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虽然幼年丧母,可是她的父亲给了她兴师动众的、毫不留私的爱护。安海记得很清楚,十几岁的晏若其实是很爱笑的,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养了很多猫和狗,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烦恼这个词。
她唯一一次不理他,不肯开门见他,是他因为飞机晚点,错过了她十八岁的生日晚宴,父亲特地在钓鱼台国宾馆为她举办成人仪式,请了专门的公关公司,据说上一个在这里办生日会的是某国际一线女星。她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上了精致的小礼服,绾了一个隆重的发髻,就为了晚上能够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安海哥哥面前。
可他缺席!他竟然缺席!
于是,三层半身高的蛋糕不能让她高兴,父亲送的全套蒂芙尼首饰不能让她高兴,倪阿姨特定从巴黎带来的Dior限量版礼裙不能让她高兴,所有亲朋好友簇拥着她,给她唱生日歌也不能让她高兴,她还得强颜欢笑,装出快乐的样子,爸爸虽然宠她,也不会让她在大庭广众任性,扫大家的兴。
倪阿姨最疼她了,问她怎么了,小公主怎么嘟着嘴。
爸爸立刻打圆场:“小孩子嘛,还不是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的。”
爸爸最坏了。
生意人最坏了。
做生意的爸爸最最坏了。
如果爸爸告诉倪阿姨,她生气是因为安海哥哥缺席,倪阿姨一定会打电话,命令他向晏若道歉,然后立刻飞回来的。
于是晚宴一结束,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滚下来,手机里是安海一径的赔礼道歉:“对不起啊妹妹,飞机晚点飞不回来,哥哥发誓,下次一定早一点回来。”
她啪的就把手机挂断。
对不起有用,要警察干嘛!
她坐在车里,一路哭哭啼啼,让司机送回老宅去。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缺席过她的生日派对,哪怕他人在国外,也会及时奉上生日礼物跟祝福。
倪安海心头顿时一痛。
如果他家没有出事,如果他不是被迫出国,如果他能待在晏若身边,看着她出嫁,就算她不能嫁给她,他也一定不会让晏若嫁给那种男人。
他不会的。
晏若那么单纯,却嫁给那种混蛋,光是想一想这种落差,就足以让倪安海惊痛如狂。
手术拆线后,倪安海遵照医嘱开始复健练习,从试着练习起床,到利用辅助器于床旁站立,幸好他年轻,又有运动的底子,恢复地较为迅速。天气要是好,晏若会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散步,搀着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子小径练习走路。
医院的护工在花园里养了一群鸽子,据说鸽子的飞行对儿童视力的恢复很有帮助。晏若一向喜欢小动物,跟医院的食堂讨了把小米来喂它们,养得熟了,鸽子也并不怕生,一只两只停在她肩上手上,安详地东张西望,发出咕咕的叫声。
她惊喜地指给安海看。
安海笑着跟这群鸽子打招呼:“我说你们这群做鸽子的怎么这么好骗呢?太给飞禽界丢脸了啊。”
他这一说,鸽子大概被气流惊动,扑棱着翅膀,哗啦啦地一齐飞走了。
晏若恼了,拍了他一下。
——你赔啦。
“好啊,我们中午就吃淮山鸽子汤。”
她好生气,抓起地上一只胖到飞不起来的鸽子,对准他。
——咬他!
倪安海哈哈大笑。
四楼的蒋朝余低着头,将这一幕无声地映入眼底,勾唇,笑得无声。
他不通文墨,却因出身山林,对天地万物有种草莽的悟性,任何物种的本性当中,都有回归自然的欲望,哪怕钢筋森林将他们锻造地再纯粹,武装地再彻底,只要有一个契机,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退回安全的领域,回到没有冷热兵器的世界里。
吸引鸽子停留的,也是晏若身上天然的本质。
他低头看着。
却不知道另一个女人在背后看着自己。
静默的表情中,微笑像浮萍一样点缀在这个男人的唇角,乍现的瞬间,仿佛有光从他的灵魂深处升起,连眼睛都变得异常明亮。
她注视片刻,终于掉头下楼,进了电梯,却忘记按楼层,同乘的病人好意提醒她,她仿佛才回过神,按了数字四。提醒她的那人似看惯了医院里这种精神恍惚的家属,目光怜悯,低声道:“姑娘,这里就是四层。”
没想到她仅离开的几分钟时间,4201病房已经乱成一团,老人席地而坐,坐在走廊,脖子兜着一个小孩吃饭用的围嘴,也像个孩子一样双手乱摔,双腿乱蹬,又哭又闹,嚷嚷着别人欺负她。
护工为难地看着匆匆赶来的朱虹,从日常的接触中也能看出这个女人不太好相处,小心翼翼地解释:“朱小姐,刚老太太嚷着吵着要吃糖,我走不开,就骗她说等忙完去买,结果一回来,老太太就这样了。”
朱虹上去跟护工一起搀她,她上了年纪,又有老年痴呆,发病的时候连女儿都认不得,招手就打,胡乱地打在她身上脸上,手劲还大,朱虹平生最好面子,忍着痛挨了这几下,不觉怒火顿起,大声呵斥她:“起来,你给我起来,你在这里发什么疯?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太太不管不顾,当场嚎哭了起来,惊动了其他病房的病人,纷纷探头出来看怎么回事。
朱虹又是烦又是恨,动作粗暴简单,两臂托着她腋下,硬生生要把她给拽到病床上。老太太被弄疼了,两脚乱蹬,哭得更大声。
晏若扶着安海经过四楼,下意识地朝声源看了一眼。
安海不认识朱虹,可晏若认识。
猝不及防地目睹这场闹剧,她不由的一愣。
朱虹满身大汗,刚好抬头擦汗,无意间跟晏若四目交接。
那一刻,羞,愤,悲,辱,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一时之间,竟分不出哪种情绪占据主导跟上风,两颊热辣辣的,鼻子一酸,眼睛不由自主就热了,因为屈辱。
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不如她。
瞥过的一瞬间,她看清了晏若,自然也看清她身边那个男人。
清秀文弱,但是又坚定从容,他没有苦难的过去,没有绝望的遭遇,也一定没有长夜痛哭的经历,他的表情跟目光都书写着一种情绪,那就是温和。
熟悉的嫉妒伴随着屈辱的情绪,重新蔓回朱虹心头。
按照朱虹从前的人生轨迹,她这一生绝不可能有条件或者机会,去结识如安海一类的男孩子,他们优雅、矜持、善良、悲悯,他们所拥有的种种并非美德,而是天赋。
晏若并没有多加逗留,也没有给朱虹更加难堪的暗示,她扶着安海快步上楼。
却让她更加的恨。
有些恨是不需要理由的,像斧子嫉妒树木,恨不得它死。
晏若对这种失控的局面心有戚戚,只是没想到很快她也要面对。肇事者的母亲带着儿子寻到安海的病房,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磕头如捣蒜,哭道:“姑娘,家里真没这么多钱,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家一条活路……”
晏若当即弯腰扶她起来,她死活不肯,安海下床来帮着一起扶她。她摇手拒绝,且哭且诉:“求您放过我们家吧,我儿子他还小,才念高二……姑娘,您放了我们,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母亲熟练地,有如唱念般将这一大段话连贯地倒了出来,跪在她身边的儿子双耳赤红,脖颈羞辱地僵立着,可以想象,面对母亲这番求饶的话对这个少年来说是件多么难堪的事。
他的错误,由他的母亲买单,不知道从今往后,他能不能吸取这个教训。
晏若只觉得这一幕比自己受辱还要难受,边扶她起来边看了眼安海,安海心领神会,无声交汇间很快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他道:“您放心,这次事故不用您赔偿,我们也不会起诉,您尽管放心。”
母亲难以置信,安海再三保证,才终于安抚了她的心。
母亲簌簌地哭着,又连磕了几个头,揉着眼眶拉着儿子站起来,鞠了好几个躬,这才走掉。
看着两人背影,晏若恻然地发现,这个不算年迈的母亲头发近乎全白,腰背佝偻,握着她的手手掌粗糙,遍布老茧。身边的少年穿着一双已经快把底磨穿的解放鞋。
安海鼓励地看着她微笑。
就像很多年前,她将玩具递给跟她关系不睦的小朋友,她从外抱回流浪的小猫小狗,他也是这样对着她笑。
教育并不在教,而是引导,如大禹治水,疏通才至为重要。
晏若追着他们下楼,在楼梯间拦住了这对母子。这母亲的脸由暂时的平静很快转回恐惧,她儿子则一脸戒备地盯着她。
她拿出皮夹里所有的现钞,塞进那母亲手里。
那母亲震惊兼不知所措,摆着手,不肯要,讷讷道:“这怎么行,这绝对不行的啊……”
那少年敏锐地注意到一个异常,开口直接问她:“你是不是……不会说话啊?”
晏若笑着看了他一眼,少年面上一烫,不知怎么的,反而把头低下。
她突然地快乐了起来,回来的路上,一下跳上两层台阶,身体里好像藏进了一只雀跃的小鸟。
倪安海出院后,庄阿姨的女儿刚好生完孩子坐月子,她得回老家伺候。偌大的老宅就剩下晏若一个人,再加上倪安海大病初愈,生活上有诸多不便,为了照顾他,晏若索性搬到安海的公寓。他的公寓虽然不算大,但是也分出了主次卧,外加一间客房。她原本打算睡客房,没想到安海比她动作还快,趁她去老宅拿衣服,清清爽爽地让出了主卧,自己抢先睡进了次卧。
主卧很宽敞,床很大,衣柜也大,装下她四季的衣物不在话下。家具以黑白灰为主,简约大方,连着一个卫生间,也算避开了早上在厕所狭路相逢的尴尬。
生活逐渐步入正规,平静如旧友造访,带来久违清静,烦恼着他们的人和事,似乎也正悄无声息地、一步步离开他们的生活。
有时候午觉睡醒,忘了把空调打开,晏若睡得满头大汗,连发根都好似在渗水。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身在哪里。明晃晃的阳光在窗帘下洒进一地金灿,窗外依稀聒噪蝉鸣,空气中隐约的食物香气,让她几乎以为回到了十几岁的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每天被父亲逼着练琴,最伤心也不过是十八岁生日,她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出席,哭哭啼啼被司机送回家去。
她坐了好久,也呆了好久,当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二十四,结过婚也离过婚,失去父亲又失去一切,这中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
最后她起身去卫生间洗脸,经过客厅,安海摊开的笔记本电脑随手放在一边,屏幕上闪着幽蓝色的荧光。
客厅没有他的踪影。
她循着绿豆粥的香气,找到了厨房里的安海。他背对着自己,举着手机,小声念着屏幕上的字,根据步骤提示,往粥里注水,然后继续搅拌。
物是人非,却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时间兜兜转转,把他和她,都送回多年前。
她一直认为自己足够坚强,从被迫出嫁到父亲过世,再难堪再惨痛的经历也不能击溃她,她将自己武装在层层的盔甲之下,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都以为自己失去了流泪这种本能,活着就是为了木然地应付面前流逝的时光,然后等待某天死亡的垂青,把她从人世带离。
可就是这样一个画面,将封锁于心的眼泪,无声地尽数释放。
窗外日光流转,映照着屋内的景象,她倚着门,默默地垂泪,一痕又一痕,迅速地划过脸颊。
轻轻地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安海,两手交握他腰间,侧脸贴住他后背。他愣了一下,侧头笑问她:“饿了吧?你啊,还跟小时候一样,阿姨做好了蛋糕,你准第一个坐在餐桌旁。”
熟悉的旧事,少年的过往,从此往后只有他会记在心上。
从此往后,只有他们见证着彼此的来生去路,伤心孤独。
她抱紧他,眼泪于这寂静交汇间轰然坠下。
晏若有个大学同学姓徐,毕业后去了某教育机构做舞蹈老师,私下里接点散活,逢大小节日文艺汇演,给学校机关单位排舞,一个月下来也能有万把块的收入。
恰逢国庆来临,她经人介绍替一所职业技术学院高二的学生排舞,本来价钱时间都已经谈妥,没想到中间老家出了点事,她急着回去,正是最缺人的时候,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江湖救急,想到了同在一所城市的晏若。
晏若问安海该不该去。
安海笑:“只要你开心就好。”
小徐自然千恩万谢,许诺回来请她吃大餐。
排的舞蹈是学生们自己投票选出来的,某韩国女团刚刚在WAPOP SHOW上表演过,男女组合,讲究节奏跟肢体的协调,刚柔并济,带点FreeStyle的风格,现场效果被控制地特别出色。
晏若特地把这段视屏下载到电脑里,学会后在安海面前跳了一遍,想听听他的意见。这个标准的理工男观完全舞,沉思良久,给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感慨:“你记性好好哦,这么多动作都记住了……”
她跳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几乎绝倒,气得用沙发上的垫子砸他,只不轻不重砸了他两三下,自己也忍不住,笑倒在他怀里。
他抱着她,让她得以舒舒服服窝在他温柔坚实的怀抱中,硬的肌肉枕在她脑后,柔软的掌心抚摸着她的长发,最后拨开了汗涔涔的刘海,挽在她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在额头中央落下一个小小的,情不自禁的吻。
她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问得很忐忑。
最近生活过于滋润,吃睡长吃睡长,她胖了足足三斤,严重缺乏信心。
——跳得不好么?
他微笑摇头,弯腰俯身,凑到她耳边,哑声道:“我没仔细看……”
她目光困惑。
“我的全部精力,都在克制我自己……我怕我控制不住……”
他在他耳畔含糊不清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她听得一清二楚。
脸顿时一红,却也不躲,明亮的瞳仁比诱惑还像是诱惑,如丝地将他望着,自下而上,分外柔弱。
他既非圣人,孰能无过。
饶过他的绮念,宽恕他的罪责,柳下惠,就让给其他君子做吧。
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低头,俯身,缩短的距离清晰了彼此目中的轮廓,她因此晶莹的瞳孔,他故而急促的呼吸,她睫毛轻颤,终于乖顺地垂下,嘴角扬起浅笑,无声地邀约他的吻落下。
他无比庆幸她阖上了她美丽的眼睛,否则被这样一双单纯无辜的明眸注视,他必定羞愧致死。
事实上,他已经羞愧欲死。
那些凌乱的,香艳的,有声有色的旖旎画面,在他脑海中经久不息地盘旋,它们山河般漫来,它们如海啸般将他伏击。不受教育跟道德控制,他甚至做不到有一秒钟,不去想象那些场景。
那有悖他的教育,它们是如此强烈而且刺激,险些要将自己凌迟。
最要命的是,她就在自己怀里。
如果他不幸屈从了自己的欲望,上帝请饶恕他吧,并非他无能,并非他软弱,而是他如此爱她,已别无他法。
但他不想吓坏她。
于不动声色里,他静静调节着自己的呼吸。
那吻依旧落下,落在她额头,很久很久。
这让怀有莫名期待的晏若的心,意外空了一空。
晏若虽然正经科班出身,舞蹈功底深厚,可面对的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
十七八岁,多恼人的年纪啊。
安海将她送至学校门口,给了她无数的鼓励和支持,她还是紧张得要死,进门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脸因为紧张幼稚的红着,像一名走错了教室的女高中生。
座中有人抬起头,目光难以置信,如影随形,从她走进这间教室开始。
她站上讲台,喧闹的教室有了一瞬的安静,年轻的目光齐刷刷聚拢过来,集中在她身上,等这位年轻的舞蹈老师开口讲话。
晏若低着头捏了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写下自己的名字,坦承了自己不会说话这件事。
幸好学生大多善良可爱,在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讨论后,便安静下来。
她用投影仪连上自己带来的笔记本,点开下载在桌面的舞蹈视频。
在世界任何一个语言难以沟通的角落,舞蹈永远能以最快的速度拉拢陌生人之间的距离,肢体上的交流比语言更具有想象的空间,并且永远不会被误解。
她渐渐适应自己的角色,教得格外耐心,学生们学得迅速,一节课下来,舞蹈已初具雏形,跳得有模有样。气氛开始活络,中间休息的时候,已经有男生大着胆子跑过来,问她要微信号。
是班长,理由是为了方便日后联络。
她不太用这些社交软件,平日里安海也习惯发她短信,或者直接打她手机。敌不过男生的盛情邀请,她当场下载了一个微信APP,一步步注册,通过手机接收验证码,设置昵称跟头像,终于好不容易把他加上。
他还教她怎么修改备注,怎么分组,怎么发朋友圈。
她更加不能理解了,弄的这么复杂,干嘛不直接发短信呢?
一加上她,男生很快把她拖进一个微信群。
群里都是些年轻孩子,她才现身,群里便争先恐后刷出无数条消息。起初大家还都规规矩矩喊她老师或者姐姐,直到一个昵称“低头吃香蕉”的油腔滑调叫了一声美女,问她今年多大。学生们紧跟着起哄,回复的速度看得晏若眼花缭乱,表情包刷得比回复还要快。
于是问题千奇百怪,纷至沓来。
“姐姐,屏保的照片是你男朋友么?”
以这个问题的呼声最高。
她的笔记本桌面是安海在美国落基山滑雪时拍的一张照片,身后山脉起伏,白雪皑皑,雪道掩映在疏密相间的松林间。他穿着厚厚冲锋衣,对着镜头比了一个V,露齿一笑,皮肤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显得牙齿特别白。
她微笑,打字回:“是啊。”
“好帅啊,好像赵寅成。”
回来的车上她觉得好笑,于是跟他讲:有学生说你像赵寅成诶。
“赵寅成谁啊?”他果然问。
——一个韩国男明星。
“长得很帅?”
她从手机里翻出一张赵寅成的照片给他看。他正开车呢,路口刚好亮起红灯,于是瞥了一眼她手机屏幕。群里聊得热火朝天,界面上方消息框弹出“低头吃香蕉”的微信消息,他定睛一看昵称,额头顿时青筋乱跳。
出于同性的直觉,对某种隐晦下流的暗示,男人们反而比女人更加敏感,他咬牙切齿地问:“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学生的微信群啊。
他忍了一会儿,几次深呼吸,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兴致勃勃捧着手机,继续研究微信功能,她刚刚学会带文字发图片,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班长发来一个泪流成河的表情。
“怎么了?”
他呜呜呜:“姐姐,你刚刚把我屏蔽了……”
她摆弄了几下,欲哭无泪地回:“怎么办,我好像弄不回来了。”
“#大哭##大哭##大哭#”
快到家时,有五六个人过来加她微信好友,她一律点了通过。
安海把车倒入车库,她凑过来,举高手机,同时向镜头呈出微笑的表情。
“干嘛呢?”是笑着问的,配合着她,挨到她近旁,头并着头,亮光一闪,将两张笑脸一同摄入相框。
——发朋友圈啊。
朱虹从卫生间出来,分花拂柳般穿过厅堂中间蔓下的垂柳枝条,绕过一个颇有罗马风格的室内小型喷泉,步态优雅地回到餐桌旁。顶级的私人会所,连服务生的脚步都近乎悄无声息,只有小提琴的奏乐,像情人的呢喃低语,细细碎碎地回荡在耳边。
桌上放了一盆滴露的粉色玫瑰,一盏拉线式台灯,灯罩漆成了怀旧的葱绿,连带着那灯光都带有似有若无的绿意。
对面与她一道进餐的男士仍拿着手机,保持着她刚刚离去时的姿势。
“朝余,公司有事么?”
他从不发短信,能让他看着手机这么长时间只有一个解释,他在等公司的邮件。
“没有。”懒洋洋地答,放松地靠在沙发上,手机静悄悄地放在距离他手指几厘米的地方。
朱虹最喜欢这间会所的一个设计——每一个用餐区域都被枝蔓别有居心地切割成半封闭式,来这里用餐的情侣得以私享跟恋人最隐秘的时光。
今天的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她适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使灯光如期地烘托出她弧度美好的胸型。
从卫生间回来这一路,不知被多少人投以躲闪的注目,她一样有信心诱惑面前这个男人。
他在沙发里如她所愿的,不耐地动了动,像是正在饱受某种无形的折磨。
再次伸手,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一行小字: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他嘴角微勾,是一个隐而不发的微笑。
豁然沉下,是一个风雨欲来的征兆。
情绪的转变仅仅只在几秒之间完成。
朱虹放下咖啡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公司出什么事了么?”
他抬起一眼,忽然问了一句:“上次你跟我说要给你妈在这里买房子,看好了么?”
她乖觉地答:“还在找。”
“等找到了就直接找助理付定金,他会处理。”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说完这一句,泄愤般地举起刀叉,捅入牛的肋骨中去。
朱虹正沉浸在如愿以偿的喜悦中,很努力不在金主面前流露出本性,并没有太过专心他此刻的情绪。
第三次拿起手机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愤怒地为时过早。
他看不到那张照片。
他被那个女人彻底屏蔽了朋友圈。
第二堂课结束得很早,安海在学校门口接她。她一边听电话一边往外走,一个男生追出来,在教室外的走廊叫住了她,不是老师不是姐姐,他折中的用了一个喂代替她的存在。
固执而无礼,又仿佛是在向世间某种虚无的力量证明些什么东西。
她举着手机回过头。
医院的时候没怎么仔细看过这个男生,如今挺拔地站在面前,她才注意到他的高,少年特有的瘦削身材,所以看着特别高。
他从她的表情中了解到一个真相,苦笑着自我介绍:“赵子轩。”
“你没认出我?”他闷闷地问,眼睛毫不规避对她的凝望。
像在看向晚夜色中一朵水仙花。她的长发被夜风搅乱,有一些黏在她的脸上,仿佛黑色的丝网。
她当然认出了他,但是晏若觉得,这种相认不该发生在除医院跟警察局外的任何场合。
他也一定不希望其发生。
结果他说:“我妈想请你……你们吃顿饭,这周日。谢谢你们……”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藏着一名胆怯的少年,让晏若刹那心软。
她在车上转述了这男生的邀请,安海跟晏若一样,用了几十秒钟时间调动记忆,去回忆那男生的身份信息,“他啊。”他想起来,表情因此有些为难,他觉得不该跟这个人和这个家庭有太多节外生枝的联系。
然后她想起了这个男孩的眼睛,在暮色里,倔强到分明。
她知道,无论她提出任何要求,倪安海都会无条件答应。
永远。
周日当天上午,她跟安海一道赴约。
赵子轩居住的小区超出了晏若对贫穷的理解,边缘化的城中村,低矮的屋檐,漏水的雨蓬,胡乱搭建出来的厨房,几户人家共用一所卫生间。
沿街的人泼出一盆脏水,油腻腻地汪成浅滩。
安海无意识地攥紧了晏若的手,往旁边一带,嘴巴紧抿。晏若记得他是有洁癖的,小时候他带她去上游泳课,从池子里出来要反复冲过好几遍才肯穿衣服。
可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赵子轩在胡同口等他俩,站在阳光之下,带着年少的局促,眼睛的光忽然灭了下去。
安海拉着晏若的手,闲置的另外一只手拎着礼物,不时地低头,跟她说些什么。
在赵子轩引导下,一路周周折折,穿过迂回的胡同,狭窄的人家屋檐,来到他家门口。他的妈妈跟姐姐站在门口迎接。
赵子轩有一个瘫痪的爸爸,辛苦工作补贴家用的妈妈,还有一个辍学在便利店打工的姐姐赵子月,他们在餐桌上见过彼此,奉上礼物和祝福,然后先后入座用餐,在不足二十见方的客厅,她坐在安海身边,对面就是赵子轩,旁边坐着她的姐姐。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却更加的腼腆,模样清秀,自始至终都低着头。
竭力张罗的是赵妈妈,努力的加餐添饭,晏若实在吃不了那么多,安海分去她碗中大半米饭,笑道:“赵阿姨做的饭菜很香,我替晏若多吃一些。”
赵子月抬起头,眼中闪着仰慕的光芒,落在他身上。
他言语得体,风度翩翩,兼有一副英俊外表,绅士礼仪,照顾女伴到无微不至的程度。
有好几次,他们的筷子伸向同一盆菜,他夹到身边女孩的碟子里。
他看不到自己。
赵子月仔细看了看被他照顾的晏若,她表情温和平静,没有一点受宠若惊的意思,她早已习惯他这样隆重的对待。
心中莫名有些酸涩,低头夹菜,意外地发觉弟弟的注视,似乎跟她有一样的去处。
却更加浓烈直接。
她吃得很香,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束起的长发滑下一缕在她腮边轻拂,筷子专挑盘子里颜色鲜艳的夹,红色的甜椒青色的蔬菜,两腮撑得鼓鼓,像一只小仓鼠。但赵子轩并不真的以为母亲做的饭菜能在一夜之间变成佳肴,只是舍不得收回注视的目光。
吃过午饭,又略坐了坐,还是让赵子轩送他们到胡同口,他的车泊在那里。
在车子彻底驶离视线之前,赵子轩一直立在原地,用目光追逐着他们的离去。
生活对晏若跟安海来说,逐渐变得宽容温和。
安海自己开了一个工作室,在网上替小微企业搭建P2C交流平台,收集数据然后资料重组,再利用自己开发的软件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从而对一个公司的劳动力、技术、资金的重新分配做出合理意见。
那日晏若刚好出去给学生上课,安海在公寓上网查资料,放在咖啡杯边他的手机震了震,他拿起来一看,是一条不具名的短信。
“倪大哥,你在家么?”
他拿起咖啡,随手将手机撂在一边,过了几分钟,又震了一下,这次是电话铃声。
他眼睛犹自看着屏幕,接起来喂了一声。
那边厢低低地叫他:“倪大哥。”声音似乎惴惴,带着少女的娇羞。
“您哪位?”
“我是子月,赵子轩的姐姐,我们上次一起吃过饭,您……还记得么?”
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把名字跟长相对号入座起来,微微地皱了下眉,对中国冗长复杂拖泥带水的人际关系,他始终避之不及。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到他的手机号码,他心下一沉。
她在电话里讲,她的母亲炖了鸡汤,鸡都是放养的本地鸡,现在市场上都很难买到,对身体的复原极有帮助,她带了些来,现在就在他小区门口。
上次去她家吃饭的时候聊起过他住哪儿,没成想她竟然记住了。
安海也并没有多想,对着手机那头道:“请等一下,我这就下来。”
出门下电梯,她远远看见他出来,小跑过去,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额头鼻尖都是晶莹的汗。安海觉得十分的过意不去:“太谢谢赵阿姨了,还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没有没有,”子月揩了揩额头的汗,笑得羞怯,鼓起勇气问他,“倪大哥一个人在家么?”
“嗯。”
“晏若姐姐不在么?”
“她去上课了。”
毕竟孤男寡女,他理当避嫌,没有提出让她上去坐坐,她也竭力掩饰着那显而易见的失落,将保温瓶往他手上一塞,努力笑得单纯无辜:“倪大哥,我先走了。”挥着手倒退着跟他告别,来之前她显然特意打扮过,脸上妆容浅淡,长发梳成马尾,白色裙子,长及脚踝,像一朵无害的白色栀子花。
晏若回家,在玄关换鞋的时候注意到餐桌上的保温瓶,很旧的款式,瓶身上印着大朵大朵蓬松的云朵。
——谁的呀?
安海从厨房端出两盆菜,身上系着hellokitty的围裙,跟她解释:“赵子月送来的。”
她记得那人是赵子轩的姐姐,也就没有多问什么。
鸡汤鲜极,但又不是那种味精吊出来的鲜,被二人分而食之,至于那个保温瓶,就由晏若转交给赵子轩。
赵子轩对这件事显然并不知情。
送归的那天恰逢雷阵雨,上午明明晴好无云,等到晏若上完课就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在确定晏若有人来接之后,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到最后只剩下她一人,面对着窗外如织雨幕发呆。校园里依稀只能看见操场一根旗杆,在风雨中岌岌可危地飘摇着。
她一直不喜欢雨天,她觉得雨天是所有天气里,最接近绝望的一种。
晏若等安海来接,等得无聊,用手指在被雾化的窗户玻璃上画竹子。她小的时候学过两年国画,学的早就通通还给了老师,现在唯一还会画画得也最好的就只剩下几杆翠竹。
有人敲了几下打开的教室门。
她回头,站在门口的是赵子轩,瘦削挺拔的少年,湿漉漉的刘海垂在额前,挑出了眸间一点两点细碎的光焰,静静地凝望着她,像隔着很多个雾气濛濛的清晨。
“你……没带雨伞?”隔了两秒还是三秒,他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
她笑着点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着魔似地朝她走去。跟她一起,伸手在玻璃的左下角画了两只憨态可掬的熊猫,“熊猫吃竹子。”他讷讷地开口,大概自己也意识到他的解释多么强行,声音低了下去。
她朝玻璃上哈了口气,一笔一划写字给他看:那我多画一点给它们吃。
他看着她,笑在心里,难以忍住,痒得要命。
不敢再开口了,怕声音太过温柔。
他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深爱雨季,这个将他和她困锁在一起的天气。忽然想要伸手碰一碰她,不管头发还是肩膀,只要碰到她。
只要……
用两根手指模仿着小人,在窗台上悄悄地步行、靠近,直到跟她的左手不过咫尺的距离,然后停住了。
他突然胆怯起来,惧怕他的唐突扰乱了此刻的宁静。
直到她的手机骤然响起,她拿起一看来电显示,欢喜地转身去收拾背包。赵子轩心头黯然一沉,知道那个人一旦出现,她就会跟着他走。
他该怎么办呢?
他遇见的不是同龄的女生,而是一个足够婚嫁的年轻女子,他甚至没有资格开口。
她有恋人,她将什么都有。
她是他毕生的灵光乍现,他只是她人生的漠然一点。
他撑着伞,匆匆追上来:“我送你。”
走廊不会刮到雨,从教学楼出来到学校大门却有一段颇长的露天马路。他擎着伞柄,伞身岌岌可危地朝她倾泻,他大半身体都沐浴在狂风暴雨之中,可即便是那种冷,也让他狂热地颤栗。
她身上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馨香萦绕,他想要嗅得更真切一些,却又翩然飘远。他茫然地追随着,于狂风暴雨间,像一具魂灵俱失的野鬼。
碰巧倪安海的车刚好停在了门口,冒雨下车,从他的手里接走了她。
安海躲着雨护着她,逃回了车里。
他举着伞,三魂六魄不知归宿,浑浑噩噩地立在骤雨之下。
十七岁的少年,被人爱慕,不知其数,仍旧想哭。
赵子轩太害怕自己真的会哭出来,因为不可逆的绝望。
倪安海在叫他,晏若降下一半车窗,从车内递给他一只保温瓶,他木然地伸手接过,搂在怀中,并未多加询问。
然后转身,独自走回大雨之中,无意识地抱紧了怀里她给的东西,感受着上面她残留的微乎其微的温度。
他忘记了雨伞,任雨水浇灌,茫然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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