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到了后半阶段,倪安海开始嗜眠,伴随着心衰的症状,病情不断恶化,最后一次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医生叹了一口气,交代家属尽点心,其他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倪安海得知后主动要求停止治疗,连止痛剂都放弃,晏若一直劝他,但是他很坚持。
这是他唯一一次,违背晏若的心意。
如果注定要失望,那就从现在做好准备,他不想晏若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点虚幻的希望破碎,然后一点点绝望,那对晏若来说太残忍了。
剩下的那点时间,他只想跟晏若安安静静地度过。
其实仔细一算,除了还未成年那些懵懂的岁月,他真正跟晏若在一起的时间真的很少很少。她嫁人,他出国,中间一别就是经年,回来以后种种的遭遇使他们聚少离多。
这一年她流了太多的眼泪,他不想看到生命最后一程,她是哭着看自己离开。这样他走得不会安心。
他们去了很多从前一起去过的地方,走了一遍曾经走过的路,安海却拒绝跟晏若在那些地方留下合影,他怕自己离开以后,她看到那些照片会觉得难过。
他把一切都替她安排好,才敢安心地走。
他们努力去忘记生死,只记得生命中最纯粹的快乐,那些能够一起回忆的美好过去。
还记得么?
很小的时候你第一次对我笑,我们一起搭了一座城堡,虽然你还是没有开口跟我说话,但是从此以后我都会记住你的笑。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笑着看我离开,这样我生命的从头至尾,记住的,看见的,怀念的,都是你的笑容,我今生所有的愿望,都将与你息息相关。
人死如灯灭,就像柴被烧干,雪被融尽,在世的亲人是不可以过于伤心,给已往生的人增加负担。晏若,如果我的灵魂有幸能留在这人世间,它会看着你,保佑你,直到你拥有自己的幸福为止。
倪安海病逝的时候,是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他午睡过后,再也没有醒来。手上还握着一本睡前还在读的小说。
他折起来的那一页,写着安海最后想对晏若说的话。
“我死之后,我会请求老天爷,请他把我的魂魄送走,送给一朵花,或者一棵树,要是哪一天你一觉睡醒,突然发现院中那朵花先开了,那可能就是我灵魂暂时落脚的家,你好好保护它,不要让它被风吹到,被雨淋到,我会陪着你,我会一直陪着你,像我们从前那样。”
还记得么?
从前你第一次对我笑,我们一起搭了一座城堡,虽然你还是没有开口跟我说话,但是从此以后我都会记住你的笑。
按照安海期望的那样,她含着眼泪笑着送他离开,丁宜从日本飞回来,一直陪在她身边。
晏若不敢回家,她不敢回从前跟安海一起的家,她怕那里,那里到处都是安海的踪迹,衣柜有他的衣服,有他的鞋子,还有他的书,她走过每一个地方都好像能听见他的声音,沙发上,厨房里,还有客厅,到处都是他的声音。他轻声叫着她的名字,“晏若,吃饭了……”“晏若,不要吃太多冰淇淋……”“晏若,我终于找到那部电影了……”
到处都是他,她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他,她却彻底失去了他。
从此往后,她就要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走着,哭着,笑着……没有一个人跟她心意相通,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感受。
她该怎么办啊,她该怎么活下去。
她一直忍着痛,断断续续地苦挨,直到安海走后她彻底崩溃,心底的苦痛终于涌上来,摧枯拉朽,攻城掠地,要她一刻都不能忘记失去他的感受。
在安海的葬礼上,她见到了最意想不到的一个人——赵子月,黑色套装,眼睛红肿,在安海的骨灰入土以后,忽然抬起头,目光冰冷射向晏若,她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他在酒吧被人殴打,那次他刚刚出过车祸,伤还有好全,却被打得脾脏出血,差一点还被丢进河里淹死,你知道打他的人是谁么?你知道么?”
赵子月死死盯着她,目光如毒蛇吐信,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简直想用目光掐死晏若。
“是蒋朝余做的,是他害死倪大哥的。”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在医院快要死的时候,你人在哪?你跟那个男的亲亲我我双宿双飞,你管过他的死活么?现在你把他害死了,你怎么还能好好的活着,你怎么不跟着他一块儿去死?”
多恨一个人,没有目的没有原因,开始是因为羡慕,后来则只是赤裸裸的嫉妒,像斧头嫉妒树木,恨不得它死。
赵子月说的每一个字都逼出了她脊背冷汗,晏若浑浑噩噩地看着她,仿佛没有听明白。
你相信蒋朝余会做这种事么?
她信的。
她唯一不相信的,是蒋朝余这个人。
她只想亲眼见到这个人,亲耳听到他承认,或者否认。
她打车直奔老宅,铁门虚掩,大概都在忙着收拾,没有人注意到她进来。晏若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客厅,她没有想到会重逢故人,听到朱虹的声音她一下子呆在门口,从胃部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她没想到朱虹还会回来,她也没想到他会把朱虹带到这里来。
两人在争吵,声音不算小。
朱虹质问他:“……你就不怕你做过的这些事,盛晏若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么?”
蒋朝余气定神闲:“我做过什么要害怕她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怎样?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好。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就是要不择手段。”
朱虹痛笑:“从前我一直以为你就对我狠,没想到你对那个女人,比对我还要狠。真想看看哪天她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会不会恨死你?”
蒋朝余淡淡道:“这不劳你操心。”
朱虹心灰意冷,知道回到这里找蒋朝余就是自取其辱,所以故意刺激他:“就怕你对她再好再狠,她的心也压根不在你这儿,她心心念念就想着别的男人,就算那个男人死了,你这头上好大一顶绿帽子算是戴定了!”
倪安海是晏若的软肋,也一样是蒋朝余心里欲拔之而后快的刺,他日日夜夜,没有一刻不想让他从晏若身边滚开。
从前他开不了这个口,因为自卑作祟。
后来他还是开不了口,因为晏若爱他。
可是这三个字,放在哪里,放在什么时候,用哪种方式,用何种力度,都还是能刺痛他,让他翻脸,让他怒不可遏。
他不由冷笑了一声:“放心,就算一条狗,我养它十多年也会养熟,晏若只要跟了我,我会让她从此彻底忘掉这个男人!”
朱虹放了狠话,听到的却是比她更狠的话,她没有一点觉得痛快。她更加觉得难过。
她一次都没有见过这样的蒋朝余,一次都没有。
真的是因为自己命不好?她爱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他却一次动怒都没有为自己付出。她见到的蒋朝余克制冷静,风平不惊,可是只要提到晏若这两个字,他就会阵脚大失,失去他的风度,像个情窦初开手足无措的少年。
这时候庄阿姨端着果盘从门外进来,她很不待见朱虹,这一次也是她不招呼一声主动找上门来,庄阿姨对她视若无睹,只向着蒋朝余点了点头,问他:“朝余,我刚刚看到晏若走了,你怎么不让她多待一会儿,厨房刚好烤了饼干。”
蒋朝余怫然色变,推开朱虹冲出门去,门口早已不见晏若的踪影。
他立刻回到车上,一边发动引擎下山去,一边拿出手机打给晏若,电话嘟嘟响了两声,幸好她接了。
他控制着方向盘,沉声道:“晏若,你听我解释。”
“我是个男人,我要面子,我不想被别人说成我戴绿帽子,那些都是我的气话,我胡说八道的。”
“晏若,你现在在哪?我去见你。”
“晏若……”
嘟嘟嘟……
他颓然闭上眼睛,捏紧了掌心的手机,来遏制由心而生的荒凉寒意。
晏若像游魂一样在街上走着,感觉不到睡意,也不会疲倦,她从白天走到黑夜,从郊区走到城市的中心。最后她走累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在那里,于是坐在街边休息,广场有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歌,神态悠扬,旋律动人,她听了很久。
直到一道颀长的阴影落在她脸上,感觉有人站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竟然是赵子轩,穿着制服,在街头发传单。
赵子轩的眼中敛下许多莫名的情愫,让暴露在晏若面前的他看起来分外镇定:“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她选择不去解释。
她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下去,所以她选择停在这里。
赵子轩也没继续往下问,看了她一会儿就走开,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连帽黑色卫衣,少年人天生的瘦削身材,像一株挺拔的青色松树。他淡淡地开口:“我送你回家。”
家?她已经没有家了。
“你晚饭吃过么?”
她一点都不觉得饿。
最后他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要不要先去我那里坐坐?”
她吃力地看着他,很努力想要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那神情看得赵子轩心一软,在她旁边的椅子坐下,慢慢地、清楚地,又问了她一遍,像跟小孩子在说话。
这时候,这个男孩儿是可以信赖的,这是晏若当时心里唯一的想法。
赵子轩现在出来念书,跟同学一起在外面合租了一间房,两居室,房租他出小头,占了其中一个比较小的单间,刚好就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平时吃饭什么的都是在桌子上解决。他担心房间里会有异味,于是她一进来,他先把桌上的泡面杯子跟垃圾一起带了出去,然后打开窗户通风,幸好被子叠得整齐,床收拾得很干净。
屋里没有多余的凳子,她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
赵子轩一偏下巴,指了指床,示意她坐。
她坐下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
他从姐姐赵子月那里听说了倪安海的事情,原来他一直不敢肖想的事,从见到她开始,妄念滋生得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他几乎难以忽略……他觉得是老天看他可怜,所以宽待自己。
赵子轩用外面的公用厨房下了碗面条,很家常的清淡米面,撒着葱花。开春之后天气不算热,但是厨房通风不太好,只几十分钟时间,汗衫的后背都湿透。
回来的时候晏若已经睡着了,枕着手臂趴在桌上,脸背对着他,长发堆在肩膀上。他看了她很久,最后还是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把她叫醒。
她其实没有睡,只是在哭。
很安静的那种哭法,眼泪一滴滴滚下来,溅在面汤,漾出一个又一个的涟漪。
赵子轩把筷子递过去,声音很温柔:“吃啊,小心烫。”
满世界找晏若的蒋朝余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找上了丁宜的家,却把丁宜吓得够呛。一个醉醺醺的男人站在门口,按着她家门铃,却叫着另外一个女人的名字。
别说连她也在到处找晏若,就算她知道晏若在哪,她也绝对不可能把行踪告诉这个流氓。可是丁宜也真的害怕,害怕他会借着撒酒疯砸门砸玻璃。她抖抖索索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丁慎,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救命……”
电话那边音乐劲爆,声音嘈杂,隐约还能听见女人娇笑,也不知道丁慎在哪里鬼混,哑着嗓子问她:“怎么了?这么晚想我了?”
他一定把她误认成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语气才能这么不正不经。但是这一次丁宜难得没翻脸,因为更恐怖的事情就等在外边,她急得汗都要下来了:“蒋朝余在我家门口。”
丁慎一下子就从沙发里坐起来,脸色都变了,满茶几的找他的车钥匙:“别开门,我半个小时就到。”
外面的门铃声渐渐稀疏,没过几分钟就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是不是走了?丁宜心想,从猫眼里看出去,只能看到对面公寓的门牌号,走廊空落落的,感应灯都灭了,压根不见蒋朝余的踪影。
她松了口气,但是又不放心,悄悄地把门打开了一道缝,一线光影射进昏暗的走廊,映亮了窄窄一寸空间,丁宜把门推开,被眼前这一幕惊在原地。
蒋朝余根本没走,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就坐在她家门口,像个任性的小孩,身上的西装皱得不成样子,领带散开,就跟围巾一样挂在脖子上,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味,鬼知道他到底灌了多少黄汤下去,丁宜对这个男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盛建国挑女婿的眼光,这个人渣长相出众仪表堂堂,有一张老天爷赏饭吃的好皮相,会让姑娘心甘情愿地跟着他。
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人今天这幅模样,脏、乱、差,气势颓得一塌糊涂,隐约让人觉得可怜。不过很快丁宜就清醒地冷笑了一声,他可怜,他要是可怜谁给晏若一个说法。
他站不起来,虽然他很努力地想要扶着墙站起来,但是他动也不能动,酒精麻痹了他的四肢,他费力地转过头,光源射在蒋朝余脸上的瞬间,他本能地眯了眯眼睛。
丁宜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一道阴影落在他身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很吃力地扭过头,越过她,看向光源地的客厅,他期望会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那里。那样眼巴巴的目光,丁宜从来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过。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蹲下来才发现,蒋朝余两颊湿润,眼睛微红,竟然在哭。
他问她:“晏若到底在哪?”
他下一句话是求她:“她在哪?你告诉我她在哪,好不好?”
他锲而不舍地求着她:“最起码,你让我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他的语气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在求大人,把他最心爱的玩具还给他。
丁宜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痛哭失声的那一瞬间,整件事清楚明白地摆在了她的面前,她低头看着蒋朝余,难以置信地问:“你是爱晏若的,对不对?”
他嚎啕大哭,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在心里发狂似地大叫:我爱晏若,我爱的人一直都是她。
我藏起了我的爱情,包括我的怯懦,该让我去何处寻觅,她的踪影。
我无法解释我的动机,就好像,太阳无法证明自己从东边升起。
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了,而我措手不及,该以何种表情何种心情面对一个不爱我的女子。
那么,就冷酷到底。
我错了,并且我知道自己错在那里,就把晏若还给我好么。
他的表情让丁宜太难过,她蹲下来,蹲在他面前,心平气和地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就算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些年晏若过得怎么样,你心里最有数。等她主动来找你,好好对她,不要再让她伤心。”
她伸手拍了拍蒋朝余的肩,听得身后叮一声,电梯门大敞,从内传来一声来自丁慎的怒喝:“你们在干嘛?”
晏若无处可去,就在赵子轩的出租房里住了两天,赵子轩把房间让给她,自己搬去跟室友挤一张床。室友开他玩笑:“你女朋友?长得可真够漂亮的。”
赵子轩不否认也不解释,只是笑了笑。
为什么要否认?为什么就不可能成真?事在人为,他等了足够久,为此他也吃够了苦头。
这一切都值得老天把最好的奖励给他。
第三天上午的时候,晏若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过来跟赵子轩道别。他急了,脱口而出就是问她:“你要去哪?”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分别明白的写在那里面。
赵子轩的声音忽然冷下来,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憎的嫉妒:“你还是要回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对么?”
“为什么?”他觉得难受,捏紧了拳头,不管不顾大声地问了出来,“为什么?他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要跟他,你明明就不喜欢他。”
晏若只是往外走。她没有回头,也不打算回头,事实告诉她,这个地方她也不能久留。
自从安海走后,她没有了家,有的只是暂时停留的地方。
赵子轩冲着她的背影吼:“我可以照顾你,我可以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了,晏若在心里轻声道,对我们来说,都太难做到了。
她回了从前跟安海一起的家,才刚到十几分钟,就听见外面有人摁门铃。她只作没听见,等门铃停了,她的手机就开始响,晏若边收拾衣服边瞥了一眼过去,是蒋朝余的来电显示。
她并不意外他能这么快找到自己,她甚至怀疑她刚进小区,物业就已经联系上他,这种男人,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晏若大概是怕她想不开,开始用身体撞门,趁他还没弄出更大的动静之前,她去厨房关了煤气,然后开窗通风。
蒋朝余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看了看她,一句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在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过来一趟,有时候她会开门,有时候她不会,可就算她不肯开门,她总不可能就在房里待一辈子,总有出来的时候,只要她一出来就能看见蒋朝余这个人。他靠墙而立,手里永远都夹着一根烟,有时候点上,有时候不点,瘦了很多,眼窝凹陷,胡髭拉差,整个人的气质都垮下来,但是因为外表出众,这颓废里还氲着些浪子的迷人风度。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等了多久。蒋朝余却只是看了看她,见她平安无事,掉头就进了电梯。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打开门,就看见他站在那里。
蒋朝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掐了烟过来帮她提着,提到楼下自己的车里,仿佛这是一件顺利成章的事。
他问晏若:“让我们忘掉从前,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无动于衷,靠着车椅小憩。
蒋朝余从档位上伸过手来,覆住她的手背,她动了一动,但是没躲,任他紧紧地握着。
他把她带回老宅,一切都从这里开始,那么,就从这里继续。她仍旧睡在主卧,而他则搬去了客房。
生活仿佛水面被偶然掷入一粒石子,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最终又归于平静。蒋朝余有时候会想,如果最开始他们没有离婚,过的一定就是目前这种日子。
他每天定时出门,按时回家,陪她吃饭。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直到有一天蒋朝余突然在餐桌上说,福利院通过了他的申请。
晏若抬起头,看他温柔地对自己笑:“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样的生活他骗着晏若,连自己也一起骗过了。
院里的孩子们很清楚,关于自己身世的转机,往往就从这些来福利院挑选孩子的夫妻开始,所以每每有人造访,孩子们的表现都会特别积极,簇拥着这对夫妻,渴望着命运的垂青带他们离开这里,从此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这些眼巴巴的目光看得晏若分外难过,她自己也是个孤儿,如果不是盛建国的出现,她也会在这里长大,日复一日,等待着有谁将她领走,或许永远都不会有。可如果不是盛建国的出现,她就不会遇到蒋朝余,也不会遇到倪安海。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给她快乐也给埋下祸端。晏若思绪万千,不经意地回过头,却发现蒋朝余就站在身后,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眷恋并且温柔。
回来的车上他在她耳边说:“以后再也不来了,看你眼圈红红的,这么难过。”
——这些孩子真可怜。
这是晏若回到他身边后第一次说话。
蒋朝余心头一软,控制不住想要对她笑:“那我们就领养两个吧,一儿一女,给他们一个家。”
孩子没有妈妈,会很可怜的……
她侧头看向窗外,忽然沉默了下来。
晚上晏若洗过澡没睡,缩在沙发上抱着一叠相簿在看。蒋朝余从卫生间出来,边擦头发边朝她走过来,在沙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她看的是从前小时候跟倪安海的合影,倪阿姨酷爱拍照,给两个孩子从小到大留下无数张照片。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蒋朝余,脸上不由浮现出一层戒备的神色。
安海已经走了,她怕他把最后一件关于安海的东西也拿走。
又是那种眼神!
蒋朝余心里难受,偏不肯在脸上显露。
一个死人而已,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可他清楚,就因为人死了,他这辈子都争不过。
蒋朝余若无其事地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了球赛,声音太大,她收起相簿,起身去书房。经过他的时候,他长臂一舒,拦住她的去路,一把将她捞在怀中,他明明在笑,眼中却殊无笑意,因为他的声音已经冷了下去:“你要去哪里?”
她挣扎,歇斯底里地要推开他。他还是觉得难受,只有看到她的痛,只有刺到她,才能不让自己这么难受。
蒋朝余冷笑了一声:“怎么?还想抱着这叠相簿重温鸳梦么?要是倪安海在天有灵,不知道有多感动。”
晏若抬起眼,目光清冷如冬日的冰雪,眼中水雾盈盈,浅浅地覆盖住瞳仁一层,却没有哭。
她就这么恨他,那无影的恨从四面八方涌来,千头万绪砍得他毫无招架的能力。
她眼睫一颤,落下一串泪珠在他心间,顷刻间浇灭了他心头无形的火焰。
他嗓子发痒,动了一动,她抬臂一挡——以为他会打她。
太难受了。不能哭,又笑不出。
这样的人生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
蒋朝余不耐地把晏若从自己膝上推了下来,仿佛是因为生气,扬长而去,出了老宅,很快就有引擎声自黑夜中传来,像低吼的野兽,渐行渐远,终于再无踪影。
他回来的时候明显喝高了,楼梯跟走廊明明都铺了长及脚踝的厚厚绒毯,他的脚步声却仿佛格外沉重,将她惊动,黑暗中她睁开眼,他先去浴室洗澡,刷了好几遍牙,晏若不会喜欢他身上这个味道。多绝望,就算醉成这样竟然也不能忘。
她喜欢什么,她讨厌什么,像诅咒一样,刻在他的潜意识里。
从浴室出来也没开灯,她只能隐约感觉逼近的一股沐浴液清香,是她用惯了的那种味道。
蒋朝余弯下腰,一手撑在她耳后枕上,那里陷下去一块,鼻息渐重,一寸寸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在暗中混混沌沌地计数,无意识揪紧了被子。
吻先落在她额头,他醉得离谱,却温柔地要命,轻浅的触吻带起一阵阵酥麻的酸痒,哪怕她无动于衷。然后沿着鼻梁向下,先是脸颊,再是鼻尖,最后是她的唇。双唇轻触的那瞬间,心底涌起怆然的苦痛,将他连灵魂都一并屯拆入腹中。
一切都没有了。
这中间数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根本就没有这些事,根本就没有这些人。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他第一次这样亲吻着她。
他教她开车,奶茶杯壁上刻着一朵小小的五瓣的花。
他是她父亲的司机,从她十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送她回家。
他升至高层,拥有锦绣前程,在无人的走廊重逢了他的栀子花。
……
在蒋朝余的故事中,他爱她的同时,她也爱上了他。
他们相遇相知相识,然后相恋相爱相守。
晏若被蒋朝余困在怀中,伸手轻轻地抵住他胸口,瑟瑟发抖,仿佛是因为害怕,可力气并不大,反被他握住,拿过来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下她的指尖,一滴水随之溅在她手背。
他哄着她,他一直哄她:“不要怕,晏若,我爱你,掉下来我会接着你。”
相拥的瞬间,有泪从蒋朝余的心底轰然落下。
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晏若胃口越来越差,什么都吃不下,看什么都不想吃,又赶上例假迟了,她心里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是也没声张,在网上买了两支验孕棒,晨尿最准,她坐在马桶盖上等结果出来,不妨蒋朝余突然推门进来,他眼尖,在她背过手之前就看得清清楚楚,当下不动声色,只是说了声“抱歉”,然后关门出去。
晏若低头看着验孕棒上那两条清楚的红线,以前所未有的冷静。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他就这么困着她,从前是冰,现在是火,她一直以为这火有朝一日终会熄灭,却没想到烧毁了自己,也害死了倪安海。
这一生,唯一一个用纯粹的爱意保护着她,温柔爱护她的人。
一出浴室蒋朝余立刻去翻床头柜,把能看见的晏若常在吃的几盒保健品都揣在兜里,一颗心却还是跳个不停,于是又下楼去找庄阿姨,走到半路想起手机忘记了,返身回房的时候晏若刚好从浴室出来。
一抬头就看见了对方。
蒋朝余站在那里,从没觉得自己这样心神不定过,一颗心七上八下,在胸腔奔突,要闯出一条路。
话要出口,却把声音哽在喉咙,他冲她笑了笑。
晏若走过来,走到他面前停住脚步,把验孕棒递给他。
他低头接过,看清了上面两条红线,什么表情都没有,仍旧淡淡的:“怎么了?”
晏若也没回答,转身要走,被他从背后捏住手腕,带到自己怀里,低头看她的眼睛:“你怀孕了。”是个肯定的句式。
晏若垂下眼睫,表情冷淡,仿佛在听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
“要注意点,当心一些,有什么想吃的跟庄阿姨说。”蒋朝余有条不紊地交代着她的饮食起居,脸上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关于喜欢的情绪。
说完这一切,他走出房间走下楼梯,走到晏若看不见的地方,孩子气地突然跳了下,在半空握拳耶了一下,跳下三层台阶。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从背后拥抱着她,手掌虚虚地笼着她的腹部,感受着她的心跳和它的心跳,心里有一块渐渐被涨满。他说:“晏若,你看老天爷都希望我们重新开始,所以他把孩子还给了我们。”
她闭着眼睛,把他的手从身上拿开,她的手心冷得出奇,像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冰,他紧张地问:“冷么?”伸手将被子往上拉了一拉,落了一个吻在她耳后的肌肤上。
他跟她会有很长很好的一生,临睡前,他这样想。
翌日下班后蒋朝余挑了戒指,买了花,兴冲冲地开车回家。在前厅找到了她,晏若躺在摇椅上,安睡在那霞光中央,杂志落在身侧的地板上。
他不忍惊动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内心充满了柔情蜜意。
这是他的妻子,他未来孩子的母亲。
他们有一辈子,要一起走下去。
蒋朝余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想替她盖上毯子,有东西从她掌心滚落。
物体下坠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弯腰拾起,看清的刹那有如万箭穿心。
安眠药。
他浑身发冷,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冷过,整个人都在颤栗,慢慢跪倒在她身旁,他不敢碰她,因为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她只是睡着了。
他轻轻地唤她,试图要叫醒她:“晏若……”
嘘……
安海哥哥。
是你么?你在找我么?
这一次我们躲起来,躲得好一点,不要再让他们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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