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用与意图:《红楼梦》对话研究-2 言语行为论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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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5年奥斯丁在哈佛大学讲课,讲稿由厄姆森(Urmson, J。O。)和沃诺克(Warnock,G.J.)整理、审查,印成How To Do Things With Words一书,在书中对言语行为(Speech act)这个概念给以肯定和说明。[11]

    全书一共十二讲,我认为能够用来分析小说对话不完全是理论的内容或其中的范例,其中奥斯丁他的想法,理论和理论之间所产生的问题,他顾虑到的一些情况,更适合应用来分析小说。

    例如第二、第四讲他提到不适当的言行(Infelicities),指话语说出来时说错了,造成不愉快的现象,那是关系接受或不接受说话过程中的约定俗成的作用(Convention effect)。[12]某些人在某些情况下必须要用某些话语,形成了说话过程中有感觉(feelings)、思想(thoughts)、意图(intentions)的心理状态,而说者听者都须要去处理它。[13]

    小说常出现这种现象,人物说错了话,造成不愉快的现象,形成情节的波动;或人物不接受这些话语的协议而造成冲突;或什么人在什么情况说了什么话;以及话语未说前或正在说或说了后,引至感觉、思想、意图的心理状态,而说者、听者在这之前,在当时,或这之后都须要去处理它。

    《红楼梦》中,宝玉在黛玉、宝钗之间说错话,不是黛玉气他,(二十回,285页)就是宝钗讽刺他,(三十回,422页)形成小说波动的情节;又如三十四回薛蟠和宝钗、薛姨妈为宝玉挨打而冲突顶嘴;(470—472页)还有凤姐、袭人最会看什么人在什么情况说什么话;此外第七回焦大醉哭:“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119页)十六回黛玉拒绝宝玉送香串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211页)二十回宝玉对黛玉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386页)三十回宝玉说宝钗:“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422页)三十一回宝玉对晴雯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431页)等,只一句话就引起听者的感觉、思想、意图,而说者、听者须要去处理后果,使小说更多彩。

    奥斯丁在第四讲对话语真象的解释,考虑到话语发出有它背后的特性:即承担(Entails)、不言而喻(Implies)和先假设(Presupposes)。话语承担某种事实,可以不言而喻,听者相信那是事实,而且发话语之前先有假设,假设某种事实。[14]

    小说中人物话语承担某种意义,可以不言而喻,听者相信那是真的,而且人物发话前先有假设,先假设对方了解某种事实。《红楼梦》中黛玉常先假设宝玉了解他,宝玉也是如此(二十回、二十八回、二十九回、三十回、三十二回等)他们所说的话,往往承担某种意义,而且不言而喻。

    第六讲说到明确的以言行事的话语公式,造成话语以言行事的力量,奥斯丁考虑到其中的策略;用压逼的情绪(Mood),声音的语调、节奏、强调(Tone of voice,cadence,emphasis),副词和状语(Adverb and adverbial phrases),用连接词缀(Connecting particles),话语的象声或动作(Accompaniments of the utterance),发音的状况(The circumstances of the utterance),造成话语以言行事的行为。[15]小说中人物对话如果具有这些现象,就能表现出语言的力量。

    书中最有系统而影响最深的理论,是第八讲他对言语行为进行了分类,他认为话语可以完成三种不同的言语行为:以言表意、以言行事、以言取效。[16]

    3.2.1以言表意的行为(Locutionary Act)

    以言表意的行为指当一个人说出话语有声音,用的词具有一定结构,而这些词又具有意义,表达某种思想意义,就是以言表意的行为。[17]因此以言表意的行为包括了发音行为(Phonetic Act)、出语行为(Phatic Act)和表意行为(Rhetic Act)。发音行为进行发出语音,出语行为包含词汇和语法的呈现,表意行为表达意义和话语涉及的思想(sense and reference)。[18]

    3.2.2以言行事的行为(Illocutionary Act)

    以言行事是指说话时用什么方法来完成话语行为,考虑到在什么情况用什么方法,用哪一种意义表达。[19]奥斯丁举出了一系列这类方法的事例:

    一、 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

    二、 提供某些信息;

    三、 提出保证,提出警告;

    四、 公布一个裁决;

    五、 显示一种意图;

    六、 声明句子;

    七、 约会、上诉、提出批评;

    八、 辨认或描述等。[20]

    这些事例表明说出一个语句本身就完成一个行为,这些行为往往具有一种“以言行事的力量”(Illocutionary Force)。[21]

    现举《红楼梦》中包括了以上大部分行为事例的一段对话加以说明。第三十四回王夫人向袭人打听宝玉挨打的对话:(王夫人:)“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挨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提出问题)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提出保证)”

    (袭人:)“我倒没听见这话,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提供某些信息)

    (王夫人:)“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

    (袭人:)“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465—466页)王夫人在此处乃是询问所需要的信息,想知道宝玉为何被打,他提出问题,而袭人提供问题的答案,以及所需要的信息。[22]信息是因为忠顺府长史官上门来向贾政要讨回小旦琪官;王夫人又问是否还有别的原故,事实是有别的原故,三十三回贾环在贾政面前告宝玉,指宝玉“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455页)。三十回宝玉的确在王夫人屋里趁王夫人睡时挑逗金钏儿,王夫人发觉,在盛怒下把金钏儿打了一顿并撵他出去。宝玉没事人一般,而金钏儿却投了井。因为此事涉及王夫人,王夫人对此耿耿于怀,所以袭人不提。袭人在以言行事时,靠表意行为表现话语涉及的部分(reference)。[23]当然在此王夫人也想知道,她逼金钏儿投了井是否造成宝玉被打的原因。(袭人:)“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

    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公布一个裁决)

    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提出警告)”

    (王夫人:)“阿弥陀佛!”

    (王夫人:)“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声明)……

    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解释、描述)”(466页)这里袭人和王夫人还是环绕同一个信息对话,而袭人公布一个裁决:“理论,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裁决宝玉该打;他再发出一个警告:“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这说到王夫人的心坎里,使得说话者地位掉换,袭人倒过来为主,推导王夫人说话。[24]王夫人称他为“我的儿”,并说出一大段心里的话:说当年如何管贾珠,只是如今年纪大了,只剩宝玉一个依靠,宝玉又是老太太的宝贝。他把袭人当成了倾诉者,使袭人的说话地位提升,这是以言行事的力量。王夫人后又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467页)这里王夫人向袭人提出批评,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向她提出保证。口头保证她姨娘的身份,有什么话只管说,暗示不用分主婢。袭人:“我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467页)这话语不是一个奴婢所应说的,前面袭人为自己安排了语境,然后扣紧了宝玉被打的信息,提供信息,她利用了会话中的话轮替换规则,变成主动的一面,主宰王夫人的意念,提高了自己的说话分量,使王夫人不但在言语上尊重她,还给她身份上的承诺。王夫人将她升至姨娘,称赞她说出的一大番道理竟和王夫人想法一样。袭人紧接提出她最终要说的话,令宝玉搬出大观园,远离宝钗、黛玉。此处显示了袭人的意图,将宝玉从众女子中隔离。王夫人听了她的要求诧异说:“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467页)袭人答: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提出警告)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姐妹,虽说是姐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467—468页)袭人在此向王夫人指出宝黛与宝玉的亲密关系,可能成为后患。这无疑是对宝钗、黛玉的起诉和宣判。她又用了两句俗话,一是“没事常思有事”,一是“君子防不然”,这是行为事例中的辨认,都是提醒王夫人,叫她要防范那些有心人,免得坏了宝玉的声名品行,也叫王夫人无法向老爷交代,并说她日夜悬心,“惟有灯知道罢了”,这“灯知道”的比方用得绝。难怪王夫人接下来第三声称她“我的儿”,并说“你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468页)

    奥斯丁认为一般以言表意的行为表现出来,以言行事的行为也表现出来。[25]因为要完成一个以言行事的行为,必须通过一个以言表意的行为。例如王夫人对袭人说:“你今晚即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468页)这以言行事的行为“委托”要通过一个以言表意的“委托”语句去完成。[26]

    袭人向王夫人说出的信息是她日夜悬心的事,比起王夫人的开场白问及宝玉的挨打,实不能相比。袭人的话语实在已经经过她精心裁剪,用句用语谨慎,布局也有条有理。从说出宝玉挨打原故论贾政打得对,引起王夫人说教子的经历,到保存她和宝玉的名声,又提出宝玉应搬出园外到排斥宝黛,一步一步铺陈开来,显示了她以言行事的力量。[27]

    王夫人完全承认袭人为她和宝玉保存了名声,把宝玉交给她。与其说这段对话是王夫人主动与袭人的对话,不如说是袭人意图与王夫人的对话。袭人大胆说宝玉该打,提出宝玉该搬出大观园,提醒王夫人最该防范的是宝钗和黛玉,并不是金钏儿等丫头。袭人以一个丫环的身份提出这些话语,作用很大,可见对话用言行论一分析,就见到小说语言和内容的另一面貌。

    3.2.3以言取效的行为(Perlocutionary Act)

    以言取效指用语句来达到说话效果。话语说出后,对听话者,或说话者,或对其他人的感觉、思想、行动产生某种影响后果;话语乃通过设计、意图和目的去形成的。[28]

    例如以上袭人的话产生的效果,是她的话语通过设计、意图或目的去形成的。不但使她与“老姨娘一体行事”,《红楼梦》三十六回王夫人、薛姨妈和凤姐对话里,王夫人要凤姐从她的月例粮拿出二两一吊钱给袭人,当薛姨妈赞袭人时,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489页)这就是袭人的话说出后,对听话者王夫人,或说话者本身,或对其他人的感觉、思想、行动产生某种影响后果;而王夫人的话说出后,对听话者凤姐,或说话者本身,或对其他人的感觉、思想、行动又产生某种影响后果;凤姐说不如“就开了脸,明放他在屋里”,(489页)王夫人说一来太年轻,二怕老爷不肯,三怕因袭人作了跟前人,反而不敢劝宝玉了,所以再过两三年再说。王夫人的决定也是通过设计、意图和目的去形成的。无论如何,袭人已在王夫人处得了名份,且大观园里的人都知道,黛玉湘云还想向她道喜。(491页)可见袭人已完成以言取效的行为。以言取效的行为不但对听话者,或说话者本身,或对其他人有关系,重要的是说出的话语是通过设计、意图或目的去形成的。[29]

    何自然在《语用学概论》一书里,从语用的角度说明话语与行为的关系。言语行为论这概念的提倡使人们认识到:要真正理解话语,只靠句子结构分析,以及确定句子的真假意义是不够的;因为话语本身就是一种行动,言语行为不仅是“言有所述”,而且是“言有所为”甚至是“言后有果”。[30]

    3.2.4《红楼梦》对话中的话语力量

    彼得雷·桑迪(Petrey,Sandy)在Speech Acts and Literary Theory一书指出言语行为是研究言语的运作及运用过程。自从索绪尔(Saussure,Ferdinand,1857—1913)指明言语是一个形式(form),不是一个实质(substance),语言学家研究言语时注重它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应用它。言语行为论指出言语产生效用是视乎它用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应用。其实言语行为论乃是考查言语交际的力量。[31]既然是“形式”,它就有解构的作用,言语结构和解构的过程中往往就看到言语的神奇变化,也看到言语的力量和结果。

    彼得雷分析以言取效的行为形成除了靠应用的词汇如侮辱(insults)、建议(suggestions,一定要接受)、对待(treats,全心全意)、要求(demands)等比较强烈的词汇外,社会的约定俗成对那些词汇的了解,也是重要的,自然包括了当时情况的影响。奥斯丁往往强调以言行事的行为也是社会的约定俗成的行为(convention act)。[32]

    言语行为是否能达到取效威力(perlocutionary force),要看以言行事的话语说出来后是否达到目的,以言行事和以言取效的差别也在这里,以言行事的行为一说出来就有施事威力(illocutionary force),而以言取效是言语行为达到目的才算达到取效威力(perlocutionary force),取效威力甚至可以延续几小时才生效。[33]

    言语行为是否能达到取效威力不是说话人所能控制的,他或许能达到取效威力,或者达不到取效威力。在小说中,人物说话达到取效威力,对情节,对故事的发展产生一定的效果;若人物说话达不到取效威力,故事变得更复杂,情节变得更曲折。这是小说和现实生活不同之处。

    何自然的《语用学概论》一书也指出话中带有力量,这就是“示言外之力”,即“以言行事的行为”(illocutionary act)。至于实现了这个行为后,听话人受到什么影响,这就是“收言后之果”的问题,也就是“以言成事”(perlocutionary act)的问题了。例如说话人做出“允诺”,听话人感到放心;说话人“怒骂”,听话人感到羞辱、生气;说话人“称赞”,听话人感到舒服。这种感到放心,感到羞辱、生气,感到舒服,就是言语行为的结果。[34]

    上一节袭人“以言取效的行为”就可以看出其力量。再看另一处言语行为能达到取效威力,造成言语力量的例子。二十回写宝玉一屋子里的人,个个牙尖嘴利,发挥着自己的地位和语言力量。(李嬷嬷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装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278页)李嬷嬷用话侮辱袭人,李嬷嬷对待袭人乃直指袭人是“小娼妇”、“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装狐媚子”、“妖精似的”,话语收以言表意、以言行事的作用,甚至说她“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而收以言取效乃是袭人十分委曲,不敢出声,完成了以言成事的作用。

    小说的发展更继续利用以言取效的后果,宝玉听李嬷嬷如此侮辱袭人,替她辩护说是病了才这样,叫李嬷嬷问别人去,怎知李嬷嬷更生气。(李嬷嬷骂宝玉):“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279页)曹雪芹借着李嬷嬷的口把袭人的阴暗面数落出来,是明说,也唯有李嬷嬷是奶妈的身份,才有这种权利说话。社会的约定俗成对那些词汇的了解,也是重要的,这是话语的力量。力量的建立自然也具语境的条件,即李嬷嬷奶妈的身份和袭人本身做过的心虚事。[35]袭人在宝玉屋里何等珍贵,却被李嬷嬷如此臭骂,李嬷嬷甚至说袭人“拉出去配一个小子”(278页),此乃袭人最忌。她又骂宝玉说:“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了,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279页)从这里看到言语的力量,在小说中产生的作用。

    小说里说话的威力是连环的,一串连一串发展下去,造成言语行为达到取效威力(perlocutionary force),言语的力量发挥淋漓尽致。(宝玉埋怨:)“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天也不知是那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279页)

    (晴雯:)“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认,不犯带累别人”(278—280页)宝玉屋里的晴雯也是个牙尖嘴利,充分发挥语言力量的人。宝玉说的话叫晴雯生气,因此反驳,晴雯直指袭人得罪了李嬷嬷,如今宝玉居然编派别人,其实袭人有本事就应该承认别带累人。袭人听了晴雯的话忙说:“为我得罪一个老奶奶,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280页)袭人这里的要求似乎软弱,其实却博取到宝玉对她的同情,这是以言取效的结果(consequences)。而且在话语中看出袭人在宝玉心中的地位,为了她得罪嬷嬷和其他丫头。当宝玉劝她别生气,她说: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你只顾一时,为我们得罪了人,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得好说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280页)这里把“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分别开来,点明自己和其他的丫头不同,也看出袭人话语的力量。袭人在贾母与王夫人眼中是最老实不过,可是事实上最有问题。曹雪芹用对话彰显出来。以上的对话除了以言表意、以言行事、以言取效,还示“言外之力,收言后之果”。[36]从这里的对话中看到丫头特殊的地位,丫头的自信;袭人有袭人的地位,晴雯也有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的时候。

    3.2.5反差中看出话语的力量

    华邵在《说话人与受话人:从语用角度分析言语行为》举出受话人和说话人在交际过程中,所处的地位,所扮演的角色应该是互相协调的,两者的地位可能是平等的。如彼此是朋友、邻居、同事;也可能是有区别的、互相匹配的,如师生、上下级、夫妻、父子等。每一言语行为都是针对特定类型的受话人,谈话对象对路,才能实现交际意图,取得预期效果。如果谈话双方的角色地位不匹配、不协调,往往会破坏交际。[37]这里乃指一般人说话和他的身份平等或相配合的。

    在小说中,人物对话在协调的情况下固然不少,在不协调的情况下也是有的,虽破坏了交际,使说话者未到达效果,却在小说形成一种张力,使说话人和受话人处在恶劣的关系里,而造成小说的可读性。[38]如七十四回王夫人要除去屋里她认为不妥的丫头,她和晴雯的对话: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儿!(1025页)晴雯和王夫人原有谈话,双方的角色地位不匹配、不协调,晴雯此刻一听王夫人如此说,心知有人暗算,她本来是个聪明过顶的,见王夫人问宝玉可好些,心里有所防备,不敢以实话答: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1052页)王夫人再逼他:“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意图瞒到底: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大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1052页)王夫人信以为真,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即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1052页)

    这里王夫人和晴雯交际的关系恶劣到极点,信息掌握不足,对晴雯的看法错误,认为她轻狂,会勾引宝玉。晴雯虽是个病西施,但她从不作轻狂样儿,她有的是机会,宝玉也喜欢她,就是没干出什么事,王夫人掌握的讯息不实,把无当有,有当无。事实上袭人与宝玉云雨(六回,93页),碧痕与宝玉洗澡,(三十一回,434页)都被蒙在鼓里。这里的晴雯显然是被冤枉,她其实也可以在王夫人面前抖出袭人、碧痕所干的事,可是作者没有让她这样做,而是要她担了虚名,抱恨夭折。(七十七回,1109页)

    从王夫人和晴雯的对话中,晴雯知道自己的地位处下风,可是她还能尽力应付,她一口否定不知宝玉的事,她说明自己原来地位和袭人一样,原是老太太屋里的人,使王夫人有所顾忌;说明自己无能,只在上夜守外间的屋子;说明自己没有和宝玉一起饮食起居,闲时要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活儿。

    晴雯为了保护自己,编派了一番道理,虽一时过关,使王夫人信服,在对话里可以算达到语用的效果。可是小说里,她最后还是被王夫人撵了出去。(七十七回,1101页)小说的言语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言语效用,可以说比言语行为的话语更出位。[39]

    说话人和受话人的不协调造成小说的高潮不是绝对的,我们看袭人与王夫人,身份不同却如此投契。可见个人的偏见和立场,与说话者的意图十分重要。

    3.2.6意图说与言语行为论

    约翰·塞尔(Searle, John R。, 1932—)针对奥斯丁的理论加以引申、分析。重要的是提出命题行为和意图说。[40]

    3.2.6.1命题行为(Proposition Act)

    塞尔在“What is a Speech Act”一文说明命题的行为和以言行事的行为的不同,当一大堆句子呈现以言行事的行为时,我们可以分成两个部分,一是命题指出言语要素(propositionindicating element),一是它的功能指出手段(function indicating device),功能指出手段也意味命题如何呈现。包括词汇的次序、强调重点、声调、语气,最后加上实行的字眼,如我道歉、我警告等。[41]

    他指出发话的行为只是说出某些句子,而命题的行为和以言行事的行为是在一定的语境中条件下,清楚说出以上功能手段的某些词、词组、语句。[42]因此命题的背后有已经形成的言语条件、资料,与说话者和听话者也有一定的关系。

    如今用七十四回王夫人和晴雯的对话,说明命题行为。王夫人骂晴雯“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1051页)王夫人为什么骂晴雯,因为在王夫人骂晴雯之前,已经有命题行为背后形成的言语要素。

    早在七十三回,贾母屋内的傻大姐在大观园拾到一个绣春囊,交给邢夫人,(1036—1037页)邢夫人叫陪房王善保家的送去给王夫人,(1056页)王夫人拿去责难凤姐,议定要到大观园访拿这事,招集各陪房媳妇帮手,其中一个是王善保家的,她向王夫人告园中丫头像“受了封诰似的”,特别举了宝玉屋里的晴雯。他说: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体统。(1051页)王夫人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似乎也见过他,问凤姐: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1051页)她想这丫头就是晴雯了,凤姐答论相貌没有其他丫头比得上她,“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凤姐不肯定就是她。王善保家的说叫她来瞧瞧就知道了。王夫人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1051页)王夫人之所以对付晴雯,说出这些词、词组、语句。是在命题的行为背后有已经形成的言语条件、资料,而这些言语条件、资料造成说话者的功能手段及话语呈现的面貌。

    3.2.6.2意图性(Intentionality)

    塞尔引用格赖斯的“Meaning”的说法,指话语须提供某种使听者理解其意图的意义。塞尔指出这使得“意图”(intention)和其“意义”(meaning)概念相近;[43]并且说话者说出的话语能表示:

    一、 意图呈现以言行事的效果使得听者理解这效果;

    二、 同时在理解上述意图时而清楚这些事实;

    三、 意图借助听者的知识而理解说话者的意图。[44]

    因此听者了解所说的话是意图的实现。当人说话有意图,就有言语行为的力量。

    以七十四回王夫人对付晴雯的例子看来,晴雯一听王夫人的话,心知有人暗算,话中的意图使听者理解以言行事的效果,晴雯不但理解而且清楚王夫人顾忌她,见王夫人问宝玉可好些,心里防备不以实话说,因此对王夫人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当人说话有意图,就有言语行为的力量逼迫着听者,使听者也意图说出迎合的话。

    再看七十七回宝玉因晴雯、芳官、四儿等被撵大哭,怀疑袭人告密。他说: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1104页)袭人听了心内一动,低头半日,应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淘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的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1104页)宝玉说完又哭了。袭人细揣这话,理解宝玉似乎怀疑他,此乃意图呈现以言行事的效果,使听者理解这效果且清楚这些事实;这些事实包括:

    一、 为什么王夫人不挑袭人和麝月秋纹的不是,因为他是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其他两个又是袭人陶冶教育的。此处宝玉指晴雯被撵和袭人有很大的关系,讽刺袭人“至善至贤”。

    二、 芳官伶俐,未免惹人厌;四儿是宝玉和袭人拌嘴叫上来伏侍,袭人嫉妒。

    三、 晴雯与袭人从小儿从贾母屋里过,就是性情爽利,口角锋芒,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误。间接说明晴雯被暗算。(1104页)

    宝玉意图在所说的话里,通过听者袭人理解他的意图,完成他的说话效果。意图借助袭人的知识理解宝玉的意图,所以袭人也不好再劝。有关意图性在小说的作用,下一章再详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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