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欲西返天竺,乃命门人曰:“时将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
时,门人道副对曰:“如我所见,不执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师曰:“汝得吾皮。”
尼总持曰:“我今所解,如庆喜见阿閦佛国,一见更不再见。”师曰:“汝得吾肉。”
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阴非有,而我见处无一法可得。”师曰:“汝得吾骨。”
最后慧可礼拜后依位而立。师曰:“汝得吾髓。”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四十八
庆喜:即阿难的义译。阿难是释迦牟尼佛的堂弟,十大弟子中多闻第一,出家以后,担任佛陀的侍者二十五年。在《阿佛国经》记载,佛陀现神力,使大众见到阿佛国的庄严美妙,这时阿难问须菩提:“你看到阿佛国吗?”须菩提教阿难向上看,但见虚空寂静。寓意着:诸法实相,即是虚空寂静。
【白话新唱】
达摩完成传法到中国的心愿了,他打算回印度,就把门人召集起来说:“该是离开中国的时候了!我想听听你们的修行心得。”
道副说:“我的体验是,不必执著于文字,也不必舍离文字,文字运用得好,正是道的大用。”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皮。”
总持比丘尼说:“我的体验是,正如阿难见到阿閦佛国,明白了‘诸法实相即是空虚寂静’,这个悟见一入心中就不会再迷失了。”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肉。”
道育说:“四大本空,五阴非有,我的体验是其实没有任何一法可以体验。”
达摩说:“你的体验很好,得到了我的骨。”
最后,慧可一言不发,默默向达摩一礼,就站到旁边去了。
达摩说:“哎!你得到我的精髓了!以后就辛苦你了。”
【分析与鉴赏】
这个公案简直就是《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的中国版!在三十一位菩萨分别述说了各自体验的入不二法门,文殊以无说无示来总摄三十一位菩萨的说法:“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
文殊是以言语来表达超越言语的解脱境界,与道育相似。
然后文殊对维摩诘说:“我们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你了。”
维摩诘默然无语。
文殊大为赞叹说:“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慧可默然无言,唯以礼拜向达摩致意,正是维摩诘的“无声之声,无言之言”。所以达摩肯定他:“你得到我的精髓了。”
后人说:“维摩默语如雷。”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其无声之声却比轰雷还惊天动地!
悟道者可以说法说了很多,于他而言却一字也没说,如同佛陀自白:“我说法四十九年,未曾说过一字。”也可以像慧可一样一字不说,却说得比谁都更多。庄子有一句话正好可以为本公案下个注语:“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
你还有这个毛病
(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气象,知有异人,乃入山寻访。)
师曰:“因何降此?”祖曰:“特来相访,莫更有宴息之处否?”师指后面云:“别有小庵。”遂引祖至庵所,绕庵唯见虎狼之类,祖乃举两手作怖势。
师曰:“犹有这个在?”祖曰:“适来见什么?”师无对。
少选,祖却于师宴坐石上书一佛字,师睹之竦然。
祖曰:“犹有这个在?”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六十
【白话新唱】
四祖道信遥观牛头山,有一道奇气,知道这里有异人,可以传法给他,于是走入牛头山寻访。僧人告诉他,再深入山中十多里,有个绰号懒融的人,看到人来了,既不起身,也不合掌,仿佛目中无人,蛮奇异的。
法融见到道信来了,问他:“你来这里做什么?”
道信说:“特别来找你。有什么所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吗?”
法融说:“后面有小庵。”就引道信向后走,路上时时有虎狼出没,道信故意举起双手,佯装害怕的模样,法融见状说:“原来你还有这个毛病?”
道信说:“你刚才看到什么毛病?”
法融忽然无话可说。
一会儿,两人走到庵前了,道信趁法融不注意时,乘机在他常坐的石头上写了一个佛字,法融正要坐上这块石头,一看到佛字在上面:心惊了一下,就停止了正要坐下的动作,道信冷不防地说:“原来你还有这个毛病!”
【分析与鉴赏】
从牛头法融以下,《景德传灯录》记载牛头宗先后传了智岩、慧方、法持、智威、慧宗,共六世。在六祖慧能的时代,南宗、北宗、牛头宗,各占禅门一席之地,后来南宗一枝独秀,北宗、牛头宗被历史销融其中,纷纷成为禅宗的旁枝。
法融在未遇到四祖道信以前,常常出现百鸟衔花来供养的异景;四祖点化他,使他开悟以后,百鸟衔花的奇观反而不再出现了。这个事迹,成为后代禅者喜好的议题。一般的见解是这样的:
连鸟儿都看得出法融与众不同,所以才会纷纷衔花来向奇人致敬,这真是有修行的人。
法融开悟以后,反而任运自在,宛如武侠小说中武功到达化境的大宗师,看来却是平凡无奇,所以鸟儿再也莫测高深了,只觉得法融与常人无异,就不再辛苦衔花了,这就是已经没有修行的人了。
有修行的人比没有修行的人厉害。已经没有修行的人更厉害,却让有修行的人莫测高深。而在没有修行的人眼中,却看不出已经没有修行的人有什么了不起。
在本公案中,道信佯装害怕状,法融指出:“还有这个毛病!”道信反问:“你看到什么?”为什么法融不直接说:“你还会害怕啊!”反而一副被道信抓住小辫子似的说不出话?
因为法融在那瞬间,忽然明白,道信是故意引他这么说的,如果他真的说:“你还会害怕啊!”那么,注意!还有害怕的人,其实是法融自己,而不是道信。法融的禅定修得很好,警觉心也很强,所以剎那观照到这一点,就赶快住嘴,否则越说越错。
再过一会儿,道信在石头上书写佛字,更是神来之笔!现代喜欢恶作剧的人实在应该拜这种禅师为师,这种恶作剧,境界多高啊!
法融心中法执还在,一见佛字就起清净想、神圣想,不敢用“不太神圣”的屁股坐在“尊贵”的佛字上,这在道信预料之中,是故道信准确指出他:“你还有这个毛病啊!”
注意!手上没有伤口的人,才能以手捧毒药,而自己不会中毒。
许多人以为自己很好心,愿意指出别人的毛病来帮助对方,其实他只是在别人身上投射自己的毛病罢了!这个毛病在自己身上,自己看不见,在别人身上倒看得一清二楚。
只有内心清净,不被妄想沾污的心灵,才能精准考察到别人的真正毛病所在。
如果你想用望远镜观察天上的星星,记得先把镜头擦拭洁净。
修证即不无
让至礼拜,师曰:“什处来?”
曰:“嵩山。”
师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师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师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
《六祖坛经》,大正藏第四十八册页三五七中
【白话新唱】
怀让来见六祖慧能,向六祖礼拜后,六祖说:“你从什么地方来?”
怀让说:“嵩山。”
六祖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怀让说:“如果形容它是任何东西的话就出轨了。”
六祖问:“那么,还需要修行与证悟吗?”
怀让说:“修行与证悟,不能说没有,可是它却不会被污染。”
六祖说:“你说得很对,就是不污染这三个字,所有解脱的人都有相同的体会,你是这样,我也是。”
【分析与鉴赏】
南岳怀让是六祖门下重要的传法弟子,由他的法脉开出临济宗与沩仰宗。
六祖问:“从哪儿来?”“嵩山。”嵩山既可以是实问实答的地名,也一语双关象征人人本具的佛性。
“你带什么东西来?”“说它是什么就不对了。”这就是典型的机锋问答,六祖问:“佛性是怎么回事?”怀让就答:“佛性不能用任何形容词来囿限它,连佛性二字也不能说。”
“还可修证否?”这是一句高明的问话,从逻辑看,这是隐形的双刃式难题。如果说可以修证,就违背了六祖所谓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因为佛性是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本自具足,有什么修证可言?可是,如果说不须修证,又违背了一般佛理的闻思修的过程,否定了修证的价值。所以怀让如果以二分法来回答是或否,都会出错。
但是他巧妙地回答:“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精确站在中道的分界点,不偏不倚指出,从过程来看,确实有修行与证悟的现象;从本质来看,佛性本来就是光明洁净,不会被污染。兼顾了修证的价值与本自圆满的本质,所以六祖十分肯定他的见地。
开悟的人,就像走在马路分隔线上的人,他向左走一步,就是诸法本空,安住寂灭无为之境;他向右跨一步,就是森罗万象缤纷的妙有,各种错综复杂的缘起缘灭,各种精深博大的知识、艺文、思想……,但是他能随心所欲回到中线上。当他走在本空的车道上,不会忘掉妙有的富丽堂皇;当他走在妙有的车道上,不会忘掉本空的清净自在。所以他出入空有,流畅无碍。
一宿觉
(永嘉玄觉)诣曹溪,初到,振锡携瓶,绕祖三匝,卓然而立。
祖曰:“夫沙门者,具三千威仪、八万细行,大德自何方而来,生大我慢?”
师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祖曰:“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
师曰:“本自非动,岂有速耶?”
祖曰:“谁知非动?”
师曰:“仁者自生非别。”
祖曰:“汝甚得无生之意。”
曰:“无生岂有意耶?”
祖曰:“无意谁当别?”
曰:“分别亦非意。”
祖叹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
时谓一宿觉矣。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三
【白话新唱】
永嘉玄觉曾经在阅读《维摩诘经》时,突然得到深刻的开悟体验,后来遇到六祖的弟子左溪玄朗,劝他去见见六祖,印证一下自己的体验是否如实。所以永嘉玄觉就来见六祖了。
玄觉一见到六祖,并不礼拜,他存心掂掂六祖的分量,故意绕着六祖走三圈,一边走一边敲着锡杖,然后傲然站在六祖身旁。
六祖开口说话了:“出家人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今天你来见前辈,怎么这么贡高我慢,进门不先礼拜?”
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我没有礼拜的闲工夫。”
六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去体会无生的道理,你就会明白迅速也是一个虚妄的妄念?”
玄觉说:“本来就没有移动,哪有迅速不迅速?”
六祖说:“既然如此,知道本就没有移动的是谁?”
玄觉说:“是你自己有分别。”
六祖称赞他说:“你非常了解无生的道理。”
玄觉说:“无生哪里有道理呢?”
六祖反问:“无生如果没有道理,谁来分别呢?”因为刚才玄觉说六祖自己有分别。
玄觉说:“分别也没有道理啊!”
六祖非常高兴说:“太好了!你真是悟见坚固,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
所以当时的人称玄觉为“一宿觉”。
【分析与鉴赏】
六祖与玄觉这段机锋对阵,真是精采万分,可以说是句句针锋相对,步步都是陷阱!
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六祖问他:“何不体取无生,了无速乎?”如果玄觉说:“我已经体会了无生之意了!”这就把无生之意当作可以体会的对象,就落入了主客对立的相对境界。所以玄觉说:“本自非动,岂有速耶?”就是体会无生以后必须再超越无生的法执,才不会“前拒虎,后迎狼”。
六祖问:“谁知非动?”因为我只是五蕴和合的幻躯,乃是无我的存在,如果还有见闻觉知有我的存在,那么还落入五蕴的运作层面中,离无我、体取无生之意远得很!所以玄觉是绝对不会说“我知道”,但是他也不能说“没有人知道”,因为这样的回答都逃不出“谁知非动”的陷阱。所以玄觉反过来,以四两拨千金的方式指出六祖这么问其实是有毛病的,谁?这个谁知分别的谁是“六祖自生分别”!
然后,六祖称赞他:“汝甚得无生之意!”注意!这又是一个精巧的陷阱,一般人被六祖这等大宗师一赞美,恐怕全身立刻飘飘然。谁知这赞美不过是要试探玄觉是否警觉不够,然而玄觉立刻冷静指出:“无生岂有意耶?”
就俗谛来说,玄觉当然不迎也不拒别人的赞美:可是就真谛来说,一切皆非,一法不立。而禅者的互逞机锋,就是不断踩在真谛的高空钢丝,不可碰触实地,一触就摔死了!
六祖的这记赞美,犹如毒蝎的倒钩刺,令人防不胜防。
六祖再问:“无意谁当别?”玄觉回答:“分别亦非意。”这正是《维摩诘经》所说“能善分别诸法相,于第一义而不动”的再版。
永嘉玄觉来见六祖,目的是与已悟者印证自己的悟见,并非求教于六祖。在修行的过程,如果出现了陌生、新颖的变化、体验,最好能由过来人勘验,不宜太早对自己说:“我已经到达了,我没有问题了!”免得自己停滞不前。所谓真金不怕火炼,如果有人自称开悟证果,却拥徒众自重,不愿走访诸方大德,这如非尚有面子罣碍,即是增上慢人。未悟而宣称已悟,乃是大妄语也。
不到曹溪,焉知不失
(青原行思)问(石头希迁) 曰:“子何方而来?”迁曰:“曹溪来。”
师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
师曰:“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
迁又问曰:“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师曰:“汝今识吾否?”
曰:“识又争能识得?”师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一
【白话新唱】
青原行思问石头希迁:“你从哪里来?”
希迁说:“从曹溪来。”
行思说:“你从曹溪带了什么来?”
希迁说:“没去曹溪以前也没失去过什么。”
行思说:“既然如此,你去曹溪做什么?”
希迁说:“如果没去曹溪,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来也没失去过什么?”
希迁又问说:“六祖慧能认识你吗?”
行思说:“你现在认识我吗?”
希迁说:“以意识心又怎么能真正认识你呢?”
行思非常欣赏他,说:“纵使有许多弟子,只要出了一个像麒麟一般出类拔萃就够了!”
【分析与鉴赏】
六祖慧能是公元七一三年圆寂,当时希迁是十三岁的小沙弥,希迁问六祖:“和尚过世以后,我要依附何人?”六祖说:“寻思去。”结果希迁就常常在清静之处打坐寻思,后来有人问他:“你呆呆坐在这里做什么?”希迁说:“和尚临终前叫我要寻思啊!”那人就告诉他:“你误会六祖的意思了,他是叫你去寻找你的师兄青原行思!”
所以希迁来见青原行思了,一见面,行思问:“何方来?”这是平常问话,希迁也平常回答:“曹溪来。”
然后行思问:“带了什么来?”这就是特殊问话,禅者心照不宣,知道这就是问取佛性的行话。希迁回答:“未到曹溪亦不失。”表示佛性是本自具足,从来没有失去过,佛性不需要带来,佛性本来就遍满宇宙乾坤。
行思再问:“既然如此,何必去曹溪?”希迁回答:“不到曹溪,怎么知道不曾失去?”表示佛性虽然本自具足,可是凡人被妄想执著遮蔽了,需要明师的直指人心,才能觉悟到佛性的存在。
宁可永劫受沉沦
(青原行思)令希迁持书与南岳让和尚,曰:“汝达书了速回,吾有个钢斧子与汝住山。”
迁至彼,未呈书便问:“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
让曰:“子问太高生,何不向下问?”
迁曰:“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让便休。
迁回至静居,师问曰:“子去未久,送书达否?”迁曰:“信亦不通,书亦不达。”
师曰:“作么生?”迁举前话了,却云:“发时蒙和尚许个钢斧子,便请取。”
师垂一足,迁礼拜,寻辞往南岳。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一
【白话新唱】
青原行思决定考验石头希迁的道行,命他拿了一封信送给南岳怀让说:“你信送好了就快点回来,我有一把破斧头给你,好让你住山去。”
希迁到了南岳怀让那儿,还没呈上书信就先问:“当一个人不再欣慕所有的解脱者,也不再觉得佛性有多伟大的时候,你认为这个人如何?”
怀让说:“你这个问题太伟大了,令人高不可攀,请改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吧!”
希迁就说了一句禅宗的千古名言:“宁可永远沉沦,也不向解脱者求解脱!”
怀让一听,知道希迁悟境稳固,难以动摇,就停止法战。希迁也没递信,就回来了。
行思问他:“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信送好了吗?”
希迁说:“我连信都没掏出来呢!”就把前面的对话讲给行思听,讲完了,希迁接着说:“我出门之前,和尚说要送我一把破斧头,现在就请给我吧!”
行思当时坐在禅床上,二话不说,就把一条腿垂下来,希迁向他礼拜,然后就到南岳去了。
【分析与鉴赏】
希迁洞透了行思并不是真的要他递信给怀让,而是藉传信为理由让怀让来考验考验他,如果希迁傻傻的掏信出来,信上说不定就写着:“替我打这个笨徒弟二十棒!”正如禅师唤弟子时,往往是要唤出弟子的佛性,如果弟子傻傻的应声,而没警觉到师父的用心,师父就会叹说:“真是被你辜负了!”
所以希迁不要随着行思的节奏起舞,他一到就先发制人说:“不慕诸圣、不重己灵时如何?”什么人会“不慕诸圣、不重己灵”?两种人,不是解脱者就是完全对修行没兴趣的人。而解脱者的境界是不可说的,怀让如果率尔回答,就要触犯机锋了!
怀让说:“你这个问题太伟大了,问简单一点吧!”这句话连消带打,设了一个陷阱:“简单一点吧!”在禅机之中,超越相对、二分、比较,哪里会有简单、困难的差别?如果希迁就改口问了一个“简单一点”的问题,就触犯机锋落败了。
因此,希迁不再发问了,在禅机针锋相对时,随着对方的节奏起舞就输了——表示自己的悟境与警觉性不够。
“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这句话表明了禅者的豪情壮志,开悟的人自己肯定自己,不需要诸佛菩萨插手!开悟是自己向内挖掘出来的宝藏,不需要诸佛菩萨来施舍!
这句话也暗示了,说话者已经是开悟者,所以不从诸圣求解脱,怀让就休兵了。
最后,希迁向行思讨那把他承诺的破斧头。其实两人都知道,行思口头说给他破斧头,象征着希迁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教化一方了!行思脚一垂,意思到了,希迁就礼拜而去了。
梅子熟了
大寂闻师住山,乃令一僧到问云:“和尚见马师得个什么便住此山?”
师云:“马师向我道即心是佛,我便向这里住。”
僧云:“马师近日佛法又别。”师云:“作么生?”僧云:“近日又道非心非佛。”
师云:“这老汉惑乱人未有了日,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
其僧回举似马祖,祖云:“大众!梅子熟也。”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六
【白话新唱】
马祖听说大梅法常住在山里,就派了一僧去问他:“和尚啊,你得了什么道理就来山里住,不再四处参访?”
大梅说:“马祖大师告诉我即心是佛,我领受了,从此无事,就来山里住了。”
僧人按照马祖的吩咐,又说:“马祖大师最近的说法又改变了。”
大梅说:“马祖大师现在说什么呢?”
僧人说:“马祖大师现在又说非心非佛。”
大梅大笑,说:“这贪玩的老头子就是喜欢作弄人,我才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是佛。”
僧人回到马祖处报告这段对话,马祖对大众宣告:“梅子熟了!”
【分析与鉴赏】
所谓法无定法,禅师凡有言说,只是对治当机者的毛病,所以说法因人因时而千变变化。坚持抱定有一不变的言说,再好的药也反变为毒。
大梅一听马祖说即心是佛就悟了,并不是悟了即心是佛这四个字,而是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帮助他打开通往佛性的大门。换了另外一个人,马祖可能就改口说非心非佛了,因为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钥匙。
此门一开,钥匙就可丢了!
所以大梅说:“任汝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意思就是,我已从即心即佛这把钥匙打开门了,非心非佛这把钥匙根本与我无关了。
马祖知道大梅确实到达“以法为师,以自为光”的境地,是故欣然说:“梅子熟了。”
一个“以法为师,以自为光”的人,再也没有权威可以诳惑他了。
亲者不问
夹山与定山同行言话次,定山云:“生死中无佛即非生死。”夹山云:“生死中有佛即不迷生死。”
二人上山参礼,夹山便举问师:“未审二人见处,哪个较亲?”师云:“一亲一疏。”
夹山云:“哪个较亲?”师云:“且去,明日来。”
夹山明日再上问师,师云:“亲者不问,问者不亲。”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六
【白话新唱】
夹山善会与定山神英一边走路一边谈论法义,定山说:“人在生死流转中,若能体会一切都是虚妄,连佛性也是虚妄,不再执著,就能体会生死流转也是虚妄,而超脱生死。”
夹山则主张:“人在生死流转中,若能直下看见自己的佛性,就不会被生死迷惑,而能超脱生死。”
两人上了大梅山,就请教大梅法常,说了两人的主张以后,夹山问:“不知道谁的说法才对?”
大梅法常说:“其中一个说得比较对,一个说得比较差。”
夹山觉得这个回答似有若无,又追问:“是哪一个比较对?”
大梅法常不回答了,只说:“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夹山兴致勃勃,第二天再来追问:“究竟谁的主张比较对?”
大梅法常看他搞了一天一夜还在狗咬尾巴团团转,笑着说:“对的人不会来问他对不对,来问对不对的人才是不对!”
【分析与鉴赏】
“生死中无佛即非生死”与“生死中有佛即不迷生死”,其实说的是同一回事,其差别不过是一个说空一个说有而已。犹如半杯水既可形容为“只剩半杯水”,也可形容为“还有半杯水”,只是说话者角度不同罢了。
夹山善会当时还未开悟,对于知解十分认真,所以他会一再询问大梅到底谁的见解比较正确。
大梅法常却像打哑谜似的,也不肯说谁对,含糊地说:“一亲一疏。”目的就是要夹山自己回去参一参。
当学人急着想找答案时,禅师偏偏不说,硬是要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去找:等到学人自己找到了,禅师也什么都不必说了!
夹山闷了一夜,果然是搞不懂大梅的玄机,第二天又跟来追问到底谁对谁错,在大梅眼中,这哪里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当事人是否凿开法眼开悟了才重要。是以他幽默地反讽说:“亲者不问,问者不亲。”
夹山当然是明白大梅法常的意思了,只是开悟一事于他仍犹如捞不到的水中月、摘不着的镜里花,毕竟命中注定他的开悟机缘不在大梅这儿,船子和尚等着他呢!
多年后,夹山回想到这段一本正经追问谁对谁错的往事,他忍不住说:“哎!我当时真是瞎了一只眼睛!”
凡人就是瞎了那只比肉眼更重要的法眼,开悟的人则是擦亮了那只法眼,真实见到诸法的本来面目,谓之为“法眼净”。
马祖的挡路腿
(隐奉)一日推土车次,马大师展脚在路上坐,师云:“请师收足。”大师云:“已展不收。”师云:“已进不退。”乃推车碾过。
大师脚损归法堂,执斧子云:“适来碾损老僧脚底出来。”
师便出于大师前引颈,大师乃置斧。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七
【白话新唱】
隐峰有天在劳动时,推着土车搬土,马祖在路旁坐,故意伸出脚来挡路。
隐峰一看马祖伸出挡路腿,说:“请师父收腿。”
马祖说:“已经伸出去的就不能收。”
隐峰立刻回答:“已经向前推进的车子不能后退。”然后就向前推车辗过马祖的腿。
马祖的腿立刻受伤,差点儿就断了,他跑回法堂,拿了一把斧头说:“刚才是哪个家伙敢弄伤老僧一条腿?出来受死!”
隐峰毫不迟疑走到马祖面前,伸出脖子让马祖砍头,马祖一看他敢作敢当,就把斧头放下,回去养伤了。
【分析与鉴赏】
禅师有些出格行径在一般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例如好好的一只猫咪,南泉普愿为什么狠得下心来劈成两截?也没有因此让谁开悟啊,这猫咪岂非死得寃枉?再如本公案,马祖好歹也是隐峰的师父吧,这小子居然还用推车辗伤老师的脚!马祖不肯收腿,绕路就行了,何必硬要向前推车呢?
却不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禅机当前,千丈悬崖也必定要一跃而下;三世诸佛同时阻在面前,也要挥起倚天剑一概斩杀!
这即是禅者的大气魄、大承当!
隐峰推车,马祖伸腿挡路,隐峰请师收腿,到此为止还可以说是平常生活的一幕,犹如我们穿过人丛时自然会说:“借过,借过!”
马祖却说:“已展不收!”一如前面的人忽然反问你:“借你过是可以,什么时候还呢?”马祖开始考验弟子了,看看隐峰是不是不敢再前进了。
可惜马祖把弟子教得太高明了!马祖那条腿虽是“已展不收”,可是在隐峰眼中却是“展而不展,不收而收”,不再着眼于那条挡路腿现象界的存在,直接看见本体界的如如不动——这真是马祖设下的难局唯一的解答。
所以隐峰说:“已进不退!”就推车辗过了!虽是“已进不退”,在隐峰心中却是“进而不进,不退而退”。至于挡路腿是否因而受伤,喔!对不起,此时此刻的游戏规则没有这一条!谁教马祖自己一手引导这个游戏从世俗谛跳上第一义谛!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因为没有分别心,所以视万物平等一如,不会对任何一物多一分好,反之,也不会多一分坏。既是平等一如,又哪来好与坏呢?
同理,“禅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以挡路腿收与展、受伤与否,都是平等一如,没有好坏之别。
隐峰之于马祖,是如此;马祖拿斧头要砍隐峰的脑袋,隐峰也是如此。以自己的脑袋为刍狗,毫不犹豫伸出脑袋任你斩!
马祖考验的目的已达成,隐峰的展现亦令他非常满意,只好放下斧头,一拐一拐回房养伤去也。
倘若有人问:“马祖这脚伤不是无妄之灾吗?”
是的,是的,就像那只猫咪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在那当机的瞬间,猫咪之死是全宇宙合力雕塑而成的艺术极品!马祖的脚伤,也是宇宙的完美演出啊!
正如,你穿过人墙后,回头说:“借过就借过了,还需要还吗?”
船过,水是无痕:事情过,人们却留下许多记忆、判断、比较、爱憎、悲喜……
沩山踢倒净瓶
(百丈怀海嘱沩山灵佑往沩山弘化)华林闻之曰:“某甲忝居上首,佑公何得住持?”
百丈云:“若能对众下得一语出格,当与住持。”即指净瓶问云:“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
华林云:“不可唤作木揬也。”
百丈不肯,乃问师,师踢倒净瓶,百丈笑云:“第一座输却山子也。”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四九
【白话新唱】
百丈怀海嘱咐沩山灵佑去沩山弘扬禅法,华林听到以后,说:“我是这儿的首座,为什么让灵佑去住持呢?”
华林等于是公开质疑沩山灵佑独当一面的能力。
百丈怀海说:“如果谁能在大众面前说得出一句出格见地的话,就有资格去住持。”然后随手指净瓶说:“不能唤它净瓶,那么你唤它什么?”
华林说:“既然不能唤作净瓶,那么也不能唤作木棒。”
百丈怀海认为这句话层次不够高超,再问沩山灵佑,灵佑二话不说,一脚把净瓶踢开!
百丈怀海笑着说:“华林首座输了一座山了!”
【分析与鉴赏】
禅门的学风有开放自由的一面,如同本公案中,华林首座质疑沩山灵佑独当一面的能力,百丈怀海立刻摆擂台让二人上场比画,而不会抬出为人师者的权威来压制弟子的异议。
百丈说:“不得唤作净瓶,汝唤作什么?”
净瓶是俗谛的假名,现在百丈要求二人超越俗谛,从真谛的层次来直观。
华林首座说:“不可唤作木揬也!!”这句话的见地是正确的,在“净瓶”上面添加净的假名固然不对,添加任何其他假名也通通不对!
但是这个回答的超越性不够充分,仍然承袭了百丈设问的思考模式,在名相上绕圈子。换言之,华林首座的回答,有见地,却没有悟见。
沩山灵佑一脚踢倒净瓶,根本连百丈怀海设下的问题也否定了、超越了,不再落入是净瓶、不是净瓶的判断陷阱!表达了禅的彻底超越性,完全的一法不立!
大雄山下一老虎
一日问师:“什么处去来?”曰:“大雄山下采菌子来。”百丈曰:“还见大虫么?”师便作虎声。百丈拈斧作斫势,师即打百丈一掴。
百丈吟吟大笑便归,上堂谓众曰:“大雄山下有一大虫,汝等诸人也须好看。百丈老汉今日亲遭一口。”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二
【白话新唱】
有一天,百丈怀海问黄檗希运说:“你刚从哪里来?”
黄檗说:“刚才在大雄山下采香菇。”
百丈问:“那你有没有遇到老虎呢?”
黄檗不答,学老虎吼了一声。百丈就举起斧头做出要砍下去的样子,黄檗冷不防就给百丈一巴掌!
百丈笑吟吟回去,上堂告诉大家说:“我们住的大雄山下有一头老虎啊,你们大家可要小心,老头子我今天被咬了一口呀!”
【分析与鉴赏】
曾经看过一个笑话。
某人在绿野飘香的乡村路上开车兜风,忽然看见前面有位小伙子拼命奔跑,后面紧紧跟着三头张牙舞爪的大狼犬。
那人赶快把车疾驶到小伙子前方停下,迅速打开车门喊道:“快上来!快上来!”
“谢谢你!”小伙子一边喘气,一边原地跑步,却不急着躲进车门。小伙子说:“你真好心!一般人看见我有三头大狼犬都不愿意让我搭便车。”
不知道读者觉得这个故事有趣吗?
虽然三只大狼狗张牙舞爪,但是小伙子是主人,大狼狗听话得很,要它们狂奔就狂奔,要它们坐下就乖乖坐下。如果小伙子不是大狼狗的主子,那么他确实有必要赶快逃入车里避难,免得被咬成碎片。
关键在于,小伙子是大狼狗的主人。
同样的,本公案中,黄檗是老虎的主人。
百丈问他:“你从哪来?”
黄檗答:“刚在大雄山下采香菇。”
一问一答,都是一语双关。大雄山是百丈的道场所在的山名,在此却成为佛性象征。所以黄檗的言外之意是说:“我安住在佛性,无动无静,不来不去!”而这言外之意是不能明讲的,明讲就著了相,不契合百丈的问话。
百丈问:“有没有遇到老虎呢?”
老虎,象征了人心里的烦恼、妄念、成见……,这些烦恼、妄念等,像老虎一样会吃人的。
黄檗学老虎吼了一声,意思就是:我即是老虎也!
这就有趣了!其更深一层的意思是说,这些烦恼、妄念,同样是佛性的显现,如果我们不以价值判断将烦恼、妄念归类为烦恼、妄念,烦恼、妄念就不成其为烦恼、妄念了!就好像,人们早晨醒来,看见天色阴郁,心情就不好了,骂道:“可恼的天气啊!”其实,天气随宇宙运转而自然呈现,有何可恼可言?对大自然的生物来说,天气好与不好,还不都是一样?在大雨滂沱之际,燕子依旧飞翔自在;在狂风肆虐之时,青草仍然款摆起舞。
百丈拈斧做出砍下的样子,意谓:何不把烦恼、妄念斩断?
黄檗知道这是老师严苛的考验了!如果烦恼、妄念可以斩断,那么佛性也可以斩断了!这是荒谬至极的想法。烦恼、妄念的本质,跟智慧、禅定的本质一样都是佛性,若能真实洞透这个实相,顷刻就不再受烦恼、妄念的逼迫了。而黄檗立刻掴百丈一掌,正是指出百丈此举荒谬,该打!对于荒谬的问题,就要断然以刚猛之势响应。
黄檗这一巴掌,打得做师父的百丈心花怒放,眉开眼笑,真是好徒弟啊!忍不住要当着大家面前赞美他!你看他的赞美辞,大雄山下一老虎,多么别出心载!
你又被我勘破了
石霜会下有二禅客到云:“此间无一人会禅。”后普请搬柴,仰山见二禅客歇,将一橛柴问云:“还道得么?”俱无语。仰山云:“莫道无人会禅好!”
归举似沩山云:“今日二禅客被慧寂勘破。”
师云:“什么处被子勘破?”
仰山便举前话,师云:“寂子又被吾勘破。”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二
【白话新唱】
有两名禅客从石霜庆诸禅师参学而来,一到沩山灵佑的道场就说:“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禅!”
住了几天以后,有一回集体劳动,二禅客搬柴搬累了,正坐着休息时,仰山慧寂突然拿起一根木柴问他们:“来!来!说一句契机的禅话吧!”二禅客哑口无言。仰山就说:“不要随便说这里没有一个人会禅!”
回来之后,仰山对沩山说:“今天有两名禅客被我勘破他们的虚实了!”
沩山说:“你是怎么勘破他们的!”
仰山就把前段经过说了,沩山笑说:“你啊,又被我勘破虚实了!”
【分析与鉴赏】
本公案中,先后出现两次“勘破”。勘破的意思是,勘查出对方的虚实——本来以为是真的,结果是假的。
仰山勘破石霜会下二禅客,原来两人都还未悟。这二禅客一到沩山的道场,气势雄霸地说:“此间无一人会禅!”意思就是只有他二人才会禅。结果,仰山拿出一块木头,二禅客却说不出话来。如按《金刚经》的公式:“所谓木头,即非木头,故名木头。”这二禅客迷惑于木头的表相,不能深入非木头的实相,所以哑口无言,如果当时二禅客曰:“佛来也!”仰山就得另外出招了!
沩山勘破仰山,倒不是说仰山还未悟,而是仰山的悟境尚不够绵绵密密,尚未打成一片。
禅境中,一法不立,随立随破,毫不窒碍。
仰山在勘破禅客后,对这个事件有些著相了,放在心上,这点微细的法执、微细的自恋,被敏锐的沩山探照到了。仰山在叙说经过时,瞬间偏离了中道的正位,所以沩山笑着说:“你也被我勘破了!”
这是伟大老师对弟子的机会教育,令仰山获益匪浅!
机器人
有僧到参,师打一拄杖,其僧近前把住拄杖。师曰:“老僧适来造次。”僧却打师一拄杖,师曰:“作家!作家!”
僧礼拜,师把住曰:“是阇黎造次。”僧大笑,师曰:“这个师僧今日大败也。”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五
【白话新唱】
有僧来参访平田普岸禅师,才一见面普岸就以拄杖打他一下,僧人立刻近前捉住拄杖。普岸说:“哎呀!老僧刚才太鲁莽了!”僧人反举起拄杖打普岸一下。普岸说:“你真是高明,真是高明!”
僧人听了,以为平田普岸印可他,就向他礼拜,普岸却扶住他不让他礼拜,并说:“阇黎也礼拜得太鲁莽了!”僧人听了大笑,平田普岸慈悲地说:“小伙子!你今天大输一场,赶快再回去好好用功修行。”
【分析与鉴赏】
听了禅师赞美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中了禅师的陷阱了!正如当初永嘉玄觉与六祖慧能见面不久,六祖称赞玄觉:“汝甚得无生之意!”如果玄觉的道行跟本公案的僧人一样,哇!听到名闻天下的大禅师如此赞美,还不赶快礼拜道谢吗?然而永嘉玄觉却立刻回应:“无生岂有意?”何其警醒!
本公案在僧人礼拜之前,双方交锋,倒也中规中矩,没有毛病可挑,可惜僧人一听平田普岸称美他:“作家!作家!”就是高明禅者的意思,就喜心大动,露出狐狸尾巴了。
禅者乃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也,不随意因赞美而欢喜,不随意因辱骂而瞋怒。如果随随便便外界进来一个刺激,内心就起一个反应,这与世俗的机器凡人何异?
凡人真的像是计算机程序控制的机器人,一个刺激就一个反应。如果你冷眼旁观,你几乎可以精密计算出身边的人听到什么样的话、遇到什么样的事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开心,从生至死,随着业力习性的轨迹,屡试不爽!
有些禅法的教学也落入“机器人”的模式,他们教人听到什么样的问题就有哪些答案可以说,遇到哪种非语言的动作机锋就以什么手势回应。学者也以为学到了这些应对之道,就是禅了!呜乎哀哉!禅就是要打破机器人的惯性模式,进化成活泼泼、自如自在的高等心灵,怎么是把自己从机器人甲变成机器人乙呢?
走吧!你没有佛性!
朗州古堤和尚寻常见僧来,每云:“去!汝无佛性。”
僧无对。或有对者,莫契其旨。
一日,仰山慧寂到参,师云:“去!汝无佛性。”
寂叉手近前应诺。
师笑曰:“于什么处得此三昧?”寂曰:“我从沩山得。”
寂问曰:“和尚从谁得?”师曰:“我从章敬得。”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二二
【白话新唱】
朗州古堤禅师平常看见僧人来参禅,往往立刻告诉他:“走吧!不必参禅了,你没有佛性!”僧人往往哑口无言,不知所措。有些则勉强答句话,却也不契合朗州古堤的意思,所以他这一句话使许多人撞墙碰壁。
有一天,仰山慧寂来了,朗州古堤仍施故技,考验他说:“走吧!不必参禅了,你没有佛性!”
仰山叉手向前走近,应了声:“是的,我没有佛性!”
朗州古堤立刻露出笑容,来人不同凡响,就问仰山:“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三昧?”
仰山说:“我从沩山那里得来。”
仰山反问:“和尚从谁得到呢?”
朗州说:“我从章敬怀恽那里得来。”
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分析与鉴赏】
“去!汝无佛性!”这句话挺吓人的。听到的参禅人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怎么会没有佛性呢?”如果有佛性,请问佛性在哪里?没果没有佛性,那就回家睡觉吧!没有佛性,还能参什么禅呢?
所以这句话,让来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仰山慧寂是明心见性的人,“去!汝无佛性!”他根本不在乎这句话。在一法不立的悟境里,说佛性二字尚且虚妄不实,更何况说佛性之有无,这岂不是无稽再加荒唐吗?
许多凡人思维的形而上问题,在证悟者眼中根本连问题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好伤脑筋呢?
所以仰山向前走近,表示这句话根本是不存在的无意义语。然后他又应声说:“是的,我没有佛性。”这是非常幽默的回答,如果没有佛性,怎能动作施为说话呢?好像短跑选手正以每秒十米的速度飞奔,却一边大叫:“我病得快死了!”岂不是很滑稽吗?
朗州是明眼人,所以被他逗笑了!
然后两人互相询问对方的师承,知道彼此都是同乡人。
开悟者与开悟者是同乡人,他们谈起家乡事(禅理禅机),彼此都知道对方真正要表达的意思。例如甲说:“下班时候,忠孝东路四段交通拥挤得不得了!”乙也是过来人,立刻接口说:“是啊!这时候走路比坐车还快呢!”
如果乙是异乡人,他连忠孝东路四段在哪里都搞不清楚,如何能想象忠孝东路四段车潮人潮挤成一团的景观?
可是乙若是同乡人,他就知道在忠孝东路四段上,有明曜百货、统领百货、光复大楼、大陆大楼……,他建议甲说:“不如到统领百货三楼转角喝杯咖啡歇歇吧!”甲一听,立刻会心一笑说:“好主意,那咖啡坊的老板娘既雅致又风情万种,与她聊聊天甚是有趣!”
而来自撒哈拉大沙漠的丙,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虽然每一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是他就是搞不懂两人谈些什么。他暗想着:“有一天,我也要去找那美丽的老板娘喝咖啡。”可是呢,如果他没真正去一趟,即使老板娘从他眼前走过,他也认不得呀!
同乡人之间,片言只语或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彼此就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
而异乡人呢,即使拿出所有的地图、导游书、观光指南给他看,他知道是知道,却总是无法体会从车声鼎沸的忠孝东路四段走入醇香飘扬的咖啡坊那种温馨滋味!
赵州勘婆
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云:“台山路向什么处去?”
婆子云:“蓦直去。”
僧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
其僧举似师,师云:“待我去勘破这婆子。”
师至明日便去问:“台山路向什么处去?”
婆子云:“蓦直去。”
师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
师归院谓僧云:“我为汝勘破这婆子了也。”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七八
【白话新唱】
有僧人想去五台山,就问路上一位阿婆说:“往五台山的路怎么走呢?”
阿婆说:“向前直直走,”
僧人就依指示向前走,阿婆却说:“又有个家伙这么去了!”
僧人听了,觉得这位阿婆话中有禅,莫测高深。后来他就把这事讲给赵州听,赵州就说:“好啊!明天看我去勘破这位阿婆。”
第二天,赵州跑去找阿婆,依样画葫芦问说:“往五台山的路怎么走呢?”
阿婆也依样画葫芦说:“向前直直走!”
赵州就向前走了,阿婆又故技重施说:“又有个家伙这么去了!”
赵州一听,笑着走回禅院对那僧人说:“我已经为你勘破这位阿婆了,她老人家只是一只善学人语的鹦鹉而已。”
【分析与鉴赏】
假如阿婆是真的,是真的有证悟的高人,那么他们的对话将有如下深义:
“台山路向什么处去?”意谓:如何通往佛性?
“蓦直去!”意谓:条条大路通罗马,处处都是佛性的显现,不管你向哪条路走,都不离佛性,所以,不妨向前走吧!
“又恁么去也!”乃是婆子讥讽僧人不能体会她的机锋也!
但是赵州禅师再度问路于她,阿婆又照本宣科,一字不改。赵州立刻看出来,阿婆只是学到几句犀利的话,却不是由活泼泼的佛性智慧藏发出来的。用一次还很新鲜,重复用的话,就是陈腔滥调了。
禅是不断地创新,不断使用鲜活的语言,不是刻舟求剑可以求来的。
又一点尘也
师扫地,有人问云:“和尚是善知识,为什么有尘?”
师曰:“外来。”
又僧问:“清净伽蓝,为什么有尘?”
师曰:“又一点也。”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七八
【白话新唱】
赵州禅师扫地时,有人故意问他:“和尚是善知识,为什么地上还有尘沙?”
赵州说:“尘沙是外面飞来的。”
那僧人又跟着问:“既然是清净的寺庙,怎么尘沙还会飞来?”
赵州说:“又一点尘沙飞来也!”
【分析与鉴赏】
赵州禅师真是个水晶心肝琉璃人,通身晶莹剔透,一尘不染,欺瞒他不得。
尘是外面飞来的,就景喻性,意思是说,吾人本具的佛性如水晶如琉璃般洁净无瑕,只是被烦恼、执著的尘埃给遮蔽了,只要扫掉尘埃,就能显现佛性的光明。
但是问题又来了,佛性不是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弥覆三界吗?哪儿有“外面飞来的尘沙”呢?
僧人接着没事找事问:“清净伽蓝,为什么有尘?”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在此,伽蓝象征佛性。)
赵州洞透事理,即席幽默回答:“又一点也!”这尘沙的染污,就是像你这样制造出来的。
诸法本自清净,岂有“尘”的自性存在呢?只是人的虚妄分别心,假名了“尘”的名相,因著名相的错觉,复又以为实有“尘”的存在。
所有的执著与烦恼,本来就像狗咬尾巴团团转,咬着不放就恶性循环生出更多的执著与烦恼,一旦松了口,咦!什么也没有。
既然是清净伽蓝,哪儿来的尘呢?那又来的一点尘,正是“仁者自生分别耳”!
吃茶去
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
曰:“曾到。”师曰:“吃茶去。”
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
后院主问曰:“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
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
《指月录》卷十一页二○四
【白话新唱】
赵州禅师问刚来的学僧说:“来过这里吗?”
“曾经来过。”“吃茶去!”
另外一次,赵州同样问刚来的学僧说:“来过这里吗?”
“不曾来过。”结果,赵州同样说:“吃茶去!”
后院主两次都在旁看见了,觉得很奇怪,就问赵州:“为什么来过的也叫他吃茶去,不曾来过的也叫他吃茶去?”
赵州喊他:“院主!”院主应声:“有!”
赵州说:“你也吃茶去!”
【分析与鉴赏】
茶具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吃茶去,原本是一件生活中的平常事,但从赵州禅师口中说出来,却另有寓意。吃茶去,就是回到本地风光,与本来面目亲近不离呀!这才是真正的提神醒脑。
当然,来谒见赵州的学僧,当下未必能体会这意旨,倒也无妨。但于赵州而言,从学僧听到这句话之后,如何回应,他就能马上看出来人的程度了!
本公案中,两位学僧都算是凡夫僧了,他们于不疑处不起疑,就乖乖吃茶去了。这么听话的老实人,禅师又怎忍心继续作弄下去呢?
倒是后院主有点特别,竟能窥见赵州的秘密心意,于不疑处起疑了!这样才有资格让赵州来作弄于他。
赵州召唤院主,院主应诺,这是很明白地为院主指出:佛性就在这里了!你要向我问的就是这个了!然后赵州说:“你也吃茶去!”这就是禅师好玩的幽默之举!想必两人相视一笑吧。
其实,赵州对学僧说吃茶去,已属恭谦体下的行径,自有非凡的亲和魅力。否则,光是看来人的眼神、举止、气度,不用说话也可洞透他的功夫深浅。
涅槃经是魔说
师问仰山:“《涅槃经》四十卷,多少佛说,多少魔说?”
仰山云:“总是魔说。”师云:“已后无人奈子何!”
仰山云:“慧寂即一期之事,行履在什么处?”
师云:“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一
【白话新唱】
沩山灵佑考问仰山慧寂:“《涅槃经》说了四十卷,其中有多少是佛说的,多少是魔说的?”
仰山毫不犹豫地说:“全部都是魔说的!”
沩山非常欣赏这样的回答,称赞他:“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难倒你了!”
仰山问:“我修行到这个地步,以后该做些什么弘法利生的事?”
沩山说:“只要你的见地正确就够了,不必在意做些什么!”
【分析与鉴赏】
本公案有两个重点:其一,为何《涅槃经》总是魔说?其二,为何说“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
话说情侣在热恋中往往会不称原来的名字而代以另取的昵称。因为一本正经叫对方的名字会变得没趣味,跟平常关系没有两样,所以一定要称呼对方“小猴子”、“小猪”之类,有时甚至喊对方“死不要脸的”、“杀千刀的”,更是备觉甜蜜。
禅师提起佛教教主释迦牟尼佛,有时喊他“释迦老子”,有时叫他“黄面瞿昙”,在一本正经者看来实在是大不敬!
然而,如果释迦牟尼佛听见了,他一定会备感亲切,觉得这些中国禅师才真是莫逆之交啊!
大家都知道《涅槃经》是佛说的,如果仰山也随众说佛说,这不过是知解的回答,与一般被人惑的凡人没两样。
禅师根本不在意《涅槃经》是谁说的,说佛说魔说都是摘镜花捞水月,一样荒诞。
仰山说:“总是魔说。”并不是说《涅槃经》真的是魔说的,而是表示一种超越性,超越佛魔对立的虚妄与无稽,禅师没有这种“一本正经”的执著。
同样的,当一个人对自己没有信心时,如果别人谈话中有任何片言只语提到他,他会立刻竖起耳朵听别人是怎么说他的,他渴望别人赞美他、肯定他。如果一个人有坚定的自信,不但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甚至他可以自嘲:“我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你们要小心了!”
再来,“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是一句异常深刻的智慧之语。
眼正,是正确的悟见:行履,是实际的行为、事业。
这句话的意思是,先有正确的悟见最重要,至于做些什么事情由你自己决定。
事实上,有了正确的悟见,不论做什么,都不会偏离中道。
许多学佛的出家人也好、在家人也好,往往学佛到某个程度后觉得佛法太棒了,就兴匆匆出来弘法利生,却忽略了自己还没到达“弘法的最低标准”。在繁杂的人事中消磨了道心,忘记了当初学佛的目的是参破宇宙人生的奥秘,灭除五蕴身心的痛苦与不自在。试问,这样的弘法者又能引导众生向何处去?
“只贵子行履,不说子眼正”,会导致学佛人盲目的热情,成为忘了我是谁的假菩萨。
“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则使人自己明白将来可以做些什么,不再受人惑、受世界惑,然后迈向更高的境界:“贵子眼正,亦贵子行履”,成为真正有益于人的菩萨。
有主沙弥
(南泉)曰:“汝是有主沙弥?无主沙弥?”
师曰:“有主沙弥。”
曰:“主在什么处?”
师曰:“仲冬严寒,伏唯和尚尊体万福。”
南泉器之,而许入室。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七七
【白话新唱】
南泉普愿问赵州:“你是有主沙弥,还是无主沙弥?”
赵州回答说:“有主沙弥。”
南泉再问:“那你的主在哪里?”
赵州不回答,反而说:“深冬天气奇寒无比,恳请和尚多加保重,身体健康安泰。”
南泉立刻看出赵州根器非凡,允许他成为入室弟子。
【分析与鉴赏】
人皆有佛性,所以赵州说自己是有主沙弥。
主在何处?这就不能说了,佛经只是假名安立,说个佛性二字已经有著相的嫌疑了,如果再形容佛性有个安置之处,就荒唐了!犹如你问:“鱼在天上飞的时候,是用自由式、蛙式还是仰式?”不是很可笑吗?
所以赵州不回答,但如果什么都不说就是有来而无往,不契当时的机感,因此赵州说了一句贴心的寒暄语,劝请南泉保重。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可是这样的答案虚实不定,更为高明。因为这句寒暄语,南泉既可视之为不可说的代替语,也可视之为:保重身体不正是佛性显现的作用吗?
这样可虚可实的回答,是不是比神会精妙许多?六祖慧能曾经问大家:“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这时神会傻乎乎的站出来说:“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结果被六祖训了一顿:“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本源佛性!”
六祖明白说是无名无字了,神会还称呼为本源、佛性,难怪要挨骂了!
南泉看到赵州这样巧妙的回答,立刻知道此子格局不俗,日后果然成为南泉最得意的弟子。
不要打错人
金轮可观和尚问:“如何是道?”师云:“莫向虚空里钉橛。”
观云:“虚空是橛。”师乃打之。
观捉住云:“莫打某甲,已后错打人在。”师便休。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一
【白话新唱】
金轮可观问茱萸和尚:“如何是道?”
茱萸说:“这个道啊,就像虚空本来是空无所有,你可别当虚空是块木头在上面猛敲钉子。”
金轮可观说:“咦!在我眼中,虚空就是一块木头啊!”
茱萸听了,就一掌打过去。
金轮可观顺势抓住他的手说:“可别打我呀!免得以后人家说你乱打人呢!”
茱萸一笑罢手。
【分析与鉴赏】
茱萸说:“莫向虚空里钉橛。”表示不要把道错觉为任何可以见闻觉知的对象,这样就著相了,落入五蕴的幻网之中。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即是此义。
但金轮可观更超越茱萸所引用的比喻说:“在我眼中,虚空就是木头。”意思就是说:是的,我完全明白虚空是不能敲钉子在上头的,可是我连“虚空”也毫无所见,即使想敲钉子也无从下手啊!
这话就是植基在茱萸的话上再向上翻转。茱萸不知金轮可观究竟说的是口头禅还是真功夫,最明快的手法就是一掌打过去,看他如何反应,便知真假!
倘若金轮可观心虚,这一掌非挨不可,怎奈他对道非道了如指掌,所以一把抓住茱萸打来的手掌,正式宣告:你我都是来自真理国的同乡,不必自相残杀了,免得被明眼人笑你,也笑我陷你于不义。
这样的气概,的确非同乡人展现不来,是以茱萸一笑,罢手了!
然后,且烧水煎茶,谈那人间风花雪月。
手上有钱
甘贽行者将钱三贯文入僧堂,于第一座面前云:“请上座施财。”
上座云:“财施无尽,法施无穷。”
甘云:“恁么道,争得某甲钱!”却将出去,上座无语。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三
【白话新唱】
甘贽行者拿了三串钱走入僧堂,伫立在首座面前说:“请上座布施钱财。”
上座说:“财施无尽,法施无尽。”
甘贽说:“你这么说,怎么拿得到我的钱呢?”
于是又拿着三串钱走出僧堂,首座无话可说。
【分析与鉴赏】
甘贽行者手上有钱,却还开口向首座要钱,这难道是个贪心不足的守财奴吗?
非也,手上有钱却还开口要钱,正是象征人人心中自有无价神珠,具足一切的佛性是也,却终日役役向外追逐,不知回归内心挖掘自性宝藏也!
首座回答:“财施无尽,法施无穷。”固然是有理的话,却毫不契合甘贽行者的机锋。首座要嘛就收下甘贽手上的三串钱,不然就毫不理会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表示识破甘贽的玄机即可。首座不这么做,却运作思维挤出几句有理的话,大大违背“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不成文规矩。
莫怪甘贽要嘲笑他: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怎么能见到佛性呢?
贫无立锥之地
(仰山慧寂)问香严:“师弟近日见处如何?”
严曰:“某甲卒说不得。”乃有偈曰:“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无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师曰:“汝只得如来禅,未得祖师禅。”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三
【白话新唱】
仰山慧寂问香严智闲说:“师弟啊!你最近有什么心得呢?”
香严说:“哎!教我怎么说呢?不如说个偈子吧!去年贫未是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无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
仰山说:“师弟啊!你已经体会如来禅了,可是还没体会祖师禅,继续努力吧!”
【分析与鉴赏】
在禅宗史上,将禅分为如来禅与祖师禅,正是发端于本公案中仰山慧寂所说。
如来禅,是指教门之禅,依照经典的教理来修行,循戒定慧顺序逐步增上,破我法二执来彻底灭除烦恼根源。
祖师禅,是指“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的禅,顿修顿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明显的,中国禅宗视祖师禅在如来禅之上。
香严的偈子里,贫就是一无所有,也就是空的代名词。其偈意是:去年还未体悟到纯粹的空性,今年终于体悟纯粹的空性了!怎么说呢?去年体会到空性原来是诸法虚幻,今年我更体会到不只诸法虚幻,还可以体会到体会到诸法虚幻的我同样也是虚幻。
换言之,香严以偈表达他已破我法二执了。
但是仰山却指出,香严的功夫,偏重于破的一面,尚未转向立的一面,还不能起发大机大用。所以提醒他,要在肯定面的见性、成佛再接再厉。
虽然仰山只用如来禅与祖师禅来分析,但这里面的蕴涵极为微细,尚须读者仔细咀嚼。如果实在不能会意,倒也无妨,因为到了这一精微层次就必须亲自走过才会亲切。
《景德传灯录》在本案后有段批注:
玄觉云:“且道祖师禅与如来禅分不分?”长庆棱云:“一时坐却。”
祖师禅与如来禅的实际证悟是一致的,仰山用祖师禅来提诱香严,不过是方便说法呀!
问不得也说不得
僧问:“法身还解说法也无?”
师曰:“我说不得,别有一人说得。”
曰:“说得底人在什么处?”
师推枕子出。
沩山闻云:“寂子用剑刃上事!”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四
【白话新唱】
有僧人问仰山慧寂说:“法身会不会说法?”
仰山说:“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另外有个人可以回答。”
僧人问:“谁可以回答?在哪里呢?”
仰山把枕头一推,就出去了,竟一言不发。
仰山的师父沩山听说这件事后,说:“慧寂的话锋像利剑一样凌厉啊!”
【分析与鉴赏】
法身会不会说法?干卿底事!这僧人问了一个天马行空的问题,与自己的身心毫不相干。
这个问题,犹如原始佛教的十四无记一样,因为这是形而上的概念游戏,与解脱不交涉,所以佛陀一向沉默。
有一天,公园里默坐终日的老人忽然转头对我说:“喂!年轻人!你知道我去年差点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吗?”
眼前是个貌不惊人的老汉,毫不出奇,却说出这等石破天惊的话。我说:“老伯!您有被提名吗?”
老人说:“小伙子!”他眯着眼睛看我,露出狡猾的神情,接着说:“至少那些挪威人也没有指名说我不行吧!”
说得也是!老人闲极无聊,编个无中生有的话题自娱娱人,倒也无伤大雅。
同样的,仰山慧寂听到这般无中生有的话题,正是自娱娱人的好时机。他说:“我说不得,别有一人说得。”却推枕而出,竟不肯说出谁说得来满足僧人的好奇心。
这问题,本是问不得的,连问都是多余,所以也是答不得的,答的也是多余。
但愿这僧人不会苦苦寻思:到底谁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呢?
文殊骑狮
僧到参,然云:“太褴缕生。”
僧云:“虽然如此,且是师子儿。”
然云:“既是师子儿,为什被文殊骑?”
僧无对。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二○七
【白话新唱】
有僧人来参访了然比丘尼,了然说:“你怎么穿得破破烂烂?”
僧人说:“虽然外表破烂,可还是一头勇猛的狮子!”
了然说:“既然是勇狮,为什么被文殊菩萨骑在脚下?”
僧人就愣住了,接口不下。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个典型的机锋转语之战,禅师凭当场的线索择一条出来说话,对方再从这话一转,转出有意义又有活力的话。守中有攻,攻中有守,目的是互相印证见地,探测虚实。好的禅师,不但有好的见地,也要有好的表达能力。经由机锋转语的训练,使得禅师的口才,独步宗教舞台。
机锋转语,有时候是乍听之下无意义的话,有时是反话,有时是比喻,虚虚实实,灵活万端。重要的是,说话者、答话者都不拘泥于文字相,以警醒、空旷的心灵驾驭文字语言,从容悠游于真理境地。
当代美国禅师卡普乐曾经到中国大陆礼拜禅宗圣地,并寻访中国禅者。不幸的是,大陆经过浩劫后,禅者难觅。卡普乐到了少林寺,曾经向老和尚打机锋说:“达摩不曾西来!”可怜的老和尚,没看出这乃是机锋语句,竟急忙争辩,弄得脸红耳赤!
达摩有没有来,干卿底事?来了就来了,不来就不来了,不会因为与人争辩,因而水落石出,毕竟,让达摩的归于达摩嘛!
本公案中,了然尼用问句让对方答,僧人其实颇有发挥余地。“怎么穿得破破烂烂?”“虽然如此,可还是一头猛狮!”这话答得很好,狮子象征光明无量、智慧无量的佛性,丝毫不受破烂外表的影响。
然而,了然尼把狮子一语转了一下,变成被文殊菩萨所骑乘的狮子,本来是勇猛奔腾的佛性,怎么会被人骑呢?
这一转,超出了僧人脑筋急转弯的程度了!
让我们来替僧人作答吧!
僧人可以说:“不是吧!是狮子骑文殊啊!”
这是从“文殊骑狮”的宾主关系一转,颠倒主客,打破了了然尼的语法,也再度凸显了佛性的象征意义。
僧人也可以放弃佛性的象征意义,随着了然尼的语法顺势一转:“大狮子骑小狮子,有什么好奇怪?”
这就把文殊菩萨转为佛性的象征了。
僧人也可以根本否绝了然尼的语法,另辟新天地说:“你的狮子跑哪儿了?”这是反守为攻,直捣了然尼的大本营。
以上这些,都是我们的“后见之明”,若论临场表现,必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立刻响应,稍有思维推理,就算败下阵来。
与后人作标榜
师栽松次,檗曰:“深山里栽许多松作什么?”
师曰:“一与山门作境致,二与后人作标榜。”道了将镢头垦地三下。
檗曰:“虽然如是,子已吃吾三十棒了也!”
师又垦地三下,嘘一嘘。
檗曰:“吾宗到汝,大光于世!”
《指月录》卷十四页三四七
镢:古时一种斫地用的农具。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正忙着种松树,黄檗问说:“你在深山里种这么多松树做什么?”
义玄说:“第一,给山门添一份美丽的风景,第二,给无数的后人作标榜啊!”说完,以镢头打地三下。
黄檗说:“虽然你说得不错,不过呢!你已经被我打了三十棒了!”
义玄又以镢头打地三下,又嘘了一嘘。
黄檗知道义玄悟见稳固如大石,志气高飞如苍鹰,忍不住称赞他:“禅宗到你之后,必将大大兴盛于世啊!”
【分析与鉴赏】
临济义玄未悟之前,曾经问黄檗:“如何是佛法真义?”没想到三问三被打,打得他心灰意冷。后来黄檗的首席弟子睦州陈尊宿对黄檗说:“义玄是个奇特的人,以后将成为一株大树,覆荫天下人!”
早在他未悟之前,睦州就已看出此子非凡。
这一天,临济义玄正在种树。读者要有个认识,禅师虽然与常人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但是内心体会的世界却是不一样的。犹如《维摩诘经》所说,在凡人眼中污秽不净、众恶充满的世界,在佛陀眼中却是光辉洁净,犹如奇珍异宝雕塑而成。所以义玄虽然表面上是种树,对他来说,种树这一件事情,正是全宇宙运转的轴心,是他生命的全体展现,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大事。
黄檗问他为何在深山种许多树?
义玄说:“一与山门作境致,二与后人作标榜。”这已经在暗示义玄高远的志向。对照睦州所说:“成为一株大树,覆荫天下人!”更加明白。
但黄檗犹想鸡蛋里挑骨头,说:“你已被我打三十棒了!”意谓着,难道你还起心动念,有个山门可作景致?有个后人可在树下乘凉?如是这样,就该打你三十棒了!
义玄十分清楚老师的意思,他再打地三下,表示对自己的状况一清二楚,嘘一嘘,表示老师忧虑是多余的。
到了这个地步,黄檗再也不能动摇弟子了,他忍不住赞美义玄了。
临济义玄日后开出临济宗,一直是中国禅的一大主流,人才辈出,活力澎湃!
踏破多少草鞋
师问僧:“近离什么处?”
僧云:“江西。”
师云:“踏破多少草鞋?”
僧无对。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五
【白话新唱】
睦州陈尊宿问来参访的僧人:“最近从哪儿来呢?”
僧人说:“从江西来。”
陈尊宿:“踏破多少双草鞋了?”
僧人听了,茫无头绪,竟回答不出。
【分析与鉴赏】
陈尊宿是黄檗禅师的大弟子,他的禅风迅捷险峻,有人叩问,疾若闪电般立即回答,所说的言语句句从天外飞来,没有过去的脉络可循,所以浅机之流往往讥笑陈尊宿不知所云。然而敏锐博学的根器却钦服不已,知道他的话锋的的确确句句玄机,只恨自己不能领悟!
本案中,陈尊宿突然问:“踏破多少草鞋?”正是天马行空的神来之笔,当下截断了僧人的意识念流,他惊愕住了!不知如何回答。不知如何回答是正确的,总比没话找话说来得真实,更加符合自己的现况。
总是要说点什么话,是人们的大毛病。正因自我感太重,觉得自我是有价值的,所以“我”无论如何想说点儿什么。
有种修行方法,正是每当自己想说话时,特别观照那想说话的冲动的生起、延续与消灭。你会发现,大多数的说话是非常机械性的,往往自己说了大半天,其实自己也不知所云。这样子说出来的话毫无力道,别人又怎能听得入耳呢?
当你在说话时,突然被打断,注意!在那一剎那你会特别警醒。因为你的机械惯性被外力斩断,真正的自我会得到一个短暂的机会闪现。可惜一般人在那一瞬间后,又被惯性的情绪、疑惑填满,如愤怒对方为何如此无礼,或质疑对方为何打断你的话,真我又被五蕴幻网缠住了。
陈尊宿留给对方的震撼,将会在他心中留下一颗起疑情的种子,留待未来开出大悟的花朵。
偷吃水果
有僧新到参,方礼拜,师叱曰:“阇黎!因何偷常住果子吃?”
僧云:“学人才到,和尚为什么道偷果子?”
师云:“赃物见在。”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六
【白话新唱】
有位新到参学禅来,才刚礼拜完,陈尊宿就喝斥他:“阇黎!你为什么偷吃庙里的水果吃?”
僧人一听,完全摸不着头绪,有点儿急着分辩说:“我才刚来,什么也没做,和尚为什么编排我偷吃水果?”
陈尊宿说:“还说没偷吃水果,赃物俱在!”
【分析与鉴赏】
我们都知道,这僧人并没偷吃水果,所以陈尊宿是拿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加在这僧人身上。陈尊宿也非常明白整个情形,他是故意这么说的,里头有深意啊!
人世间的一切,全都是子虚乌有,但人们却通通当作实有来看待。这是人们虚荣的根源、快乐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根源、轮回六道的根源。
试问:僧人明知自己并没偷吃水果,但他为什么要替自己辩解?
其一,因为他有自我感,他觉得“我”被误解了,“我”要替自己解释。
其二,他觉得被误解,是不好的,不愉快的,“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其三,他把陈尊宿的指控当真了,以为如果他不解释,就落实了罪名了!(还好,玫瑰花不会说话,否则她每天都不停忙着说:“我是玫瑰花!我好香!我是玫瑰花……”
陈尊宿一句话,就让他露出原形了!所以当他解释完,陈尊宿说:“赃物见在!”意思就是说,你还没开悟的证据通通不打自招了。
相信这位参学僧经此一役后,对自己强烈的自我重要感,会有刻骨铭心的警觉。
总有一天,也许在此生,也许在来生,僧人终于明白了,他将会正大光明地大声说:“是的!我是贼!是我偷吃水果!”
然后他再补上一句话:“一切古来今往的恶事,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尼女说法
有尼欲开堂说法,师曰:“尼女家不用开堂。”
尼曰:“龙女八岁成佛又作么生?”
师曰:“龙女有十八变,汝与老僧试一变看。”
尼曰:“变得也是野狐精。”
师乃打趁。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二二
【白话新唱】
有位尼师打算开堂说法,谭空和尚认为她的功夫还不到,所以出言试探:“你们比丘尼乃是女人家,怎有资格开堂说法?”
尼师说:“可是经典记载,龙女八岁成佛,你怎么说呢?”她不知道,这句话就让她失去先机了。
谭空说:“龙女有十八种神通变化,你随便变一种给老僧看看。”
尼师不悦地说:“就算变得出神通,也是不入正道的野狐精!”
谭空和尚拿起棒子就把尼师赶出去了。
【分析与鉴赏】
尼师的败笔在于谭空和尚说女人不需开堂时,她认同自己是女人,这就是一念无明,触犯了机锋,从此一败涂地。
认同自己是男是女,是人是佛,是贫是富……,都使自己越远离真心本性。
尼师说:“龙女八岁成佛,你怎么说?”
这话的理路也不太顺畅,人家龙女八岁成佛,固然显示女性也可成佛,可是你是龙女吗?你像龙女一样超越了男女相吗?
尼师的重点也许放在女人也可以说法上,谭空和尚的重点却在于你有没有说法的真本事、真功夫、真体悟。
真实而言,禅师眼中无男女相,谭空和尚不会认同“自己是男的”,也不会认同“比丘尼是女的”,说男说女都无妨。就像观世音菩萨无男女相,众生把它画成端庄美貌又飘逸的女像来供奉也很好,把它塑成雄伟英武的男像也很好。
总之,不要太快相信你对自己的描述,因为你很可能自己安排了一个大骗局来瞒惑自己。
不要抢我的名字
(三圣慧然)自临济受诀,遍历丛林。
至仰山,仰山问:“汝名什么?”师曰:“名慧寂。”
仰山曰:“慧寂是我名。”师曰:“我名慧然。”
仰山大笑而已。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二三
【白话新唱】
三圣慧然在临济义玄指导之下开悟了,之后走访各禅宗道场,来到仰山。
仰山慧寂问三圣慧然:“你叫什么名字?”
慧然说:“我叫慧寂。”
慧寂说:“不对!慧寂是我的名字。”
慧然说:“好吧!那我就叫慧然吧!”
仰山大笑,不再多说什么。
【分析与鉴赏】
在禅者证悟的心境中,任何问题都不存在。
注意!开悟不是找到一切的答案,而是一切问题自己消失无影了。
“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问题。可是既然你问了,那我就随便答好了!我就叫慧寂吧!
什么?你说慧寂是你的名字,叫我不要抢你的名字?
好啊!那我就不叫慧寂,这名字就让给你了!
那我叫慧然好了!反正许多人都这么叫我。
不过,如果你叫我阿狗、阿猫,或者小乌龟、小肥猪,我也不反对。
其实,无论你叫我什么名字,都与我无关。我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了,还会在乎你给我取什么名字吗?
一言为定!我们来玩游戏。好!你叫慧寂,我叫慧然。在游戏结束之前,我们都会记住这名字代表自己。
等游戏结束以后呢?
等游戏结束以后……还有你我的区别吗?
我差点忘了,原来八十亿佛皆是一佛。
我不在
师问僧:“近离什么处?”
曰:“近离襄州。”
师曰:“来作什么?”
曰:“特来礼拜和尚。”
师曰:“恰遇宝应老不在。”
僧便喝,师曰:“向汝道不在,又喝作什么?”
僧又喝,师乃棒之,其僧礼拜。
师曰:“这棒本分汝打我,我且打汝三五棒,要此话大行。”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三
【白话新唱】
宝应和尚问僧人:“打从哪儿来?”
僧人说:“从襄州来。”
宝应又问:“来做什么?”
僧人说:“特地来礼拜和尚。”
宝应说:“正巧,宝应这老家伙不在。”
僧人一听,宝应开始打机锋了,便大喝一声!
宝应说:“已经跟你说宝应不在了,你还喝什么?”
僧人再喝,宝应于是举棒就打,僧人被打后反而恭恭敬敬向他礼拜。
宝应说:“哎!这顿棒子本来应该是你打我的,你姑且让我打个三五棒,不过是让大家知道这事而已。”
【分析与鉴赏】
有一则苏菲寓言说:
某天,有人来敲门,马雅大师隔门问说:“找谁?”
访客说:“我找马雅大师。”
马雅说:“马雅不在。”
访客说:“不对吧!你不就是马雅吗?”
马雅叹了一口气说:“我,也在找马雅,已经找了四十年,尚未找到。”
由这则寓言再来看本公案,似乎两者颇能相互呼应。
这僧人若眼光够利,当宝应说:“正巧宝应不在。”他就礼拜领受了,就诸事大吉。但僧人颇自恃,练就一身禅功不显显身手岂不是锦衣夜行?人是不甘寂寞的,忍不住便喝!
宝应风雨不动安如山,只是冷静说:“已经告诉你不在了,你还喝?”
但在僧人眼中,他却觉荒唐!犹如你去敲门,门后之人却说:“回去吧!里面没人!”所以僧人再喝一声,想叫宝应现出原形!
宝应大气磅礴,举棒就打!
宝应虽然无我,犹能发起大气魄,大机用!僧人这下服气了,赶快礼拜,心悦诚服地礼拜。
宝应说:“这棒本来应该你打我!”这真是一句融悲心、智慧的深刻语!
禅者走出无我之境,显露行迹,若非为了教化迷人,何苦如此?古人云:“谁家锅里没有几粒鼠屎!”
这粒鼠屎,值得珍重举之齐眉,恭置佛案之上、檀香之侧,供养十方诸佛。
千圣亦不识
一日师坐次,石头睹之,问曰:“汝在这里作么?” 曰:“一切不为。”
石头曰:“恁么即闲坐也。”曰:“若闲坐即为也。”
石头曰:“汝道不为,且不为个什么?” 曰:“千圣亦不识。”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四
【白话新唱】
有一天,药山惟俨坐着没事,石头希迁看到了就问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药山说:“什么也不做。”
石头说:“那么就是在这儿闲坐了。”
药山说:“如果说是闲坐,就是‘做’了。”
石头说:“你一直说什么也不做,到底不做什么?”
药山说:“这个啊,从古至今所有的圣人佛菩萨也都不认识呀!”
【分析与鉴赏】
千圣如果识得,可以被认识的仍然还在“有为”的范畴,不是无为。
即使闲坐无事,也不要认为自己“闲坐无事”,若这么认为,正是“戴着眼镜找眼镜”。
药山惟俨知道石头希迁问了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是以顺水推舟说“千圣亦不识”,坚定地站稳不可说的立场。这时,石头已经测试出药山的悟见十分稳固,不易动摇了,于是也作了一偈来阐述“千圣亦不识”:
从来共住不知名,任运相将只么行,自古上贤犹不识,造次凡流岂敢明?
月行却与人相随
石头有时垂语曰:“言语动用勿交涉。”师曰:“不言语动用亦勿交涉。”
石头曰:“这里针扎不入。”师曰:“这里如石上栽花。”
石头然之。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四
【白话新唱】
石头希迁有时对药山惟俨说:“这个道啊,与言语动作都毫不相干!”
药山接口说:“即使不言语动作也毫不相干。”
石头又说:“这个道啊,无路可入,连针刺进去的缝隙都没有。”
药山接口说:“这个道啊,想抓牢它,就像在石头上种花一样不可能。”
石头点点头,真是厉害的徒弟。
【分析与鉴赏】
药山惟俨有天晚上独游山路,忽然云开见月,他触机有感,大笑一声!方圆百里居然都听见了他辽阔的笑声!
如果体会道的人,笑声就是这么快活。如果没体会道,笑得越大声,旁人听来越是刺耳。
同样的,体会道的人,说话不违背道,行为举止也不违背道。
而未体会道的人,不管说话不说话,行动不行动,总是与道不相干。
大珠慧海说:“达则遍境是,不悟永乖疏。”意思正是如此。
没体会道之前,道就是躲在一个无缝塔之中,连针插的缝隙也找不到;没体会道之前,道就像石头上不能长的花,让你摸不着。
可是体会道以后,一天二十四小时,没有片刻道会离开你,即使想把道丢掉,道还不肯走呢!
诗曰:“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这就是人与道的最佳写照。
跳舞的沙弥
药山斋时自打鼓,高沙弥捧钵作舞入堂,药山便掷下鼓槌云:“是第几和?”
高曰:“第二和。”
曰:“如何是第一和?”
高就桶内舀一杓饭便出去。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七五
【白话新唱】
有天吃饭时,药山惟俨亲自打鼓,高沙弥趁着鼓声的节奏,手上捧着钵盂,一边跳着舞,舞进斋堂。
药山放下鼓槌说:“这是第几和?”
高沙弥说:“第二和。”
药山问:“那什么是第一和?”
高沙弥舀了一杓饭,又走出去了,来如风去如烟。
【分析与鉴赏】
啊!跳着舞舞进斋堂吃饭,高沙弥大概是佛教史上第一人吧!
说起高沙弥实在有趣,为什么他不去受大戒成为比丘,而老是当个沙弥呢?在他初参药山时,药山问他:“要去哪里?”高说:“去江陵受三坛大戒。”药山说:“受戒图什么、”高说:“图免生死。”药山说:“有一人不受戒亦免生死,你知道吗?”高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受戒了!”果然高沙弥开悟以后,就不去受比丘戒了!
由此可见,高沙弥是彻底的回归本质不拘形式的人,如本案中,吃饭大可以愉快的跳舞开始,为什么要搞个什么二时临斋仪又唱又念了老半天,饭菜都凉了、难吃了才开动呢?
药山问他:“这是第几和?”实际是问高:“你现在的表现是第几境界?”
第二和,意即这只是世俗谛的表现。所以药山追问:那第一和,也就是第一义谛是怎么样呢?
舀一杓饭,然后走出去,这些平常事,就是第一义谛啊!只是不必去说,一去说,又落入第二义了。
《金刚经》卷初记载:“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其实整部《金刚经》至此讲完了,以下都是画蛇添足。只是诸佛慈悲,不得不做个喋喋不休的长舌妇呀!
沉默而聒噪
新罗僧到参,方展坐具拟礼拜,师捉住云:“未发本国时道取一句。”
其僧无语,师便推出云:“问伊一句,便道两句!”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七七
【白话新唱】
有位韩国的僧人来参,正准备礼拜时,仙天和尚一把抓住他说:“还没从韩国来之前的本地风光说一句吧!”
僧人无话可说,仙天和尚将他推开说:“问你一句,却回答两句!”
【分析与鉴赏】
“未发本国时道取一句!”就是要对方把禅是什么说出来。犹如父母未生你之前是怎么一回事?达摩西来传些什么?
可怜这僧人是来参学的,脑袋空空肚子也空空,实在无宝可献!而他明明一句未说,竟被指控:“问你一句,却回答两句!”
啊!原来维摩诘虽然沉默,但他的沉默却像轰雷一般震撼众人心灵!
而不识法性的韩国僧,虽然沉默,却聒噪得令人不得不捂住双耳!
德山点心
(德山宣鉴)闻南方禅席颇盛,师气不平,乃曰:“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遂担《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什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
婆曰:“讲何经?”师曰:“《金刚经》。”
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哪个心?”
师无语。
《指月录》卷十五页二六九
【白话新唱】
德山宣鉴听说禅宗在南方兴盛,感觉愤怒之至,他说:“出家的人,以千劫的漫长岁月学习佛陀的威仪,再花万劫的时间学习佛陀的行迹,还不一定能成佛。这些南方的魔子魔孙,居然大言不惭宣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真是大逆不道!且看我捣毁禅宗的巢穴,擒伏这些走岔路的魔民,才能回报佛恩!”
于是他肩挑《青龙疏钞》离开四川。走到澧阳的路上,见到一位阿婆在卖饼,他肚子饿了,就放下担子,向阿婆买点心。
天下之大,处处卧虎藏龙,这位阿婆正是不知名的禅宗高手。她手指担子问他:“担子里是什么著作?”
德山答:“《青龙疏钞》。”
阿婆问:“解什么经?”
德山说:“解《金刚经》。”
阿婆说:“我问你一问,如果答得出来,这饼就免费,算是我供养有道之士;若答不得,就请你走开。”
德山想,《金刚经》可是他读得滚瓜烂熟的,就接受这个条件。
阿婆说:“《金刚经》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现在你说要点心,请问你点的是哪个心?”
德山整个傻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佛法还有这一广大而又陌生的新天地,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学!
【分析与鉴赏】
现代人大概很难想象,广受欢迎的禅,出现在中国土地上不久,曾经一度被传统佛教视为离经叛道的魔说,乃至有本案中德山宣鉴立志要“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
看来,先知必先受到同时代人迫害,似乎是一个定律。
释迦牟尼佛在成道后,弘扬他的创见,也曾经被传统宗教界批评、攻击,甚至派杀手暗杀。别忘了,他的大弟子之一目犍连,被外道以大石头压成肉酱。佛教伊始,也曾被迫害。
本案重点在阿婆名垂千古的妙问:“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上座点哪个心?”她巧妙地藉由转换心字的字义,达成文义混淆的效果,使德山陷入言语陷阱中,脑筋打结,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这个妙问,给了德山一大震撼!松开了传统佛学压在他心上的死结,揭开新的修行视野。
后来,德山在龙潭座下领旨,就将《青龙疏钞》一把火烧尽,并说了一句名言:“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对法性的现量经验,即使只有一瞥,也远远胜过汗牛充栋的玄辩、无休无止的竭世枢机。
得意忘言
(洞山良价)在泐潭,见初首座有语曰:“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思议!”
师遂问曰:“佛界道界即不问,只如说佛界道界底是什么人?”初良久无对。
师曰:“何不速道?”初曰:“争即不得。”
师曰:“道也未曾道,说什么争即不得?”初无对。
师曰:“佛之与道,俱是名言,何不引教?”初曰:“教道什么?”
师曰:“得意忘言。”初曰:“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
师曰:“说佛界道界底病大小?”初又无对。
次日忽迁化,时称师为“问杀首座价”。
《指月录》卷十六页二七七
【白话新唱】
洞山良价在泐潭时,听到初首座说了一句话:“也大奇!也大奇!佛法、道法都这么不可思议!”
洞山就问他:“佛法、道法姑且不问,请问你,说佛说道的是什么人?”
初首座沉默许久,一言不发。
洞山逼问:“怎么不快点回答?”
初首座说:“不要催我说话。”
洞山说:“你一句话也没说,怎么可以说我催你说话?”
初首座又沉默不语。
洞山又说:“佛与道,都是虚假的名相,何不引用经文?”
初首座问:“经文说过什么?”
洞山说:“《庄子》不是写着‘得意忘言’吗?”
初首座乘机说:“你还把文字放在心上啊!这还是病呢!”
洞山不疾不徐地反问:“如果这是病,那么你说佛说道的病不是更大吗?”
这场法谈之后第二天,初首座突然过世了,当时佛门赠了洞山良价一个外号叫作“问杀首座价”!
【分析与鉴赏】
首座本来就是见识、学识、禅体验都过人,才可以列在众人之首。可是这位初首座,没有真实的禅悟,遇到真禅师正面攻坚,直接逼问他的禅法核心,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乃至郁闷致死!首座可真不容易坐得稳。
本来,首座这个头衔也并不保证他就是完美无缺,当他被指出自己不足之处,大可以虚心求教。肯虚心求教,就有开悟的契机。在禅宗历史上,已经名声斐然,却又被高人点出破绽的人,也为数不少。例如夹山善会在说法时,被道吾在旁一笑,立刻虚心请教自己过错何在。道吾指点他去拜见船子德诚,他居然有魄力解散追随他的徒众,换穿平常衣服去求见船子,乃能得到大悟。
虚荣的面子,害死多少人?
本公案中,洞山不问初首座为什么会说“佛界道界不思议”,因为初首座一定可以说理说得精采漂亮,他是一个受过严格义理训练的首座。所以洞山直接问他:“你是谁?”直指他的禅体验核心,不让他闪躲。
初首座也算聪明,他没有真体验,就不在真人面前说假话。
但是当洞山指出,佛道确实都很高明,庄子说过的得意忘言就是非常深刻的体验。这时,初首座却指责洞山“犹将教意向心头作病在”,无意中泄露了他内心中有股忿恨情绪,压过了他的理智。倘若他在洞山说出得意忘言之时,保持坚强的理智,他将会发现洞山别有见地,这番谈话可以告一个段落了,或者转而向洞山请益,就不会第二天猝死。
洞山一句话问死初首座,也要靠初首座强烈自我感的配合无间,才能大功告成呀!
入山无路
一日洞山问:“什么处去来?”师曰:“踏山来。”
洞山曰:“阿哪个山堪住?”曰:“阿哪个山不堪住?”
洞山曰:“恁么即国内总被阇黎占却也?”曰:“不然。”
洞山曰:“恁么即子得个入路?”曰:“无路。”
洞山曰:“若无路,争得与老僧相见?”曰:“若有路,即与和尚隔生也。”
洞山曰:“此子已后千人万人把不住。”
《景德传灯录》卷十七页三二一
【白话新唱】
有一天,洞山良价问云居道膺说:“你从哪儿来?”
云居一语双关地说:“踏山来。”一半意思是刚刚去游山玩水了,另一半意思则是来踏“洞山”啦!
洞山就说:“那么哪一座山可以住呢?”
云居反问:“哪一座山不可以住呢?”
洞山说:“如果是这样,全天下的山都被你一人独占了?”
云居说:“也不能这么说。”
洞山说:“如果是这样,就是你得了一条入山的路吗?”
云居说:“入山可是无路啊!”
洞山说:“如果无路入山,你怎会在山中与我相遇?”
云居说:“如果有路入山,反而与你见不到呢!”
洞山大为赞叹说:“以后千万人出难题也奈何不了这个人!”
【分析与鉴赏】
当云居道膺一语双关地说“踏山来”之后,洞山良价立刻知道一场隐密的法战响起第一记枪声了!他说:“哪一座山可以住呢?”这时,山变成一个佛性的象征语言,意思是问云居,你知道佛性在哪儿吗?
云居说:“哪一座山不可以住呢?”意思是,难道你不知道,佛性到处都是啊!
洞山说:“那么全天下的山都被你占了?”意思是,难道你的证量已经到了法身遍满宇宙吗?
这问题不可说是,一说是,就是大妄语,只显示自己大大缺乏自知之明:但也不宜说不是,一说不是,只显示自己被问题困住了,只能被动回答,不能主动发挥。所以云居轻描淡写说:“不然。”留下了余韵袅袅的空白,足以灵活地视洞山出什么新招再回应。
洞山再问:“那么你得了入处吗?”意思是,找到一条得以窥见佛性的路了吗?
云居断然说:“无路!”佛性若有路可以窥见,那就是造作、有为法,所见到的只是意识幻化的光影门头。
开悟,严格来说,修行者是无法主动呼之即来的,而必然是被动地让开悟降临在自己身上。主动,是有我执的运作;被动,才是无我的特性。
洞山又问:“如果你无路入山,怎会遇见我洞山呢?”这是一句标准的、令人迷迷糊糊的禅话,混淆了辞语的内涵与外延,它的意思其实是,如果你说无路可以窥见佛性,那你怎么窥见佛性呢?
云居始终坚持在胜义谛破而不立的境地说:“如果有路入山反而见不到洞山呢!”意思是,如果有路可窥见佛性,反而不能真正窥见佛性,而是看到自己的妄想罢了!
在这一连串严厉的盘问过程,云居始终屹立不摇,是以洞山忍不住赞美他,以后千万人也不能动摇他了。
你怎么这么高大
师见一僧乃曰:“汝作什么业来得恁么长大?”
曰:“和尚短多少?”
师蹲身作短势。
僧曰:“和尚莫谩人好。”
师曰:“却是汝谩我。”
《景德传灯录》卷十八页三六九
【白话新唱】
保福从展看见一僧,就对他说:“你是做了什么,长得这么高大?”
僧人敏锐地回答:“和尚!你矮多少呢?”
保福故意蹲下身子装作很矮的样子。
僧人说:“和尚!别骗人了!”
保福说:“是你在骗人哩!”
【分析与鉴赏】
这场法战交锋迅速,互拆两招就胜负已决!
僧人起先回答:“和尚短多少?”的确蛮敏锐的,他扣紧了高矮的相对性来回答。如果他不够敏锐,也许会说:“我就是喝克宁奶粉长大的!”
但是当保福佯装矮样时,僧人说:“别骗人了!”却是反应过度了!
保福并没有骗人,他是阳谋,摆明了故意蹲低变矮的。僧人这时心意还僵陷在高矮之上没立刻跳开,这就是他落败的关键。如果僧人这时笑嘻嘻把保福拉起来,反问他:“你说!阿弥陀佛高,还是释迦牟尼高?”即是易守为攻,至少立于不败之地,或许保福就此握手言欢了。
想勘验来者的程度,保福从展提供了一个技巧,丢一个形容词给对方,看他如何反应。
二僧卷帘
因僧斋前上参,师以手指帘,时有二僧同去卷帘,师曰:“一得一失。”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页四八二
【白话新唱】
吃午饭前,法眼文益与参学僧谈法论义,法眼忽然用手指着帘子,就有两位僧人前去卷起帘子,没想到法眼却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一得一失。”
【分析与鉴赏】
莫以为得就是好,失就是不好。如果还在得失之中打转,就是一念无明。
法眼并未指出谁得谁失,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二僧起心动念去卷帘子之时,即是有为,即是造作。
如果时空暂时停止在法眼以手指帘的一瞬,这一瞬正是法身完全显现的时候,正是释迦牟尼佛拈花微笑的那一剎那。
寒天泼冷水
叶县省和尚严冷枯淡,衲子敬畏之,浮山远、天衣怀在众时,特往参扣。正值雪寒,省诃骂驱逐,以至将水泼旦过,衣服皆湿。其他僧皆怒而去,惟远、怀并叠敷具整衣,复坐于旦过中。
省到诃曰:“尔更不去,我打尔!”远近前云:“某二人数千里,特来参和尚禅,岂以一杓水泼之便去,若打杀也不去。”
省笑曰:“尔两个要参禅却去挂搭。”
《大慧普觉禅师宗门武库》,
大正藏第四十七册页九四四上
旦过:禅林行脚僧住宿的寮房,取其“夕来宿,过旦去”的意思。按规炬,行脚僧到寺,先到旦过寮休息,再与寺主相见。
【白话新唱】
叶县归省和尚作风严格冷淡,令许多出家人非常敬畏,不是真的大大有心要修行的人都不敢投到他的门下。
浮山法远、天衣义怀在参学期间,听说了省和尚独特的风范,特别前往参访。正是大雪严寒的时节,许多僧人一起来找省和尚,没想到他把大家痛骂一顿赶出来,还泼泠水,搞得大伙儿衣服湿冷,难受得很。大家都被激怒走了,只有法远、义怀留下来,把衣服换了,在地上铺了座具,耐心等候。
省和尚又跑过来破口大骂说:“你们两个再不滚,我就动手打人了!”
法远走近说:“我们两人走了数千里路来找和尚参禅,岂是你一杓泠水泼得走?你要打就打,打死我也不走!”
省和尚一听,转瞋为笑,和气地说:“好!你们两个真有心参禅,就住下来吧!”
【分析与鉴赏】
想参禅的人很多很多,真正能付诸行动、贯彻到底的人很少很少。每个禅师的精力有限,不能无限制耗费,所以确有必要先过滤掉心志不坚的人。
再者,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个性与缘分,即使有大决心参禅的人,如果与禅师机缘不逗,往往彼此虚耗岁月,所以也需要师徒之间彼此脾胃相合。
省和尚为了替自己省麻烦,替别人省力气,不得不用这古怪的手段来挑选缘分契合的人。
其实,世间的企业用人,男女的择偶,何尝不是经过一道甚至数道筛选的过程?
禅师于世无求,不怕泼冷水惹人嫌,而红尘中人就须谨慎从事,手段漂亮才是。
以酒肉撵人
师初在汾阳时,阳一日托以梦亡父母,命库堂设酒肉为祀。祀毕,集僧众令食,咸不听,阳因独自饮啖。
众曰:“酒肉僧,岂堪师法?”尽散去,唯师与大愚六七人存。
阳翌日上堂云:“许多闲神野鬼,只消一盘酒肉,断送去了也。《法华经》云:‘此众无枝叶,唯有诸真实。’”下座。
《指月录》卷二十四页四一五
【白话新唱】
石霜慈明刚到汾阳善昭那儿参学时,有一天,汾阳善昭对大家说:“我昨晚梦见过世的父母,要我用酒与肉来祭祀他们!”然后就叫执事僧买酒买肉来祭祀。祭祀完毕后集合大家一起享用,结果众僧都坚守戒律不肯吃肉喝酒,只有汾阳一个人大快朵颐。
众僧互相发表感想:“我们真是误投伪师,没想到这老头子居然找借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我们能向这种人学习吗?”于是大伙儿纷纷鸟兽散,只剩下石霜慈明、大愚守芝等六七人。
第二天汾阳善昭上堂说:“这些闲神野鬼,只用一盘酒肉就让他们自动走路!《法华经》曾经说:‘我这里留下的全是真正有心求道的人,没有闲杂人等。’真是说得好!”
【分析与鉴赏】
汾阳善昭是位极厉害的禅师,行事突兀,不是一般凡夫看得懂。当年石霜慈明未悟之前,曾经饱受汾阳的毒辣钳锤,“昭揣其志,必诟骂使令者,或毁诋诸方,及有所训,皆流俗鄙事。”你瞧瞧!这位禅师多么没有口德,不但对弟子开骂,连其他佛教长老也不放过,如果有所训诲,居然还说些“他妈的!”“昨晚那一炮真爽!”之类的粗言秽语,搞得慈明一度想放弃,另投明师。结果在慈明辞行之时,汾阳痛骂加痛打,三两下就把慈明逼悟了!
这种禅师,简直不是人,而是外星人吧!不然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本事?
本公案中,汾阳善昭考验弟子们是否眼光够锐利,能不能识破他的用心?只看到表相,以为他是酒肉僧就走的人,程度太差,不要来参禅了!或者改投明师吧!
禅的传授,师徒之间深刻的信任是必要的,因为,禅师为了帮助弟子,常常要运用出人意表的手段,如果弟子缺乏信心,往往会误解师父的动机,最后吃亏的绝对是自己。
例如,倘若云门文偃缺乏信心,他将以为压断他腿的睦州陈尊宿有虐待狂;倘若赵州从谂缺乏信心,他将以为斩猫的南泉普愿嗜杀成性;倘若石霜慈明缺乏信心,他将以为汾阳善昭除了骂人本事第一其余无能也……
不管表面行径是鄙俗或高超,有时候,更长期的观察是必要的。我深信,一个真正的老师,愿意鼓励弟子勇敢地质疑他。
搞怪高手
(慈明)谓侍者曰:“我忽得风痹疾。”视之,口吻已喎斜。
侍者以足顿地曰:“当奈何,平生呵佛骂祖,令乃尔!”
师曰:“无忧,为汝正之。”以手整之如故。曰:“而今以后,不钝置汝。”
《指月录》卷二十四页四一五
【白话新唱】
有一天,石霜慈明忽然对侍者说:“哎呀!我中风了!”侍者一看,惨了,师父已经口歪嘴斜了!
侍者以脚顿地说:“师父啊!你看你!自作自受!你平生呵佛骂祖,对诸佛菩萨大不敬,今天才会有报应呀!”
慈明听了差点笑炸肚皮,原来侍者的佛学程度如此不堪,他说:“不用担心!我为你把嘴巴扶正吧!”说着说着,用手一推,嘴巴恢复正常。
慈明对侍者说:“从今以后,要好好教导你才是!”
【分析与鉴赏】
石霜慈明真是搞怪高手!侍者心里一定在想:“到底师父是故意骗我,假装中风,还是师父有神通,已经中风嘴歪了,还可以用手一扳就回复原状?”
对慈明来说,他并不在意侍者这番心思,只要达成让侍者的平淡生活中出现一件惊奇震动他的心灵,慈明的首要目的就达成了!
禅师在教育弟子时,他的心中有明确的目标与明确的行动,唯其手法千变万化,所以在弟子眼中往往看不出师父的“明确”,只觉师父“隐显莫测”。
本案中,侍者惊慌之下,吐露出内心对禅者出格行径的疑虑:呵佛骂祖,会不会有报应?
同样的,南泉斩猫、法真杀蛇、丹霞烧佛,会不会有报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
僧肇临刑前不是说:“四大原无主,五蕴本来空,将头迎白刃,犹如斩春风!”
没有出格证量的人,就不要做出格行径,以免老天来不及罚你,自己就内疚得五雷轰顶!
黄龙三关
(黄龙慧南)室中常问僧曰:“人人尽有生缘,上座生缘在何处?”
正当问答交锋,却复伸手曰:“我手何似佛手?”
又问诸方参请宗师所得,却复垂脚曰:“我脚何似驴脚?”
三十余年示此三问,学者莫能契旨,天下丛林目为三关。脱有酬者,师无可否,敛目危坐,人莫涯其意。
南州潘兴嗣,尝问其故,师曰:“已过关者,掉臂径去,安知有关吏?从关吏问可否,此未透关者也。”
《指月录》卷二十五页四四一
【白话新唱】
黄龙慧南常在方丈室内问来参学的人说:“每个人都有出生之地,你出生在哪里?”
正当对方要回答的时候,黄龙却突然伸出手来问对方:“我的手为什么像是佛手?”
然后他又问对方到各地方参学的心得,却不等对方回答,又紧接追问:“我的脚为什么像是驴脚?”
三十多年来,这三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得契机,天下丛林视之为三道难关。就算有人回答,黄龙不置可否,闭上眼睛打坐去也,令人莫测其意。
南州潘兴嗣曾经问他为什么摆出不置可否的态度,黄龙说:“已经证悟的人,走过就走过了,根本不再管有关卡没关卡;如果还要追问守关的人自己过关了没有,那一定是还没过关了。”
【分析与鉴赏】
黄龙三关是:“上座生缘在何处?”“我手何似佛手?”“我脚何似驴脚?”以三个古怪的问题来质问对方,看出对方的功力。
其实第一问并不出奇,重点在于,趁对方正要回答时,突然发出第二个怪问,截断他的思维,要对方在离心意识的状况下以初心来回答,不用理智思维。第三问也同样是在对方正准备回答时突然抛出来,叫人冷不防地面对难题。
这种技巧如果使用得好,也能达成逼悟的功效。
寸丝不挂
(净居尼往参雪峰)峰问:“什处来?”曰:“大日山来。”
峰曰:“日出也未?”师曰:“若出,则融却雪峰。”
峰曰:“汝名什么?”师曰:“玄机。”
峰曰:“日织多少?”师曰:“寸丝不挂。”遂礼拜退。
才行三步,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
师回首,峰曰:“大好寸丝不挂!”
《五灯会元》卷二页三十九
【白话新唱】
净居尼去参雪峰和尚,雪峰问她:“你从何处来?”
净居尼说:“从大日山来。”
雪峰问:“太阳出来了吗?”
净居尼口气很大,说:“太阳若出来,就把雪峰融化了。”
雪峰暂不理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净居尼说:“玄机。”
雪峰问:“每天织多少布?”
净居尼说:“寸丝不挂。”比喻她的心地自在无执著,寸丝也不罣碍。
说到这儿,净居尼十分得意,就礼拜告退了,转身才走三步,雪峰忽然说:“你的袈裟拖到地上了!”
净居尼一听就回头看她的袈裟,这时雪峰冷静又准确地说:“好一个寸丝不挂!”
【分析与鉴赏】
本案中的雪峰和尚并非六祖下六世的雪峰义存,这位雪峰和尚的传承不详。至于净居尼玄机,相传是永嘉玄觉的女弟子。
雪峰问:“日出也未?”弦外之音是:佛性显现了没?净居尼答:“若出,则融却雪峰。”反应敏捷,又乘机损了雪峰和尚一句——辞锋利则利矣,却流于轻浮尖刻,不是正道气象。
雪峰问:“日织多少?”净居尼答:“寸丝不挂。”也是一箭双雕的妙答,她的口才真是一流。
直到雪峰喊道:“袈裟拖地了!”净居尼竟然还有所罣碍地回头探视,正好被自己刚刚说的“寸丝不挂”狠狠掴了一记耳光!
修行人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满呢?
印证不在言说
(大慧宗杲)在云居作首座,一日到西积庄,遇一暂到,从圆通来,云:“因看首座颂女子出定话,有个悟处,特来求首座印证。”
师云:“你去!不是!”
僧云:“某甲未见道处,为什么道不是?”
师再三摇手云:“你去!不是!不是!”
僧懡欏而退。
《指月录》卷三十一页五三六
【白话新唱】
大慧宗杲在云居山做首座,有一天到西积庄时,遇到一位从圆通刚来的僧人说:“我因为看你颂女子出定的话,有所省悟,特别来求你印证。”
大慧二话不说就告诉他:“你回去吧!你没悟!”
僧人不服气地说:“我一句话都还未说,你怎么就说我还没悟?”
大慧再三摇手说:“回去吧!你还没悟!还没悟!”
这僧人于是惭愧离去……
【分析与鉴赏】
一个人悟与未悟,当他刻意和光同尘来遮掩悟光时,或者他故意装出大悟者的言行时,即使是明眼禅师也不免要费点功夫来勘验一番,才能确定真悟假悟。
可是,如果当一个人把自己暴露出来了,他不再掩饰自己,请求明眼禅师来印证他,这时他是一座不设防城市,禅师只需一眼就可一览无遗。
本案中,僧人显然是后者,他把心思放在请大慧宗杲印证他这件事情上。单凭这一渴望,已可八成判断他未悟。
当大慧初次说:“你去!不是!”这时,大慧既是下断语,也是留一线希望给他,看他如何反应。
怎奈他不呈现本地风光的力量,反而在“我还没说话,你就说我未悟”的枝枝节节打转,更加确定他的无明犹遮蔽那颗明珠。如果他已悟,何时不可说话呢?难道还要等大慧开口教他说吗?当年永嘉玄觉去找六祖慧能印可,可是一照面就出招了!
禅师的人格特色是没有大人畏,胸怀顶天立地的气魄,水里来,火里去,三界任我行。
最后,大慧宗杲再三摇手,终于引发了僧人的自知之明,相信他领悟到了自己的执着,才会面露羞愧之色而离去。嗯,还是有希望的,请继续参究吧!
不是!不是!都不是!
(大慧宗杲)才见僧入,便曰:“不是!出去!”僧便出。
师曰:“没量大人!被语脉里转却。”
次一僧入,师亦曰:“不是!出去!”僧却近前。
师曰:“向你道不是,更近前觅个什么?”便打出。
复一僧入曰:“适来两僧不会和尚意。”
师低头嘘一声,僧罔措,师打曰:“却是你会老僧意!”
《指月录》卷三十一页五三七
【白话新唱】
有参禅人来参访大慧宗杲,一走入室内,大慧立刻大声说:“不是!出去!”这僧乖乖听话走出去了,大慧补上一句话:“真是没气量的小子!一句话就被人赶出去!做言语的奴才。”
第二个参禅人进来了,大慧同样说:“不是!出去!”但这僧学了乖,反前人之道而行,就执意走向大慧,大慧喝道:“已经跟你说不是了,还走近我想求些什么?”举起竹篦打他出去。
第三个禅僧吸收前两人的教训,一走进来就先发制人,主动说:“刚才那二僧都不明白和尚的意思。”
大慧换了新招回应,他低头嘘了一声,僧人不知所措,大慧立刻举起竹篦边打边说:“你还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分析与鉴赏】
莫道大慧宗杲不慈悲,人家有心向他求教,他却把人赶出去、打出去!正因为大慧敢于赶出去、打出去,更显出他的慈悲与手段高明。
禅不是填鸭式教育,准备一套制式教材塞入学生脑袋就可以毕业了。
禅师要有过人的耐心,一方面等待学生把自己准备好,累积到能量的临界点,才能点火引爆。另一方面要善于等待时机的来到,否则过早使出杀手锏却失灵,以后就没有新招来宰割学生了,损失、吃亏、可怜的永远是学生。
大慧宗杲锻炼禅者的手法极为高妙。在中国历史上,马祖道一启悟了一百三十九人,教学成果排名第一。再来就轮到大慧了,他接引了七十五人,并留下数十卷的语录,是禅宗的宝贵遗产。
《祖庭钳锤录》曾经赞美他的钳锤手段说:“大慧钳锤炉鞭,高出诸方,故相从者多,而得法者亦盛。于长乐洋屿庵,仅五十日,打发十一人开悟,懒庵亦是其数。且懒庵已出头为人,尚讦其平日珍重得力处,排为邪解,使他气宇索然,向咽喉一拶,值得顶门开眼,此非大慧孰能欤?”
懒庵鼎需本来以为自己已悟,被朋友计诱到洋屿庵吃饭,正好大慧在锻炼徒弟,谈到马祖说即心即佛,懒庵提出他的见解,被大慧痛骂:“你见解如此,敢妄为人师?”然后把懒庵平生视为最透彻的见地评为邪解,弄得他涕泪俱下,惭愧得不敢看大慧一眼,心服口服地成为大慧的弟子。后来,有一天大慧问他:“内不放出,外不放入,这时如何?”懒庵正想开口,大慧拈起竹篦在他背脊上连打三下,懒庵立刻大悟!
从本案中,可以看出大慧手段灵活,在参禅者时机未到时,根本不需多说什么。重要的是给他们洒下疑情的种子,震慑他们僵硬的认知模式,然后就是等待收割的季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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