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透牛皮经-直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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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廓然无圣

    帝问曰:“朕即位已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纪,有何功德?”师曰:“并无功德。”

    帝曰:“何以无功德?”师曰:“此但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

    帝曰:“如何是真功德?”答曰:“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

    帝又问:“如何是圣谛第一义?”师曰:“廓然无圣。”

    帝曰:“对朕者谁?”师曰:“不识。”

    帝不领旨。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四十六

    【白话新唱】

    达摩祖师与梁武帝碰面了。

    武帝说:“我当皇帝以来,盖庙、写经、度僧不计其数,有何功德?”

    武帝一向对自己大兴佛事感到得意非凡,他期望这位来自佛教母国的胡僧会对他赞美有加。

    没想到达摩不解情趣地说:“并无功德。”

    武帝觉得奇怪了,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没有功德,所以就问:“为什么?”

    达摩说:“你所做的事,顶多使你得到人天的果报,并不会使你解脱生死,超出三界,脱离轮回。这些福报,就像影子一样,有是有,可是虚无得很。”

    武帝又问:“既然如此,怎么样才是真正的功德?”

    达摩说:“解脱者体会到清净圆满的智慧,当体即空,没有一法可以执著为实有,这才是真功德,不是从事世俗的善行可以得到的。”

    武帝听了,才明白达摩是把功德二字提升到第一义谛的层次来谈,所以他直接问:“那么什么是最高的真理?”

    达摩说:“没有最高的真理。”

    武帝一听,觉得这胡僧说话不合逻辑,如果你说没有最高的真理,那么你的具体存在又怎么说?所以他问达摩:“那么你是谁呢?”

    达摩说:“不认识。”

    一番谈话下来,两人话不投机,武帝觉得无趣,达摩后来就到少林寺面壁去了。

    【分析与鉴赏】

    达摩真是硬骨头,即使与帝王面对面谈话,也坚持第一义谛,不肯随俗。

    佛法弘扬普遍,不免浅化俗化;佛法如要保持纯净的质量与深度,不免化机有限。

    如果达摩肯多说些体己话,哄得梁武帝心花怒放,对他来中国弘法必有帮助。

    但达摩不这么打算。狮子一胎只生一只,但即使只是一只,也是威武的万兽之王;老鼠一生就是一窝,却仍然是一窝不见天日、偷偷摸摸的耗子。他是宁可维持精英教学,选择少数几个人把禅法传下即可。

    梁武帝与他不契合,他也不在乎,他可以在少林寺面壁九年,等有缘的人自动跑来找他。这种襟怀,难为现代人理解。

    梁武帝名萧衍,是历代帝王中罕见的信佛入迷,他确实大做佛事,造寺、写经、度僧不计其数,可是他自己从佛法修行中获得多少人格、智慧的帮助,颇值得怀疑。因为在政治上,萧衍是个昏君,累次犯了重大的政治错误,最后叛军围城,令他活活饿死,身边没半个人陪伴。

    如果有人断章取义说:“你看!信佛的帝王居然遭到这等下场,这佛不信也罢!”

    噫!佛法何辜?

    本公案中,可以看出武帝的佛学素养还不错,虽然不免流露好大喜功的心态。

    武帝问:“有何功德?”按佛法的通俗教理,这功德确实不小;但达摩从第一义谛来看,一切皆空,何来功德?所以他明确指出,这些佛事顶多累积福报,与解脱无关。

    这种说法,好大喜功的帝王听入耳里,实在很刺耳。

    然后达摩在答复什么是真功德时,又指出真正的功德不能从世俗佛事来求。

    武帝于是直接问第一义谛是怎么回事。

    达摩仍以否定的表达,说没有第一义谛。如果用详细的语言来说,即是如果还有一个第一义谛的念头,就远离第一义谛。

    武帝连续被否定了两次,既然达摩说无功德、无圣谛,所以他就问:“你是谁?”如果达摩还是说:“没有我。”武帝就再逼问:“如果你是无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倘若达摩回答有,就违背前面的说法了,所以武帝这一问十分高明。

    但达摩直接说:“不认识!”这个回答更加高明。以武帝的意识妄念,所能认识的都不脱见闻觉知、受想行识的范围。虚妄的意识只能认识虚妄的对象,无法直观实相。

    可惜武帝无法领会,达摩也清楚,在中国弘法的机缘还未成熟,他耐心地在少林寺面壁,等待神光出现。只要有一个神光,就可以传下禅法,留待未来开花结果。

    身为中国禅的播种者,必须甘于寂寞,甘于平淡。

    风动、幡动、心动

    (六祖慧能)遇印宗法师于法性寺讲《涅槃经》,师寓止廊庑间,暮夜风扬刹幡,闻二僧对论,一云幡动,一云风动,往复酬答,未曾契理。

    师曰:“可容俗流辄预高论否?直以风幡非动,动自心耳。”

    印宗窃闻此语,竦然异之。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八十一

    【白话新唱】

    六祖慧能来到法性寺,当时印宗法师在这里开讲《涅槃经》,慧能就睡在寺内的走廊上。

    当天晚上,夜风劲烈,把幡旗吹得喇喇作响,慧能听见两位僧人就地取材来讨论法义,一个主张是幡动,一个主张是风动,两人来往辩论了几回合,都在表相打转。

    慧能走过去说:“能够容许我这俗人发表拙见吗?”

    二僧点头,慧能就说:“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是两位心动了。”

    印宗法师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内心惊叹不已,这是何方来的高人呢?

    【分析与鉴赏】

    慧能在遇到印宗法师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领受衣钵、心法的一代禅门大宗师,可是他还没剃度出家,所以自称“俗流”。

    风动或幡动,都是现象界有生有灭的表相,本体却是不动的。因为人的无明妄动,于真如之境起了动静、善恶、大小……的分别心,才会说风动、说幡动。

    慧能在旁边听了半天,二僧都在皮相打转,不能贯入法义的精髓,大发慈悲地挺身而出,指出是心动了,有了分别心了,才会有动静二相的对立。

    二僧如果伶俐过人,当下就该大悟。

    傅翕有首名偈说:“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与本公案有异曲同工的妙趣。

    主人不在家

    (光宅慧忠)一日唤侍者,侍者应诺,如是三召,皆应诸。

    师曰:“将谓吾辜负汝,却是汝辜负吾。”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一○○

    【白话新唱】

    光宅慧忠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又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光宅慧忠第三次唤侍者的名字,侍者再度应了一声,却没有警觉到慧忠为什么一直唤他。

    慧忠叹了口气说:“你跟随我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开悟,本来以为是我辜负了你,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你辜负了我。”

    【分析与鉴赏】

    有一栋豪华大宅,屋内应有尽有,但是主人远游在外,家里的佣人、女仆没有主人的监督,就开始胡作非为。厨师不烧菜跑去种花,园丁不种花跑去扫厕所,清洁工不扫厕所跑去修理水电,水电工不修水电跑去厨房烧菜……每个人都在工作,可是都没有在适当的位置工作,大家都很辛苦,可是整栋大宅被搞得乌烟瘴气。

    有一天,电话响了,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去抢电话,因为这栋华屋设备齐全,每个人手上都握着电话分机。

    “喂!请问你家主人在家吗?”

    说也奇怪,每一个人都忘了我是谁,不约而同地说:“喂!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他们都没有听出来,那通电话是主人打回家的。

    这个寓言就是人的写照。

    每一个人的真正主人都不在家,却有许多个“我”在当家做主,这些“我”都无法发挥主人的能力,只会把家弄得乱七八糟。但是主人如果当家,指挥每个人善尽其职,就可以发挥巨大的力量,让豪华大宅金碧辉煌。

    人常常以为自己有一个“我”,从生到死持续不断,其实只是“意念相续瀑流”的错觉。

    能够破除假我的幻相,就能发现真我的本来面目,称之为佛性,也就是每个人的真正主人。

    慧忠唤侍者的名字,如同这个寓言一样,他要找的是主人。侍者应声了,正如寓言里每个佣人都抢着说:“我就是!”于是慧忠叹气了,因为他一眼就看穿这些答话的都是冒牌主人。

    开悟的人,就是自己当家做主的人;没有开悟的人,就是“小鬼当家”,原本具有的无限潜能、无限智慧,都被糟蹋了。

    磨砖做镜

    有沙门道一,住传法院,常日坐禅。师知是法器,往问曰:“大德!坐禅图什么?”

    一曰:“图作佛。”

    师乃取砖放彼庵前石上磨,一曰:“磨砖作么?”

    师曰:“磨作镜。”

    一曰:“磨砖岂得成镜耶?”

    一曰:“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得成佛耶?”

    【白话新唱】

    马祖道一,住在南岳衡山的传法院,整天禅坐。南岳怀让知道他是法器,就来传法院,问他:“大德!你整天在这里打坐,想做什么?”

    道一说:“想做佛。”

    怀让看他老实回答,一笑,然后默默拿了一块砖头到门外石地上磨呀磨,引得道一好奇地问他:“你磨砖头想做什么?”

    怀让说:“我要把砖头磨成镜子!”

    道一说:“砖头怎么可以磨成镜子?”

    怀让顺水推舟说:“既然砖头不能磨成镜子,你整天打坐又怎么会成佛呢?”

    【分析与鉴赏】

    这个故事发生于湖南长沙附近的南岳衡山,笔者二〇〇九年到衡山旅游时这个景点还竖立了一块巨石,石上镌刻了赵朴初先生手书“磨镜台”三个秀丽的金色大字。

    一个好的譬喻,往往能发挥画龙点睛的奇效,胜过千言万语。

    打坐,当然是有用的修行方法,可以修观。当初释迦牟尼佛不就是在菩提树下以打坐的姿势,夜睹明星,豁然大彻大悟吗?

    可是,如果没有内在运作的心法,打坐只是一个徒具形式的修行技巧。如果掌握了心法,任何日常生活的举动都可以是“打坐”,不只打坐是打坐,万事万物都在永恒的现在安然地打坐。

    道一是聪颖的道人,一听到怀让巧妙的磨砖做镜喻,立刻明白了自己的盲点,向怀让请教内在的心法。请见下一则公案。

    打牛或打车

    一曰:“如何既是?”

    师曰:“如牛驾车,车不行,打车即是?打牛即是?”

    一无对。

    师又曰:“汝为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连其理。”

    一闻示诲,如饮醍醐。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二

    【白话新唱】

    道一问:“那么如何才能成佛?”

    怀让说:“如果牛车不肯走了,车夫是要打牛好呢,还是打车好呢?”

    道一听了,默不吭声。

    怀让又说:“你在这儿整天打坐,是要学坐禅呢,还是学坐佛?如果要学坐禅,禅不是坐着可以学到的;如果要学坐佛,佛可是没有固定的形相,不可以执著。如果你想藉坐佛来成佛,等于是杀佛。所以不可执著以打坐来当作修行的全部。”

    道一听了,顿觉一股清凉法味从头上灌下来,心神舒爽。

    【分析与鉴赏】

    打牛或打车才对?也是禅宗著名的譬喻。牛象征我们的心,车象征我们的身体。就譬喻来说,当然是打牛才对,牛车才会往前走。亦即,心才是修行的关键,至于身体的或行或坐或卧,并不重要。

    禅是直接从心地法门下手,不从身体的气脉、明点下手;真正心地法门到家了,身体的气脉自然会畅通无阻。

    不过,牛车要能正常操作,至少也要保持车子的机械结构健全。虽然禅宗不谈身体的修行功夫,如果能维持身体健康,相信更能熬得住参禅的辛苦。

    怀让说得有趣:如果执著坐着可以成佛,这不叫坐佛,这叫杀佛!

    其实,对任何事起一念错觉、妄想、执著,都是杀佛!杀死了我们内在佛性自显光明的机会。

    青原不落阶级

    (青原行思)问曰:“当何所务即不落阶级?”

    师曰:“汝曾作什么来?”

    曰:“圣谛亦不为。”

    师曰:“落何阶级?”

    曰:“圣谛尚不为,何阶级之有?”

    《六祖坛经》,大正藏第四十八册页三五七中

    阶级:是指世间的相对法,例如有善就有恶、有大就有小,同样的,有开悟就有沉迷、有解脱就有烦恼。如果有这些相对法的执著,就是落入阶级;超越相对,则是不落阶级。在佛法的修证中,暗喻修证的果位,如原始佛教的四向四果、大乘佛教的十地等。

    【白话新唱】

    青原行思问六祖慧能:“要如何修行才不会落入相对境界?”

    慧能反问他:“你曾经修行什么?”

    青原说:“即使是最高的真理我也不去修行。”

    慧能反问:“那你修到什么果位?”

    青原说:“连最高的真理都不理了,还谈什么果位不果位?”

    【分析与鉴赏】

    青原行思是六祖座下的重要弟子,在他以后的法脉开出了曹洞、云门、法眼三宗。

    这段对话是发生在他与六祖初次会面的时候,可看出青原的悟境已经很深。

    他问六祖:“如何修行才不落阶级?”等于一句话摆两个陷阱,其一是有什么可修行吗?其二是有什么阶级可落吗?

    就像如果有人问你:“你想杀人还是被杀?”如果你一时不察,任选圈套。

    又如推销员为了促销产品,他不会问:“你要买吗?”这样你可能会拒绝他,直接说不买。所以他会问你:“请问你要买产品甲还是产品乙?”不论你选甲或乙,他都达到目的了。

    于六祖的体验来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以无法可修。诸法平等,无有高下,是以无阶级可落。

    所以六祖知道这个问题是无稽的、虚妄的,犹如人问“天如果塌下来,该往哪儿躲”一般荒诞。

    因此他反问:“你曾修行什么?”“你落何阶级?”青原自然一一否定了。当时的禅风,还不尚棒喝拳指的机锋,不然六祖听到这个问题就先一掌劈出去了。

    不落阶级,在《金刚经》中已很明确说出:“须菩提!于意云何?阿罗汉能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否?”须菩提回答:“否也,世尊!何以故?实无有法名阿罗汉。世尊!若阿罗汉作是念‘我得阿罗汉道’即为著我、人、众生、寿者。”

    就证悟者的绝对境界而言,若把任何的成就、果位视为实有,那就落入凡夫的相对境界。

    对凡人来说,阶级是有的,果位是有的,阿罗汉是有的,这样才有目标可以向前努力。

    对证悟者来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幻,阶级是空的,果位是空的,若有一念阶级想、果位想,即是凡夫。

    双赢策略

    洪州廉使问云:“弟子吃酒肉即是,不吃即是?”

    师云:“若吃,是中丞禄;不吃,是中丞福。”

    《景德传灯录》卷六页一〇六

    【白话新唱】

    洪州廉使问马祖:“弟子在官场中,时时有酒肉,该吃不该吃呢?”

    马祖说:“如果吃呢,是你本分的奉禄;如果不吃呢,那可是你的福气啊!”

    【分析与鉴赏】

    禅师是没有消极情感的人,在他眼中,世界是光明、和谐的。

    洪州廉使的问题,一般法师也许会一本佛法诫训,勉励他远离荤酒,甚至说“不断酒肉而修行即是魔业”之类令人怵目惊心的话。

    但马祖却提出一个双赢的策略。吃,很好,享用你本分的官禄;不吃,也很好,可以过更清净的生活方式。

    凡人是活在意义的世界,而意义是人自己设定的,那么,不如给自己设定一个双赢的意义吧!这世界从来没有绝对的是与非。

    总是要亲身体验

    一日,普请择蕨菜,南泉拈起一茎云:“这个大好供养。”

    师云:“非但这个,百味珍馐他亦不顾。”

    南泉云:“虽然如此,个个须尝他始得。”

    《景德传灯录》卷,六页一一〇

    【白话新唱】

    有一天,大伙儿集体劳动去摘蕨菜,南泉普愿拈起一茎蕨菜对杉山智坚说:“这个菜正好拿来供养佛。”这话是幽默的,人人俱有佛性,把菜吃了,不正是供养佛吗?

    杉山智坚接口说:“你别提这个,再好的山珍海味,他也看不上眼的。”

    南泉普愿说:“你说得不错,可是呢,总要尝过他的滋味才可以啊!”

    【分析与鉴赏】

    本公案是在平常语言中一语双关,夹带第一义谛的消息,稍一疏忽,就错过了,不知两位禅师打什么哑谜。

    南泉普愿首先幽默地说:“这菜正好拿来供养佛。”

    这就把佛性拟人化了。

    杉山智坚顺着拟人化的语句就把佛性称为他,说:“即使是山珍海味,他也不看在眼里。”

    佛性最尊最贵,独坐大雄峰,对于世俗事物当然是看不上。

    南泉普愿说:“你说得没错,可是总要尝过他的滋味才行!”

    总要对佛性有亲自的体验,才能知道“五岳归来不看山”的滋味。

    寻找宝剑

    自大寂去世,师常患门徒以即心即佛之谭诵忆不已,且谓佛于何住而曰即心,心如画师而云即佛,遂示众曰:“心不是佛,智不是道,剑去久矣,尔方刻舟。”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七

    【白话新唱】

    自从马祖圆寂以后,兴善惟宽常常发现许多门徒像鹦鹉学人说话一样,拿马祖即心即佛之类的话反复背诵,并且刻板地认为佛在哪里心就在哪里,心像画家一样产生种种五颜六色的画,而说这样的心就是佛。

    于是兴善惟宽为了制止这些师兄弟的迷执,就告诉大家:“心不是佛,智不是道,宝剑落入水中已久,船驶开了,你们才在船上刻下记号,错错错!”

    【分析与鉴赏】

    没有体会到心法,就像打拳的武人,虽然把拳招练得虎虎生风,可是那个劲道总是少了关键的一点,在高手眼中破绽百出。同样的,没有体悟,却一味记诵禅师的开示,正是如此。

    即心是佛,固然是很好的见地,可是当它失去了新鲜活力,被门徒视为死的神像一般供奉时,有识者就必须把它否决掉,如同丹霞天然必须把佛像拿来烧掉一样。

    宝剑掉入水中,应该立刻入水寻觅,那是唯一重执宝剑的契机。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愚者在船上刻记,智者则自行铸剑!一切的智慧都在我心之中,反求诸己,找出心中那把宝剑吧!

    禅师的眼疾

    相国崔公群出为湖南观察使,见师问曰:“师以何得?” 曰:“见性得。”

    师方病眼,公讥曰:“既云见性,其奈眼何?”

    师曰:“见性非眼,眼病何害?”

    公稽首谢之。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八

    【白话新唱】

    相国崔公群出任湖南观察使,新官上任,气势如虹,来见东寺如会禅师时,直率地问:“禅师是如何得到开悟的呢?”

    东寺如会说:“见到佛性就开悟了!”

    当时如会正好患了眼疾,双眼红肿,崔公群就嘲讽说:“既然见到佛性了,眼睛怎么还会生病呢?”

    东寺如会直率地回答:“亲见佛性岂是用这双肉眼!眼睛生病又有什么妨碍!”

    崔公群赶快叩头道谢,觉得自己太过轻浮。

    【分析与鉴赏】

    出家人是专业的修行者,人们以较高的水平来期望,是合理的。

    一般信徒,倾向对披上袈裟的人尊敬赞叹。但聪颖慎思的人,往往不经过质疑、检验的程序,不会轻易许可人,更不愿被一袭袈裟迷惑。

    历来,僧人遭遇世俗人中的精英分子,免不了会有一场“个人力量的战争”,也许较量机智,也许较量文采,也许是法义,也许是人格强度……

    本公案中,崔公群的辞锋犀利,他扣紧了见性的“见”字,点出既已见佛性,如何眼睛有病?眼睛有病,何能见性?

    倘若如会禅师是不入流的三脚猫,恐怕一句话就被问倒了!然而证悟的禅师心明如镜,完全洞悉话中机关。如会禅师直率但也客气地说:“见性非眼,眼病何害?”

    见性是用心的眼睛,不是用肉跟。

    如果如会禅师想给他更大的惊奇,也可以说:“你真是心眼已盲,才会问这蠢问题!”既点出见性的本质,复又教训这狂妄的业余修行者!

    泥牛入海

    (洞山问龙山):“和尚见个什么道理便住此山?”

    师云:“我见两个泥牛斗入海,至如今无消息。”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四六

    【白话新唱】

    洞山良价问龙山和尚说:“和尚见到什么道理就安心来住此山?”

    龙山说:“我啊,看到两头泥牛斗来斗去一起跑入海水中,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那两头泥牛的消息呢!”

    【分析与鉴赏】

    泥土捏塑的牛是不可能走动的,泥牛即是虚妄的存在,用来比喻人们的烦恼、快乐、执著、见解都像泥牛一样虚幻而又运作不息。

    已悟的禅师,不再有错觉的运作,所以说泥牛斗入海中,被大海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无声无息了!

    掌掴皇帝沙弥

    (黄檗希运)在浙江盐官殿上礼佛次,时唐宣宗为沙弥,问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长老礼拜,当何所求?”

    师曰:“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常礼如是事。”

    弥曰:“用礼何为?”师便掌!弥曰:“太粗生!”师曰:“这里是什么所在,说粗说细!”随后又掌!

    《指月录》卷十页一八四

    【白话新唱】

    黄檗在浙江盐官海昌院的佛殿上礼佛时,当时尚未登基的唐宣宗李忱,为了避杀身之祸,离开长安,落发出家,在院内当沙弥,看见禅师居然在礼佛,就故意问说:“禅师是已证悟空性的人,不会执著于佛而有所求,不会执著于法而有所求,不会执著于僧而有所求。现在长老却在礼佛,请问求些什么呢?”

    黄檗说:“你说得很好,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我就是礼佛而已,你明白吗?”

    李忱接口又说:“那你干嘛礼佛呢?可以做的事情那么多!”

    黄檗看这沙弥逞口舌之利,必须非常手段应付,就一巴掌打过去!

    李忱捂着面颊说:“你怎么这么粗鲁!”

    黄檗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还有粗鲁不粗鲁的分别心!”说着又赏了李忱一巴掌!

    【分析与鉴赏】

    连续赏了未来的皇帝沙弥两记耳光,啊!黄檗禅师!你真是胆大包天呀!在那中国旧社会,皇帝乃是万民之上的天子,你居然出手打他!太伟大了!这已经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而是在你眼中,众生平等,你看见的是每个人都是佛,只是他们没有领悟而已。认为自己是凡夫,因而卑屈怯懦,乃是执著;认为自己是皇帝,高人两三等,也是执著。

    黄檗禅师啊!你礼拜只是礼拜,但那沙弥胡乱诬告你“何所求”!你如果不乱拜,闲着也是闲着,总要做些事情,比如上个厕所、洗个澡,难道那沙弥也要问你“上厕所何所求,洗澡何所求”吗?果然该打,打得好,打得妙!

    虽然礼佛,其实无人礼佛,无佛可礼。虽然打人,其实有谁打人?有谁被打?

    谋杀禅宗

    (黄檗)后居洪州大安寺,海众奔凑,裴相国休镇宛陵,建大禅苑,请师说法。以师酷爱旧山,还以黄檗名之。

    又请师至郡,以所解一篇示师,师接置于座,略不披阅,良久云:“会么?”

    公云:“未测。”师云:“若便恁么会得,犹较些子;若也形于纸墨,何有吾宗?”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三

    【白话新唱】

    黄檗希运后来住在洪州大安寺,许多学僧闻名而来。相国裴休在宛陵建了一座大禅苑,请黄檗来说法。因为黄檗非常喜爱从前住过的黄檗山,所以就把禅苑取名为黄檗禅苑。

    裴休邀请黄檗到宛陵,把他对禅的理解写成一篇著述呈给黄檗指正,但是,黄檗接过著述后搁在座上,看也不看一眼,过了许久,他问裴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休说:“师父的意思高深莫测。”

    黄檗说:“如果刚才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表示你的程度还可以,可是依你目前的状况,居然还敢把一点微末的体会书诸纸上,这不正是谋杀禅宗吗?”

    【分析与鉴赏】

    笔者写书至此,悚然一惊!简直不敢再写了,免得我也把禅宗谋杀掉了!不过想想,禅宗本来就奄奄一息,也不怕区区在下补上一刀,所以我又以笔当剑,继续宰杀禅宗了!

    虽然说禅乃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可是打从初祖达摩开始,就不断留下文字著述传诸后世,乃至于整部大藏经中禅宗的语录、论著的卷数竟远远多过其他宗派,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并非全然如此,确实有人因为读了禅宗的语录而发悟,也确实有人读的禅书越多离悟越远,关键在于学人以何种心态来看待禅籍。

    偌多禅书之中,既有宗通说通的上等著作,也有作者无亲证的现量经验,却以过人的学养、精密的思维写出的中等著作,更有那许多知见不正、定盘星失灵的下等文字垃圾,泛滥成灾。

    黄檗对裴休的著述搁置一旁,复又沉默不语,本身就已在施以无言之教,禅的秘密在此显露无遗。然而裴休一心记挂着那篇文章能否得到师父的肯定,疏忽了眼前的化机。

    黄檗看他文人习气犹在,不能领会上等教法,不得不开口说:“若也形于纸墨,何有吾宗?”语气是沉重的,心地是悲悯的,是以裴休更加敬重。

    裴休是当朝大官,这样的当头棒喝,珍贵难得。若是一般交际僧,恐早已谀辞如涌:裴大居士文采斑斓,见地圆透,深得我佛之心、达摩西来之意,真乃禅门龙象,当代佛弟子之大善知识……

    赵州待客之道

    一日,真定帅王公携诸子入院,师坐而问曰:“大王会么?”

    王云:“不会。”

    师云:“自小持斋身已老,见人无力下禅床。”

    王公尤加礼重。

    翌日令客将传语,师下禅床受之。

    少间侍者问:“和尚见大王来不下禅床,今日军将来为什么却下禅床?”

    师云:“非汝所知。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中等人来,下禅床接;末等人来,三门外接。”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一

    【白话新唱】

    有一天,真定帅王公带儿子们来见赵州从谂,赵州坐在禅床上,不下来迎接,却问王说:“大王!你明白吗?”

    大王说:“不明白。”

    赵州说:“我从小吃素,现在人老了,见到人来也没有力气下禅床迎接了!”

    王公听了,对他更加敬重。

    第二天,大王令部属传话,赵州居然走下禅床来受话。

    过了一会儿,侍者感到疑惑不已,问:“昨天大王亲自前来,和尚好大气派坐在禅床上不肯下来。今天只是他的部属来传话,和尚为什么又走下禅床呢?”

    赵州说:“这就是你不懂的地方了!第一等的人来见我,我就坐在禅床上迎接;中等的人来见我,我就走下禅床迎接;最下等的人,我就必须走出大门到外面迎接了。”

    【分析与鉴赏】

    真定帅王公是皇帝的亲兄弟,贵不可言,属于攀炎附势者优先逢迎拍马屁的目标,但是赵州却大喇喇坐在禅床上,堂而皇之地问他:“你明白我为什么不下禅床吗?”

    诸法不动,无来无去,无上无下,这就是赵州不下禅床的无言之教,可惜陈义过高,大王难以理会。所以赵州失道而后德,不再从胜义谛说话,降低层次到德的尊贵,以“老禅师”自重,既老又禅又师,这三者就是大王可以理解的层次了,是以大王更加敬重。

    地位越是崇高的人,越不能对他谦逊客气,因他习惯别人恭谨。禅师是要启发众生,不是讨好众生,必定要以违逆对方习惯的方式来对待他,才能制造出强力的震撼。

    第二天,大王的部属来传话,赵州反而下禅床接待,这就是待之以礼了。

    大王是来求教的,故待之以道;部属是来传话的,故待之以礼。

    至于最后,赵州所说的三等人迎接法,既是幽默,也是深刻的人际应对之道。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常与三教九流各色人马打交道的赵州,显然深得个中三昧。

    当人们对你越恭敬、越客气,似乎不是沾沾自喜的时候,哪代表着你与人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如果你去拜访朋友,朋友居然到大门外恭迎,呜呼!赶快反省,自己是不是最下等人?

    据《列子》记载,杨朱求见老子之前,旅舍的客人都来迎接他,主人帮他安排座位,女主人帮他拿漱洗用具,先来的客人都让位给他,烧饭的下人也不敢在他面前出现。后来老子训了他一顿,说他不堪造就,示以“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的奥义,嘿!杨朱悔悟了,等他要离去时,旅舍的客人都与他打成一片,有的竟敢和他抢席位了。

    最后,笔者还要介绍一则有趣的公案,佛印了元为“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做了一个完美的诠释。

    苏东坡与佛印的交情很好,佛印住在金山寺时,苏东坡写了封信去,预定了拜访日期,并请佛印“不必出山,当如赵州上等接人”。苏东坡此语,其实既是客气,请佛印安坐于室即可,又富有禅机的考验,瞧瞧佛印如何应对。

    没想到,佛印接了信后,不等苏东坡来访,就直接找苏东坡去了!东坡一见,笑问:“莫非我是三等人吗?竟劳你走出山门。”

    佛印吟了一偈回答:“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三门见赵王,争似金山无量相,大千都是一禅床。”

    你瞧!佛印多么气派啊!他仍然是“第一等人来,禅床上接”,因为“大千都是一禅床”,佛印根本没走下禅床呢!

    苏东坡忍不住拍掌叫好!

    万物的水平

    (仰山慧寂)一日随沩山开田,师问曰:“者头得恁么低,那头得恁么高?”佑曰:“水能平物,但以水平。”

    师曰:“水也无凭,和尚但高处高平,低处低平。”佑然之。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一九一

    【白话新唱】

    有一天,仰山慧寂跟着沩山灵佑一同开田,这田地未整,高低不平,仰山就随口说:“这边怎么这么低,那边又那么高?”

    沩山就说:“水可以作为高低一致的标准,等我们把田地整平了,用水一测就知道了。”

    仰山接口说:“水也不可依赖,高的地方有自己的水平,低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水平。”

    沩山点头肯定。

    【分析与鉴赏】

    流动的水被地心引力吸引,保持水平的表面,这个现象沩山援引为诸法平等的象征。《金刚经》说:“诸法平等,无有高下。”在理体上,诸法的本质乃是空性,在空性中,是绝对的统一、和谐。

    所以古人曾有如下对答:

    “既然《金刚经》说:‘诸法平等,无有高下。’为什么这座山高、那座山低?”

    “因为,诸法平等无有高下。”

    仰山接口说:“高处高平,低处低平。”正是指出,在现象上,不可以用一个绝对的标准来抹杀个别现象的差异。

    就像大鹏鸟与麻雀都是鸟,可是大鹏展翅一飞万里,展现雄壮之美;而麻雀从树上飞到树下转折灵活,在小小的飞行距离中姿态百出,也是飞行的绝技。大鹏与麻雀,理当惺惺相惜,而不是彼此讥笑。

    比丘尼在哪里

    尼众问:“如何得为僧去?”师曰:“作尼来多少时也?”

    尼曰:“还有为僧时也无?”师曰:“汝即今是什么?”

    尼曰:“现是尼身,何得不识?”师曰:“谁识汝?”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九

    【白话新唱】

    比丘尼问:“怎么做,下辈子可以转身为比丘?”

    龙潭崇信说:“你做比丘尼多久了?”

    比丘尼又问:“到底能不能转女成男,下辈子当比丘?”

    龙潭崇信说:“你现在是什么?”

    比丘尼说:“我现在是比丘尼之身,难道你看不出来?”

    龙潭崇信被她一本正经地认同自己是女人身逗笑了,说:“谁知道你是比丘尼呢?”

    【分析与鉴赏】

    这个公案使我联想到一个家庭主妇说过的故事。

    “我买了一堆食物放在橱柜上,发现三岁的小女儿睁大了一双小眼睛,正惊讶地望着食物。

    “柜子上有一袋狗食,袋上印了一只昂扬的狗头。旁边是一袋面粉,袋上印着大只狮子头。

    “女儿轻轻放下她的小狗,一点一点挨近我,‘妈妈!’她非常小声地说,“‘狮子在哪里?’”

    同样的,比丘在哪里?比丘尼在哪里?男人在哪里?女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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