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光)往彼晨夕参承,师常端坐面墙,莫闻诲励。
光自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布发掩泥,投崖饲虎,古尚若此,我又何人?”
其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光坚立不动,迟明积雪过膝。师悯而问曰:“汝久立雪中,当求何事?”
光悲泪曰:“唯愿和尚慈悲开甘露门,广度群品。”
师曰:“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光闻师诲励,潜取利刀自断左臂,置于师前。师知是法器,乃曰:“诸佛最初求道,为法忘形,汝今断臂吾前,求亦可在。”师遂因与易名曰慧可。
光曰:“诸佛法印,可得闻乎?”
师曰:“诸佛法印,非从人得。”
光曰:“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师曰:“将心来与汝安。”
曰:“觅心了不可得。”
师曰:“我与汝安心竟。”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四十七
【白话新唱】
达摩在少林寺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们莫测高深,称他为“壁观婆罗门”。
神光知道达摩是有道高人,从早到晚守在达摩身边,但是达摩什么法也没说。
神光心想:“古人为了求道愿意付出生命,我也可以!”有一天下大雪,神光坚定站立在雪中,积雪淹到膝盖,达摩同情他说:“你站在雪中这么久,想向我求什么?”
神光说:“请和尚慈悲,指示佛法大意。”
达摩说:“诸佛的无上妙道,都要经过漫长时间的艰苦修行,岂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传人!”
神光一听,知道达摩考验他的道心,他二话不说,取出利刃将左臂剁下,呈给达摩。达摩看了十分满意,说:“诸佛求道,为法忘形,你这么做,也算可以。”所以帮他取了法名“慧可”。
神光说:“诸佛证得的最高真理可以说给我听吗?”
达摩说:“最高真理不是我能给你的,要你自己去发现。”
神光说:“我的心不安宁,请师父为我安心。”
达摩说:“你把不安的心找出来,我就帮你安。”
神光说:“我找不到心。”
达摩说:“我帮你把心安了!”
神光当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中国禅宗能够开花结果,使无数后人得到开悟的好处,必须感谢那只被神光剁掉的手臂!
没有这只剁掉的手臂,达摩不会传法给神光,禅就与中国人无缘了!
大师考验弟子,严苛如暴君!禅门是这般孤高傲然,丝毫不讲人情,才能开出唐宋巍巍禅风!
达摩传法,果真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他并未叫神光从持戒、修定下手,再广读般若、唯识,只是简单地说:“把心找出来!”
神光观察自己的心,发现妄念飘忽,像水中月不可把捉,原来心也是幻相,所能看见、所能观察的都是幻相,真正的心是拿不出来的。所以神光说:“觅心了不可得。”
最重要的手法就在达摩最后说:“我与汝安心竟。”这是一根大钉子,一锤把神光瞬间出现的悟境钉牢,使神光当下认定门路,勇敢跳下去,立刻大悟。
大师适时的一句肯定话,胜过千经万论。
觅罪不可得
有一居士,年逾四十,不言名氏,聿来设礼,而问师曰:“弟子身缠风恙,请和尚忏罪。”
师曰:“将罪来与汝忏。”
居士良久云:“觅罪不可得。”
师曰:“我与汝忏罪竟,宜依佛法僧住。”
曰:“今见和尚已知是僧,未审何名佛法?”
师曰:“是心是佛,足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
曰:“今日始知罪性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如其心然,佛法无二也。”
大师深器之,即为剃发,云:“是吾宝也,宜名僧璨。”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五十
风恙:肢体麻痹瘫痪的病,即中风。
【白话新唱】
有位年过四十的在家居士,没说自己的名字,向慧可礼拜,问说:“我得了中风的病,一定是罪业深重,请和尚为我忏悔业障。”
慧可说:“把罪找出来我帮你消除。”
居士说:“我怎么找也找不到罪。”
慧可说:“我已经帮你忏悔业障完毕了,你应当皈依佛法僧。”
居士说:“今天看到和尚,知道和尚就是僧,可是什么是佛?什么是法?”
慧可说:“这个心就是佛,这个心就是法,佛就是法,法就是佛。僧也是依此类推。”
居士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罪跟心一样,不在内、不在外、不在中间,都不可执为实有。”
慧可非常器重这位居士,就为他剃发,并说:“你真是禅门之宝啊!应当取名为僧璨。”(璨是宝玉光华四射的意思。)
【分析与鉴赏】
三祖僧璨也是一句话就功德圆满,二祖问他把罪拿出来,他发现觅罪不可得,就开悟了!与二祖慧可如出一辙。
其实不只是觅心不可得、觅罪不可得,你所能想得出来的一切,都觅之不得。例如所有文字被人类使用最多的就是“我”这个字,同样是觅我不可得。眼前明明白白的一朵玫瑰花,虽有浓郁香气与美艳容颜,也仍然是觅玫瑰花了不可得。能这样去体察,开悟也可以很简单。
本来就解脱
有沙弥道信,年始十四,来礼师曰:“愿和尚慈悲,乞与解脱法门。”
师曰:“谁缚汝?”
曰:“无人缚。”
师曰:“何更求解脱乎?”
信于言下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三页五十三
【白话新唱】
有位十四岁的小沙弥道信,来拜见僧璨说:“请和尚慈悲,指示解脱法门。”
僧璨说:“谁绑住你了?”
道信想了一想,说:“没人绑我。”
僧璨说:“那又何必求解脱呢?”
道信立刻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人活在自己的想象里,把自己想象成烦恼的人,想象有佛法可修,有解脱可以追求。这就是造作,就是无明,就是执著。
停止想象,清楚地看清真相,一切本来都完美无缺,就不需要再多一番造作。
众生跟佛的差别在于,佛一无所有,众生却拥有很多。
众生有很多妄想,很多欲望,很多规范,很多知识,很多非如此不可的事情。
从凡夫修行到成佛,并非不断增添,反而是不断剥掉多余的垃圾。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乃是修行的铁律。
宁可做一无所有的佛,也不要做收集垃圾的众生。
本案中,三祖僧璨问:“谁缚汝?”四祖道信说:“无人缚。”问得高明,也答得高明,这番对话还可拆解成:
“请师父指示我解脱法门。”
“谁绑住你不得解脱呢?”
“是我自己。”
“绑住你的‘我’在哪里呢?”
“我找不到‘我’。”
“既然找不到绑住你的‘我’,还有被绑的‘我’吗?”
“也找不到被绑的‘我’。”
“那么你已经解脱了!”
道信言下大悟!
布毛侍者
有侍者会通忽一日欲辞去。师曰:“汝今何往?”对曰:“会通为法出家,不蒙和尚垂慈诲,今往诸方学佛法去。”
师曰:“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
曰:“如何是和尚佛法?”
师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会通遂领悟玄旨。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六十八
侍者:跟在和尚身边侍奉的人。
【白话新唱】
鸟窠禅师的侍者会通有一天表示想离开了,鸟窠问:“你想去哪里?”会通说:“我出家是为了佛法,可是我服侍和尚这么久,你什么也没教我,所以我想到别的地方学佛法。”
鸟窠说:“如果说佛法,我这里也有一点点。”
会通一听,好奇地说:“和尚的佛法是怎么样呢?”因为这是鸟窠禅师第一次对他说佛法。
鸟窠禅师从身上的僧袍拈起一根布毛,吹了一下,剎那间会通竟开悟了!后来人们称会通为布毛侍者,纪念这个特别的开悟因缘。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个精采的公案,既有高明的见地,也有精采的教学技巧。
会通说:“你什么也没教我,所以我想到别的地方学佛法。”佛法象征最高真理,也就是开悟的内容、解脱的心法,而鸟窠从来也没正面对会通说过。会通是有道心的人,既然鸟窠不告诉他,他只好另访明师。
没想到,在会通绝望的时候,鸟窠忽然说:“我这里也有一点点佛法。”一方面让会通突然感觉希望出现了,一方面也让会通非常好奇,佛法为什么是一点点?这句话让会通全神贯注,剎时专心得不得了!
出人意料,鸟窠什么也没说,只是拈起一根布毛,呼的一声吹了一下;在会通全神贯注之时,呼的一声,声音虽小,却像雷声轰隆,一下子撞在他的心上。原来佛法不远,就在身边,到处都是!古人说:“大道常在目前。”又说:“郁郁黄花,无非法身;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鸟窠禅师虽然从来不说佛法,可是生活中一景一物一言一行无非佛法啊!
这些领悟,全拜鸟窠禅师故作玄机地撩起会通的高度好奇心,才使他看见了平日视而不见的真理。
秘密作用
有坦然、怀让二人来参。问曰:“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师曰:“何不问自己意?”
曰:“如何是自己意?”
师曰:“当观密作用。”
曰:“如何是密作用?”
师以目开合示之。
然言下知归,更不他适。让机缘不逗,辞往曹溪。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一
【白话新唱】
坦然、怀让两人前来参访嵩岳慧安,问说:“达摩祖师从西天传什么意旨来?”
慧安:“不管达摩传什么,你自己的意旨是什么?”
“什么是自己的意旨?”
慧安:“你只要观察自己那个秘密作用的就是。”
“什么是那个秘密作用的?”
慧安一眨眼,表示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佛性的秘密作用。
坦然立刻有所悟入,见到了自己的佛性。怀让的机缘尚未契合,辞行再造访曹溪,后来成为六祖门下大法将。
【分析与鉴赏】
佛性是人身心活动的秘密主人,人每天在使用,享受佛性的贡献,却从来不认识它。傅大士曾颂说:“夜夜抱佛眠,朝朝还共起,起坐镇相随,语默同居止。纤毫不相离,如身影相似,欲识佛去处,只这语声是。”
佛性是实相无相,不落形迹的,无法让你用显微镜或超音波扫描让它现形的。但是你想知道佛性在哪里,就在你说话发声的时候,它的作用就出现了。
“佛性”二字只是一个名词,勉强来描述那不可描述的,若以为实有一个佛性,那又离佛性太远,所以这就是慧安不用言语向坦然说的原因。他宁可一眨眼,让坦然自己体会到,只要一体会到了,从此看佛性如观掌中珍,不再雾里看花。
坦然、怀让同时来参访慧安,一个言下开悟,一个茫然不会,这全是师生之间是否机缘契合的缘故。后来怀让初见六祖,只是一句“不污染”就豁然契入,马祖、大珠、南泉、百丈、赵州、黄檗、沩山、临济等历史上一流的大禅师,都从他的法脉开展出来。
密在汝边
(道明)及闻五祖密付衣法与卢行者,即率同意数十人蹑迹追逐,至大庾岭,师最先见,余辈未及。卢行者见师奔至,即掷衣钵于磐石曰:“此衣表信,可力争耶?任君将去。”
师遂举之,如山不动,踟蹰悚栗,乃曰:“我来求法,非为衣也,愿行者开示于我。”
祖曰:“不思善,不思恶,正恁么时,阿哪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师当下大悟,遍体汗流,泣礼数拜,问曰:“上来密语密意外,还更别有意旨否?”
祖曰:“我今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自己面目,密却在汝边。”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二
【白话新唱】
道明听说五祖弘忍已经把衣钵传给六祖慧能了,立刻率领数十名道友追捕,要把衣钵夺回来。
一路追踪到大庾岭,道明最先赶上,其他人都落在后面。慧能一看见道明奔近了,就将衣钵扔在大石头上,说:“这袈裟是表示我已得心法的信物,岂是恶势力可以争夺的呢?你拿拿看!”
道明伸手去取,没想到衣钵像一座山似的,举不起来。他心下转过千百个念头:“难道慧能真的是得法的人?我出家的目的就是求法,为什么会卷入权力斗争的是非之中?”当下心里清明如雪,就对慧能说:“我为求法而来,对衣钵没兴趣,请你开示我禅门心法。”
慧能说:“当你不起善恶分别心的时候,什么是你的本来面目?”
道明当下大悟,原来人都活在分别心的幻相里,看不到实相:分别心一旦停止,自然就看见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时他遍身流汗,忍不住欢喜地哭泣,向慧能礼拜,并问:“禅门心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
慧能说:“没有了,一切尽在此矣,凡是能够用言语表达的都不是。你返观自己的心,一切的奥秘都在其中。”
【分析与鉴赏】
道明开悟之时,遍身流汗,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征兆。身与心是关系密切的一体两面,如果在心的方面产生像开悟这般惊天动地的转变,身体不可能不随之出现连带的反应。所以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心的开悟,身体必然有连带反应;如果有人宣称开悟,却没有身体的反应,这样的开悟若非虚假诳人,就是心理意识层面的浮光掠影,应当倍加精进,不要得少为足。
道明开悟之后,立刻问慧能:“禅门心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吗?”类似的问题也曾有不少祖师在乍悟之时问过。这时,禅师适时的肯定很重要,让刚开悟者认定:就是这样没错!从此对什么是“佛法”、“涅槃”、“解脱”、“佛性”、“菩提”、“真如”等等一清二楚,不会再混淆了,便可开始悟后起修,增修禅定,起发大机大用。
慧能说:“你返观自己的心,一切的奥秘都在其中。”这句话,值得读者特别咀嚼。
破灶堕和尚
嵩岳破灶堕和尚,不称名氏,言行叵测,隐居嵩岳。山坞有庙甚灵,殿中唯安一灶,远近祭祀不辍,烹杀物命甚多。
师一日领侍僧入庙,以杖敲灶三下云:“咄,此灶只是泥瓦合成,圣从何来?灵从何起?恁么烹杀物命!”
又打三下,灶乃倾破堕落。须臾,有一人青衣峨冠,忽然设拜师前。师曰:“是什么人?”云:“我本此庙灶神,久受业报,今日蒙师说无生法,得脱此处,生在天中,特来致谢。”
师曰:“是汝本有之性,非吾强言。”
神再礼而没。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四
【白话新唱】
禅师本来从不提自己的名字,言行高深莫测,隐居在嵩岳。附近的山坞有间很灵的庙,里面只放了一口灶,远近来祭祀的人络绎不绝,被杀的牲畜不计其数。
禅师有一天带了随从进庙里,以手杖敲这口灶三下说:“喂!这口灶只是泥瓦烧成的,有什么圣灵可言?却害死这么多生命!”
又猛打三下,把这口灶打破成一地碎片。没多久,出现一名身着青衣高帽的人向禅师礼拜,禅师问:“什么人?”
“我是这庙的灶神,受业力束缚,附在这口灶上。今天幸运得到您为说无生之法,才得以脱离这口灶,往生天上,所以特来致谢。”
禅师说:“解脱是你本来就具有的,不是我说了你才解脱,没什么好谢,去吧!”
灶神再拜,瞬间消失不见了。
从此以后,人们称禅师为“破灶堕和尚”。
【分析与鉴赏】
身体是人的一大陷阱,对许多人来说,一生的精华岁月都耗在让这具身体吃好、睡好、穿好、住好,满足身体的各种欲望上。难怪老子会感叹:“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灶神的身体就是这口灶,当灶被打破后,灶神立刻体会到身体是短暂的寄托寓所,没有身体反而更为自由自在,当下就能往生天界。
不过灶神的体会还仅止于对粗糙的泥瓦合成的灶的超越,还没看透细致的天人之身也是短暂的客寓。这便是他未来的功课了。
本有之性
少选,侍僧等问云:“某等诸人久在和尚左右,未蒙师苦口直为某等,灶神得什么径旨,便得生天?”
师曰:“我只向伊道,本是泥瓦合成,别也无道理为伊。”
侍僧等立而无言,师曰:“会么?”
主事云:“不会。”
师曰:“本有之性,为什么不会?”
侍僧等乃礼拜。
师曰:“堕也,堕也,破也,破也。”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四
【白话新唱】
过了一会儿,侍从问说:“我们在和尚身边这么久,没有得到和尚的直指,灶神究竟得了什么道理,立刻能生天上?”
破灶堕和尚说:“我只是告诉他,本是泥瓦合成,没有什么。”
随从等人站着,未说一语,和尚问:“你们明白吗?”
主事僧说:“不明白。”
和尚说:“佛性是你们本有的,为什么不明白?”
随从们一听,豁然开朗,立刻礼拜致谢。
和尚也高兴地说:“堕也!堕也!破也!破也!”
【分析与鉴赏】
许多事情机缘未成熟前,纵使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是窒碍难行:一旦机缘成熟,便如水到渠成,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侍僧说:“我们久在和尚左右始终不悟。”机缘未到也!
机缘成熟时,即啄啐同时,小鸡由蛋壳内向外啄,母鸡由外向内啐,在最恰当的时机花小小的气力就能孵出小鸡。如果小鸡未成熟,母鸡过早帮忙,恐怕落得壳碎蛋亡:如果小鸡成熟了,母鸡却未在一旁帮忙,恐怕小鸡要憋死在壳内。
和尚带他们来庙里打破灶,这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引发疑情的手段。他们怀疑:为什么灶神不费吹灰之力就生天了,而我们费九牛二虎之力仍在原地打转?
“本是泥瓦合成”,意指人乃五蕴和合而成,也是虚假不实。但侍僧们仍然不懂,和尚再重复一遍:“本有之性,为什么不会?”侍僧们就恍然大悟了,原来看透人是五蕴和合的虚假之身,佛性就显现出来了!
善恶如浮云
僧问:“如何是修善行人?”
师曰:“捻枪带甲。”
云:“如何是作恶行人?”
师曰:“修禅入定。”
僧云:“某甲浅机,请师直指。”
师曰:“汝问我恶,恶不从善;汝问我善,善不从恶。”良久又曰:“会么?”
僧云:“会。”
师曰:“恶人无善念,善人无恶心。所以道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
其僧从言下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四页七十五
【白话新唱】
僧问:“怎么样是行善的人?”
破灶堕和尚说:“身披战甲手持长枪去杀人。”
又问:“怎么样是作恶的人?”
和尚说:“修禅入定。”
僧人听了,觉得十分矛盾,怎么杀人是行善,修禅入定反而是作恶?只好说:“我的程度不好,请和尚直说。”
和尚说:“你问我什么是恶,我就告诉你恶不从善来;你问我什么是善,我就告诉你善不从恶来。”停顿了很久,又说:“你明白吗?”
僧人说:“明白。”
和尚说:“恶人没有善念,善人没有恶念。所以说,善恶就如浮云,没有生起也没有消失之处。”
僧人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禅师喜欢问东答西,问西答东,目的就在颠覆思维的运作,使人能离开理智的分析,直接看透事物的真相。思维、理智是一套完美的工具,把真理切割成碎片,让人活在由语言、概念、抽象思考建构而成的幻相世界。人们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我们在生活中用来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思维、理智,正是使我们不能开悟的元凶。
在平常的概念里,杀人是恶、修禅是善,可是破灶堕禅师偏偏说杀人是善、修禅是恶,目的是叫人警觉到,起善恶的分别,正是不能开悟的祸首。越是认同于善恶的分别,执著越深重。
禅师最后说:“善恶如浮云,俱无起灭处。”这是直接从本地风光流出来真理的语言。僧人经过一番思维、理智的摇撼打击之后,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这时就能装进真正的东西,所以一听就悟了。
不污染
(南岳怀让)诣曹溪参六祖,祖问:“什么处来?”
曰:“嵩山来。”
祖曰:“什么物恁么来?”
曰:“说似一物即不中。”
祖曰:“还可修证否?”
曰:“修证即不无,污染即不得。”
祖曰:“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罗谶汝足下出一马驹蹋杀天下人,并在汝心,不须速说。”
师豁然契会,执侍左右一十五载。
《景德传灯录》卷五页九十二
【白话新唱】
怀让到曹溪参访六祖慧能,慧能问他:“你从哪里来?”
“从嵩山来。”
慧能:“你从嵩山带什么来?”
“如果说我带了可以说的东西来就不对了。”
慧能:“那么这个东西还可以修证吗?”
“对凡夫来说修证是有的,可是也不可能污染它。”
慧能说:“说得好!就是‘不污染’这三个字,诸佛所要宣扬的妙理不过如此。你有这个见地,我也同样有这个见地!西天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曾经预言,以后在你的弟子中会出现一马驹,蹋杀天下人。这事你放在心上即可,不须对人说。”
怀让一听慧能说:“只此不污染,诸佛之所护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当下豁然开悟,此后追随慧能左右,服侍了十五年。
【分析与鉴赏】
佛性,在两人的对话中不时出现,但他们就是巧妙地不说出来,真像剑侠在树梢上高来高去,就是不踩在地上。
凡人需要修行,才能让佛性显示出来,这就是证悟,所以说“修证即不无”。可是对佛性而言,它从来没有变质、被污染,只是没显现而已,所以说“污染即不得”。
慧能立刻肯定怀让的见地,说:“汝既如是,我亦如是。”怀让也因为深受敬重的六祖如此肯定他,因而当下开悟。这种信心成就必须师生之间宿缘深厚啊!
“汝足下出一马驹,蹋杀天下人。”就是指怀让的高足,马祖道一禅师。禅宗不谈神通,却常不经意显现神通,这样的预言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师豁然契会,执持左右一十五载。”怀让既然开悟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服侍了慧能十五年?对凡夫来说,仿佛开悟是求道之旅的终点;对开悟者而言,开悟只是修行的第一步,以后要修行的项目才多着呢!
自家宝藏
(大珠慧海)初至江西参马祖,祖问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
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
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
师遂礼拜,问曰:“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
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
师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觉知,踊跃谢礼。
《景德传灯录》卷六页一○六
【白话新唱】
大珠慧海初到江西参访马祖,马祖问:“你从何处来?”
大珠说:“从越州大云寺来。”
马祖:“你来我这里想做什么?”
大珠:“来求佛法。”
马祖:“自己有宝藏不要,却流浪在外头不肯回家,真是奇怪!我这里什么也没有,有啥佛法可求?”
大珠立刻向马祖礼拜,问说:“到底什么是我的自家宝藏?”
马祖说:“现在能使你问我的,这就是你的自家宝藏。你本来就一切具足,什么也没缺少,使用自在,何必向外寻找呢?”
大珠慧海听了马祖的话,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佛性,非常兴奋地向马祖礼拜致谢。
【分析与鉴赏】
自家宝藏,即是佛性。马祖说:“你本来就一切具足,什么也没缺少,使用自在,何必向外寻找呢?”大珠要寻找的,只是看清这个事实而已,一旦亲自看见了,以后再也没有疑惑了,并不是在佛性之外另外去找一个佛性来填充自己。这就是见性,亦即亲见佛性、亲见涅槃。
大珠刚与马祖见面并不礼拜,表示尚未肯定马祖,直到马祖指出“自家宝藏不顾”,大珠知道马祖说到重点了,立刻下跪礼拜,请马祖指出什么是自家宝藏。这礼拜不是随便人可以承当的,接受了礼拜,就要指出宝贝来传授了,没有宝贝的人还是少接受礼拜为宜。
人就像不知道把钱藏在哪里的富翁,竟然以为自己是一文不名的贫家儿,过着穷人日子。开悟就像找出隐藏的财富,当下就清楚明白了自己是富翁的富翁。至于如何善用财富,这就是悟后起修的工夫,路途漫长,悟后可学习的事正多着呢!
野鸭飞过也
(百丈怀海)一日侍马祖行次,见一群野鸭飞过,祖曰:“是什么?”师曰:“野鸭子。”
祖曰:“什处去也?”师曰:“飞过去也。”祖遂把师鼻扭,负痛失声。
祖曰:“又道飞过去也。”
师于言下有省。
《指月录》卷八页一二九
【白话新唱】
百丈怀海担任马祖的侍者,有一天陪马祖散步,看到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他:“那是什么?”百丈说:“是野鸭。”
马祖又问:“野鸭到哪儿去了?”
百丈说:“飞过去了!”
马祖忽然一把捉住百丈的鼻子大力一扭,百丈冷不防被扭,痛极而大叫一声!
马祖说:“你还说野鸭飞过去了!”
百丈立刻有所省悟。
【分析与鉴赏】
对禅师来说,禅无所不在,任何景物都可援引来为弟子指示禅心。如同武侠小说描述的大剑师,手中不必有剑,一茎草、一根发丝就能斩人首级于千军万马。
马祖岂不知天上飞的是野鸭,他是明知故问,但百丈怀海没有警觉到马祖已经提三尺禅剑出招了!还老实回答是野鸭,连禅机都不识。
如果是禅师法战,百丈已经被一剑穿心了!好在他是弟子,马祖手持杀人剑,正是要杀他的执著,设法让他开悟。
马祖这一剑亦虚亦实,如果对方当作禅机来响应,马祖大可以笑他太认真,时时把禅挂在心上不是很累吗?所以对方也须亦虚亦实地见招拆招,才能精准地“针锋相对”。这样的禅战,既要瞭如指掌的悟见,也要清醒灵敏的神志,如果再加上三分幽默感,就更加美妙了。
马祖再出招曰:“野鸭哪儿去了?”百丈答:“飞过去了!”
就现象来说,百丈的回答都正确,但百丈不知马祖的问话有两重意涵,表面是就现象来问,内底却是就体性来问,也就是禅的象征语言。野鸭在此象征佛性,佛性会飞来又飞去吗?不!佛性如如不动,但是人们常惑于现象,而迷失了本性。
马祖等于是问:“佛性哪儿去了?”百丈如果答:“我在这里。”意思到了,可以得六十分,可是还落于文字相,所以不能给高分。如果百丈厉害一点。沉默不言,只灼灼注视马祖,至少可以得个七十分,这时马祖就得另外变招了。如果百丈更厉害一点,一拳就打向马祖,这叫先下手为强,至少可得八十分!这里面有见地也有气魄。
可惜百丈当时还没开悟,于是惨遭毒手,马祖果然再出一剑,重重扭他鼻子,剧痛之下,百丈立刻对自己的存在有深刻的觉受。此时马祖说:“你还说野鸭(佛性)飞过去了!”意思正是,佛性就在这里,所以你才会感到很痛!
百丈终于初步悟入了!虽然鼻子很痛,可是痛过就没事了,其他的禅门祖师付出比他更大代价的大有人在。例如二祖慧可硬是剁了一条左臂,后来的云门文偃更是被陈尊宿活活用门挤断了一条腿子才悟入,百丈真是幸运极了。
百丈之后还有下文,并再参马祖,悟境更加深彻,请读者继续往下看。
刚才哭得伤心,现在笑得开心
(承上文)却归侍者寮,哀哀大哭,同事问曰:“汝怀父母耶?”师曰:“无。”曰:“被人骂耶?”师曰:“无。”曰:“哭作什么?”师曰:“我鼻孔被大师扭得痛不彻。”同事曰:“有甚因缘不契?”师曰:“汝问取和尚去。”
同事问大师曰:“海侍者有何因缘不契,在寮中哭?告和尚为某甲说。”
大师曰:“是伊会也,汝自问取他。”
同事归寮曰:“和尚道汝会他,教我自问汝。”
师乃呵呵大笑,同事曰:“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
师曰:“适来哭,如今笑。”同事罔然。
《指月录》卷八页一二九
【白话新唱】
百丈悟入以后,鼻子实在很痛,捂着鼻走回寮房,放声大哭。
僧友问他:“你是想念家里的父母吗?”
“不是。”
“被人骂了吗?”
“不是。”
“那你干嘛哭呢?”
“我的鼻子被师父扭得好痛呀!”
“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吗?”
百丈一边哭一边说:“你去问师父吧!”
这位僧友实在是难得的好事者,就跑去问马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海侍者一个人在寮房嚎啕大哭!请和尚告诉我。”
马祖说:“他自己明白,你跑来问我做什么?去!去!回去问他。”
好事者又跑回寮房对百丈说:“喂!和尚说你自己明白,叫我问你就行了!”
百丈这时反而呵呵大笑。僧友大惑不解,问他:“你刚才哭得那么伤心,怎么现在又笑得这么开心?”
百丈笑着说:“对啊!刚才哭得那么伤心,现在又笑得这么开心。哈哈哈!”
【分析与鉴赏】
初悟之时,大哭,是一个正常的现象。人有许多智性的疑惑、情绪的积压,开悟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满天疑惑顿时烟消雾散,过去强自压抑的情绪也不再有动力再去压抑,一时如水库泄洪一般倾泻而下,这时候,大哭是一个有效的抒发手段。
也有些人是初悟之时,狂喜不已,便大笑,这时最好的处理手段是笑完了就去睡个觉,醒后就没事了。如果醒来以后,发现悟见没了,那么只是一次假悟,过了就算了,只要没有狂喜以致发狂,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幸运了。如果醒后,悟见仍在,那就是一次真正的开悟事件,恭喜了,修行从此真正开始。
同事很惊讶地问他:“适来哭,如今为甚却笑?”百丈以问答问说:“适来哭,如今笑。”其实以问答问,就是最好的回答了!如果同事够警醒,当下就悟入了!
禅师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而是这些情绪是单纯的,来的时候来,去的时候去,禅师不去排斥它也不邀请它,任它自来自去。所以哭完了,就笑,是再自然也不过了!而常人常以为哭了以后,一定会延续一段哀伤的心情,不能立刻反哭为笑,这就是不能活在当下。
再进一步说,痛了就哭,高兴了就笑,一切自然,不以习俗、礼节、过去的经验来增添来污染,这就是“平常心是道”,如此简单!
到此为止,马祖算是认可了百丈的悟入,可是于更深的悟境犹有不足,所以百丈还会再参马祖,请继续往下看。
即此用,离此用
马祖上堂,大众云集,方升座良久,师乃卷却面前礼拜席,祖便下堂。
师再参马祖,祖见师来,取禅床角头拂子竖起,师云:“即此用,离此用。”
祖挂拂子于旧处,师良久,祖云:“你已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
师遂取拂子竖起。
祖云:“即此用,离此用。”
师挂拂子放旧处。
祖便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景德传灯录》卷六页一一四
【白话新唱】
马祖走上法堂,大众都聚在一起了,但过了一段时间马祖都没开口说话,百丈怀海就把面前的礼拜席卷起来,马祖一见,就走出法堂。
百丈又去找马祖,马祖见他来了,就竖起拂子,百丈就说:“正当使用的时候,就要离开,不要滞著了。”然后马祖把拂子放回原处,百丈却良久不言,默默思索刚才的话。
马祖又说:“你以后用那两片嘴皮子要对人说些什么法呢?”
百丈也依样画葫芦,竖起拂子。马祖说:“正当使用的时候,就要离开,不要滞著了!”
百丈再把拂子放回原处,马祖突然大喝一声,真是惊天动地!百丈立刻大悟,可怜双耳整整聋了三天。
【分析与鉴赏】
第一次在法堂上,马祖不言,表示道的不可言说,也无法可说,这已经是禅门的老把戏了。百丈卷却礼拜席,就是同样以不言的动作来响应马祖,表示他已悟了,明白马祖的意思,一切尽在不言中,所以今天在法堂上彼此都没事,卷好席子就可以走了。但马祖当机不让,他知道百丈懂是懂,但还不够彻底,所以他立刻抢先走出法堂,表示百丈还落后甚远。
第二次,马祖竖起拂子,拂子象征佛性,百丈说:“即此用,离此用。”意思是,人的一切活动都在使用佛性,就在使用的时候,不要沉迷其中,必须离开、跳开,才能看清佛性。
但马祖并没有肯定他,只是默默把拂子放回原处,这时百丈就起了疑情,难道刚才说的不对吗?
马祖这时就问他:“你以后如何为人说法呢?”百丈也竖起拂子,表示任佛性自在流露,横说竖说都行。这个举动是正确的,马祖便重复说:“即此用,离此用。”就是肯定百丈刚才的见地是正确的。
然后百丈把拂子放回原处,具体响应了“即此用,离此用”——拂子用了就该放回原处,不可老是握在手中。
这时马祖突然天外飞来一笔,大喝一声!震得百丈耳聋三日,当下大悟!
这一喝,只有大禅师能在最适当的时机精准无比地使出来。因为就在那时,马祖知道百丈虽然精通禅理,身心却未完全融入。虽然百丈于言语、非语言的应对都完美无缺,却还不完全是佛性自由流露,仍然有一颗聪明无比的脑袋在作怪!这种人,聪明敏捷,谈玄说妙都能左右逢源,却不是真的从本地风光流出天籁。所以马祖猛然大喝,就是要斩断这层包围佛性的葛藤!这真是一剑倚天寒,百丈立刻大悟!
喝是个很有用的工具,能够一剑斩断人的妄心,当下见性。可是工具虽好,还要会用的人才能用,不然你喝我喝他也喝,好像群狗乱吠,禅堂变成野狗喧嚣之地,岂不滑稽!
附记:这段公案的前一段,《指月录》的记载小有出入,抄录于下供读者赏玩。
次日,马祖升座,众绕集,师出,卷却席,祖便下座,师随至方丈。祖曰:“我适来未曾说话,汝为什便卷却席?”师曰:“昨日被和尚扭得鼻头痛。”
祖曰:“汝昨日向什处留心?”
师曰:“鼻头今日又不痛也。”
祖曰:“汝深明昨日事。”
师作礼而退。
按照《指月录》,此时百丈怀海已有悟入,但尚未深彻,所以再参马祖,又有即此用离此用的禅案。
如依《景德传灯录》,并未提及马祖扭鼻子与寮中先哭后笑的事迹,所以集二书的记载让读者综合了解。
古代禅师的言行,往往不同的禅籍有不一致的记载,这是属于历史考证的学术领域,参禅人未必要理会,正如拈花微笑并非史实,却可以提供开悟的契机,这就绰绰有余了。谈到真实的历史,真的有真实的历史吗?
哪个不是精的
宝积禅师因于市肆行,见一客人买猪肉,语屠家曰:“精底割一斤来!”屠家放下刀,叉手曰:“长史!哪个不是精底?”师于此有省。
又一日出门,见人舁丧,歌郎振铃云:“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审魂灵往哪方?”幕下孝子哭曰:“哀!哀!”
师身心踊跃,归举似马祖,祖印可之。
《指月录》卷九页一五六
【白话新唱】
宝积禅师走过市场,看见猪肉摊前客人说:“割一斤精肉来!”老板听了放下刀,拱手行礼说:“老兄!我卖的肉哪个不是精的!”宝积立刻感到内心被铁锤猛击一下!参禅人到处找禅,可是何处不是禅呢?
又有一天出门,看见人家出殡,唱丧歌的人一边摇铃一边唱:“太阳终会下山去,不知灵魂到何方?”孝子们哭说:“真是悲哀!真是悲哀!”
宝积一听,身心畅快无比,这就是禅了!回去后说与马祖听,马祖印可他:“你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我总觉得生活是人真实的活动,随时随地都有开悟的机会,不拘于打坐中或禅室内。在禅师眼中,一切是禅,一切都是佛法,一切都是本地风光,信手拈来都可以叫人悟入。如同善财童子说:“遍观大地无不是药者。”便随手采一茎草给文殊,文殊说:“此草能杀人,亦能活人。”
“哪个不是精的?”象征了凡人眼中平凡无奇的世界,哪个不是禅呢?处处皆是。迷人眼见耳闻都是迷,觉者善修佛道理,处处是菩提。
“红轮决定沉西去,未审魂灵往哪方?”象征了佛性哪儿也不去,不能以动静、方向、大小来描述它。它如如不动,又秘密形成人的一切活动,真是不可思议的奇妙!
宝积于此自见本心,所以马祖印可他。同时,马祖应该颁一座最佳特殊效果奖给他,因为他竟然可以在人声鼎沸的菜市场、悲戚伤感的丧事中得到开悟,这不是最佳特殊效果吗?他启示了士农工商和家庭主妇,开悟是可以在平凡的生活中得到的。
从生至死只是这个
(五泄灵默)初参石头,装腰便上方丈,见石头坐次,便问:“一言相契即住,不然便发。”
石头据坐,师便发去。石头随后逐至门外,召云:“阇黎!阇黎!”师回首。
石头云:“从生至死只是这个,又回头转脑作什么?”
师于言下忽然有省,使踏折拄杖,一住二十年为侍者。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五
【白话新唱】
灵默第一次去参访石头希迁,带了行囊到方丈室见他,石头正坐在禅床上,灵默说:“一句话契合我就留在这里,不然就走了!”
石头不理他,照常坐着,灵默就走了。石头随后追到门外,喊道:“老弟!老弟!”灵默听了呼唤就回头,石头说:“从生到死就只是这个,你回头看我干嘛!”
灵默一听就悟入了,一住二十年做侍者。
【分析与鉴赏】
对未悟者来说,如何逼已悟的人指示他,是非常急切的。禅,自己要开悟很难,就像在千头万绪中要摸出正确的线头一样困难;可是如能得到已悟者的指示,往往片言只语就能大功告成。
自古以来,禅门极端重视传承,甚至不设佛堂而设祖堂,正是因为佛陀虽是教主但已死,能将禅法传给我辈的只剩祖师。现代虽弘扬禅法者不乏其人,但因为真有资格的禅师少,禅风要兴盛并不易。
灵默带了行囊见石头,目的就是是要逼迫石头直接指示他,不说就立刻走人!何等气魄!但石头佯装不理,任他自去,因为禅虽触目即是,要让人领会却需身心条件配合得恰好,机缘成熟才行,并不是随时可以指示悟入的。
灵默失望地走出方丈室,由极度的自壮声势到失望而去,内心正处在剧烈震荡中。石头知道这就有机可乘,可以乘虚而入,立刻跟上去叫他,灵默一回头,石头就说:“能让你闻声回头的,这个就是佛性,从生到死就是这个,你还傻傻地回头干嘛!”灵默当下就悟了。
唤人回头,对方在被唤转头的一剎,内心来不及起念,禅师此时用言语做杀人刀刺进去,往往可以逼他自见佛性。这种技巧,禅师常常运用,而且十分有效。
即心是佛
(大梅法常)初参大寂,问:“如何是佛?”
大寂云:“即心是佛。”
师即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七页一二五
【白话新唱】
大梅法常第一次参访马祖,问说:“如何是佛?”
马祖说:“你能问的这个心就是佛。”
大梅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本案说简单就是这么简单,“即心是佛”,短短四个字,大梅听进去了,完全接受、完全明白,就大悟了!
本案说难也极难,干百年来听过“即心是佛”的人也不知多少,却罕有人如大梅一般一听就悟!
密宗有个故事说,国王因日理万机,没空修行,向大师请问:“什么是最快速成佛的法门?”大师告诉他:“你就是佛!”国王当下成佛。
这个故事与本案不是完全雷同吗?却非纯属虚构。
记住,你就是佛!
巍巍佛堂,其中无佛
(汾州无业)闻马大师禅门鼎盛,特往瞻礼。马祖睹其状貌瑰伟,语音如钟,乃曰:“巍巍佛堂,其中无佛。”师跪而问曰:“三乘文学粗穷其旨,常闻禅门即心是佛,实未能了。”
马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
师又问:“如何是祖师西来密传心印?”
祖曰:“大德正闹在,且去别时来。”
师才出,祖召曰:“大德!”师回首,祖云:“是什么?”师便领悟,礼拜,祖云:“这钝汉礼拜作么?”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三一
【白话新唱】
汾州无业听说马祖是位不可多得的禅师,特地前去参访。马祖见他仪表堂堂,声音洪亮,便说:“好一座壮观的佛堂,可惜里面没有佛!”
无业一听,知道马祖的意思是,虽然仪表堂堂,可惜内在空虚,并未明心见性。便立刻下跪请问:“我对佛法的经论都有所涉猎,可是禅门所说的即心是佛,实在不能明白。”
马祖说:“使你说你不明白的这个心就是了,即心是佛就这么简单直接!”
无业并不明白马祖的意思,所以又问:“达摩祖师究竟传了什么法门来中国呢?”
马祖说:“大德,你现在妄念不少,先回去吧!改天再来,我会为你说清楚。”
无业才走出门口,马祖忽然叫他:“大德!”他一转头,马祖说:“这是什么?”无业当下明白了即心是佛的真义,立刻礼拜致谢。马祖笑说:“傻瓜!有什么好礼拜的呢?”
【分析与鉴赏】
本案中,马祖先后用了两种技巧,为无业指出“月”在哪里。
第一次,无业说:“不明白即心是佛。”马祖说:“只未了底心即是。”这就是直指人心,直接指出我们平常运作的这颗心就是佛性,只是我们人在局中识不破。能够体悟佛性与平常的心识不二,也就是了达体用不二,体即用,用即体,不再有分别心,就能物我一如,平等看待万事万物。
第二次,马祖佯说你现在妄念太多,改天再来,却趁无业走出门口时唤他回头,就在他闻声回头,内心空空寂寂的一剎那,问他:“是什么?”当下逼无业见到了自性,当初石头提携灵默也是运用这个技巧。
马祖最后说:“有什么好礼拜的呢?”想必无业备觉亲切。
跆拳高手
水老和尚初参马祖如何是西来的的意,马祖云:“礼拜着。”师才礼拜,祖便与一蹋,师大悟,起来抚掌呵呵大笑云:“也大奇!也大奇!百千三昧无量妙义只向一毛头上便识得根源去。”便礼拜而退。
师住后告众云:“自从一吃马师蹋,直至如今笑不休。”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四五
【白话新唱】
水老和尚问:“如何是达摩真正要传的心法?”
马祖说:“先礼拜才能告诉你。”
水老和尚才拜在地上还没顶礼,马祖觑准时机猛踢他一脚,水老和尚立刻大悟,站起来拍掌呵呵大笑说:“太奇妙了!太奇妙了!无数无量最深奥的道理都可以在一根毫毛上找到根源!”便向马祖礼拜告退了。
水老和尚往后对大众说:“自从被马大师踢了一脚,直到如今笑不休!”
【分析与鉴赏】
古往今来,一脚把人踢得大彻大悟,这真是空前绝后的神来一腿!可敬的禅师,您接引学人的手段真是出神入化啊!
踢人一脚,并不是难事,训练有素的武术高手一脚就可踢死一头蛮牛。可是禅师伟大的地方就在于他对人的身心有敏锐无比的洞察,看准时机,无影脚一出,“踢得念头死,许汝法身活!”当下一脚踢断对方无始无终的妄念相续瀑布流,让他顿见自己的佛性。虽然被踢,可真是眉开眼笑啊!
正因为禅师有这种全盘观照学人身心的敏锐,所以信手拈来,各种手段都能成为有效启悟的技巧。如果没有这种敏锐,再多的技巧也不管用,学生还得小心呢!免得无端被活活整死。
一口吸尽西江水
(庞蕴)参问马祖云:“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
祖云:“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
居士言下顿领玄旨。
《景德传灯录》卷八页一四六
【白话新唱】
庞蕴问马祖:“不与万法为伴侣的是什么人?”意思是,超越方法,在万法之上的佛性,是怎么一回事?
马祖说:“等你一口就可以把西江水全都吸干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你。”
庞蕴一听,顿悟禅宗心法。
【分析与鉴赏】
本公案十分著名,也十分有趣。
一口吸尽西江水,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马祖的话等于是说:“佛性是不可说的。”但马祖如果直接这么说,太单调太无趣,也不能震动问话者的心,所以他必须别出心裁地说:“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这就是具有爆发力的语言。
如果从象征的角度来看,一口吸尽西江水,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佛法说:“芥子纳须弥。”微小的芥菜子可以容纳巨大的须弥山,打破人们对空间大小的执着。六祖说:“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佛性至小无内、至大无外,山河大地都在佛性之中,一口吸尽西江水又何足道哉!
所以,一口吸尽西江水,既是从否定面指出佛性的不可言说,也是从肯定面指出佛性是绝对的,没有大小的对应差别。
但就马祖与庞蕴对话的当时,重要的不是这些道理,而是这句话像指头为庞蕴正确地指出月的所在,使他当下顿悟。这句话是对话当时,此时此刻最恰到好处的一句话!
换了另一个时空,虽然这话意蕴丰富,却未必能令人开悟。
所以有时必须注意,如果忽视了公案发生当时的时节因缘,牢牢把住一句话做为开悟口诀,岂非刻舟求剑的愚行吗?
善识时节因缘,在适当的时候说适当的话,做适当的事,乃是禅师的基本技能。
不肯承当
大寂问曰:“汝来何求?”师曰:“求佛知见。”
曰:“佛无知见,知见乃魔界。汝从南岳来,似未见石头曹溪心要尔。汝应却归。”
师承命回岳,造于石头,问:“如何是佛?”
石头曰:“汝无佛性。”
曰:“蠢动含灵又作么生?”石头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
曰:“慧朗为什么却无?”石头曰:“为汝不肯承当。”
师于言下信入。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四
【白话新唱】
招提慧朗求见马祖,马祖问他:“你来找我求些什么呢?”
他说:“求佛的知见。”
马祖说:“佛没有知见,有知见就落入魔界了!你从南岳来,并未得到石头禅师的心法吧!你应该回去。”
招提慧朗就回南岳,面谒石头希迁。
他问:“如何是佛?”
石头说:“不必问了,你没有佛性。”
他很惊讶说:“如果我没有佛性,那些蚂蚁、蜜蜂、毛毛虫呢?”
石头说:“它们倒是有佛性!”
他问:“为什么我没有佛性呢?”
石头说:“只因为你不肯承当!”
招提慧朗当下开悟!
【分析与鉴赏】
禅师经常是有神通而不随便使用的,但是在接引弟子的时候,往往会不经意流露出来,正如本公案中,马祖知道招提慧朗的开悟机缘在石头希迁处。此外,黄檗指引临济去找大愚,芙蓉一见千顷楚南就说:“吾非汝师,汝师黄檗。”丹霞天然求见马祖,马祖顾视良久说:“南岳石头是汝师也!这些都是禅师具神通,善观学人根机的事例。学生未必有能力知道谁是机缘契合的老师,老师却应该有能力知道自己是不是对方的老师,才不会误人。
石头说:“汝无佛性。”对一个尚未看见自己佛性的人,虽有也等于无。
那为什么石头又说蠢动含灵却有佛性?因为这些昆虫、软件动物等,根本不在乎自己有没有佛性,一切依凭本能在运作,反而比烦恼缠身的人类更接近活在当下。
整体来说,石头说慧朗无佛性、蠢动含灵却有佛性的目的,在于制造出矛盾、突兀的场面,令慧朗惊讶、疑闷,于是就有可乘之机了。
果然,慧朗的疑情被刺激到最大值了,便问:“为什么我没佛性?”石头说:“只因为你不肯承当!”其实你也有佛性,只是你不肯承当!
何谓不肯承当?即是:这些道理,饱读经教的慧朗怎么会不知道呢?却是知道而不肯就此相信!就像每个人终必一死,但许多人临危即心乱如麻,遇难则思如何苟活。如果真能直下承当:“反正终必一死,有何畏惧!”瞬间就是不惧死亡的大丈夫。
佛法早已指出,人皆有佛性,众生都是未来佛,为什么现在不肯承当,要等到未来再成佛呢?
慧朗因着石头的点化,当下完全相信“我有佛性”,“完全相信”使他立刻开悟了!所以说:“师于言下信入。”
完全相信,是多智多疑的现代人最难拥有的人格特质。
说无心就是毁谤
大颠和尚初参石头,石头问师曰:“哪个是汝心?”师曰:“言语者是。”便被石头喝出。
经旬日,师却问曰:“前者既不是,除此外,何者是心?”
石头曰:“除却扬眉动目将心来。”
师曰:“无心可将来。”
石头曰:“元来有心,何言无心?无心尽同谤。”
师言下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七
【白话新唱】
大颠和尚首次参访石头时,石头问他:“哪个是你的心?”大颠说:“说话的这个就是我的心。”石头立刻大喝一声,把他赶出去。
过了十来天,大颠问石头:“上次我说的您不接受,那么请问,如果说话的这个不是我的心,哪个才是?”
石头说:“除了使你扬眉动目的那个不算以外,把心拿出来!”
大颠说:“如此一来,就没有心可以拿出来了。”
石头说:“本来就有心,怎么说没有呢?说没有心就是毁谤!”
大颠和尚言下开悟。
【分析与鉴赏】
大颠第一次说:“说话的这个就是我的心。”其实是标准答案,一点也没错,可是为什么石头却大喝一声赶他出去?
因为这个答案来自大颠的头脑,而不是由证量出来。
石头并没有说:“你说错了!”而是用大喝一声表示:“你整个错了!”
许多时候,你的答案对了,不见得代表你对了。
所以大颠陷入困境,为什么石头不肯定他,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明明说了一个正确的答案呀!
苦苦思索了十来天,实在找不到答案,于是大颠又向石头发问了。
如果没有连续十来天思索这个问题,石头可能还不理他呢,因为他的准备还不够。现在他苦苦煎熬了十来天,他能够做的都做好了,能思索的都思索了,他陷入铜墙铁壁,进退两难。这时候,石头也知道该出手了,十天前石头用全身力气恐怕都无法令大颠挪动一小步,但现在石头用根小指头的力气,甚至只是嘘口气就能让大颠直上青天揽明月。
大颠第二次问:“上次说的不对,那么哪个才是心?”他也非常好奇,想看看石头怎么回答这个前后都不通的问题。
石头不正面回答,反而要求他:“使你扬眉动目的那个不算,把心拿出来!”
大颠真是哭笑不得,扬眉动目的那个跟说话的这个不都是一样?除了那个有什么是心?没有了!于是他说:“没有心可以拿出来。”
石头这下才说:“原来就有心!怎么说没有呢?真是毁谤啊!”
石头这下等于是肯定地告诉他:“没错!傻徒弟!说话的就是你的心,扬眉动目的也是你的心,有什么好怀疑呢?”
大颠终于明白了!原来石头一再否定他的见解,否定到了最后,反而肯定他的见解,经过一反一正的波折,大颠才完全确定:“啊!没错!我的心确实就在这里!”于是开悟出现了!
石头希迁禅师真是了不起的兵法家!布下奇局,一步一步逼大颠和尚想不开悟都不行!
香灰之下仍有一星火苗
(沩山)一日侍立,百丈问谁,师曰:“灵佑。”百丈云:“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云:“无火。”百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此示之,云:“此不是火?”师发悟。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四九
【白话新唱】
沩山灵佑有一天站在百丈怀海身边,百丈睁开眼睛问:“谁站在旁边?”
沩山说:“是我灵佑。”
百丈说:“你看看香炉里还有没有火苗?”
沩山拨了一下说:“没有。”
百丈亲自走下禅床,深深拨开香灰,露出一星火苗,挑起给沩山看,说:“这不是火苗吗?”
沩山言下开悟。
【分析与鉴赏】
沩山如果更伶俐,当百丈问:“谁?”他就开悟了!世上岂有沩山灵佑这个人吗?
但沩山只当作一句平常问话,不知道已是老师慈悲接引他。
于是百丈怀海必须设计“陷害”他了。他叫沩山看看香炉内还有火苗没。火苗,其实象征内在的佛性:香灰,则象征遮住佛性的重重妄想、执著。
沩山拨了一拨,就说没有火苗。这就是说沩山没有钻透重重妄想、执著,深度还不够,所以佛性不能重见天日。于是百丈亲自动手了!他深深一拨,火苗果然出现了!正因为沩山刚才还说没火,转眼火苗就被百丈挑出来了,当下震撼剧烈,剎那间他明白老师的意思了!百丈布局激发的实时震撼力,帮助了沩山瞬间穿透重重迷云,直见自己的佛性。
禅风鼎盛之时,禅师都有这种高妙的手法为弟子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真是灵性大师惊人的特异功能!
在重重香灰之下,仍有一星火苗,熊熊不息。
听鼓声而开悟
因普请锄地次,有僧闻鼓声,举起锄头,大笑归去,师云:“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
后唤其僧问:“你今日见甚道理?”云:“某甲早晨未吃粥,闻鼓声归吃饭。”
师乃呵呵大笑。
《百丈怀海禅师语录》,
卍续藏第一一九册页八二○上
【白话新唱】
有一天大家一起在田里锄地,一僧人听见庙里传来打鼓的声音,立刻扛起锄头哈哈大笑走回去。
百丈禅师说:“妙极了,这正是听声音而开悟的实例!”
回庙后,百丈找这僧人来问说:“你今天明白什么道理啊?”
僧人说:“没什么,我早上没吃稀饭,肚子饿得很,一听到鼓声就回去吃稀饭而已。”
百丈听了很为他高兴,于是也哈哈大笑。
【分析与鉴赏】
“观音入理之门”,是指参禅人因着声音的刺激,忽然撞破无明厚壁,见到了佛性,契入无生之理。
禅师以声音因缘开悟的例子很多,香严智闲听到瓦片击竹声开悟,近代的虚云老和尚听到杯子坠地声,乃至禅师大喝一声震断弟子妄念而开悟也是相同道理。
之所以能听到声音而开悟,关键不在声音,否则鼓声、瓦片击竹声、杯子坠地声、流水声、海潮声,凡人一生不知听过千百回,却总不见开悟。关键乃在于当事者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最后点火引爆,犹如画龙只欠点睛而已。
百丈问他:“今天明白什么道理?”他说:“早上没吃,听到鼓声就回去吃饭了!”这是以平常话说甚深之理。从象征的角度来看,佛是已吃饱的人,凡夫则是肚子饿的人,所以这话的意思是正式宣告:“我开悟了!”
但如果他一本正经将体悟到的无生之理、般若空性之妙谛一一报告给百丈听,那又太认真而沉重,也太把开悟当一回事。所以他举重若轻地说:“闻鼓声归吃饭。”不但传达了他的悟境,也显示他对开悟一事早抛诸脑后了,什么道理不道理真是麻烦的葛藤。
百丈感到非常高兴,这徒弟的悟境还真不浅,便呵呵大笑!
麻谷三召,良遂三应
寿州良遂禅师初参麻谷,麻谷召曰:“良遂!”师应诺,如是三召三应。
麻谷曰:“这钝根阿师。”师方省悟,乃曰:“和尚莫谩!良遂若不来礼拜和尚,几空过一生。”麻谷可之。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九
【白话新唱】
良遂第一次谒见麻谷时,麻谷唤他:“良遂!”他就应声,就这样,麻谷唤他三次,良遂应了三声。
麻谷忽然叹气说:“唉!真是个迟钝的家伙,参什么禅呢!”
良遂一听,豁然大悟,原来佛性就显现在这么平常的事情上!
立刻说:“和尚啊!不要骂我,良遂如果没有来礼拜和尚,真是一生空过!现在我终于懂了!”
麻谷印可他。
【分析与鉴赏】
唤人名字,进而引导对方顿见佛性,是禅师的绝活。但同样的技巧,又有不同的变着,完全要看临机的状况迅速活用。
麻谷三唤,良遂一定开始起疑。有事叫他,一唤就够了,为什么再唤、三唤?
麻谷知道他起疑了,但疑情还不够大,又用激将法说:“真是迟钝啊!”
良遂瞬间就悟了!原来麻谷正在为他直指人心啊!
“良遂”只是一个名字,良遂这个真实的生命不管是叫作阿狗阿猫都没有差别,但是任何使用姓名多年的人,都会认同自己的名字,以为自己就是“良遂”。名字就是一层污染,遮住了清净的佛性,参禅人必须超越“名字相”才能见到佛性。
不过,对已开悟的人,既已见到佛性,反而不介意任何的名字。因为这时名字已经不是污染,反而是美丽有趣的点缀品,就像天上有飘泊的云朵更能衬托天空的碧蓝澄澈。
自己说法自己悟
(龟山智真)初谒恽禅师,恽问曰:“何所而至?”
真曰:“至无所至,来无所来。”
恽虽默然,真亦自悟。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六一
【白话新唱】
龟山智真第一次拜见章敬怀恽禅师,怀恽问他:“从哪里来?”
智真说:“我从没有来的地方来,去没有去的地方。”
怀恽默然无言,只是静静看着智真,一剎时,智真忽然真正领悟自己刚刚说的话,真正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公案,禅师问了一个平常的寒暄语:“从哪里来?”智真说了一句很玄的话:“至无所至,来无所来。”这是一句他原本只是头脑知道却不是自己证悟的话语,没想到禅师什么也没说,在寂静的对峙中,智真反而自己领悟了自己说的话,这不是非常有趣吗?
众生其实都在说一些自己不懂的话,却毫无自觉。例如语言学家说,所有的字汇使用最多的就是“我”一字,试问,有谁真正懂得这个“我”?
平常心是道
(赵州)异日问南泉:“如何是道?”
南泉曰:“平常心是道。”
师曰:“还可趣向否?”
南泉曰:“拟向即乖。”
师曰:“不拟时如何知是道?”
南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是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廓然虚豁,岂可强是非耶。”
师言下悟理。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七七
【白话新唱】
赵州问南泉:“如何是道?”南泉说:“平常心是道。”
赵州问:“有什么方法可以到达它吗?”
南泉说:“当你有想到达的念头时,就离道越远了。”
赵州问:“如果不想到达的话,如何能见道呢?”
南泉说:“你要知道,道不属于知或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真能证得大道,毫无疑惑时,就如天空一样广大澄清,不会被是非对错的概念污染。”
【分析与鉴赏】
这个公案非常著名,南泉将“平常心是道”的禅法传给赵州,成为赵州禅风的精髓。
平常心是道,是证悟者说的话,在他眼中确实从平常事物见到道的存在;却不是普通人可以说的话,因为普通人只看到事物的表相,看不到核心。
由于“平常心是道”太有知名度了,许多政客在面临重大的政治危机时,往往告诉记者:“我会以平常心来看待。”这真是浅化、俗化了“平常心”的深刻蕴涵。
就像凡人的境界是“见山是山”,彻悟者的境界也是“见山是山”,然而两者表面相似实不同。
平常心就是佛心,是完全自在的心,不夹杂一丝执著的心,没有非如此不可的心,因为与真理契合,所以视森罗万象为平常。
这个平常心,当人们说“我会以平常心来看待”时,就远离平常心了。
平常心,不是用知觉可以到达,也不是不知觉就是平常心。“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是指,凡是可以知觉的就不是平常心,而是妄觉;如果无知觉的话,形同草木瓦石,不可能体悟真理。
无记,是指脑海一片空白,例如人生病时昏昏沉沉,有时一打瞌睡,醒来时可能过了半小时或一个钟头,但这段过程完全黑暗,完全没有记忆。有些修行人禅定力不错,可以强制内心不生一念,但这也不是悟境,所谓“石头压草”,暂时压住而已,等到定力一停止,又继续妄念纷飞。
平常心是清醒的明觉,具有敏锐、清晰、冷静的特质。
无门慧开和尚曾经在《无门关》一书颂平常心是道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体会平常心的人,才真能体会宇宙人生无尽的美。
瓶中鹅出不得
宣州陆亘大夫初问南泉曰:“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和尚作么生出得?”
南泉召曰:“大夫!”陆应诺。
南泉曰:“出也!”陆从此开解。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三
【白话新唱】
陆亘曾经问南泉普愿:“从前有人在瓶子里养了一只小鹅,渐渐长大变成大鹅,困在瓶里出不来。既不能破坏瓶子,也不能弄伤鹅,和尚要怎么让鹅出来?”
南泉唤他:“大夫!”陆亘应诺。
南泉说:“出来了!”陆亘就这样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瓶中鹅,是两难的困局,不是打破瓶子让鹅出来。就是把鹅切块倒出来。但这两个方法都不行,除非有空间转移的超科学技术或特异功能者的隔空取物,否则是不成的。
这个问题象征了开悟的两难。鹅象征道、真理,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把捉它,也无法用哲学思考、理性探索来得到。一旦用方法去把捉,或用思考、观念去谈论,就像试图打破瓶子一般。
因此南泉非常敏锐地不用言语答复,任何正面回答都注定打破瓶子杀死鹅,他反而借机制造一个“禅局”引导陆亘超越瓶子的障碍直接见到鹅。他唤陆亘,陆亘应诺,当下见到了道,两难问题立刻瓦解冰清!本来既没瓶子也没鹅嘛!在悟道者眼中,既无真理存在,也无障碍可言,一切都自自在在,何必无中生有一只鹅,又无中生有一只瓶子困住鹅呢?
《圆觉经》说:“始知众生本来成佛,生死涅槃犹如昨梦。”
众生本来都是佛,为什么要无中生有“生死”来厌离,无中生有“涅槃”来追寻呢?
你就是佛
(芙蓉灵训)初参归宗,问:“如何是佛?”
宗曰:“我向汝道,汝还信否?”
师曰:“和尚发言,何能不信?”
宗曰:“即汝便是。”
师曰:“如何保任?”
宗曰:“一翳在眼,空花乱坠。”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七
【白话新唱】
芙蓉灵训初次参访归宗智常时,问他:“如何能成佛?”
归宗说:“我是可以对你说,只怕你不会相信。”
芙蓉说:“只要和尚说的话,我怎会不信?”
归宗说:“你现在就是佛!”
芙蓉一听,立刻开悟。然后问:“如何保任?”
归宗说:“眼睛里沾了一点眼翳,就会产生错觉,将空无所有的天空看成天花乱坠。如果有保任的念头,就像一翳在眼,烦恼又来了!”
【分析与鉴赏】
“你就是佛”,乃是最高的修行口诀了。口诀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才会发挥最大的效用,倘若归宗在芙蓉一问如何是佛,立刻回答你就是佛,效果必将大打折扣。所以他欲擒故纵,先反问他:“你会相信吗?”一句话激起芙蓉神志更加警觉、倍增清醒,等芙蓉说:“怎会不信?”才把这句第一义谛语和盘托出。
芙蓉问:“如何保任?”是初见道的人常有的问题。
初见道的人必然法喜充满,这时往往忽生一念:万一失去了悟境,又像以前一般无明,怎么办呢?所以会问“如何保任”的问题。这个问题又是一个妄念,在起一念“如何保任”之时,就离开了悟境,所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只要迅速观照这个念头,立刻知道如何保任也是无中生有的一念,就回到悟境了。等到悟境娴熟以后,有能力随时出入悟境,就不再有这个问题了。再等到已将悟境与生活中一切大事小事琐事打成一片之后,就是虽不保任却无时不保任的境界了。
“一翳在眼,空花乱坠”是优美的语句,指出了禅的彻底否定风格,凡是名言文字、思维概念、动机欲望,通通一棒打杀!这样才能真正见到本来面目。
即使是最微小的眼翳,也会产生莫大的错觉。
师姑原来是女人
(五台智通)初在归宗会下时,忽一夜巡堂,叫云:“我已大悟也!”众骇之。
明日归宗上堂集众问:“昨夜大悟底僧出来!”师出云:“智通。”
归宗云:“汝见什么道理言大悟?试说似吾看。”
师对云:“师姑天然是女人作。”
归宗默而异之。
《景德传灯录》卷十页一八八
【白话新唱】
五台智通在归宗智常的道场参学,有一晚做晚课的时候,忽然大叫:“啊!我大悟了!”大众非常惊讶,不知道他究竟是真开悟了,还是发疯了。
第二天归宗上法堂集合大众,问说:“昨晚大悟的人请出列。”
智通走出来说:“是我智通。”
归宗说:“你见到什么道理说自己大悟呢?说出来让我看看。”
智通说:“我悟到,比丘尼原来是女人。”
归宗沉默不言,他知道智通的悟境果然很深。
【分析与鉴赏】
智通禅师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他自称大禅佛,临终留了一偈:“举手攀南斗,回身倚北辰,出头天外见,谁是我般人!”真是大气魄!
比丘尼原来是女人,居然是一个自称“我已大悟”的人所证到的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智通不说“诸法本不生”、“无来亦无去”、“四大本空、五蕴非我”这一类标准法语?偏偏说“比丘尼原来是女人”,这不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吗?
我们要分三点来谈:
一、禅有不可说的一面,即使禅者很清楚体悟这个,也有足够的表达能力,但能不说就不说,免得一颗鼠屎坏了一锅粥。“比丘尼原来是女人”,是常识的真,所以智通藉以象征他已现量体证真理的真,这种迂回的表达乃是说给懂的人才懂,所谓“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归宗是通过禅这道无门可入的关卡,是可以听懂的老前辈,也知道这种表达需要更高的技巧。
二、比丘尼原来是女人,虽是常识,也需要亲自体会啊!世人往往接收大量的二手、三手知识,亲身经验而来的实在有限。可是,凡亲身经验的一定格外刻骨铭心,因此这句话也象征了“我亲自体验禅了!”
三、归宗问智通:“见什么道理言大悟?”目的是要勘验他是真悟假悟,所以重点在于“智通有没有开悟”,而不是“智通说什么话”。没有开悟的人,不论回答的道理多么玄奥、华丽,明眼的禅师一眼就看出这些言语垃圾不是从证量流出,而是来自头脑这个大垃圾坑。真开悟的人,不论他怎么说,正面谈佛说禅也好,侧面说隐语谜语也好,反面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闲言闲语也好,或者沉默,或者眨眼、微笑、拈花、竖指也好,通通都对!怎么说就怎么对!
因为不管怎么说怎么做,开悟者总是从容自在,也不在乎你认可不认可,自有一派宇宙王的大气魄。
佣人禅师
属运禅师初于黄檗山舍众入大安精舍,混迹劳侣洒殿堂。公入寺烧香,主事祗接,因观壁画,乃问:“是何图相?”主事对曰:“高僧真仪。”公曰:“真仪可观,高僧何在?”僧皆无对。
公曰:“此间有禅人否?”曰:“近有一僧投寺执役,颇似禅者。”公曰:“可请来询问得否?”于是遽寻运师,公睹之欣然,曰:“休适有一问,诸德吝辞,今请上人代酬一语。”师曰:“请相公垂问。”公即举前问。师朗声曰:“斐休!”公应诺。师曰:“在什么处?”公当下知旨,如获髻珠,曰:“吾师真善知识也,示人尅的若是,何汨没于此乎?”
寺众愕然,自此延入府署,留之供养,执弟子之礼。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八
【白话新唱】
黄檗禅师曾经舍离众人,隐姓埋名住进大安精舍,权充打扫佛堂的杂役僧,没有人知道他的底细。
有一天相国裴休来到庙里烧香,主事僧来接待。裴休见墙壁上有幅图画,就问说:“上面画些什么?”
主事僧说:“是高僧的画像。”
裴休说:“画像很精采,可是高僧在哪里?”
主事僧一愣,答不出来,一旁的僧人也哑口无言。
裴休说:“庙里有参禅人吗?”
有人说:“最近有一僧人来到庙里做杂役的工作,有点像参禅人。”
于是大家就把黄檗找来,裴休一见,就感到十分欢喜,恭敬地说:“裴休刚才有个问题,诸位高僧很客气都没开口,想请上人代为回答。”
黄檗从容说:“请相公发问。”
裴休把问题重复一逼,黄檗大声叫他:“裴休!”
裴休一听,不假思索就应了一声。
黄檗立刻说:“裴休在哪里?”
裴休当下见到了自己的本来真面目,欢喜地说:“师父真是大善知识啊!用这么巧妙的手法指引学人,这样的大禅师怎么可以埋没在这里呢?”
庙里的僧人真是惊奇万分,没想到一个打杂的僧人三言两语就让大官裴休开悟了!
裴休迎接黄檗回官邸供养,执弟子之礼。
【分析与鉴赏】
裴休虽然未悟,可是一进庙里就问:“高僧在哪里?”问得群僧哑口无言。这种触事遇缘、就境而发的问题,常常会难倒佛学造诣很高的人。类似的问法,例如遇到蚯蚓被斩断时问佛性在哪一头,看到人家在诵《金刚经》就问他《金刚经》是谁说的,都不是未悟者能轻易不假思索就回答的。高明的禅师有时藉此类问题逼问学生,当下斩断学生的妄念,就开悟了。
高僧在哪里?其实问的是,佛性在哪里?有担当的人大可一拍胸脯说:“岂在别处!”只是大安精舍一票僧人都未悟,没有这个气魄。
黄檗的响应更是高明,他直接诱导裴休亲见自己的佛性。他一唤裴休的名字,裴休不假思索应了一声,他再追问一句:“裴休在哪里?”裴休当下明白,不假思索的回应,即是佛性的作用,于是从这一点深入核心,亲见佛性。
这个手法,读者应该不陌生了。慧眼独具的禅师,适时用这个方法助人开悟的例子实在不少。
盛唐的禅风,非常灵活,戒显禅师曾经感叹说:“唐代禅风鼎盛,机器不凡,老古锥接人,皆全机大用,顿断命根,纯用活机,殊无死法。至宋以后,参禅用话头,而死法立矣!”
呜呼!何时得见“纯用活机,殊无死法”的真禅师?
骑牛觅牛
(大安)造于百丈,礼而问曰:“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
百丈曰:“大似骑牛觅牛。”
师曰:“识后如何?”
百丈曰:“如人骑牛至家。”
师曰:“未审始终如何保任?”
百丈曰:“如牧牛人,执杖视之,不令犯人苗稼。”
师自兹领旨,更不驰求。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六
【白话新唱】
大安去拜访百丈怀海,请问:“学人想求禅师指示,如何认识自己的佛性?”
百丈说:“你这么问,就像骑在牛背上却还在找牛。”
大安说:“知道自己就在牛背上之后呢?”
百丈说:“就把牛骑回家啊!”
大安说:“不知道这一路上如何保任?”
百丈说:“就像牧牛人手执竹杖看着牛,牛就会乖乖的不去侵犯田地上的秧苗。”
大安言下开悟。
【分析与鉴赏】
骑牛觅牛已经成为禅宗的成语,比喻人们自有佛性,却还要到处去寻找佛性。千山万水拜访明师,最后也只是识得自己本来的佛性罢了!就像爱花的人,走遍天涯,寻访名花,最后却发现最美的那朵花竟然绽放于自家花园。
骑牛至家,是指认识了自己佛性后,不再向外追求了,就开始保任,直到彻悟,佛性的光明完完全全彰显出来。
保任是指开悟后做的工夫,保任开悟的那份灵明觉照,任那份灵明觉照逐渐彰显,直到完完全全的彻悟之境。
有些人在开悟之后,尚未纯之又纯,很快就急于为人说法,终日忙碌,万一不幸福报太好,被众生崇拜的眼光与赞美的掌声团团围住,等于是良木未成栋梁就中途腰斩了,十分可惜。
钻他故纸,驴年出得
福州古灵神赞禅师,本州岛大中寺受业,后行脚,遇百丈开悟,却回本寺。受业师问曰:“汝离吾在外,得何事业?”曰:“并无事业。”遂遣执役。
一日,因澡浴,命师去垢,师乃抚背曰:“好所佛殿,而佛不圣。”其师回首视之,师曰:“佛虽不圣,且能放光。”
其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师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出得。”
其师置经,问曰:“汝行脚遇何人?吾前后见汝发言异常。”
师曰:“某甲蒙百丈和尚指个歇处,今欲报慈德耳。”
其师于是告众致斋,请师说法,师即登座,举唱百丈门风,乃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
其师于言下感悟,曰:“何期垂老得闻极则事。”
《景德传灯录》卷九页一五七
某甲:谦逊的自称语。
【白话新唱】
古灵神赞在大中寺出家以后,出外旅行求法,遇到百丈禅师,得到启发开悟,于是回来大中寺。他的师父问:“你在外面得到什么佛法?”古灵说:“什么也没有。”师父就叫他打杂去。
有天师父洗澡时,命他擦背,古灵就一边擦背一边说:“真是一座好佛堂,可惜里面的佛还没显灵!”
师父一听,回头看他,古灵又说:“佛虽然还没显灵,却也能放光。”
又有一天,师父在窗下看经,正好有只蜜蜂一直撞窗纸,想飞到外面,古灵看到了就说:“世界这么大,为什么不肯出去呢?老是钻那发黄的破纸,永远也出不去啊!”
师父听了,知道他表面上形容蜜蜂钻窗纸是出不去的,却暗喻自己读这些发黄的老佛经是开悟不了的,便把佛经放下说:“来来来!你老实说!你在外行脚遇到什么人指点你?我看你现在说话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古灵说:“某甲承蒙百丈禅师指点,得到安歇之处,今天是为了报答师父的恩德才回来的。”
师父于是请古灵神赞升座为大家说法,古灵便上座宣扬百丈的教法,说:“佛性的光明一显现出来,就能超脱身心、环境的束缚。佛性是不会被污染的,本来就圆满具足。凡人只要能不起分别的妄念,不要用思想概念来遮蔽佛性,就与无上正觉的佛陀没有两样!这个佛性啊,真实而恒常,不是言语文字所能形容的。”
师父一听这话就开悟了,开心地说:“我本来想,此生解脱无望了,只要能为下一辈子累积一点修行的基础就心满意足了!没有想到临死之前,还有幸听到这么究竟的道理!”
【分析与鉴赏】
蜜蜂隔着窗纸,看见窗外天光明亮,即是无限清净的彼岸,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钻不过去呢?
学佛人看佛经,明明说得很清楚,人人皆有佛性,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偏偏看不见自己的佛性呢?
“钻他故纸,驴年出得!”只是钻研古老的佛经,到了驴年才能开悟。不幸的是,十二生肖从鼠到猪,就是没驴,所以永远开悟不了。
考诸史实,因为研读佛经而开悟的人并不多,在开悟者中占的比例很小。研读佛经通常运用的是理性思维,而开悟却必须超越、打破理性思维,才能见到本来面目。因此,不读佛经不明佛理,佛经读越多却离本心越远,这该如何是好呢?
本来就是你的
师家居于寺巷,常日以十饼馈之,悟受之,每食毕,常留一饼曰:“吾惠汝以荫子孙。”
师一日自念曰:“饼是我持去,何以返遗我耶?其别有旨乎?”遂造而问焉。
悟曰:“是汝持来,复汝何咎?”师闻之,颇晓玄旨。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九
【白话新唱】
龙潭崇信家住在天皇寺旁,每天送十个饼供养道悟禅师,道悟每次吃完了却留一个饼说:“这个饼送给你庇荫你的子孙!”
崇信有一天忽然心念一动:“饼是我送给禅师的,为什么他又反送我一块?难道有什么特别用意吗?”便立刻拜访道悟,提出这个疑惑。
道悟说:“本来就是你拿来的,再还给你,有什么好怀疑呢?”
崇信当下颇有体会,初步捉到了禅门心法的轮廓,便追随道悟出家了。
【分析与鉴赏】
又是一位善于布局的禅师!偏偏要在平常的供养中制造事端,留下一个令人起疑的伏笔!
幸好崇信不是太笨,终于想到,为什么禅师要这样做?
许多人类的伟大发现都是从微小之处起了巨大的怀疑,才会迸出灿烂的火花。
道悟说:“是汝持来,复汝何咎?”这块饼,象征了佛性,所以这句话可以转译为:“佛性本来就是你的,你拿来,我又还你,有什么好奇怪?”更精准的又可译成:“佛性本来就不来不去,你没拿来,我也没还你!”
于是崇信有了一次初步的悟境,虽然不够深入,但足够驱策他决心出家,将这件生命大事彻底弄明白,便追随道悟出家了。
随时随地都在指示你
一日问曰:“某自到来,不蒙指示心要。”悟曰:“自汝到来,吾未尝不指示汝心要。”
师曰:“何处指示?”悟曰:“汝擎茶来,吾为汝接;汝行食来,吾为汝受;汝和南时,吾便低首。何处不指示心要?”
师低头良久,悟曰:“见则直下便见,拟思即差。”
师当下开解,乃复问:“如何保任?”悟曰:“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尽凡心,无别胜解。”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六九
【白话新唱】
崇信出家很久以后,有一天对道悟说:“师父啊!我追随你出家这么久了,你都没有指示我禅的心要!”
道悟说:“是吗?自从你跟随我出家以来,我随时随地都在指示你!”
崇信说:“何时何地指示呢?”
道悟说:“你端茶来,我接茶;你送饭来,我吃饭;你礼拜时,我点头。你看!我不是随时随地都在指示你吗?”
崇信低头思索道悟的话,过了许久,道悟说:“看见佛性是立刻就看见,还要思索就越离越远了!”
崇信一听,当下心开意解,完全明白道悟的意思了!原来佛性就展现在生活中的行住坐卧,自己一直在佛性运作之内却没有发现到,就像鱼生活在水中却没有发觉水的存在一样。
然后崇信问了开悟之后的问题:“如何保任?”
道悟说:“任你的佛性自由自在去运作吧!不要刻意造作,非做一些什么修行的功夫不可。悟后的一切是这么平常、平淡、平易,不要给自己添加惊天动地的概念、头衔就行了。”
【分析与鉴赏】
平凡的事物之中,蕴藏了最伟大的奇迹。移山倒海、隔空取物、千里发功,固然是奇迹,人能在复杂多变、险象环生的世界中一路平安生活,更是需要无限的奇迹才能完美搭配而成。
佛性就显现在日常生活中,虽是无形无相,却在一切事一切物见到佛性的作用,所以道悟才说:“我随时随地都在指示你!”
如果你能在最平凡无奈的事物上,忽起一疑:“怎会如此呢?”就有希望勘破这个既秘密又公开的大谜。
心灵暴力
一日,随石头游山次,石头曰:“汝与我斫却面前中头树子碍我。”
师曰:“不将刀来?”石头乃抽刀倒与师,师云:“不过那头来?”石头曰:“你用那头作什么?”师即大悟。
《景德传灯录》卷十四页二七五
【白话新唱】
石室善道有一天跟随石头希迁爬山,走到树丛茂密的地方,石头说:“前面有树挡路,把它砍掉!”
石室说:“拿刀子给我吧!”
石头抽出刀子,以刀刃的方向递给他。
石室说:“怎么不把刀柄递过来?”
石头说:“你用刀柄干嘛?”
石室善道当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山上的树,不管长在什么地方,都是最恰当的位置。人们游山玩水,为了自己的便利,就把挡路的树砍掉,何其暴力!为什么不轻轻绕过?树也安宁,人也可享寻幽探险的乐趣。
石头说:“前面有树挡路,把它砍掉!”其实是种象征语言,意思是,我们修行人正通往佛性,却被重重的烦恼妄想之树挡住去路,把它砍掉!
但正如前面说的,山树恰如其分长在该长的地方,为什么人不绕路,偏偏要砍树!这是暴力!
同样的,烦恼妄想恰如其分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从来没挡住佛性的显现,修行人为什么不绕过去?偏偏要持戒修定来把它砍掉?这是心灵暴力!
要斩断烦恼,就是将烦恼认真视之为确有其树,那就一定砍得很辛苦。何不体会,树也是山的一部分?如果真要游山玩水,应该连同山树一起欣赏,而不是喜欢山却讨厌树。
当石室认真地说:“拿刀子给我吧!”倘若他真的用力一砍,也许失望的石头禅师反而要夺回刀子将他斩首示众了!
所以石头禅师故意把刀刃递给他,寓意正是,何必砍树呢?如果你一定要接刀子去砍树,就会先伤了自己的手。
佛性现成,何必斩断烦恼呢?斩烦恼的当下,就给自己增添更大的烦恼。
这时石室还没体会石头禅师的意思,他还请石头禅师递刀柄给他好去砍树呢!石头禅师笑着说:“你用刀柄干嘛?”这下子,石室才恍然大悟,对啊!为什么要砍树呢?一切不是好好的吗?如果六祖慧能在这里,他就会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开悟者,即是完全远离暴力的人,他的行为没有暴力,他的心灵也没有暴力,所以可以庇荫苍生。
洗钵盂去
僧问师:“学人乍入丛林,乞师指示。”
师云:“吃粥了也未?”
云:“吃粥了也。”
师云:“洗钵盂去。”
其僧因此大悟。
《指月录》卷十一页二○三
学人:学道之人,通常称未开悟的人。
丛林:禅僧集体居住的地方。
【白话新唱】
僧人问赵州禅师:“学人刚到丛林,求禅师指示。”
赵州说:“吃过粥了吗?”
僧人说:“吃过粥了。”
赵州说:“那就去洗钵盂吧!”
僧人因此大悟。
【分析与鉴赏】
僧人乞师指示,跟其他公案中间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是一模一样的意思,但赵州却简简单单回了一句:“吃粥了吗?”这句话像一把两刃刀,一边是砍断了僧人期望赵州以言说来指示的妄想,间接地回答僧人:“老弟!道是不可言说的!”另一边则又直接告诉他,“吃过粥了没”就是最高的道,这句话就是佛性的全体展现!正所谓平常心是道。
这把两刃刀,僧人任意触其一刃,都可以大大受用,享受被杀人刀痛快割一下的法喜。可惜僧人迟钝,只把赵州的话视为平常的寒暄语,所以回答:“吃过粥了!”
这也无妨,赵州的话语进可攻退可守,左右逢源。稀世奇珍的摩尼珠如果无人识得,拿来当弹珠玩也可以。
赵州顺着学人的话语再补上一剑:“那就去洗钵盂吧!”
僧人这回大悟了!吃粥洗钵这种事情自有执事僧来操心,不必赵州来提醒,他才明白原来赵州已经在给他指示了!吃粥洗钵就是佛法,依此类推,一切身心的活动,全部都是佛法,真是海阔天空,处处皆是佛法!
佛眼看世间,无一不是涅槃清净,人人都是发光的佛,处处都是圣洁的净地。
天龙一指禅
俱胝和尚初住庵,有尼名实际到庵,戴笠子执锡绕师三匝云:“道得,即拈下笠子。”三问,师皆无对,尼便去。
师曰:“日势稍晚,且留一宿。”尼曰:“道得即宿。”师又无对。
尼去后,叹曰:“我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气。”拟弃庵往诸方参寻。其夜山神告曰:“不须离此山,将有大菩萨来为和尚说法也。”果旬日,天龙和尚到庵。师乃迎礼,具陈前事,天龙竖一指而示之,师当下大悟。自此,凡有参学僧到,师唯举一指,无别提唱。
《景德传灯录》卷十一页二○五
【白话新唱】
俱胝和尚刚住庵不久,有位实际比丘尼来,她头上戴笠手执锡杖,绕着和尚走三圈,然后说:“你能说出有理的话,我就摘下竹笠!”连续问了三次,俱胝无言以对,实际尼知道他未悟,就走了!
俱胝礼貌地说:“天色已暗,不如就在庵里过一夜。”实际尼说:“你能说出有理的话,就留下来过夜!”俱胝还是无言以对。
实际尼终于走了,俱胝和尚叹气说:“唉!枉费我身为大丈夫,却没有男子汉气概!”就打算离开这里,寻访明师,真正开悟。
当天晚上,俱胝梦见山神对他说:“毋须离开这里,不久就会有大菩萨来为你说法!”
这个梦异常清晰鲜明,俱胝就暂时留着,等待大菩萨的来到。
过了十天,天龙和尚来了,俱胝欢迎礼拜,把这件事全盘说与天龙,天龙和尚竖起一指来指示俱胝,俱胝当下大悟。
此后,凡是参禅的学僧来拜访俱胝,俱胝一律竖起一指,不用其他言说。
【分析与鉴赏】
这个公案非常著名,不论学佛不学佛,中国人几乎都听过这个一指禅的故事,我遇过的西方道友也都读过,可谓名扬四海了!但真能明白个中意旨有几人?
实际尼入庵来不礼拜,堂堂执锡杖绕三圈,显示她是有悟见的,按僧尼的规炬,比丘尼见比丘是必须礼拜的,但实际尼可不理会,在真理之前,焉有男女的分别!
俱胝始终无言以对,没有真实悟见,如何说得出契理又契机的话呢?他慨叹,虽处丈夫之形,而无丈夫之气!是很明显的,着了男女相的执著。不过,修道过程某些执著反而会激发强烈的道心,世上无绝对不好的事!所以他经此刺激,发愤要走遍天下寻访明师追求开悟!
梦中山神通知他,大菩萨会来!
这是怎么回事?是真的有山神入梦来?还是俱胝的深层潜意识,那无所不知的佛性,幻化为山神来通知他?这又是一个神秘的大公案!
天龙禅师竖一指,就像一道电光照亮了漫天盖地的无明疑团!使俱胝当下大悟。
一指就是佛性的象征,因佛性不可言说,勉强用竖一指的动作来表达。
佛性是绝对的,没有任何相对的概念,所以没有男女的分别,没有来去的分别,没有明暗的分别,没有道得道不得的分别。
佛性即是平等一如,诸法平等无有高下。
“既然诸法平等无有高下,为什么拇指粗、中指长、小指细?”“因为诸法平等无有高下!”
俱胝禅师日后用一指禅来接引人,不用其他技巧,实在是他受一指禅的好处比四大海水还深!他临终的时候曾告诉弟子们说:“吾得天龙一指头禅,一生用不尽。”所以视为无上妙法。
不过,我以为锻炼禅人,必须虚实相生,正奇互用,不能遇到什么情况都竖一指。竖一指是契理的,但未必契机!招数用老了,就失去原创的震撼性与鲜活力道。
模仿家一指童子
有一供过童子,每见人问事亦竖指祗对。人谓师曰:“和尚!童子亦会佛法,凡有问皆如和尚竖指。”
师一日潜袖刀子,问童曰:“闻你会佛法,是否?”
童曰:“是。”
师曰:“如何是佛?”童竖起指头,师以刀断其指,童叫唤走出。
师召童子,童回首,师曰:“如何是佛?”童举手不见指头,豁然大悟。
《指月录》卷十三页二三七
供过:供过是寺院里的职称,负责在吃饭时盛饭羹送茶果。
【白话新唱】
俱胝和尚的庙里,有一供过童子,每每看到学人来参访俱胝,俱胝都以竖指来开示,于是他也模仿和尚,有人来问事情也以竖指来答复。有人就告诉俱胝说:“和尚!庙里的童子跟你一样会佛法哩!凡有人问,都跟你竖指一模一样!”
俱胝和尚有一天在长袖内暗藏一把利刀,找来童子问他:“听说你会佛法?”
童子说:“是的。”
俱胝问:“如何是佛?”
童子不假思索,使出他模仿的竖指神功,没想到和尚利刃一挥,斩断了他的指头,童子吃痛,惨叫而奔出。俱胝大声喊他,童子转过头来,俱胝再问他:“如何是佛?”
童子习惯性地正想竖起一指,瞬间警觉到指头没了,当下豁然大悟!
【分析与鉴赏】
俱胝禅师以竖指来指导学人,于他而言,他不但是“以指示月”,以这根手指来象征佛性的平等一如、超越对立的主客分歧;这根手指的自身也正是佛性的具体展现,百千万亿诸佛所说的妙法都不出这根手指。
但对童子来说,他只是竖指而已,其他什么都不知。
童子的模仿功夫不地道,只模仿到俱胝的动作,没模仿到俱胝的心法。
童子老是见到俱胝竖指,于是以为这根手指是证明佛性的唯一手段,疏忽了佛性遍一切处,岂只是手指可以指示呢?
所以当俱胝使出釜底抽薪的毒招,一刀砍断童子的指头,他才有机会领悟到,即使没有指头,对佛性也没有任何减损!
在断指的剧痛中,童子剎时断掉脑中纷纷妄念,得以在俱胝的引导下,当下见性!
俱胝以利刃断指来逼童子开悟,的确是异常激烈的行径!
人在强烈的痛苦中,竟也暗藏顿悟的契机,岂非吊诡之至?
这个事件令我联想到密宗的一个特例。陈健民居士在《大手印教授抉微》中曾经提过:谛洛巴撞见他的弟子那洛巴与其已供上师的前妻相通,就以左手握住那洛巴正举的阳具,右手握石猛击那洛巴的龟头,那洛巴当下实证初地境界,立即见到大手印明体!
这又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逼悟事迹!
我想,这类毒辣椎炼的手法,只有第一流的大师才有资格运用,而且是观察弟子的机缘非如此不可。如果泛泛之流任意模仿,禅者不个个缺手断脚,遍地哀鸿吗!
对真正有道心的人,倒也无惧上师痛下毒手!有道心又对上师有信心,上师又是真正的明师,这是最完美的组合。陈健民居士在修学时曾对上师说:“假令上师令我尝粪,我亦不辞!”因为在密法中视大粪为大香,乃是具有力量的加持物。像陈健民居士这般坚强的信心,实在今时罕见。
不过,整部禅宗修行史,激烈到残人肢体的事例总算不多,只是偶尔偶尔才用的奇兵之计。如果谁有幸遇上了,保证名垂后世。
船子和尚度夹山
(夹山善会散众易服往见船子和尚)船子才见,便问:“大德!住什么寺?”山曰:“寺即不住,住即不似。”师曰:“不似似个什么?”山曰:“不是目前法。”师曰:“什处学得来?”山曰:“非耳目之所到。”
师曰:“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
师又问:“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山拟开口,被师一桡打落水中,山才上船,师又曰:“道!道!”山拟开口,师又打,山豁然大悟!乃点头三下。
师曰:“竿头丝线从君弄,不犯清波意自殊。”
山遂问:“抛纶掷钓,师意如何?”师曰:“丝悬绿水,浮定有无之意。”山曰:“语带玄而无路,舌头谈而不谈。”
师曰:“钓尽江波,金鳞始遇。”山乃掩耳。师曰:“如是,如是。”遂嘱曰:“汝向去直须藏身处没踪迹,没踪迹处莫藏身。吾三十年来在药山,只明斯事,汝今已得,他后莫住城隍聚落,但向深山里镢头见,觅取一个半个接续,无令断绝。”
山乃辞行,频频回顾。师唤:“阇黎!”山乃回首,师竖起桡子曰:“汝将谓别有?”乃覆船入水而逝。
《指月录》卷十二页二二六
【白话新唱】
夹山善会遣散追随他的人,换了普通的衣服,到华亭拜访船子德诚。
船子见了就问:“大德!你住在什么寺?”
夹山说:“寺是不能住的,一住就不似了!”
蛤子说:“你说不似,那要似什么才对?”
夹山说:“不是眼前所能看到的。”
船子说:“你这些俏皮话从哪学来的?”
夹山说:“不是眼睛耳朵所能见闻的。”
船子说:“你说的话都很有禅的道理,可惜正是太有禅理了,就像一根钉在地上的木棒把你这头笨驴牢牢绑住了!再过一万年也脱不了束缚!”
夹山一听,觉得船子和尚果然高明!能透视表面华丽的机锋语句其实背后没有真实的悟境。
船子又说:“你已经修行多年了,如同垂钓的人,放下千尺长的钓丝直下深潭,只差三寸就把金鳞鱼钓起来了,还不赶快说话!”
意思是要开始逼迫夹山面对自己的佛性了!
夹山正想开口,船子突然用摇船的木桡一棒把他打落水中,夹山奋力挣扎爬上船,船子立刻又叫他:“你说!你说!”夹山又想开口,船子又是一棒打下去。夹山豁然大悟,就点头三下,说不出话来,表示他领会了!不必再打。
船子说:“你既然悟了,从今以后,那根钓丝随你怎么摆布都行,任江水波浪自己来去,再也不妨碍你了!”
意思就是,从此修行这码事随你自己高兴了,那些妄念不妄念的分别与你毫不相干。
夹山说:“如果把钓竿、丝线都丢掉,您觉得如何?”
船子说:“很好啊!让钓丝随着绿水漂流,不沉也不浮,任运自在吧!”
夹山懂了,说:“师父啊!您真是太高明了,所说的话是这么玄妙,又不着痕迹,虽然说了这么多,其实什么也没说!”
船子说:“我在江上钓鱼多年,今天总算遇到一尾金鳞鱼!”
这是称赞夹山悟性奇高,真是难得的天才!夹山立刻捂住耳朵,表示没有自我的存在,当然也没有被称赞的夹山!
船子看他这么警醒,十分欢喜说:“很好!很好!”然后嘱咐他:“你走了以后就要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潜修,但是切莫躲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出不来!”
这是绝妙的双关语,一边指示他以后要远离尘嚣,长养圣胎;一边也指示他修行的心法,不要耽溺在悟境里出不来,必须将悟境与生活中一切活动通通打成一片。
船子又说:“我三十年追随药山禅师,就只知道这个,如今你已得了,以后不要住在闹市里,要住到深山中,有机会找一两个人把心法传下去,别让它断绝了。”
夹山就向船子辞行了,边走边回头看船子,颇为依依不舍。
船子喊他:“阇梨!”夹山回头,船子竖起木桡说:“你还以为还有别的法吗?没有了!就是这样!”
说完就弄翻船,人也跳入水中,再也不曾出现了!
【分析与鉴赏】
船子点化夹山的这一幕,精采感人,船子锦心绣口,出言典雅,句句闪现文学的美感。
夹山本来学问好,名气大,追随他的人很多,直到有一回遇到道吾宗智,才警觉自己的空虚。
《指月录》说:
道吾后到京口,遇夹山上堂,僧问:“如何是法身?”山曰:“法身无相。”曰:“如何是法眼?”山曰:“法眼无瑕。”道吾不觉失笑,山便下座,请问道吾:“某甲适来祇对这僧话,必有不是,致令上座失笑,望上座不吝慈悲。”吾曰:“和尚一等是出世,未有师在。”山曰:“某甲甚处不是,望为说破。”吾曰:“某甲终不说,请和尚却往华亭船子处去。”山曰:“此人如何?”吾曰:“此人上无片瓦,下无卓锥。和尚若去,须易服而往。”
道吾与船子同样是药山惟俨的得意弟子,船子喜欢山水,两人离开师门时,船子拜托道吾如果遇到“或堪雕琢”的人,介绍他来,把平生所得传他,好报答药山的师恩。
道吾遇到了夹山,看他佛理通达,可惜没有真悟,就介绍他去找船子。夹山也真是一位道心精纯的修行人,一看道吾笑笑,就放下身段,不耻下问(当时道吾并无名气,尚是无名小卒)。道吾指示他易服而往,意思是把过去所学、世俗名望通通放下,夹山果然照办,等于是抛弃一切,一心以道为重。
船子如何点化夹山的过程,已在前面详细介绍了,这里我要指出一个重点,船子一再要夹山说话,乃是要夹山从佛性直接流露:但是夹山一想开口,却立刻被一棒制止。原因正是未悟的人开口说话都是来自见闻觉知的作用,也就是意识层面的运作,如果船子任他说下去,也不过是意识层面更为精妙的运作,无法让佛性自己说话。意识层面运作出来的话,再精妙也不过落入船子所说的“一句合头语,万劫系驴橛”。所以船子立刻制止他的意识运作,逼他在意识运作乍然被截断的电光石火之际,向上一步、自见佛性。
意识运作是人类千万年来的惯性,要突破它而见到佛性是多么困难!所以船子必须以奇用兵,才能出其不意攻破意识运作的坚固堡垒。
船子最后覆船入水而逝,有人解为船子此举悲壮至极,以一死来表明佛法只此无他!如果这么想,固然可以显示禅师的生死自在,不过也多少被文字束缚了。入水而逝,大可以只是“跳入水中不见了”,不必非“跳入水中死了”不可。船子了了一桩心愿,将心法传给有缘的人,从此放旷逍遥,随波逐流,悠游五湖四海去也,岂不妙哉!
许多行踪不明的禅师,说不定又将心法传与有缘之人,命他隐姓埋名,默默流传后世。我深信,禅的秘密心法从未断绝,大禅师深藏不露,有缘人才能得见吧!
龙潭吹烛
(德山宣鉴)一夕于室外默坐,龙问:“何不归来?”师对曰:“黑。”
龙乃点烛与师,师拟接,龙便吹灭,师乃礼拜。
龙曰:“见什么?”
曰:“从今向去不疑天下老和尚舌头也。”
《景德传灯录》卷十五页二七九
【白话新唱】
有一晚德山宣鉴在室外静坐,龙潭崇信问说:“为什么不回去呢?”
德山说:“天黑,看不清路。”
崇信就点蜡烛递给他,德山正要接过去的一剎那,崇信忽然把蜡烛吹灭了!德山当下大悟,立刻向崇信礼拜。
龙潭崇信问他:“你了解了什么呢?”
德山说:“从今天以后,我再也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了!”
【分析与鉴赏】
德山宣鉴还没来见龙潭崇信之前,就对佛理钻研深刻,常讲《金刚经》,讲得十分精采。因他俗姓周,所以大家尊称他为周金刚。他听说禅宗讲“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非常不以为然,他曾说:“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搂其窟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便担了他解说《金刚经》的著作《青龙疏钞》,准备找禅师大战一场。
没想到,半路上遇到卖点心的老太婆,一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现在要点哪个心?”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后来遇到了龙潭崇信,又被崇信折伏,便留在崇信身边参学。
本公案中,崇信问他:“为什么不回去呢?”德山说:“天黑,看不清路。”于是崇信点亮蜡烛递给他。如果德山接过来,走了回去,就只是平常事,德山也不可能开悟。但崇信竟在德山才接过蜡烛的一瞬间吹灭蜡烛!这就是禅师出人意料之处。
禅师吹灭蜡烛的动作,犹如画龙点睛,使得原本平淡无奇的对话忽然活起来了!
“为什么不回去呢?”意思是:“为什么不回归你的佛性呢?”
“天黑,看不清路。”意思是:“我也想回归佛性,可是不知怎么走,请师父指示。”
崇信点亮蜡烛并递给德山,意思是:“看哪!这就是佛性,现在传授给你了!”
突然吹熄,意思是:“现在我把法传给你了,以后你就要以法为师,以自为光!”
德山立刻礼拜,意思是:“我完全明白了,谢谢你!”
礼拜完的德山说:“再也不怀疑天下老和尚的舌头了!”原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亲身体验了,禅门老和尚的舌头果然没有胡乱吹牛!
第二天,德山宣鉴一把火烧掉原先引以为傲的《青龙疏钞》,并说了一句名言:“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
真实的现量经验,才是最重要的。
真我与假我
(洞山良价)辞云岩,云岩曰:“什么处去?”师曰:“虽离和尚,未卜所止。”曰:“莫湖南去?”师曰:“无。”曰:“莫归乡去?”师曰:“无。”曰:“早晚却来。”师曰:“待和尚有住处即来。”曰:“自此一去难得相见。”师曰:“难得不相见。”
又问云岩:“和尚百年后忽有人问还貌得师真不,如何祗对?”
云岩曰:“但向伊道:只这个是。”
师良久。云岩曰:“承当这个事,大须审细。”师犹涉疑。后因过水睹影,大悟前旨。因有一偈曰:“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景德传灯录》卷十五页二八九
【白话新唱】
洞山良价参访云岩昙晟,小有所得,但未得个入处,所以向云岩辞别,继续四方行脚参学。
云岩问他:“你要去哪里?”
洞山说:“虽然要走了,但我也不知道会去哪里。”
云岩说:“你要去湖南吗?”
洞山说:“不是。”
云岩说:“你要回故乡吗?”
洞山说:“不是。”
云岩说:“无论如何,你要再来。”
洞山说:“等和尚有住的地方时我就会再来。”
云岩说:“你走了以后,难得再相见了。”
洞山说:“难得不相见。”
又问云岩说:“如果有一天和尚圆寂了以后,有人问说:‘能画一幅惟妙惟肖的和尚画像吗?’应该怎么回答呢?”
云岩说:“你就跟他说:只这个是。”
洞山陷入沉思很久,云岩慈祥地说:“承当这件事,要小心谨慎啊!与思考毫不相干。”
但洞山内心的疑闷一直解下开,直到离开云岩很久以后,有一天涉水过溪时,见到了水面波动的倒影,剎那间大悟从前云岩说“只这个是”的真义。便作了一个偈子:“真我不可向外求,越求越远;我今日独自行走,处处都遇到水中的倒影。倒影正是我,但我已不是倒影了。必须这么体会,才能契合如如。”
【分析与鉴赏】
水面的倒影,固然和我们的形貌一模一样,可是倒影只是倒影,象征虚假的自我,不是真正的自我。假我是真我最表层的一部分而已,真我可以涵盖假我,假我却不能涵盖真我,所以说:“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开悟的人,就是体会到真我的人。洞山突然明白丁,当时他问云岩:“和尚死后有人问可以画出你的形貌吗?”云岩说:“只是这个。”这个就是指真我,但云岩不说破,留下一个空白让洞山自己摸索。洞山见倒影时,触机而发,终于真正体会到,凡是可以形之于画纸上的都是假我,真我是不可描绘、不可形容、不可言说,唯证乃能相应。
本公案中,师徒两人的对话饶富禅机,云岩问:“你要去哪里?”答:“不知去哪里。”是否定了空间的相对概念。云岩说:“你要再来。”答:“等和尚有住处即来。”是否定了来去的运动概念,也否定了主体住于客体的主客对应。云岩说:“难得相见。”答:“难得不相见。”则寓意众生是一体,两人虽距离千里,真我却长相左右,未曾分离。
洞山的资质真是好,言语机锋应对如流,可是云岩仍秉持不可说的原则,不能为他说破,即使是最喜爱的弟子,也要留下一个空白,让他自己发挥!否则说得太多,爱之适足以害之,反而障碍洞山的悟门。
临济三问三遭打
(临济义玄)初在黄檗,随众参侍。时,堂中第一座勉令问话,师乃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的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遂告辞第一座云:“早承激劝问话,唯蒙和尚赐棒,所恨愚鲁,且往诸方行脚去在。”
座遂告黄檗云:“义玄虽是后生,却甚奇特。来辞时,愿和尚更垂提诱。”
来日师辞黄檗,黄檗指往大愚,师遂参大愚,愚问曰:“什么处来?”曰:“黄檗来。”
愚曰:“黄檗有何言教?”曰:“义玄亲问佛法的的意,蒙和尚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不知过在什么处?”
愚曰:“黄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
师于言下大悟云:“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大愚捂住云:“这尿床鬼子,适来又道不会,如今却道黄檗佛法无多子,你见个什么道理?速道速道!”
师于大愚肋下筑三拳,大愚托开云:“汝师黄檗,非干我事。”
师辞大愚,却回黄檗。黄檗云:“汝回太速生。”师云:“只为老婆心切,便人事了。”
侍立次,黄檗云:“大愚有何言句?”
师遂举前话,黄檗云:“这大愚老汉,待见,痛与一顿!”
师云:“说什么待见?即今便与。”随后便打黄檗一掌。
黄檗云:“这疯颠汉却来这里捋虎须。”师便喝。黄檗云:“侍者!引这疯颠汉参堂去!”
《景德传灯录》卷十二页二一一
【白话新唱】
临济义玄起初追随黄檗参学,首座很欣赏他,就勉励他直接向黄檗发问。义玄就去见黄檗,问道:“什么是达摩祖师真正传来中国的心法?”
黄檗二话不说,举棒便打!
义玄再问三问,黄檗再打三打,合计三问三打,打得义玄晕头转向,搞不懂为什么问佛法却会挨揍。心想,大概自己机缘还没成熟,所以向首座告辞说:“谢谢您鼓励我向和尚问法,可惜我太愚鲁了,被和尚赐了三顿棒子,我打算离开这里四处行脚,也许还有机会。”
首座跑去找黄檗说:“义玄虽然是后生晚辈,资质却奇特,等他来辞行时,请和尚指示他一条明路。”
第二天,义玄向黄檗辞行,黄檗要他先到大愚处,义玄就先找大愚参学。
大愚问他:“你从哪儿来?”
义玄说:“从黄檗那里来的。”
大愚问:“黄檗说些什么?”
义玄说:“黄檗和尚什么都没说,我向和尚问佛法真实义,和尚立刻举棒打我,就这样连问三次也被连打三次!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大愚说:“你真是笨蛋!黄檗这么慈悲,你问他什么是佛法真实义,他就连打你三次,要使你彻底摆脱佛法的陷阱,你居然还问问题出在哪里!”
义玄一听,盘据在脑海的疑惑一扫而空,立刻大悟说:“原来黄檗和尚的佛法只有这一点!”
大愚一把抓住义玄说:“你这尿床的小鬼!刚才还说自己被黄檗打得东倒西歪,现在又说黄檗的佛法只有一点点。你明白什么道理?快说!快说!”
义玄二话不说,往大愚肋下捶了三拳,大愚把他托开,笑说:“跟我无关啊!你想算账要去找黄檗,他才是你的老师。”
义玄立刻向大愚辞行,回去见黄檗。
黄檗说:“你回来得未免太快了!”
义玄说:“谁教你们两位都这么慈悲,所以两三下就什么事都没了!”
等义玄站在身边侍候时,黄檗开始勘验他了,问他:“大愚对你说什么了?”义玄就把大愚的话讲了一遍,黄檗说:“大愚这个老家伙真是啰嗦,下次见面时,一定好好揍他一顿!”
义玄说:“不必等到下次见面,现在就先揍一顿!”随后就打了黄檗一掌。
黄檗说:“你这个疯子敢来捋虎须!”
义玄就大喝一声。
黄檗笑说:“侍者!把这个疯子带走!”
【分析与鉴赏】
临济义玄是中国禅宗的重要人物,开创了临济宗,影响深远。可是在他未悟之前,他也是经过铜墙铁壁的困境,左参右参都杀不出一条路来,困窘之至。
义玄问佛法真实义,黄檗举棒便打,目的是一来以迅速棒打来打断义玄的理性思维,制造机会来突破理性思维这个障蔽佛性的精美陷阱;二来则是,棒打即是佛法真实义的全体展现,佛性普遍在任何一机一境中,黄檗确实是很慈悲地立刻给他答案!
可惜义玄的理性非常坚强,被打之后并未动摇他。他再问,再被打,第三问,又第三次被打。像这样坚强的性格也不多见,许多学人一被打就噤若寒蝉了。
佛法真实义原来是不可说的,所以黄檗用棒打来指示他。
当义玄还把持理性不放,就没办法跃入佛性大海。不过,黄檗赐他三顿棒,足以引发他一个巨大的疑情:黄檗为什么这么做?
他带着越酝酿越扩大的疑团来见大愚。
大愚说:“黄檗已经把答案通通告诉你了!”
像一根针刺进被空气涨满的气球,气球应声而破!
开悟的义玄,立刻豪气千万丈!所以大愚问他:“你明白什么道理?”义玄已经完全明白黄檗打他的用意,立刻把黄檗的手法使出来,捶了大愚三拳!表示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三拳当然是意思到了即可,不是拳击擂台上的重拳。
义玄虽然说:“原来黄檗的佛法只有这一点!”可是虽然只是这么一点,义玄未悟以前纵令黄檗乱棒打死他,他也搞不懂呀!
回到黄檗身边,义玄又意气风发地打了黄檗一掌,黄檗也欣然领受,此子开悟以后格局开阔,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义玄彻底铲平了权威崇拜,心灵完全自由!后来他说出“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的名言,更显出禅者以自为光的绝对自由。
英雄常见亦凡人
师有小师随侍日久,师住后遣令行脚,游历禅肆,无所用心。闻师聚众,道播他室,回举省觐而问曰:“和尚有如是奇特事,何不早向某甲说。”
师曰:“汝蒸饭,吾着火:汝行益,我展钵;什么处是辜负汝处?”小师从此悟入。
《景德传灯录》卷十五页二九五
小师:受具足戒未满十年的出家人。
【白话新唱】
夹山善会有个小师侍者追随他久了以后,善会看出侍者长久在自己身边,反而不容易指点,就命他出外行脚,等见闻增广之后,整个人有些改变了,就比较有下手之处。
小师在外游历了不少禅道场,在明心见性上没有什么迹象。这时善会的名气越来越大,追随他的弟子越来越多,小师就赶紧回去见善会说:“师父啊:原来你早就是大悟的高人,以前为什么都不指点我,还叫我到遥远的地方拜访其他禅师?”
善会知道时候到了,对他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指点你,只是你没察觉而已。你煮饭时,我就烧火;你盛饭菜时,我就把钵交给你。你说,我有什么地方辜负你?”
小师一听,立刻粉碎了从前僵化刻板的成见,原来道早已无所不在,只是自己有眼无珠,于是当下悟入了。
【分析与鉴赏】
俗谚云:“英雄常见亦凡人。”小师跟在夹山善会身边久了,反而不觉得和尚有什么奇特,而这正是夹山善会高明之处。
不过,对弟子来说,如果他越认为师父了不起,就越觉得师父的身教与言教都了不起,他越能蒙受好处。
朋友告诉我,他的父亲是南部名气响亮的钢琴教授,可是从小他学钢琴时,父亲就坚持外人来教,他一直不明白个中玄机。
我想,这也是一个饶富趣味的公案。
夹山善会命令小师参访天下禅场,一来是没有私心,如果弟子的开悟机缘应在其他禅师,就该指示弟子速去,不必非我不可!二来,小师需要四方行脚,增广见闻,亲自体验禅师们不同的宗风,格局才大,不会囿限于一己之得。三来,既然小师无法从长久相处中发现夹山善会的高明,就让外人来为夹山善会宣传一番吧!这就是人性的弱点,等到别人都说师父伟大无比,徒弟才会发现师父果然伟大无比。
小师果然从外人口中得知师父这么厉害,于是对师父起了前所未有的佩服之心,赶快回去找师父。
人有了名气以后,说的话就更有道理了。原本没有道理的话,也可以被诠释得高深莫测。
小师埋怨师父从来没有指点他禅是怎么一回事,夹山善会立刻翻转他的问题,不是没指点,相反的,无时无刻不在指点,只是你没发觉!
你可以说夹山善会真会说话,只要说你没发觉就堵住小师的嘴。但夹山善会用意不在此,而是先要从完全相反的角度来瓦解小师的惯性认知模式。禅,可以说是粉碎所有的认知模式,而直观眼前之境。
成功阻止小师继续从惯性模式运作后,趁着人为制造出来的短短片刻的心空如洗,夹山善会接着说:“汝蒸饭,我着火;汝行益,我展钵。”表达了禅就表现在日常生活中,知道的人知道这就是,不知道的人则以为这只是生活琐事。将一切视为琐事,与道无关,这就是小师的惯性认知模式,以为禅、道、真理、佛性是在超越现实生活之上的虚无飘渺之境。粉碎了这种刻板成见,反而发现道在眼前,你想逃出道的领域还不可得呢!
小师的开悟,有迂回转折的过程,透露了师生之间亲疏尺度的拿捏、权威与信心的微妙互动、认知模式的转化,值得仔细琢磨。
附记:禅师逼人开悟有一个内在的技巧,即是运用各种手段逼迫对方暂时停止意识运作,瞬间瞥见法性,而导致慧解脱。标准的解脱是定慧等持,而慧解脱则是于瞬间的电光石火定迸发的,禅定基础可能不雄厚,慧解脱的质地也不完全,所以悟后的勤修禅定与悟境保任,非常重要。禅的高明处是逼迫学人直上最高梯,再补修中间的课程,之前的传统佛法则必须按部就班一阶一阶修上去。
金蝉脱壳
师游山见蝉蜕壳,侍者问曰:“壳在这里,蝉子向什么处去也?”
师拈壳就耳畔摇三五下作蝉响声,其僧于是开悟。
《景德传灯录》卷十五页二九六
【白话新唱】
投子感温在山林中悠游,看到树干上附着蝉蜕变后留下的壳,侍者有感而问:“壳在这里,蝉却到哪里了?”
感温拈起蝉壳,靠近侍者耳边摇了几下,并发出蝉的叫声,喝!侍者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壳在这里,蝉到哪里了?”其实问的是佛性在哪里。犹如人死了,禅师指着尸体问我们:“躯壳在这里,佛性去哪里?”
如果我们认真去追究,佛性现在重入六道轮回了,也许再度转世投胎做人了,也许往生极乐世界了。
注意,当我们这般设想佛性的去处时,就犯了大毛病,以为实有一个所谓佛性的玩意儿,会有一个死后的去处,这就是语言的陷阱。当我们用语言去描述一个其实无法描述的超乎人类感官经验的玩意儿,我们会错以为语言所代表的那个是实有的,势必会被名相牵着鼻子走。
禅师始终维持高度警觉,那不可说的就归不可说,以免越说越离谱。
用佛性一语来表达那玩意儿,是不得已的,是于不可说之境而勉强说的,在说的当下就要舍离。同样的,佛法使用了般若、真如、空性、无位真人、涅槃等辞语,也都是勉强说的,不可说了以后就以为这些辞语实有。
投子感温完全明白侍者问了一个不可说的问题,侍者问得很高明,他是虚中有实,不触犯不可说的毛病而问不可问的问题。
感温无言,即表示佛性不可说,却以动作拈起蝉蜕摇它三五下,又发出蝉鸣声。这表达了佛性虽不可说,但就展现在此!佛性虽无形无相、不可见、不可触摸,却无时无地不展示它的作用。
于是侍者忽然明白了,佛性本自无来,当然也就无去,来去只是人的分别而已。这个明白是深刻的“全身投入的体验”,而不是思考的推论,所以侍者开悟矣!
无情无义的禅师
(高亭简禅师)初隔江见德山,遥合掌云:“不审。”德山以手中扇子招之,师忽开悟。乃横趋而去,更不回顾。
《景德传灯录》卷十六页三○五
【白话新唱】
简禅师还没开悟以前,有一次隔着江水见到德山宣鉴在对岸,简禅师遥向他合掌说:“我不知道禅是怎么回事。”
德山以手中的扇子向他一招,简禅师忽然开悟了!他转身就走,连回头望德山一眼也没有。
【分析与鉴赏】
这个开悟事例神奇莫测,比武侠小说中幻构的武术神话更像神话!
隔着宽阔的江水,德山宣鉴只是招招扇子,就让简禅师开悟,为什么?
释迦牟尼佛拈花,迦叶微笑,禅的心法就这样传下来,这不也是神乎其神?
马祖只说四个字,即心是佛,大梅就开悟了,这不是也神乎其神?
如果我们有样学样,也拈朵花示众,也拿把扇子摇摇,见人就说即心是佛,只怕不被人当疯子就万幸了,还想让人开悟吗?
这里牵涉到口诀的问题了。“即心是佛”是一句功效卓越的口诀,当这句口诀不为人知时,它具有新鲜的活力,再加上马祖善于观察弟子的根器与时节因缘,在最恰当的时机运用。
口诀是秘密的、面对面的、一对一的特殊教学,一旦它变成普遍的知识,就失去了独特的魅力。
高明的禅师没有一成不变的口诀,他能随时就地取材,将平凡无奇的事物或平常用语,转为针对特殊对象的个人专用口诀。
如果执著有一个无病不医的万能口诀,不管谁来都对他说即心是佛,或者不管张三、李四都竖起一指禅,这真是瞎眼禅师,误人子弟高手。
德山宣鉴善于观察学人的根机,所以扇子一招就让简禅师开悟。这扇子绝活纯粹是天机流露,他以后未必会再度使用这个技巧了,因为这技巧只有在此时此地对此人有用。
当传统的佛法都成为老生常谈,失去了新鲜活力,就不再能帮助此时此地此人了。佛法的传播者就必须开发出新的佛法语言、新的表达方式(据说,调情圣手永远不会以相同的语言来赞美情人,他总是懂得别出心裁编织出与众不同的清新辞令)。
本公案中,简禅师开悟后横趋而去,更不回顾。以世俗眼光看,可真是无情无义的家伙,连个谢字、连个再见都没有。
错了!错了!禅师与禅师之间,以道相交,世俗的规炬,可做可不做。两个互相不知心的人,再多的礼貌又于生命何益?
简禅师转身就走了,才真是报答德山的启悟之恩。
禅师没有私心,教徒弟时绝不留一手,徒弟越高明,才显得出师父高明啊!
大师只要把弟子教成熟了,无不立刻撵他走,赶快自己独当一面。只有那些还不成材的弟子,才不得不留在身边继续毒辣钳锤!
于简禅师来说,他的悟见是深彻的,在那当下,没有任何情感的染著,转身不再回顾是最自然的行径。如同千丈瀑布悬空泻下,那水就要向下飞去才对,如果偏要逆地心引力而上就是作怪。也像南泉斩猫,那一刀是顺乎天机运行,不斩则是作怪。
相信德山目送简禅师离去时,嘴角也有一抹会心的微笑。然后他转头看到雁鸿凌空飞渡江水,就将刚才那一幕忘了,欢喜欣赏天地之美。
吃必要的苦
(长庆慧棱)如是往来雪峰、玄沙,二十年间坐破七个蒲团不明此事。一日,卷帘忽然大悟,乃有颂曰:“也大差,也大差,卷起帘来见天下,有人问我解何宗,拈起拂子劈口打。”
《五灯会元》卷七页一五六
【白话新唱】
长庆慧棱往来雪峰、玄沙两大禅师之间,努力参究二十年,坐破了七个蒲团,却仍然没有开悟。直到有一天,卷帘子的时候,忽然触动了参究不透的疑团,当下大悟。之后,他写了偈颂说:“没想到啊!过去的用功方法大错特错!今天卷起帘子,我才突然领悟了天地间的至理!如果有人问我理解什么道理,我只好拈起拂尘堵住他的嘴!”
【分析与鉴赏】
长庆慧棱非常用功,非常认真,二十年坐破七个蒲团,真是不得了!我们不禁要问,这么用功的人,为什么二十年不能开悟?参禅有这么难吗?
答案是,参禅本来就很难!
人类的惯性思维与习气,已经累积悠远的岁月,从佛法看,每个人都轮回许多次了,是老得不能再老的灵魂了!想在一生中,藉参禅来消解百劫千生的惯性、业力、习气,本来就非常难。
尽管禅案中大有人是言下即悟,然而终生不悟的人更多!
参禅是件大事啊!不可等闲视之。
我们只能说,任何事情要大功告成,必定要“吃必要的苦”。
长庆慧棱花二十年“吃必要的苦”,坚持参禅不懈,这是难得的精进典范!所以他开悟以后,悟境非常坚实,通过了雪峰与玄沙的勘验。他深刻明白,悟境是无法说的,所以颂里说:“如果有人问我悟了什么,我只好拈起拂尘堵住他的嘴!”
曾经有僧人问他:“什么是正法眼?”这也是不能回答的,答了就杀死对方的开悟潜能,因此他说:“我希望不再把沙子撒在别人眼里!”
不论任何事,想成功就要“吃必要的苦”。
附记:从生命不死的长远观点来看,每个人的修行起点是不同的,有人今天才开始修行,有人则连续努力好几辈子了,所以有人这一生二十年才能开悟,有人却可以言下开悟。无论如何,必要的苦少不得!
何道理之有
(鼓山神晏)一日参雪峰,峰知其缘熟,忽起搊住曰:“是什么?”
师释然了悟,亦忘其了心,唯举手摇曳而已。
雪峰曰:“子作道理耶?”
师曰:“何道理之有?”
雪峰审其悬解,抚而印之。
《景德传灯录》卷十八页三五九
【白话新唱】
鼓山神晏有一天参访雪峰义存,雪峰慧眼独具,看出他的开悟因缘成熟了,忽然冷不防地站起来用手抓紧他说:“到底禅师悟的是什么!”
瞬间,神晏豁然开朗,完全明白了禅是什么,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连自己悟到的也忘了,暂时停止思维运作,脑海中毫无一丝杂念,唯有一片智慧光明!他只能向雪峰摇摇手,表达:“师父!我找到了!”
过了一会儿,雪峰考他:“你明白什么道理?”
神晏豪气地说:“有什么道理可以明白?”
雪峰明白他已开悟,拍拍他表示印可,世间从此又多一个逍遥自在人。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次开悟瞬间的真实记载。开悟瞬间,人的身心会产生微妙的变化:在呼吸上,会气离出入,也就是“暂时停止呼吸”;在心念上,会无想无念,也就是“没有一丝杂念沾上心头”。在此当下,你逼迫他说话,他是无法表达的,就像神晏一样,只能摇摇手示意,等过一会儿,他才能说话。
雪峰禅师很有经验,等他恢复正常后才问他:“你明白什么道理?”神晏豪气万千地说:“有什么道理可以明白?”
许多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只是纯然的感受,一有道理,就死了!如同一朵不知名的花,你感到她的色泽、花形非常美,这样就够了,倘若再动念去思索花儿美在何处,你就杀死美了!当你纯然感受花儿的美,你与花儿是一体的,两者之间没有距离。当你思索、分析这份美,你与花儿各自为独立的个体,你只能解剖美的尸体,而不能活在美的当下。
恋人之间的浪漫爱,也是珍贵在未分析之前的纯然感受,一旦开始思维:到底对方爱我什么?对方又有什么值得我爱?这时,浪漫爱已被谋杀,欲望、名利、计较之心,成为现实的主宰。
禅师,总是对人对事保有浪漫爱的情怀。
何必费力
(天竺子仪)初游方谒鼓山,因问曰:“子仪三千里外远投法席,今日非时上来,乞师非时答话。”
鼓山曰:“不可钝置仁者。”
师曰:“省力处如何?”
鼓山曰:“汝何费力?”
师自此承言领旨。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一页四二五
【白话新唱】
天竺子仪拜访鼓山神晏,请问他:“子仪远从三千里外前来学法,今天刚到,不是恰当的时间来向您请示,乞请您慈悲,愿意现在回答我的疑问。”
鼓山神晏说:“你不远千里而来,难能可贵,请问吧!我知无不言。”
子仪说:“如何省力,就能开悟?”
神晏说:“开悟容易得很,你何必费力?”
子仪从这句话获得启示,领受了禅的心法。
【分析与鉴赏】
学太极拳的人,都知道松与柔是高级心法,也常常揣摩如何在打拳时达到松与柔的境界。然而奇怪的是,真正能体会松与柔的人却少之又少。
所有的太极拳名家都会说,太极拳易学难精,至少要投入四十年苦功才能大成。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只要能掌握松与柔的心法就能跻身大师境地,可是大家仍然做不到?
严格说来,这是因为学太极拳的人,总是“偷心不死”,内心里总是对于“松与柔才能发挥无坚不摧的力量”有一丝怀疑。即使是渺小如蚂蚁一根触须毛的怀疑,学人就无法真正体会松与柔,永远在使蛮劲。
除非你有幸追随在太极拳大师身边,亲眼看见他既能松与柔,又能使出千钧之劲,然后大师亲口告诉你:“就是这样!”那么你才有可能完全相信这种与常识逆行的最高心法。
松与柔,其实是一切人类活动要臻于出神入化的最高心法,武术、运动、催眠、气功、舞蹈、瑜伽、禅坐等等都不例外。即使是日常生活中的走路、坐卧、做家事,若能掌握松与柔的诀窍,你也会感到宛如活在天堂。
开悟也是一样,任何费力的事情都是有为法,你必须领悟,什么都不做,才是开悟最有效的方法。
天竺子仪是幸运的,鼓山神晏一告诉他:“何必费力!”他立刻完全听进去了,马上开悟。
修行的吊诡在于,你必须做很多努力,最后你才会领悟,其实什么都不做更快!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登峰造极之人说出来的心得,往往至简单、至容易,以致于我们听到时因为太简易而不太能相信:只是这样吗?
就这么去
(守初宗慧)初参云门,门问:“近离什处?”师曰:“查渡。”
门曰:“夏在什处?”师曰:“湖南报慈。”
曰:“几时离彼?”师曰:“八月二十五。”
门曰:“放汝三顿棒!”
师至明日,却上问讯:“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什么处?”
门曰:“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
师于言下大悟。
《指月录》卷二十一页三七五
【白话新唱】
守初宗慧首次参访云门文偃,云门问他:“最近从哪里来?”守初答:“从查渡来。”
云门又问:“夏期在哪里过?”守初答:“在湖南报慈寺。”
云门又问:“什么时候离开的?”守初答:“八月二十五。”
云门忽然说:“我该打你三顿棒子!念你是刚来的新人,先让你欠着。”
第二天,守初上来问讯,说:“昨天承蒙和尚寄着三顿棒子不打,但不知我过错在哪里?”
云门骂他:“你这酒囊饭袋!你还管什么江西湖南?就这么去!有什么好疑惑!”
说也奇怪,守初被这么一骂,竟然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禅师寻常的寒暄语,往往夹枪带剑,句句都是陷人坑、绊马索。云门虽然口头上问守初从哪来、何时来,实际问的都是言外之意,守初要提高警觉了!
“你从哪来?”“从来处来。”
“要往何处?”“向去处去。”
“几时离彼?”“从未有到,又哪有离?”
像这一类对话,算是标准禅式对话。当然,对禅门机锋涉猎过的人,已经不觉新鲜,反有俗滥之嫌。
守初老实照句面意义连续回答三次,就是眼力不足,看不出云门已经意在言外,以超格语言在试探他了,所以才说他该打三顿棒子。以前慧忠国师三唤侍者,侍者也同样傻傻应了三次,慧忠国师就叹说:“原来以为我辜负你,现在才知道是你辜负我。”
守初苦苦思维了一天一夜,找不出答案,所以又来问云门。注意,找不出答案是正常的,但竭尽所能去找答案,却是“吃必要的苦”。
云门只骂他一句,说:“就这么去!”守初就悟了!因为在那当下,云门为他指出:凡你所说,凡我所问,全都是佛性自然流露,还有什么好疑惑?
不知最亲切
(清凉文益)值天雨忽作,溪流暴涨,暂寓城西地藏院,因参琛和尚。
琛问曰:“上座何往?”师曰:“逦迤行脚去。”
曰:“行脚事作么生?”师曰:“不知。”
曰:“不知最亲切!”师豁然开悟。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页四七九
【白话新唱】
清凉文益本来要启程了,正好下大雨,溪流暴涨,就暂时住在城西的地藏院,顺便参访桂琛和尚。
桂琛问他:“你要去哪里?”
文益说:“到处行脚。”
桂琛说:“你到处行脚,想求些什么?”
文益说:“我不知道。”
桂琛笑着说:“不知最亲切!”
呀!清凉文益马上开悟!
【分析与鉴赏】
罗汉桂琛问他:“行脚做什么?”其实就是问他:“开悟的人悟了什么?”
清凉文益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没想到桂琛说:“不知最亲切。”意思是说,开悟的内容确实不是意识心所能知道的,凡是意识心所能认知的都是幻相与错觉。
这句话像一枝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术棒,将一句平凡无奇的“我不知道”翻转为散发真理光采的真知灼见,使清凉文益当下摆脱意识心的束缚,看到了真理。
洞宾错用心
(吕洞宾)唐末三举不第,偶于长安酒肆遇锺离权授以延命术,自尔人莫之究。尝游庐山归宗,书钟楼壁曰:“一日清闲自在仙,六神和合报平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
未几,道经黄龙山,睹紫云成盖,疑有异人,乃入谒,值龙击鼓升堂。龙见,意必吕公也,欲诱而进,厉声曰:“座旁有窃法者!”
吕毅然出问:“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且道此意如何?”
龙指曰:“这守尸鬼!”吕曰:“争奈囊有长生不死药!”龙曰:“饶经八万劫,终是落空亡!”
吕薄讶,飞剑胁之,剑不能入,遂再拜求指归。
龙诘曰:“半升铛内煮山川即不问,如何是一粒粟中藏世界?”
吕于言下顿契,作偈曰:“弃却瓢囊摵碎琴,如今不恋汞中金,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龙嘱令加护。
《指月录》卷二十二页三八一
【白话新唱】
吕洞宾是唐朝末年的人,曾参加三次科举,却都名落孙山,偶然在长安的酒馆里,遇到了汉代的神仙锺离权,传授他道家长生不死之术。吕洞宾道成功就以后,从此隐显莫测,一般人都看不出吕洞宾的境界。
他曾游山玩水至庐山归宗,在钟楼的墙壁上题诗曰:“一日清闲自在仙,六神和合报平安,丹田有宝休寻道,对境无心莫问禅。”
不久,他路过黄龙山,看见紫云成盖,以为这里有异人,就进寺寻访。正好,黄龙祖心禅师击鼓升堂,准备说法,吕洞宾也跟着听法,一探黄龙祖心禅师的虚实。
黄龙一见到吕洞宾,气宇非凡,心里猜测这一定是吕洞宾了,就打算助他一臂之力,诱导他进入禅门秘境,故意以严厉的语气对大众说:“今天有人来盗法!”
吕洞宾听了,微觉惊讶,这禅和子果然有点道行,于是毅然出列,准备正面攻坚了,他问:“一粒小米之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大地山川,这是什么意思呢?”
黄龙根本不理会他,反而指着吕洞宾说:“你呀!是个守尸鬼!”
吕洞宾辩护说:“是吗!我丹田之中可是练好了长生不死药,你有吗?”
黄龙说:“是啊,尽管如此,就算你长生不死,活到八万劫之后,若是不能在心法上体悟无生,活得这么久也不得解脱啊!”
吕洞宾说不过他,想让黄龙见识他的真功夫,就放出一道明亮的剑光射向黄龙,没想到飞剑一到黄龙身畔就动弹不得了!吕洞宾这才佩服,黄龙禅师果然真有本事!就向黄龙礼拜,请求他指导一条佛法快捷方式。
黄龙问他:“我不问你半升铛内煮山川,但是你说说看什么是一粒小米藏世界?”
喔!喔!这话是刚才吕洞宾问黄龙的,没想到现在黄龙用来反问他,这一问之下,他才恍然领悟到什么是小米之中藏世界的真义!
于是他写了一个偈子:“弃却瓢囊摵碎琴,如今不恋汞中金,自从一见黄龙后,始觉从前错用心。”黄龙嘱咐他好好保住这份悟境。
【分析与鉴赏】
吕洞宾是道教八仙之一,他有深厚的悲愿,要度尽天下苍生。但是一般人可能不知道,吕洞宾与禅宗也有一段因缘,就是本公案所述的,他在黄龙禅师处领受了禅门心法。
本公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禅宗在中国修行界这个大舞台上,不可避免的,除了遭遇佛教内部其他宗派的挑战,也会遇到佛教以外的修行人来“踢馆”。如果黄龙禅师没有真本事,呵呵!恐怕吕洞宾那道剑光就让黄龙禅师人头落地。
禅师是只论见性,不谈禅定、神通。可是一个真正证悟的人,高级气功、高级禅定、高级神通都将伴之而来。而若修行人一开始就搞气功、搞神通,开悟却不会跟着来,反而越行越远。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乃是破除大小、一多的对立,呈现绝对的境界,那是无法用形容词形容的境地,也是无法说明,只能意会的境地。而吕洞宾说这话时,他的境界尚未到此,虽然他也具有可以变大变小的神通力,却仍还在心意识变化所作的有为法,不契合无生之理。
直到黄龙禅师以他自己说的“一粒粟中藏世界”反诘时,吕洞宾才被禅师诱导而入理。
这种以当事人的话反诘的技巧,往往产生奇效。
卸下心上的石头
雪霁辞去,藏门送之,问曰:“上座寻常说,三界唯心,万法唯识。”乃指庭下片石曰:“且道此石在心内?在心外?”
师曰:“在心内。”
藏曰:“行脚人着什么来由,安片石在心头?”
师窘无以对,即放包,依席下求决择,近一月余日呈见解说道理。
藏语之曰:“佛法不恁么。”
师曰:“某甲辞穷理绝也。”
藏曰:“若论佛法,一切现成。”
师于言下大悟。
《指月录》卷二十二页三八七
【白话新唱】
清凉文益参访罗汉桂琛,没有收获,到了风雪平歇时就辞去了,罗汉桂琛送到门口,把握最后一机说:“常听你提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边说边指着庭院下的石头问他:“你说看看,这颗石头是在心内,还是在心外?”
清凉文益说:“这块石头在心内。”
罗汉桂琛见缝插针说:“唉!你是到处行脚的参禅人,把一块大石头放在心上不是很累赘吗?”
清凉文益被这个怪问题考倒了,愣了半晌说不出话,只好放下行囊,乖乖在罗汉桂琛座下参禅,如果不能参个水落石出,也不走了!
拼命用功了一个多月,清凉文益每天去见罗汉桂琛,提出他的见解来。
然而,每次罗汉桂琛都摇摇头说:“佛法不是这样的!”
清凉文益想到自己拼死拼活努力了一个月,提出的见解却让和尚看也不看一眼,十分丧气地说:“我已经辞穷理绝了,眼前是撞不过去的铜墙铁壁。”
罗汉桂琛知道他已经努力到山穷水尽疑无路的瓶颈,只要轻轻助他一臂之力,就可以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罗汉桂琛悠悠说道:“其实啊,这个佛法,很简单嘛!就是,一切现成!”
清凉文益言下大悟。
【分析与鉴赏】
罗汉桂琛实在是一位语言魔术师,巧妙运用心的不同定义,造成清凉文益通不过“脑筋急转弯”,于是乖乖留下来继续参学。
“三界唯心”,这个心字是指真如本心,意思是宇宙一切精神、物质现象通通都是真如本心的变化。
“你为什么把石头放在心上?”这个心字,是指每个人的意识心。
真如本心的心,范围无穷大,山河大地都在其中了,何况只是一颗小石头?既然是无穷大,还有内外之分吗?
意识心的心,却是狭窄的,是我们的见闻觉知作用的产物,里面只有想象与幻相。
解脱,正是解除意识心的拘束,得以与真如来心感通,才能如实地观照事物的真面目。
清凉文益并不是不知道这两个心字的内涵是不同的,只是被这两个字一比对,他知道自己未悟,而罗汉桂琛绝对知道他不知道的禅宗心法,所以他必须留下来努力。
中国文字常具有高度的歧义性,一个字有数种意思,或一个音有几个字,这是笑话的关键,也是辩论或思考常不慎跌入的陷阱。例如两个人可能会讲话讲了半天却格格不入,原因只是两人所用的字眼定义不同,所以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至于笑话,举几个例子吧!
其一,护士看到病人竟然在病房喝酒,就走过去小声叮嘱说:“小心肝!”没想到病人微笑道:“小宝贝!”
其二,有翁七十岁时又得一子,贺客盈门,大家都说:“老当益壮,真不简单。”老翁笑说:“不敢当,实在是‘多此一举’!”
其三,小陈在餐馆里见到一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一颗心怦怦跳,良机稍纵即逝啊!他鼓足勇气,上前问道:“小姐,你叫什么?”美女楞楞地看着小陈说道:“我叫牛肉面。”
如果我们探究罗汉桂琛说的:“为何把石头放在心上?”其实又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警语。心上的石头,这不是譬喻我们把很多烦恼、忧虑、恐惧摆在心上折磨自己吗?
人们喜欢在事情还没发生以前开始担心,说不定事情根本不会发生。
未雨绸缪是好事,但是不需夹杂忧虑的情绪。
解脱,何尝不是卸下心上所有的石头?
清凉文益苦苦参究一个多月,撞着了铜墙铁壁,表示他的疑团气球已经涨到极点,只要一针即可刺破。他说:“某甲辞穷理绝也!”这是真正用功的人说的话。这时,罗汉桂琛出最后一招的时机来了!
一切现成!这句话就是那根针,告诉他:“佛法只是把清清楚楚的真理指给你看!你看!就是这样!”
万事万物无时无地不在合唱真理之歌,奇怪的是,人们却喜欢学那摸象的盲人。
附记:按《景德传灯录》记载,清凉文益在听到“不知最亲切”一语时就悟了,《指月录》的记载则是在本公案才悟。
丙丁童子来求火
(报恩玄则)初问青峰:“如何是佛?”
青峰曰:“丙丁童子来求火。”师得此语,藏之于心,及谒净慧诘其悟旨,师对曰:“丙丁是火而更求火,亦似玄则将佛问佛。”
净慧曰:“几放过,元来错会。”师虽蒙开发,颇怀犹豫,复退思既殆,莫晓玄理,乃投诚请益。
净慧曰:“汝问,我与汝道。”师乃问:“如何是佛?”
净慧曰:“丙丁童子来求火。”师豁然知归。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五页五一五
【白话新唱】
报恩玄则第一次见面就问青峰禅师:“究竟佛是怎么回事?”
青峰不正面回答,巧妙地迂回说:“丙丁童子来求火。”
玄则一听,内心被触动了,在那电光石火的片刻,捕捉到一丝悟光!
后来玄则遇到清凉文益,问他到底悟到什么了,玄则说:“丙丁在十天干中本来是属火,是火而来求火,如同我是佛而来问佛,所以我领悟到了佛与我没有差别。”
清凉文益一眼就看穿了玄则的状况,他悟是悟到了,但是程度非常浅薄,因此要设计强化他的悟见。于是文益说:“唉!我本来以为你真的开悟了,没想到根本没有!”
玄则对文益极为信仰,这句否决的话分量很重,他开始犹豫了,“难道这样并不是开悟吗?”“可是,我的悟见与经论完全吻合啊!”“或者说,开悟不只是这样?”他连续好几天陷入自我质询的大疑团,实在没办法真正透彻,于是又恭敬虔诚地向清凉文益请益。
文益说:“你问,我答。”
玄则问:“究竟佛是怎么回事?”
文益说:“丙丁童子来求火!”
啊!仿佛天开了!玄则这下才真的深刻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心理学家说,人际印象若一开始就有好印象不见得好,一开始就有坏印象也不见得坏。因为,如果起初是好印象,后来转坏,这样的坏印象比始坏终坏更加坏!同样的,如果起初是坏印象,后来转好,这样的好印象会比始好终好更加好。
玄则的开悟也是一样,起先肯定的悟见,未必坚强;被质疑、被否定过的悟见,一旦重新被肯定,悟见之坚就算是千军万马也动摇不了分毫。
清凉文益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重复玄则自己说过的话,玄则就大悟了!
这种启悟法有个名堂,称之为“不回换之回换”,重复对方的话而不替换,却导致对方从凡夫替换成为开悟者。这真是一种伟大的教育技巧!即使读者并非禅师,当有需要扮演老师的角色时,不妨运用这个技巧,可以有效帮助人深化已知的见解,令人终身不忘。
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师问修山主:“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只作么生会?”
修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师曰:“恁么会又争得?”
修曰:“和尚如何?”
师曰:“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修便礼拜。
《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四页四八一
山主:一山之主,也就是寺庙住持的尊称。
【白话新唱】
清凉文益问修山主:“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
修山主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清凉文益说:“唉!你这样理解怎么会开悟呢?”
修山主一听,很恭敬地说:“请教和尚,应该怎么理解?”
清凉文益说:“还不简单!就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修山主一听,就向他礼拜,因为修山主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如果有一滴雨水从空中飘向喜玛拉雅山最高峰,向左偏一毫厘,就流向印度洋;向右偏一毫厘,就汇入太平洋。源头只差别一毫厘,目的地却截然下同。
从凡到圣,正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即使只是一念执著的毫厘之差,就是凡夫与佛的巨大差异。
清凉文益问:“什么是毫厘有差,天地悬隔?”
修山主的回答很高明,精准地回答:“毫厘有差,天地悬隔。”这叫作以问答问,一丝一毫也不让问话的人占到上风。
修山主明白,虽然以问答问,其实是什么也没回答,唯一的好处是不会落人把柄。可是呢,这毕竟是他的逻辑思维所提供的答案,不是来自现量经验;倘若是真的开悟,怎么回答都行,又何必拘泥于以问答问来避免过错?
清凉文益一针见血说:“这样怎会开悟呢?”禅是不能藉逻辑思维来开悟的。
修山主认输,恭敬请教清凉文益,要怎么回答呢?文益又把这八个字重复一遍,又是运用“不回换之回换”的技巧,又逼悟了一个人!
清凉文益真不愧是法眼宗的宗师!把这个技巧运用得出神入化。
读错经文反而开悟
上方遇安禅师,师事天台,阅《首楞严经》到:“知见立,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师乃破句读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于此有省。
有人语师曰:“破句了也。”师曰:“此是我悟处,毕生不易。”
时谓之安楞严。
《指月录》卷二十四页四三七
【白话新唱】
上方遇安禅师原来专门研究天台宗的理义,阅读《楞严经》到:“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却不太明白,他左读右读,突然发现,如果把经文读成:“知见立,知即无明本:知见无,见斯即涅槃。”他反而读懂了!打开了那扇通向悟后世界的大门。
有人告诉他说:“你这么读不对,搞乱了经文的句法。”
上方遇安说:“就是这种读法才让我有个入处,我这一辈子是不会改变这种读法了。”
于是,当时的人就称他为“安楞严”。
【分析与鉴赏】
不知为何,笔者很喜欢这个公案,很幽默,也很叛逆。当传统佛法失去新鲜活力时,就需要上方遇安禅师这类人物出现。“你瞧!我读错经文反而开悟吔!”
当许多人高标佛经的神圣崇高,甚至倡言某经是诸经之王、某经是无上了义经,这时候,上方遇安提醒了我们,佛经是帮助我们悟道的工具,如是,如是!是人来转经,不是经来转人。
如果另有人视佛经为文学著作、为艺术珍品,无妨,无妨!
又有人视佛经为吉祥物、镇宅宝,也行,也行!
还有人视佛经为黄纸黑字的垃圾,读了怕瞎眼,避之唯恐不及,妙哉,妙哉!这人不是魔王就是我佛再来。
哪个男儿是丈夫
有一尼师来参,师云:“待来日五更三点入来。”
师侵早红粉搽面而坐,尼入见,惊而遂悟。
超和尚有颂附:“堪笑吴山老秃奴,巧妆红粉接师姑,茫茫宇宙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
《吴山净端禅师语录》卷下,
卍续藏第一二六册页五○四下
【白话新唱】
有位比丘尼来参访吴山净端,净端说:“现在不是时机,你等到深夜快天亮的时候再来找我。”
吴山净端老早就把自己化好女人妆了,扑了粉、搽了口红、涂了眼影腮红,静静坐着等待。到了黎明前片刻,比丘尼走进来一看,吓了一大跳,就这样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笔者以为,若论历代禅师令人开悟的手法,吴山净端这一招“巧妆红粉接师姑”绝对可以名列“最具创意排行榜”的前三名!
比丘尼大惊之余,顿时破除了男女相的分别心,连带粉碎了将一切事物二分化的主客分离意识,即单点突破而达到全面胜利。
是怎么样的灵感,会让吴山净端决定用这个手法?他又怎么知道比丘尼会大惊而悟?禅师的这种敏锐直觉是怎么培养的?禅真是人类灵性进化过程中一朵精采绝伦的奇葩!
资深的禅师,已经清除了意识的狭隘疆界,汇入无边无际的法界,所以可以体察众生的心意,善于掌握飘忽即逝的机感。所谓“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意思就是突破了狭隘的意识心,融入广大的宇宙心、法界心,这时与诸佛、众生同一心体,向上可以感通诸佛的甚深智慧、神通方便,向下可以了知众生心行。
如果没有融入法界心、宇宙心,只是以意识心来运作,所有的禅师曾经使用过的方法都会成为可笑而无益的把戏。
欣赏了吴山净端禅师的惊奇启悟手法,再来看超和尚的偈子:“茫茫宇宙人无数,哪个男儿是丈夫!”真令人思之慕之,何时有幸一会这般真丈夫!
梦见自己开悟
(翠岩可真)尝参慈明,因之金銮,同善侍者坐夏,善乃慈明高第,道吾真、杨岐会皆推伏之。师自负亲见慈明,天下无可意者。善与语,知其未彻,笑之。
一日山行,举论锋发,善拈一片瓦砾置磐石上曰:“若向这里下得一转语,许你亲见慈明。”
师左右视拟对之,善叱曰:“伫思停机,情识未透,何曾梦见?”
师自愧悚,即还石霜。
《五灯严统》卷十二页五二二
【白话新唱】
翠岩可真会经参访石霜慈明,有点心得,后来他到了金銮,与善侍者一起结夏安居。善侍者是慈明的得意弟子,道吾悟真与杨岐方会都非常推崇他。可真自负曾经亲见慈明,眼中再也看不上其他人。善侍者与他交谈几句话,就知道他虽然对禅有点心得,可是不是真悟,对他的狂妄一笑置之。
有一天两人在山中行走,谈论到佛法的重点了,善侍者眼看时机到了,就拈起一片瓦砾摆在大石头上说:“如果你能在这里说出一句契合佛理的转语,我就肯定你确实亲见慈明。”
可真眼珠左右一动,正在快速思考怎么回答,善侍者喝叱一声截断他的思路说:“不去直观真相,却以思考来推理,这就是识心还在作怪,执著还没去除,怎么能说是开悟呢?恐怕是梦见的吧!”
可真被他当头棒喝,所有的自负立刻消失无影,觉得十分羞愧,就赶快回石霜找师父去也(回石霜后,慈明如何引导他开悟?请看下一则公案)。
【分析与鉴赏】
翠岩可真虽然自负,被善侍者一语惊醒梦中人以后,马上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大大不足,赶快回山请师父再指点,这是道心尚存的修行人,值得喝采。
学禅的人容易流于狂妄,呵佛骂祖习惯了,还有谁看得上眼呢?
这其实是尚未到家的人才有的毛病,真正修行上路的人,时时观照自己,必然深刻体验到,真理之路永无止境,哪有闲工夫停下来狂妄?向前眺望,走在远方的古圣先贤道业何等精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嘲笑走在后面的晚学新参?
笔者曾走访一位住在台湾东北角山上的法师,弟子们推崇他是大彻大悟的尊者,在他眼中台湾没有像样的修行人,他本人也以不忌讳喝酒、嚼槟榔来展示道行高深,所谓“在欲而不染”。法师的寺务蒸蒸日上,信众激增,声名日益显赫。
当夜法师喝了些酒,兴致很好,与我谈空说有,神话鬼话齐飞,但我越听越奇,因为法师的基本佛学常识似乎不足、逻辑能力似乎不够,常常说了一堆话却不知所云,最后,本人鉴定,这位法师是草包。
环绕身畔的比丘尼一再标榜他是罕见的禅师,殷勤劝我请法,年少气盛的我终于忍不住了,顺手拈起小茶杯问道:“请问师父,这个茶杯跟阿弥陀佛有什么关系?”
法师顿时愣住了,睁大被酒精染红的眼睛看着我,嘴巴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法师完全不知我这句话究竟问些什么吧,因为法师读的佛书不多(但弟子们却说我们可以拿任何经论来请教开悟的法师),或许他纳闷于茶杯是茶杯、阿弥陀佛是阿弥陀佛,两者怎么会有什么关系呢?
我一看场面僵住了,心里叹气,我多么希望遇到真禅师啊!无可奈何,只好另找话题将场面带过去了。
法师日后忙于大兴佛事,大型法会接二连三,络绎不绝的信众顶礼请求他加持消业,或许他早已忘记了某一个深夜某一个年轻人问了他一个古怪的问题……
这个时代,名气很大的和尚,很可能佛寺宏伟而寺内无佛, 纯真的信徒要擦亮眼睛,勿将满腔求法热情误托给披着袈裟的佛棍。
岭上无云,波心有月
慈明见来,叱曰:“本色行脚人,必知时节,有什急事,夏未了早已至此?”
师泣曰:“被善兄毒心终碍塞人,故来见和尚。”
明遽问:“如何是佛法大意?”
师曰:“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明瞋目喝曰:“头白齿豁,犹作这个见解,如何脱离生死!”
师悚然求指示。
明曰:“汝问我。”师理前语问之。
明震声曰:“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师于言下大悟。
《五灯严统》卷十二页五一三
【白话新唱】
慈明看可真神色仓皇回来,叱责说:“真正的修行人出入有时,现在结夏还没结束,有什么急事就跑回来?”
可真道心强烈,哭着说:“善师兄对我太好了,他让我知道自己还没真悟,所以回来请师父指点我。”
慈明二话不说,立刻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
可真说:“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慈明睁大了眼睛,威武万分地喝斥他:“你头发都白了,牙齿也快掉光了,还只有这么一点不入流的见解,怎么能脱离生死?”
可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恳求慈明再指示。
慈明说:“好吧,换你问我。”
可真说:“如何是佛法大意?”
慈明大声喝道:“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
可真意料不到慈明拿他说过的话重说一遍,剎时身心震动,当下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可真的文学修养很好,他回答的“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有优美的文学韵味,也分别象征了佛法的真空与妙有,与天柱崇慧说的“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互相辉映。
然而在慈明看来,这还是知解,不是证量,所以他把可真痛骂一顿,瓦解可真的认知模式,动摇他的信念系统,让可真放下过去一切,像一张全新的白纸一般——这一顿骂,不是慈明修养不好而发脾气,而是禅师逼悟的手段。
当可真问他:“如何是佛法大意?”慈明依样画葫芦,把可真说的“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重说了一遍。注意,慈明用大声厉喝的方式,更加强了“不回换之回换”的效用。
从此,可真才真正“亲见慈明”了。
为了让学生更深彻肯定自己的悟见,禅师有时会故意否定他,引起他更周密地探究自己的悟见,达到滴水不漏的程度,禅师再予以肯定,于焉造就佛祖刚骨、禅门龙象!
在酒楼下开悟
楼子和尚,不知何许人,亦不知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间,于酒楼下整韈带次,闻楼上人唱曲云:“你既无心我也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
《指月录》卷七页一二四
【白话新唱】
楼子和尚的来历不明,也不知道他的姓名。有一天他走过街坊,在酒楼下整理鞋袜,正巧听到酒楼的歌女唱着小曲:“你既无心我也休……”哇!他忽然大悟。因为他是在酒楼下开悟,所以人们称他“楼子和尚”。
【分析与鉴赏】
把自己准备好了,开悟就随时会出现。就像百花准备好了,待春风一吹就花蕊舒展。
最后的开悟契机可能潜藏在生活中每一件事物上,现代的参禅人有可能在听流行歌曲时开悟,可能在等待红绿灯变换时开悟,可能在听到电话铃响时开悟,可能在飞机上俯瞰大地时开悟……,说不定如厕完毕冲水时,哗啦声中,也开悟了!
“你既无心”,停止了意识心的造作,“我也休”,执著断了,烦恼消失了,见到自己一念不生之前的佛性,楼子和尚就开悟了。
以小丑为师
(白云守端)往参杨岐,岐一日忽问:“受业师为谁?”师曰:“茶陵郁和尚。”
岐曰:“吾闻伊过桥遭颠有省,作偈甚奇,能记否?”
师诵曰:“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岐笑而趋起。师愕然,通夕不寐。
黎明咨询之,适岁暮,岐曰:“汝见昨日打驱傩者么?”曰:“见。”
岐曰:“汝一筹不及渠。”师复骇曰:“何谓也?”
岐曰:“渠爱人笑,汝怕人笑。”师大悟。
《指月录》卷二十七页四七○
【白话新唱】
白云守端到杨岐方会座下参学,杨岐有一天想到一个妙计来诱导他说:“你出家的受业师是谁?”
白云说:“茶陵郁和尚。”
杨岐说:“喔!我听说他的开悟过程很奇特,说他过桥时摔了一跤之后忽然开悟了,然后写了一首偈子很棒,你还记得吗?”
白云当然记得,那是师父的开悟诗,记得一清二楚,于是他恭敬地背诵说:“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杨岐听完,笑了一声,起身就走开了,弄得白云当场愣住了,整个晚上都睡不着,一直在想杨岐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反应。
第二天一早,就跑去找杨岐问个明白。当时正好是除夕的热闹节日,杨岐问他:“昨天你有没有看见逗人开心的小丑啊?”
白云说:“看见了。”
杨岐说:“你啊,比小丑还不如。”
白云一听,又愣住了,杨岐的奇言怪语令他捉摸不着,只好问说:“为什么?”
杨岐知道引他产生大疑惑,又使他惊愕而心意专注于眼前之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该是按钮通电引爆的时机了,他悠悠地说:“小丑喜欢人家笑,你却怕人家笑!”
白云一听,开悟了!
【分析与鉴赏】
茶陵郁和尚的开悟偈是有名的好,但白云守端一本正经地视这首开悟偈为开悟偈,却不知体会偈意,如同人们膜拜佛像,却不知心中的自性佛更珍奇,所以杨岐方会嘲笑他。
这样的嘲笑真是慈悲,目的在引起白云守端的疑闷、惊愕,杨岐一定要耐着性子不为他直接说破,必得要让白云莫测高深而苦苦寻思。如果禅师忍不住对弟子说破,弟子不但不能开悟,反而个个成了口头禅名嘴。嘴巴开悟而心不开悟,乃是禅风衰颓的败象。
第二天,杨岐又语不惊人死不休,说白云连小丑都比不上,使白云再度大惊!经历了一惊一疑又一惊的意识妄念的上冲下洗,把白云的意识心刷得一尘不染,杨岐就可以祭出杀手锏了。
“小丑喜欢人家笑,你却怕人家笑!”为什么怕人笑?有我执在作祟,把“我”看得最重,被人笑就觉得“我没面子”,就不痛快。
杨岐一针刺破白云的“我执癌”,白云就这样开悟了。
我执缠身的凡人,所思所想都是以我执为基础的错觉,就见不到“我有明珠一颗”的真相。
凡人就像被丝线操控的木偶人,禅师啊!只有你才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我什么也没隐瞒
(黄庭坚)锐志参求,既依晦堂,乞指径捷处,堂曰:“只如仲尼道:‘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太史居常如何理论?”
公拟对,堂曰:“不是!不是!”
公迷闷不已,一日待堂山行次,时岩桂盛开,堂曰:“闻木樨花香么?”公曰:“闻。”堂曰:“吾无隐乎尔。”公释然,即拜之曰:“和尚得恁么老婆心切!”
堂笑曰:“只要公到家耳!”
《指月录》卷二十八页四七八
【白话新唱】
黄庭坚下定决心要把禅参究个水落石出,便追随黄龙祖心,请求黄龙为他指出即刻开悟的心法,黄龙说:“孔子曾经说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者。’这句话你怎么理解呢?”
黄庭坚正准备回答,黄龙立刻阻止他说:“不对!不对!不必说。”因为这时候能说的都不是禅,只是思想概念而已,不如不说。
但是黄庭坚迷惑不已,找不出一条出路。
有一天,他陪黄龙祖心散步,正好桂花盛开,黄龙见机而说:“你嗅到桂花的香味吗?”
黄庭坚说:“嗅到了。”
黄龙说:“你瞧!这不就是孔子说的“吾无隐乎尔者”?”
黄庭坚立即明白了,向黄龙礼拜说:“和尚啊!您怎么这么慈悲呀!”
黄龙笑说:“只是要让你回家而已。”
【分析与鉴赏】
真理从来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禅师也从来不隐瞒自己的悟见,就像花朵从来不曾遮掩自己的香气。
黄龙祖心什么也没说,却让黄庭坚剎那间明白了。
禅师有一种特异功能,不是隔空移物、隔墙透视这类二流把戏,而是精确掌握住一个时机,剎那间把他的悟见汇入弟子心中,顷刻无忧无虑,使弟子从此对烦恼、痛苦产生免疫力。
这种特异功能,只是要让你回家而已,你毋须流浪在外,借着看人耍把戏来杀掉乏味的时间。
本公案值得注意的是,《维摩诘经》曾经记载来自香积佛国的菩萨说:“我们那儿不用文字说法,但以香味令人开悟;菩萨们只要坐在香树下,闻到美妙的香,就可以解脱了!”然而那么多开悟的禅者,黄庭坚是罕见的缘于嗅桂花香开悟的实例。
当你在春天看见吐露芬芳的花朵,莫忘了闻闻她的香气,香气里有她为你捎来的“真理的气息”。
只管打坐
翁一夜巡堂次,见僧坐睡,责之曰:“参禅须身心脱落,只管打睡为什么?”师从旁闻之豁然大悟。
天明入方丈烧香,翁曰:“烧香为什么?”师曰:“身心脱落来。”翁曰:“身心脱落,脱落身心。”
师曰:“和尚莫乱印某甲。”翁曰:“我不乱印汝。”
师曰:“如何是不乱印底?”翁曰:“脱落,脱落!”
《日域洞上诸祖传》卷上,
大日本佛教全书第一一○册页五上
【白话新唱】
天童如净晚上巡视禅堂,看到一名学僧坐着睡着了,就开口责骂:“参禅的人必须身心脱落,你不好好打坐,却在这里只管打睡做什么!”
当时道元恰好在旁边,听出这句骂人的话暗藏玄机,豁然大悟。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走到如净的方丈室烧香,如净问他:“为什么烧香?”
道元说:“昨晚听和尚骂人,使我身心脱落了。”
如净看他一眼,果然不一样了,就印可他说:“很好,身心脱落,脱落身心。”
道元谦逊说:“和尚不要随便印可我,说不定这只是暂时的现象。”
如净说:“我怎么会随便印可你呢!”
道元追问:“什么是你不随便印可的?”
如净看道元已经懂得了,才会问出这样紧迫盯人的话,笑着说:“脱落了,脱落了!”
【分析与鉴赏】
天童如净自十九岁出家以后,非常重视坐禅,他静居于深山幽谷,刻苦禅坐,乃致臀肉烂坏。他是曹洞宗的健将,一生的修行精华即是“只管打坐,身心脱落”。
只管打坐是一种猛烈的修行方法,修行的人必须在打坐的当下全神贯注,宛如决斗的剑士。真能体证只管打坐的精义,打坐的当下就是证悟,修行的当下即是解脱,道元说:“初心办道即是本证全体。”也就是修证一如。
所以当如净看到学僧居然“只管打睡”,真是非骂不可了!何况道元正在旁边,如净哪里是骂这打瞌睡人呢?他是骂给道元听的。
开悟后的道元,风骨嶙峋,如净印可他开悟了,他反而要如净小心谨慎,不要随便印可他,哎!看过这么多禅门公案,这样的不急于肯定自己真是稀罕。
在修行路上,常常对自己说:“是的!是的!我已经到了!”是非常危险的。
笔者亲眼见到不少颇为认真的修行人,渴望有所成就太殷切,身心出现一点征兆,就急着肯定自己:我已开悟!我已证果!我已登地!
其实只是落入想象的美丽陷阱,这样的成就只能让自己点头,别人摇头。
尤其有自卑情结的人,对有所成就更加期盼,一旦自以为开悟了,果然豪气大发,睥睨苍生,不可一世!严重的,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众生皆应匍匐脚下;轻微的,就急急忙忙展开济世利人的弘法大业,四处奔波,席不暇暖。
宁可不断提醒自己:“真的到了吗?”不断质疑自己:“是这样吗?”不断否定自己:“还不是,还不是,还要继续走下去!”
这样才会结出硕大而成熟的果实。
真有悟见,你想否定自己也无从否定;没有悟见,再怎么努力肯定也掩不住内心深处的虚无感。
道元这句“和尚莫乱印某甲”,值得再三品味。
如净说:“我不乱印汝。”道元立刻回马一枪问:“如何是不乱印底?”这就是反客为主,藉着问如净开悟的内容是什么,来反衬出道元现在已经对佛性如观掌中珍了!
如净很高兴道元的悟境深刻,笑着说:“果然脱落,果然脱落了!”
没有开悟的人,就像穿着一件由妄想、执着、忧虑、恐惧、不安等丝线编织而成的脏毛衣,遮住了原本光洁无瑕的身体。开悟的人就像脱落了这件脏毛衣,恢复本来面目,故称之为“身心脱落”。
而身心脱落的开悟者,心无染著,这时他以平等心、无差别心回头来看那件脏毛衣,呀!连脏毛衣的概念也没了,光洁无瑕的概念也没了,身心脱落的概念也没了,故称之为“脱落身心”。
如净肯定道元开悟所说的“身心脱落,脱落身心”,道理在此。
痛棒打下悬崖
(断崖了义)年十七,闻禅者诵高峰妙上堂举“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语,乃曰:“此大善知识,必能为人拔钉去楔。”遂往参谒,侍妙于死关。
妙令看万法归一话,因名从一。
他日,妙为众举牛过窗棂话,师闻益疑,日夕体究,偶过盔盂塘,见松枝坠雪,有省,询妙呈颂曰:“不问南北与东西,大地山河一片雪……”声未绝,妙痛棒打出,不觉陨身崖下,崖悬壁上,人意其必死,同学扪萝接磴以救之,师若不知。乃立誓,七日取证。
未至期,豁然大悟,复驰至死关,大呼曰:“老和尚!今日瞒我不得也!”
复说偈曰:“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照便无踪,自此不疑诸佛祖,更无南北与西东。”
《续指月录》卷七页一三二
死关:高峰原妙在西天目山的师子岩的小山洞内隐遁,山势陡峭,不是随便人可以到达,他足不出室,连弟子也难得见他。这个小山洞他取名叫“死关”。
牛过窗棂:《无门关》第三十八则,五祖法演说:“譬如水牯牛过窗棂,头角四蹄都过了,因什么尾巴过不得?”
【白话新唱】
断崖了义禅师在十七岁时,偶然听禅者提到,高峰原妙禅师曾对人说过:“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立刻有感而发说:“这一定是位大善知识,可以帮助人真正开悟。”就跋山涉水去寻访高峰原妙,当时,原妙已隐遁于死关,了义也留下来服侍他。
原妙教他参“万法归一”的话头,因此他的内号叫“从一”。
有一天,原妙为大众说法时,提到五祖法演说过的“牛过窗棂”公案,大大激发了了义的疑情,窗棂那么细小,水牛怎么穿得过?又为什么头角四肢那么大都过得去,最细的尾巴反而过不去呢?
了义认真地从早到晚都在参究,整个人泡在疑情之中。
有一天,他偶然经过盔盂塘时,看见松枝上的积雪落下来,当下豁然有省,立刻跑去见高峰原妙,兴奋地说出他刚刚作的偈:“不问南北与西东,大地山河一片雪……”才说到这里,高峰原妙就一阵乱棒重重地把他打出去,根本不让他说完。
“死关”就在悬崖旁边,了义一被痛棒打出,不知不觉就从悬崖直摔下去了!
同学们心想他这回稳死无疑,大伙儿抓着藤蔓踏在石磴上,慢慢降下陡峭的山壁去救他,没想到,了义被原妙一阵痛打,整个人又泡在漫天盖地的疑情里,连刚才摔下来的状况也仿佛不知道,所以一点事也没有,令人啧啧称奇!
了义立下誓约,一定要在七天之内开悟。
结果,七天不到,就豁然大悟了!
他再度跑到“死关”,大叫说:“老和尚!今天你骗不了我了!”
然后从容说完新出炉的开悟偈:“大地山河一片雪,太阳一照便无踪,自此不疑诸佛祖,更无南北与西东。”
【分析与鉴赏】
当一个人真正大疑之时,他可能会与生活的现实脱节。比方说,他可能会在开车的时候忽然意识钻到一个超乎现实的邈远境界,而不能处理迎面而来的山壁;或者,他正在开会发言时,忽然陷入呆滞中,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新感触震撼得全身动弹不得。所以,参禅参到即将破壳而出的阶段,换一个闲静无俗务的环境是有必要的。
这则公案更是超级戏剧性地表现出,一个泡在大疑情中的人,竟然连从悬崖摔下来,也浑若不觉,而且,因为他的浑若不觉,使他毫发无伤。
世界是我们的意识投射出来的,当断崖了义泡在大疑情中,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坠崖,可能,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而且是粉身碎骨。但是,他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所以,外在的世界以温柔怀抱他,使他完全无恙。
如果是一个意识到必将粉身碎骨的人坠崖,他九成九会粉身碎骨。
据数据记载,唐山大地震时,许多惊醒的人,纷纷想逃出上下剧烈震荡的房舍,结果反而被压死。而许多睡梦中的人,没有逃生的念头,反而在断壁残垣下安然无伤。
安然赤足走过火红热炭的人,心中没有火炭,没有恐惧。凡有恐惧,就会被火炭烫伤。
断崖了义的坠崖无损的例子,值得深思。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地方是,为什么高峰原妙会在那时决定将他痛棒打出?
这真是不愧被断崖了义赞为大善知识的手眼了!
我敢大胆说,高峰原妙一眼就看出,其时,了义尚未真悟,而是一个突发的慧解,一种较为深刻的心理经验而已,如果了义以为这就是最终的答案了,就是迷头认影走到山脚就以为攀上顶峰了。
他痛棒打下,对了义是一个大震撼。如果他是真的,真的悟境不会被打掉,反而会经过内心再质疑而淬砺得更坚实。如果他是假的,这一棒,无疑是恰到好处的当头棒喝,当下打醒他,不要认贼作父了。
这一棒,在禅的教育技巧上,确实是一次精采绝伦的示范。
盲人开悟记
有瞽者求开示,师拽其手,指云:“此是椅,此是桌。”瞽即礼拜。
师云:“一堂人不如这瞽者!”
《湛然圆澄禅师语录》卷六,
卍续藏第一二六册页二四○上
【白话新唱】
有盲人闻湛然圆澄之名而来,恳求开示,湛然圆澄牵着他的手,指着说:“这是椅子,这是桌子!”
盲人即刻开悟了,欢喜向他礼拜。
湛然圆澄叹说:“一堂五官健全的人还不如这位盲人!”
【分析与鉴赏】
这是一个罕见的令五官不全者开悟的事例,更加验证了禅法传授的极致,精要处在于禅师直接以自身证量打开弟子证量,毋须言语文字媒介,其过程乃是甚深微妙、不可思议。我们看临济棒、德山喝来接引后进,这棒与喝不过是个表相的工具,真正作用的是禅师智慧力的“以心传心”。
所谓“大用现前,不存轨则”,禅师启发弟子的手法,也如鸟飞于天而不留迹,没有脉络可循。
所以反过来说,禅师启悟弟子所说的法语或无言的动作,某些时候,读者毋须太认真钻牛角尖去推究这里面的奥义何在,因为真正发生影响的乃是无色无相的秘密心传。
心无病身亦无病
(紫柏真可)闻僧诵张拙秀才开悟偈:“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其后两句大惑不解,并问僧曰:“何不云‘方无病’、‘不是邪’?”僧哂之,师大疑。遂到处书此二语于壁,迷闷至头面俱肿。
一日斋次,忽悟,头面立消,曰:“使我在临济、德山座下,一掌便醒。”
自是,气宇凌铄诸方矣!
《紫相尊者别录》,卍续藏第一二七册页一四六
【白话新唱】
紫柏真可听见一僧人诵张拙秀才的开悟偈:“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
紫柏忽然起了一个疑惑,问僧人说:“张拙秀才是不是写错了,为什么不是‘断除烦恼方无病,趋向真如不是邪’?”
僧人一笑,说:“张拙没错,是你错了。”就不再多说。
紫柏大疑,百思不解,于是整天整夜都在参究,走到哪里就把这两句话写在墙壁上,因为这个疑闷一直解决不了,搞到后来整个头面都浮肿了!
直到有一天用斋时,他忽然领悟了,说也奇怪,他浮肿的头脸立刻平复如昔。紫柏忍不往叹气说:“如果我有幸在临济、德山的座下,他们一掌就可以打醒我了!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力气。”
从此以后,紫柏整个人完全转变了,器宇轩昂,发出强烈的人格气势,见到他的人立刻会感受到:真是人物啊!
【分析与鉴赏】
紫柏真可是明代四大师之一,当时禅风已渐趋浮夸,像临济、德山这一类杀活自在的大宗师已经罕见了,学人想要开悟往往要自求多福。
“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是悟后的见地;“断除烦恼方无病,趋向真如不是邪”是悟前的行径。两者的差别犹如六祖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于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紫柏真可之能开悟,是得力于因此起了大疑情,这疑情之巨大,使他倾生命之力贯注其中,这力量之大使他的身体都起了变化,出现了头面浮肿的病状。
注意!紫柏真可一悟以后,病状立刻消失。因为心的开悟,会带来身的健康。
凡人的许多疾病,几乎都是来自心理层面的情绪、意识层面的执著。一旦心理、意识豁然开朗,疾病也将不药而愈。
许多人练气功,如果不在心法上下功夫,很难把气功练到上等境界。
而参禅人一旦参破,气功不练而百脉俱开,因为“心之所行,气之所至”,一旦心开悟了,气就遍行百脉而无阻滞。
禅师,即是上乘大气功师,只是不谈此调罢了。
因此,倘若一个人以为自己开悟了,却没有生理上伴之而来的转变,这样的悟,恐怕只是心意识的浮光掠影,不是真悟。当事人宜小心警觉,不要得少为足,把不实的幻城视为永恒的家乡。
本公案中,紫柏真可感叹说:“使我在临济、德山座下,一掌便醒。”这的确是独自摸索过来的辛酸语。早在禅风鼎盛的唐朝,黄檗就曾经慨言:“大唐国内无禅师!”禅是无所不在的,但是如果没有明眼人说破,虽在面前却难见到。所以黄檗又补充说:“不是说大唐国内没禅,是没有明师!”
但愿,普天之下,凡是有心求道的人,都能值遇明师。
开口即错
(无尽祖灯)参日溪咏公于天宁,问曰:“生死事大,无常迅速,乞赐指示。”
溪曰:“十二时中,密口参究,忽然触着,却来再问。”
师抗声曰:“无常迅速,生死事大……”语未终,溪便喝,师遽礼拜,溪曰:“见何道理,便尔作礼?”
师曰:“开口即错。”
溪颔之,出参诸方,寻卓锡上云峰,影不出山者五十年。
《续指月录》卷二十之《尊宿集》,页二七四
【白话新唱】
无尽祖灯到天宁寺参访日溪咏公,问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恳请指示。”
日溪说:“你先好好用功,一天二十四小时仔细参究,等到你有所触动时,再来问我吧!”
无尽心想,到了那个时候还需要来问吗?就高声说:“无常迅速,生死事大……”正想把“请务必指点我”说完时,却被日溪大喝一声截断了,无尽突然跪下来礼拜,日溪问他:“你见到什么道理,向我礼拜呢?”
无尽说:“不能说,一说就错了。”
日溪点头,表示肯定他开悟了。
日后,无尽祖灯云水天下,参访其他知名禅师,增广见闻,吸收名家修行经验,然后一个人住在云峰山,此后五十年不曾出山。
【分析与鉴赏】
无尽祖灯非常清楚一个事实,参禅如果全靠自力,难如上青天!若能得到高明禅师的指点,易如反掌。
许多人都以为禅是自力法门,净土是他力法门,这种想法只对了一半。
禅风凋零以后,参禅人盛行参话头、参公案,这种禅法确实是自力法门。
禅风鼎盛之时,一言一喝一棒一竖指都可以叫人当下打破黑漆,见到未出胞胎前的本来面目。这种机锋凌厉的禅法,是他力法门。
因此,无尽祖灯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的理由乞请日溪咏公为他指示,日溪拒绝他,并叫他先回去用功参究。无尽知道,日溪此举只不过考验他的求道之心是否真切,所以锲而不舍,再度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的理由乞请。日溪立刻响应他,乘他还在说话之际大喝一声,截断他的意识瀑流,使他剎那间内心一片空明,本来面目剎时自显。
他力法门逼人开悟,是这么迅捷有力!
注意,无尽祖灯遍参诸方以后,五十年不出云峰山!古人厚重朴拙的风范,多少要妙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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