里,他们的侄女貌若天仙,追求者们半夜会在巷子里,把送给她的情诗写在围栏上。”除此之外,他还说纽约城里卖的第一批草莓就是由这对兄弟在自家后院栽种的。遥想当年这栋老房子里的情景,微微烛光透过客厅的彩色玻璃窗闪烁着,两位老先生在棋盘两端对弈,年轻貌美的侄女端庄优雅地坐在脚凳上,用草莓蘸着奶油吃,想来也是十分惬意。
“斜边的平方等于……”等你走出药房后,帕克先生便继续给女儿补习,女儿则一脸不悦地坐在桌旁,嘴里吐着口香糖泡泡。
在我眼里布鲁克林就是一个闲适而有些自满的女佣,而曼哈顿就是那高高在上却神经兮兮的大小姐。布鲁克林的生活节奏比较缓慢(大多车辆都是悠哉游哉地从主街上开过),且城市里传统文化的气息更重一些。
布鲁克林的历史固然是可敬的,但却甚是乏味。在上世纪中期,美国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曾居住于此,这里当时也是废奴运动的温床。沃尔特·惠特曼曾在《布鲁克林每日鹰报》工作,但后来他关于奴隶的几篇社论让他丢了饭碗;亨利·沃德·比彻[49]曾在老普利茅斯教堂传教;德塔列朗[50]在美国流放期间曾一度居住在富尔顿大街,他每天都会一本正经地在榆树下散步;惠蒂尔[51]也常住在老桶匠家。
我刚到布鲁克林时,认识的第一个当地人是一个来我家帮我干活的电工,他是一个年轻好动的意大利小伙儿,十分面善,干活时喜欢吹口哨,他吹的咏叹调非常悦耳。在来我家干活的第三天,他给我带了一瓶自家酿的好酒,说是昨天晚上大儿子出生了,要庆祝庆祝。那酒尝起来略带酸涩,口感却纯净,两三杯下肚后,他便邀请我一周后去他家吃个晚饭。他家住在布鲁克林的另一边,在羊头湾附近。那次晚餐聚会办得很顺利,老祖父也在场,他六十年前便从意大利移居至此。老人家晚间会出海钓钓鳗鱼,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在自家后院里,躺在板车上晒晒太阳。从面相上看,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公子哥,漫不经心地抱着孙子,享受儿孙绕膝之福。
“这小样,长得真难看,”他老是这么说,“但他以后肯定很聪明,丑丑的但是很聪明。”
那天的晚餐吃的是意大利菜,既丰盛又健康,有波萝伏洛干奶酪、蒜味香肠、各类面食和很多红酒。各路亲戚、邻居在他家玩了一整晚,他们家祖上三代都住在海湾旁的这栋房子里,老祖父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里。
在布鲁克林你总会觉得大海无处不在。在海边的街道上走,空气清新而咸涩,天空中有不少海鸥来回盘旋。在我看来,从布鲁克林大桥到海军船坞之间的那条街非常俗艳。凌晨三点,城市的其他地方都在黑暗中沉睡,而沙砾街却如集市一般热闹。在码头搬运东西的水手们夜里都会在这里消遣,无论什么时候,沙砾街总是生机勃勃。皮肤黝黑的水手们都带着姑娘,在人行道上大摇大摆地逛着。街上的酒吧里人头攒动,有人跳舞,有人唱歌,更有低价出售的酒水。
沙砾街的酒吧也有不少有趣的风俗传统,很多雍容华贵的老寡妇喜欢在这里玩乐,她们都有自己的诨名,比如有位公爵夫人就叫作“潜水艇玛丽”。“潜水艇玛丽”镶着满口金牙,咧开嘴一笑尽显富贵安逸。在这里,她和其他几个常客都备受尊敬,总有那么几个固定的水手常伴她们身旁,据说这些水手来自不同地方,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到桑给巴尔岛的都有。这些贵妇自知身份高贵,从不跳舞或像年轻女孩一样与别人调情,她们就自在地坐在酒吧中心,一边织着东西,一边犀利地观察着周遭发生的一切。每天晚上,有一个驼子总会趾高气昂地走进某家特定的酒吧,他受所有人喜爱,每晚他都能免费喝酒,老板把他当作吉祥物一样供着。所以在水手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沙砾街是他们死后向往的天堂。
富尔顿大街贯穿布鲁克林商业金融中心。在这条街上,有十几家收集各种旧物和古董的店,吸引着大量的古董文玩爱好者。我对这一片非常熟悉,家里大部分家具都是在这里淘的。在这一带逛熟了,你可以买到很多物超所值的东西——二手雕花碗柜、华丽的穿衣镜、美观的旋转餐盘,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以其他地方的半价出售。虽然这些店铺潮湿而狭小,可是这些店主们都赫赫有名。
我大多数东西都是在凯特小姐的店里买的,她一副黑瘦憔悴的模样,非常怕冷。走进她的旧物店,你一般都会看到她在后屋的煤炉旁边踱步,她每晚都会睡在一张绿色天鹅绒的维多利亚沙发上,裹着一条波斯毯。在我印象中,她可以说是长得最为俊俏、却最不修边幅的人了。
凯特小姐对面那家店总和她抢生意,虽然她常常因为商品的价格和那家老板争得脸红脖子粗——但她却会一直用“那位老先生”来称呼她的对头,而且当人家付不起房租的时候,她还会替他先把钱垫上。
“凯特小姐是个好人,”对街的老板告诉我,“但她特别不爱洗澡,每年就夏天的时候洗一次。我估计她应该是布鲁克林最不爱干净的人了。”在他的言语中,没有丝毫恶意,有的却是一种耐人寻味的骄傲。这点让我深深地爱着布鲁克林,每个人都不重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