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经去机场了!!!”
他输了,他一直不信自己会输,他心存侥幸,等亲眼看到结局,才明白自己输得倾家荡产。
忽然之间,蒋朝余竟然想笑,笑自己傻,笑自己蠢,笑自己以为对她好,她能够看的到,更笑自己,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差点还以为,她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上了自己。
颓然握紧手机,直到来自掌心的痛意盖过心底的绞痛,直到所有情绪都褪去,他才发动引擎,后视镜中他的眼睛清醒冷静,不见刚才的痛苦迷离。
车子驶入主干道后,他拨了一个电话出去。
安海先去办理登机手续,办理大件行李托运。等拿到行李牌跟登机牌后再去安检,安检队伍排得很长,因为时间充裕,他们也不着急,随着队伍一点点挪动。不知道什么原因,晏若从进机场开始就有些心神不定,大厅安检处真是人流交织最密集的地方,晏若一个晃神,有人跟她擦肩而过,撞了她肩膀一下,她心一跳,只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再要去看,那人早已融入南来北往的人群中,不见踪影。
她努力想,一直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为什么那个人会让她觉得这么熟悉。
安海觉出了她的发怔,揉了揉她刘海,丁宜给她剪得太长了,毛茸茸地总是要戳到眼皮。她抬起头冲他一笑,安海双颊雪白,显得整个人气色很差,大概是因为丁宜给他敷了太多散粉。
晏若状似随意地回头,视野中人流来去迅速,仿佛电影里快频镜头,看不清面容,只有模糊的影子。
她心想大概真的是自己草木皆兵,紧张过头了,别说蒋朝余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怎么就能一准料到她在这个机场。
晏若解下手表,跟她和安海的手机一起过X光机器检查,重新戴上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轻而又轻的一声,仿佛叹息,又仿佛喃喃细语。
她以为听错了,但是安海已经回头,她跟着看过去,然后整个人定在那里。
那情景多么熟悉。
在医院,在她所有的噩梦中间。
四目相接的刹那,蒋朝余冲她笑了笑,像野兽露出两排雪白的獠牙,他明明在笑,可就是让人觉得浑身发冷,寒意从四肢漫起,一直蹿上心头。
那时候的晏若仍天真地以为,只要过了安检,他就再也抓不到他们。她后退一步,撞上了背后围过来的四个西装男子,面无表情呈扇形逼近,安海将晏若挡在身后,冷冷问:“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男人过来捉晏若,安海一拳挥出,他偏头一躲,捏住他挥来的拳头,往旁边一折,力气极大,安海顺着力道重重摔向地面。之后一切发生迅速,蒋朝余也清楚警察一旦赶到事情就会比较棘手,到时候跟第三方交涉就没那么容易脱身。控制住安海以后,不劳别人插手,蒋朝余上前箍住晏若,很费了一点力气把她拽回车里,因为她挣扎地太厉害。
身后安海的声音惊痛如狂:“你放开她,你别吓她!”男人几下重拳下去,只能听见他忍痛的闷哼。
晏若在蒋朝余的桎梏中努力回头,想看安海的状况。蒋朝余粗暴地把她塞到副驾驶座,一把拉过安全带把她绑上。
蒋朝余一系上她就解开,扑过来拽住了他一条胳膊,惊恐地看着他,她不会说话,可他就是能猜到,她想问倪安海怎么了,她也想知道他把丁宜怎么了。
蒋朝余咬着牙齿冷笑,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她从自己的胳膊上撸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每个字却相当镇定:“你再问我一句,我现在就回去弄死他。”
然后一把摔上车门,他绕到驾驶座,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如银灰色闪电,穿过城市纵横的交错线,朝腹地某一桩公寓驶去。
停车,下车,上楼,撞开了不知道哪一层的门,蒋朝余抱着晏若抛向房中唯一一张床。
她两肘迅速撑起身体,抬起头,看向门口那个男人,目中的绝望渐渐被恐惧代替。
他逆着光,脸色在傍晚的阴影里看不分明,除了一双眼睛,一闪而过某种腾腾杀意。从下车到进门,他抱着她走了不少一段路,可他连气都不喘,站在门口慢条斯理地拆着领带的温莎结,然后反手关上房门,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她退无可退,还是在往后退,床单在身下皱成一团,随着她的后退堆到了床头。
她摇头。她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却只知道摇头。
蒋朝余力气很大,一把按住了她,腾出右手,用领带把她的手绑在床头象牙床柱。她整个人都被扭过来,像条放在案上被剖开来的白鱼,肚皮雪白,奋力挣扎,这些反抗所能起到的唯一效果就是手腕被勒出了数道深深的淤痕。蒋朝余也没什么耐心等她安静,在晏若挣扎最凶的时候干脆地把住她下颌,抬起,然后低头咬了下去。她牙关禁闭,做着最后聊胜于无的抵抗,连最后一点耐心都告罄,他大拇指稍一用力,疼得她眼泪刷得冲了下来,双唇一分,他的舌长驱直入,肆意发泄着由她的逃离点燃的怒火。
他珍惜她,她就这样对他,那他还有什么好忍的?
她一直在哭,却无声,只有一串串冰冷的水珠沿着面颊滚落,有些渗入身下床单的纤维,有些被蒋朝余用指腹抹去,手指无意间揩过她湿漉漉的眼睫,心头跟着一颤,茫然地停顿片刻,他低下头,狠下心,继续吻。
吻去她的眼泪,再去吻她的唇。
晏若醒过来的时候,偌大一张床空无一人,他不在她身旁,一门之外的阳台却隐隐传来他讲电话的声音。蒋朝余挂了电话走进来,看见她裹着毯子坐在床沿,目光冰冷直视他:安海哥哥呢?你把安海哥哥跟丁宜怎么了?
蒋朝余的目光沉沉似寒箭,每一根上面都掺了剧毒,可他偏偏这么气定神闲地看着晏若,隐约能够窥见从前他身上混账的天性,他笑了笑:“我告诉过你的,晏若,我是坏,我是混账,但我不傻,杀人要犯法,放心,他们好好的。”
他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我只是找人教训了他们一顿,让他记住不会再有下一次。”
晏若扑上去,只想要掐死他。
他毁了她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
蒋朝余压根没躲,用一只手就轻松地捏住她两只手腕,竟然还有闲心替她拉着毯子,不让它掉下去。
有一刻他真怀疑,她的眼里明明这么多深仇大恨,这么多厌憎烦倦,过去的那几个月她到底把它们藏到了哪里?又是怎么才把它们藏得这么天衣无缝。
这些天,她对他不过虚与委蛇,每次在他以为她可能有一点点喜欢自己的时候,不过是她为了离开他做的掩饰。
心怎么能这么疼?她怎么就能这么狠?骗的他一次又一次。
——为什么。她无声质问,眼中充斥着绝望的猩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泪。
可是她没哭,从他强迫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流过一滴泪珠。
“为什么,晏若,我想问你为什么?”他咬牙切齿地问。
——我们都离婚了,孩子没了,就算我爸爸欠你的,盛家也已经给你,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还想要怎么样?
蒋朝余掷地有声,指着自己胸口一字一句地问:“我就要一个你,我过分么?我伤天害理么?就算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牢也做够了,我忏悔也忏悔够了,凭什么?”
——我不喜欢你,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狠狠捅进蒋朝余的心里。
如果爱情是一个结,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注定无解的死结。
他连手都在发抖,可是脸色始终平静,他重复着“喜欢”那两个字,脸上露出一点点匪夷所思的笑意,但是那笑也仿佛参杂着剧痛,被撕裂之后又被凌迟的剧痛:“你不喜欢我?晏若,你有很多次可以拒绝我,但是你不可以现在说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就不该冲我笑,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就应该从头至尾,不要给我一点好脸色,你要是不喜欢,你就该在我像哈巴狗一样讨好你的时候打我一巴掌,把我打醒为止。我蒋朝余,还没贱到这种地步!”
他捉住她手臂,带着她到自己面前去,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晏若,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晏若无力地仰起头。
——因为我愧疚。
蒋朝余的眼睛从她垂下的眉眼中掠过,那显而易见的愧疚不像作伪,他勾唇冷笑,内心千疮百孔,俱是绝望朽出来的窟窿:“不要同情我,这只会让我更加想要杀了倪安海。”
她只觉得精疲力竭,仰头看着这个男人。
——你讲点理好不好,你不要这样子。
“晏若,我跟你讲过道理,结果呢,你头也不回就跟姓倪的走了。”
——可是我不喜欢你。
他拔高音量,每一个字都是从肺里从心里从灵魂最绝望的深处攒出来,每一个字都是能伤他自己的利器:“那就别说愧疚!”
“我不需要你的愧疚,你不能把爱情给我,没关系,只要你陪着我,死也陪着我,下地狱也陪着我。”
晏若双眸殷红如泣血,扑过去抓住他衣袖,像笼子里的小兽发出最后的哀嚎:我会疯的。
“那好,”蒋朝余微微一笑,慢慢坐回她身边的床上,伸手摩挲着她的侧脸脸颊,看她的目光饱含深情蜜意,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终于有人陪我了。”
蒋朝余疯了。
他把晏若囚禁在这间公寓,把所有通讯设备都关闭,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她,所以一要出去他就反锁房门,把她关在房里,公寓平方依旧很大,三室两卫,双开门的卫生间永远塞满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厨房器械一应俱全,就算要烤个全鸡都没有问题。
他把一切都给她,除了自由。
最开始的时候晏若试过绝食,但是没用,他会让医护人员强迫给她输液,她试过割腕,也没有用,因为所有能看的到的利器都被他收走,所以房间里没有镜子,也没有刮胡刀,她像个困兽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世界中折磨着彼此,日复一日,或者,年复一年。
蒋朝余三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大醉了一场。
回家开门的时候怎么都找不到公寓钥匙,每一把都差不多样子。他一把把的看,不是,下一把,也不是,终于找到了,他推开门,晏若早被门口的动静吵醒,赤脚站在客厅跟厨房的隔断处,冷冷地看着他。
无灯的玄关,对峙的二人。
蒋朝余忽然发现,一切都回到起点,那最难堪最冷漠的起点。
短暂的甜蜜仿佛烟雾,在太阳升起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喝醉了,酒意上头,冷笑起来就有些口齿不清:“不用这么看我,我不缺女人,不会强迫你。”
她冷淡地收回目光。
收回落在他身上的,最后一点带着恨意的目光,爱从来都没有,恨又被收走,从此往后她给自己的,还能剩下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从前浮光掠影一样的好,从前她蜻蜓点水一样的笑,都没有了,他总觉得过去几个月只是他做过的一场梦,梦醒了,才发现他们还是在原先的位置。
她恨他。
他得不到她。
他走上前,扯过她胳膊,硬生生逼着她掉转头看自己的脸,他是说过不会碰她,但是他就是想要碰她,让她不舒服,让她难过,让她跟自己一样,活得像个小丑。他推起她的后脑勺,逼迫她仰头迎合自己,然后吻了上去。
醉了一宿的口中味道并不好受,但是她没有挣扎,只是安静地等待他施暴完毕,蒋朝余相信,就算现在自己对她做出什么越轨的举动,她也一样无动于衷。
待那一吻结束,她冷冷地抬起手,拭去唇边由他带来的莫名液体。
这动作轻而易举逼出他心头恨意。
“嫌我脏,你以为你多干净,”他口不择言,只想用最毒最狠的话一针见血地伤到她,他最厌恨的她的骄傲,他要把她拉下来,拉到地里,拉到灰烬中,跟他不死不休地再纠缠一辈子,“我就是瞎了眼,才他妈的会看上你!”
伤到的那个人也只有他自己。
——你看上我什么?我到底有什么好的?
他通红着眼睛,气喘吁吁地反问:“那我呢,我有什么不好?”
他逼着她,他干脆就是把她往死路里逼。
他回公寓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床上度过,他回归了动物的本性,不去思考不去想,借此驱走人类才会有的爱恨情仇。
像末日前的狂欢。
有时候她会反抗,大多时候她漠然接受,像个旁观者,看着他潮起情动,看着他大汗淋漓的额头,看着他最失控的瞬间,眼中仍有绝望一闪而过。
他很放纵自己,如果他将沉沦,他也要把她拉下去。
到地狱,到灰烬。
晏若总觉得自己已经被碾碎,尸骨无存,连灵魂都难以拼凑。但有时候他又会格外温柔,他会吻她,不遗余力地吻遍她全身,像信徒献祭,直到她的意志都难以左右她的身体,他才突然进入,同时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
在她意识迷乱的瞬间,蒋朝余要她看清自己,看清是这个男人,在拥有着她的身体。
他要她记住自己,不管用什么方式,他要她从灵魂到肉体,都打下关于他的烙印。
可是,永远在抽离的一瞬间,虚无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让他感到如此无力。
夜半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本能地伸手朝旁边一摸,心头一凛,当即翻身坐起,随便抓了一件衬衫套上就跳下了床。
他狼狈地站在卧室门口。
她半蹲在玄关,手里拿着从他裤袋里翻出来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
什么是万箭穿心,什么是心灰欲死,他只感觉他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钢针,针不见血地插入他肺部。
是不是只有死在她面前,才能留住她的心。
他颓然倚住门,些微的动静惊动了晏若。
她猛地回头,看见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却依旧镇定,短暂的沉默之后,抬起手,啪一下就按亮了玄关的灯。晕黄的灯光倾泻而下,清楚地映见出她的模样,她的发丝跟眼睫都清晰可见,包括脸上忽然冷下去的笑。
她用这一个动作,彻底扼死他心底最后一点希冀。
她就是想逃,在他身边的每分每秒,她都想逃。
蒋朝余依旧一言不发,走过去,动作粗暴地从她手里拿过钥匙,然后打横将她抱起,几步之后,抛她回床上,用他的方式羞辱她。
她迅速支身坐起,扬眉直视他眼睛。
——我会死的,这样下去,你会把我逼死的。
“那行啊,”他俯身向下,侵近她的身体,伸手抚摸她冰冷侧脸,那处肌肤细腻给他有如丝绸的错觉,他微微一笑,平静道,“我陪着你,你疯我陪着你,你死了,我也陪着你。”
第二天她就开始发烧,体温持续走高,他翻出两粒退烧药喂给她,她烧得迷迷糊糊,却一直躲避。他几乎出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才让她把药咽下去,中午的时候烧终于退了,一到傍晚却又轰轰烈烈地烧起来。
蒋朝余慌了,也不敢随便给她吃药,先替她把衣服穿上,其实也就是在家居服外套了一件大衣,扶着她在沙发坐好,蹲下来给她穿鞋子,他从小到大什么苦都吃过,就是没伺候过别人,左右脚还搞错了,他系鞋带的时候才发现两只脚穿反,吃力地又脱下来,重新给她穿上。最后把车钥匙拿在手里,抱着她搭电梯下去。
开车到医院先挂号,幸好急诊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他们,护士量过体温,医生开药,叮嘱晏若饮食清淡,不要太过操劳。
蒋朝余面不改色,在一旁点头应下。
她昏昏沉沉挂完水,又被蒋朝余送回家,抱上楼,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把水放上,她还穿着睡衣,外面是他给她披的外套。他帮她脱了衣服,把她放进浴缸水里,水汽氤氲,她就像个没睡醒的孩子,木木地坐在那里,他卷起袖子替她擦脸,边调节水温边问她:“烫不烫?”
晏若茫然地抬起头。两颊因为高温呈现一点稚气的嫣红,连鼻尖都红了,头发湿漉漉的垂在两肩,像年纪很小的妹妹。
最后他用大毯子裹着她出来,自己胡乱一冲就了事,换好浴袍从浴室出来,看见她还呆呆地坐在床上,低下头,把脸埋在手肘。
他叫了她一声:“晏若。”
她徐徐抬起头。
他的眼睛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脸上所有表情都消失,所有情绪都褪去,他静静地看着晏若。
她眼中死灰无光,手里攥着一柄手术用的小剪,抵在自己颈部。
她没有向他发出任何威胁,她只是安静地跟他对峙,没有条件,没有妥协。
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经历过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到最后,她连仇恨都不会留给自己。
他输了,他自欺欺人地输到现在,才有勇气面对眼下的结局。蒋朝余侧身而立,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冷淡道:“你走吧。”
她动也不动,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反应不过来。
他出去了一会,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手机,递过去,神色冷淡道:“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倪安海?”
她渐渐回过神,眼珠微微转动,费解地看着他。
蒋朝余仿佛能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冷笑了一声:“放心,我既然已经打算让你走,就不会为难倪安海。”
说完这一句,他在客房换好衣服转身下楼,公寓房门洞开,玄关处就放了一双他的皮鞋,他连鞋子都没换,就这么走了。
她刚生完一场大病,整个人又弱又累,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滞住的大脑一点点开始转动。她拿起手机,倪安海的号码早刻在她脑海里,她一个键一个键地拨出去,短短几秒钟后就接通。
她紧紧握着机身,说不出话。
那边停顿了片刻,哑声问:“是晏若么?”
她用手捂住嘴巴,眼泪刷的冲下眼眶。
——安海哥哥,你来接我回家,好么?
倪安海连夜驱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只身来这里接走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些天安海为了找她,连觉都没怎么睡,整个人瘦脱了形,颧骨明显地凸出,眼圈乌青,却一直对她笑。
他没有问她这几天在哪里,他也没有问为什么蒋朝余突然愿意放手,他只关心一件事,他最在意的也只有一件事:“晏若,肚子饿不饿?”
她抱膝缩在副驾驶座上,抬起朦胧泪眼看着他,她一摇头,眼泪就一滴滴往下掉。
安海把晏若带回了曾经他们共同的家,他们试着不去回忆过去,他们努力要忘掉某个男人,他们也不去讨论关于将来的问题,他们什么都没有,除了现在。
赵子月在得知晏若回到他身边后几乎崩溃,打倪安海的电话,接通以后他只是冷淡地让她不要再打过来。她不甘心,她怎么能够甘心,这一年他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都是她陪着他熬过来的,盛晏若当时在哪里?她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她为他做过什么,就凭她付出这么多,凭什么他就看不见自己。
“我爱你,倪大哥,我比她还爱你,为什么你就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他的语气仍旧疏离,却还是彬彬有礼:“对不起,我感到非常抱歉,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晏若现在很脆弱,受不了一点刺激。”
“晏若晏若,能不能有一天没有她?为什么她一回来,一切都变了?”赵子月声泪俱下,“你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就因为她楚楚可怜,就因为她长得好看,所以你买她的账,所以你们所有人都喜欢她,对么?可是我呢,我也爱你,比她还要爱你。”
他声音冷下去:“没有其他事我挂了,以后不要再打我这个电话。”
安海不由分说,当即挂断电话,回过头,看见午睡起来的晏若站在房门口,纤弱身材隐于宽大的睡袍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指扣着衣服的缎带,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她刚从蒋朝余那里逃出来,她无家可归,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
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他爱她的,他那么爱她,怎么可能会抛弃她?倪安海的一颗心像刚刚从油锅里捞出来,就被扔到了冰天雪地,他眼中一热,幸好低头忍住。再度抬起时,只剩微笑在脸上:“睡醒了啊?想吃什么?”
她脸色忽然一变。
他感觉到异样,抬手往鼻子下方一抹。
红色。
大概因为天气太过干燥,他流鼻血了。
老天就是不肯姑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他要他们苦尽甘来,他也要他们穷途末路。
他们刚刚步入新一年的门槛,异样接踵而至,纷至沓来,倪安海开始频繁地流鼻血,起初他们都以为是城市供暖,室内太干,所以采购年货的时候晏若特意买了一个小熊加湿器,容量很大,可以用一个晚上。
这是安海回国之后,跟晏若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他们都很郑重其事,买了春联、窗花还有福字,甚至连红包都买好了。因为每到过年,盛建国就会给女儿封红包,不管她多大,不管她有没有出嫁,压在枕头底下,保佑她来年顺顺利利、红红火火,父亲的心意这些年都没有变过。等盛建国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人给她封过红包,她忘了,庄阿姨也忘了,是安海坚持,一定要买。
可能是因为超市暖气打得太足,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他就感觉鼻血一滴滴掉下来,掉在毛衣上,毛衣因为是灰色的,沾了红色的血,更显得触目惊心。晏若站在他后面稍远一些,他迅速用手背揩去,不让她察觉。
出来的时候两个大袋子,一小袋的米,实打实的分量,她硬要分走一个,不甘示弱地给他看她手臂上的肱二头肌:我力气很大的。
他直笑,把自己的围巾像哈达一样挂在她脖子上:“那就替我拿这个吧。”
命运真荒唐。
晏若一个转身,就看到了站在通道另一侧的蒋朝余。
他看了他们很久。
晏若先惊了一惊,而他没有过激的举动,只是站在那里。
看着两人青梅竹马地说话,看着她冲他笑,笑得那么漂亮。
他有多羡慕,她不会知道。
因为他永远都不会透露。
晏若才转过身,听到背后有人在叫她。安海看起来比她还要紧张,脸色都变了。蒋朝余朝他们走来,走到晏若面前蹲下,屈膝半跪,摘下手套,替她把散开的鞋带系上。
仿佛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替她系鞋带而已。
安海弯腰拎起两个袋子,刚刚站直,忽然感觉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栽向地面。意识丧失的最后几秒,他还在焦虑地想,晏若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哭?
醒过来的时候,他人在医院,晏若守在他身边,已经办妥了住院手续,她没有哭,而是像只筑巢的燕子,分批把牙膏牙刷以及换洗的衣服衔到医院。她还顺路去银行取了些现钞,因为在医院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能用刷卡解决。这让安海倍感心酸,应该是哥哥保护妹妹的啊,应该是他来照顾她的,怎么最后变成了这样。
医院的报告要到下午才出来。
这却已经是他这一年第三次进医院了,安海还开玩笑说自己是三进宫,明明本命年都过了,怎么运气还这么差。晏若也笑,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又担心安海察觉,借着去倒水的名义,从病房里出去。
她怕,没有人比她更加害怕医院,她这一生遭遇过的所有悲剧,从父亲过世到失去孩子,都在这里发生。
报告出来的时候,医生特别把她叫去门诊,掩上门,开头第一句话就是:“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脑中嗡的一声,响了很久都回不过神,她只是抬着头,茫然地看着医生。
是那场车祸引发的后遗症,车祸之后没有好好休养再度受伤,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具体表现有凝血机制障碍,代谢紊乱,一般这种症状多发于70岁以上老人身上。
晏若懵了一下,她努力听清楚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可她不能理解这每一个字连起来是什么意思。
明明,明明他这么年轻。
明明,他们才刚刚松了一口气。
医生也很惋惜:“如果遇到这种情况的年老患者,我们都会劝家属尽量满足老人的愿望,想吃什么想干什么,都顺着老人一些。但是目前这一例,患者还年轻,我们认为如果有条件,还是争取接受治疗。”
倪安海不是傻瓜,自己身体什么状况他心里有数,晏若以为他不知道,而他也瞒着晏若,假装自己真的不知道。落在同房病人的眼中,他们就像一对苦命的鸳鸯,男方生了重病,女孩子还是个哑巴,他们相依为命,眼睛里只能看到对方。
只是这世道,就是容不下一对平凡的情侣。他们明明已经触到幸福,却又硬生生被关在天堂的门外。
倪安海的银行卡都在她那儿,几年工作存了点积蓄下来,她每年都有压岁钱,盛氏集团的部分分红也划她账户上,加起来的数目颇为可观,足够支撑一段时间的治疗费用,但是将来呢?钱一笔笔的扔进去,不可能立刻看到效果,可是无时无刻不需要用到钱。
生活的苦痛把他们往绝路上逼。
因为那件事之后,丁宜被她爸爸送去了日本,她也不想再拖累丁宜,穷途陌路的时候她想到了老宅。她通过中介挂牌出去,希望找到买主,号码留的是中介那边的座机,如果有客户联系,中介再发短信给她。所以她并不知道第一个联系她的人,竟然是蒋朝余。于是当客户提出要去看房子的时候,她二话没说,立即答应。
蒋朝余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先到山下的公交站,从车里看着晏若从公交车上下来。他缓慢滑行,到她身侧停住,车窗降下,他还戴着墨镜,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脸色立刻就变了,她一定以为他又改变主意,要捉她回去。但是她也没有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他淡淡道:“上车吧,我送你一程。”
——我们不会顺路。
他探身过来,推开了副驾驶座的门,笑了笑:“谁说的?”
见她压根不动,蒋朝余故意激她:“怎么,都敢拿死威胁我,这就怕了?”
她没有被激怒,她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很久,那目光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为了判断他会不会对她造成伤害,当她确定他无害时,她关上副驾驶座的门,坐上了车后座。
这一路两人都不怎么交流,他从车后镜里看着她。她瘦了很多,安静地看着窗外,金色阳光从树叶缝隙之间筛下,阡陌交错,一道道从她脸上扫过,她仰起头感受着那光明,眼睛明了又灭,时有水光时有静默。
每一次离她这么近,却总感觉她仿佛遥不可及。
有时候认为她很弱,有时候她却强硬地让自己无从下手。
可就是这样的盛晏若,才让蒋朝余欲罢难休。
他很努力,很克制自己,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没有叫出她的名字。
车子很快就在老宅门口停下,因为事先跟庄阿姨交代过,她把老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虽然觉得惋惜,但也尊重晏若的意思。可看到晏若从蒋朝余的车上下来,她还是有些吃惊。
“你们怎么……一起过来?”
晏若自顾自地往老宅走去,他下车来,看着她的背影,扬声问:“这里不是要卖么?买家不能看下房子么?”
她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他冲她扬眉一笑。
蒋朝余是个地道的买家,而盛晏若是个尽责的卖主。在晏若的陪同下,蒋朝余看遍了老宅的角角落落,她挂牌出去的价格其实远低于市场均价,为的是尽快把房子脱手,好筹钱给安海治病,心想如果对方压价,她也没有办法。
一楼的客厅、卧室、厨房,到二楼的主卧、书房和卫生间,他明明已经很熟悉,却还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到这步田地,晏若也没有再去挑选买主的余地,可她并不相信他是真的想买这间老宅,是为了看她笑话还是为了其他什么,她懒得去想,她只是可惜浪费了半天时间,她好不容易才骗得安海从医院里出来。
最后停在二楼的阳台,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后院一堵砖墙。结婚那段日子,他经常会站在这里,看着她一个人对着墙打网球。
那时候蒋朝余总控制不住自己,去猜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靠的她近一些。
他一只手撑着扶栏,另一只手插入裤袋,转过头来看着她:“晏若,你为他付出了这么多,值得么?”
爱情中,谁不想做被肆意怜爱的那一个,天真无邪千娇百媚,可是只有找到真正那个人,才会发现付出比收获更加快乐,看到心上人快乐,看到心上人笑,只要看到他过的好,比什么都重要。
晏若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她以为他不会懂,所以不屑解释,可蒋朝余比任何人都明白。
想要心上人快乐,想看到她脸上的笑,所以他才放手了,所以他更加难过。
因为他的心上人,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她平静地看着他,那表情令他忽然心灰。
他的低声下气,从来不在乎再多这一次。见她转身欲走,蒋朝余冲动地上前一步,从后面抱住她,他低声道:“别走,不要走,我求你,就当我求你,好么,晏若,这房子我买,只要你能再陪我一会儿。”
该怎么办?捏紧她,她会痛,放开她,他更痛。
她在他的怀中一动不动,肩胛瘦弱,有易碎的错觉,他慢慢低下去,用额头抵着她细弱肩膀。一点点,发抖。
做错了什么,又犯了什么罪过,不过就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可惜那个人早他之前心有所属。
以后,不要遇到我。
她闭上眼,没开口,只在心里这么说。
我也不要遇到你,我们都好好的,从这里出去,我们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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