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羊爬到悬崖下不来了。
放羊的张果子在这个时候伤透了脑筋。他像蜘蛛一样挂在悬崖的半腰上。
“你们有本事上去没本事下来,逞你妈的鬼能!”张果子气愤极了。
以前的夏天——多少年前记不清了,为了不让羊群跑到悬崖上,他会赶着它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比如东山脚下,那边水草不错,即使在夏天,水边也长满了枸皮叶,只要用镰刀砍下一枝就能刷下叶子喂饱它们。现在不行了,走到不算远的高松树也感到吃力。当然他不承认老,他固执地认为只是自己的腿脚出了点小问题。
“我的脚底生了个小疮,走不远。”他骗他的邻居。他也骗他自己。现在他走路总是一瘸一拐,好像脚底真的生了疮。
好心的邻居每天给他介绍偏方。有人甚至请他脱下鞋子让他们看看疮的样子,好给他寻一些更有效的草药。
现在,两只下不来的羊在崖壁上发出苦闷的叫唤。它们绝望的样子又让张果子生出一股同情。他抬起头看它们,它们也低头看他。阳光把张果子照得喉咙发干,两眼发晕,他的白胡子沾了一片晶亮的汗水,他想安慰那两只山羊,但一句话也说不出。
崖壁底下的羊也跟着叫唤起来,好像在商量什么办法。张果子拖着有些发颤的腿踅过悬崖,揽过山羊抱在怀里,再冒着摔死的风险从悬崖上倒退着下来。他的身子贴着崖壁,单手攀住石头。
张果子的羊摔伤了一只,腿脚流血。这一天下午,他抱着受伤的羊像抱着自己的亲人一样愁闷地回到住处。他细心给羊包扎伤口,再去弄了一些豆子喂它。
“啊,老果子,羊又受伤了么?”陈实摇摇晃晃走来,他走得就像一棵衰败的草。
“嗯。逞能的东西。活该。”张果子嘴里说着狠话,眼睛却充满关怀地望着受伤的羊。
“你的运气已经很不错了,你想一想,已经多少年没有死过羊啦?前年春天,是吧?我们还坐在门口烤羊肉。”陈实回味地用脚在地上划一下圈子,“就在这个位置,大概。”
张果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这一两年的运气很好。
夏天的河水小了一些,水质清亮,一眼能见到小鱼在河里游来游去。还有水鸟在河面翻飞。不大的孩子们在河里摸鱼,他们拿着自制的鱼竿和撮箕,笑声落在水里,喊声高过水响,裤脚湿了一片。张果子远远地看着他们嬉戏。当他见到这些孩子的时候才猛然觉得自己或许真是有些老了,他摸了一下胡子,发现它们硬茬茬的有些扎手。
他刮掉胡子。
红花的后妈也到河边洗衣服去了,她路过张果子门前,听见陈实和张果子正在讨论死羊的事情。她十分激动地问:“老果子大哥,你的羊又死啦?”
这回她喊的是大哥。她一会子喊大哥,一会子喊大叔,搞得张果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哥还是叔。
张果子气得脸有些发红,跳着脚说:“晦气!没死!”
红花的后妈缩了一下身子,张望的眼神从羊圈的方向抽回来。
“天地良心,前年春天的羊肉……”她叨念着,倒退了走开。
陈实咳了咳,转身去看望张果子受伤的羊。
张果子受伤的羊当天晚上就死了。它没有因为张果子赏赐的一碗豆子活下来。晚上风大,圈门上的薄膜被风吹得丝丝响。后半夜,张果子起夜,透着灰蒙蒙的月光看见羊僵硬地躺在地上。张果子这回流了两滴眼泪,但是很快他就收住了情绪,跑进草房子摸出镰刀放在窗口上。他想连夜剐了它。当他把那只羊从圈里拖出来后,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他又把镰刀收回屋里。那只死羊也拖到屋里去了。他看着羊的尸体,整夜没有睡着。
天刚亮,张果子还没有起床,陈实已经来敲门了。他在门外着急喊道:“老果子!你那只受伤的羊不见啦!”
张果子有气无力打开门,现出死羊的尸体给陈实看。
“昨天还好好的不是?”陈实一阵惊讶。
“昨天是好好的。”张果子回答。
他们一起把羊拖去了河滩。这一天下着大雨,这是夏天第三场大雨,因为处于高山,夏天的雨一旦大起来就有了秋天的气味。张果子和陈实都穿上了外套。
这回杀羊没有用镰刀,也不是张果子杀,这回主刀的是陈实,他用自家的菜刀割断了羊脖子。
晚上天气又突然转好了,有星星和月亮。夜空经过一场大雨的洗刷,云彩十分亮白,在星辰的衬托下甚至闪出彩色的光。张果子和陈实把烤架放在沙滩上,他们没有将羊搬到门口去烤。火焰照亮的河水看上去是一种温和的美。
“今晚大概不会有人来了,河边风大,香味会被河水带走的。”陈实张望着说。
夜鸟停在河水中间的大石头上,它们对火光丝毫不感到害怕,在陈实和张果子干杯喝酒时,鸟的歌声在河岸响起。
“如果我们是打鸟的,它还唱么?”陈实兴致勃勃,同时又像个孩子一样捡起一块石子扔到对岸去。他的手太软了,石头还没有飞到对岸已经掉进河里。
“哎。”陈实冷叹了一声。他突然悲伤起来,想起自己的父亲。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父亲连夜起来杀了一只羊庆贺他的出生。可是现在呢,他的父亲死了,他已经老得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他摸一摸被柴火烤烫的沙子,抓一把捂在手里。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当他抬起眼皮时,猛地看见张果子门前立着一个矮小的人影,他惊怕了一下,手中的沙子簌簌漏了出去。
“谁?”陈实慌张地问。眼睛眯成线盯着那个人影。那个影子轻微一晃,藏在张果子的柴堆后面去了。
“出来吧。红花。”张果子猜测到是谁了。
红花比前年高了一些,但还和以前一样瘦,所以她的影子就像一根短瘦的竹竿被月光扯得有些变形。但是张果子还是从柴堆后面滑出来的影子认出了她。
“你的眼神还是比我好。”陈实感叹。
张果子脸上颇有些喜色,仰头喝了一口酒,没有回陈实的话。
红花弱弱地从柴堆背后走出来,像一道黑色的月光缓缓来到河滩。她双手拉着一片衣角,不知所措的样子。
“爷……爷爷……”红花吃吃地说。
张果子用酒碗向下指一指,示意她坐下来。陈实很快撕下一块羊肉递给她。
红花的衣袖短短地罩在手弯上,衣服的下半截也盖不到肚脐,这是一件两三岁时候的衣裳,而红花已经六岁多一些。袖口已经破了,线脚像六月的枯草丝丝缕缕的飘着。
张果子垂眼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像一只孤鸟一样蹲在沙滩上,虽然是夏天,高山大雨后的空气依然清凉,她的小腿冷得有些发抖。
红花自主地向火堆靠近。张果子微微露出笑容,觉得这孩子还是很会照顾自己,在后妈的眼下,她已经学会了怎么生活。想想这些,张果子又痛惜她的亲生母亲死得未免早了些。
“红花今年长高了不少。”陈实摸一摸孩子的头,爱惜地,好像在自言自语。
张果子咂巴一下烟嘴,没有说话。
红花摊开两只手给陈实和张果子看,她默默地做出想要再吃的请求。两只手心里都有老茧和伤疤,手背上也有,皮肤不是六岁孩子应该有的细嫩,而是粗糙地起着褶子——那些伤疤像大风一样,把周围的皮肤吹皱了。
“红花,你想吃就说出来不要害怕。你也可以自己取来吃。没有人说你。嗯。”陈实低声说。
红花微微缩了一下手,更胆小了。
张果子往酒碗里倒了半碗酒。这是今年夏天他喝得最多的一次。
“你喝得差不多了吧?我喝得少。”陈实摇着碗。
“吆,你们在这儿呢!我说家里怎么没人,河边却燃着柴。”红花的后妈又来了。她还和以前一样鼻子灵光,闻到肉香就扑来了。
“这娃子到哪儿也不说一声,让我好找。”她噼噼啪啪折了一些什么草枝垫在沙滩上坐了下来。
红花微微地向后退了退。她的后妈不让她退到后面躲着。“你坐近一点。不要退到河里冲走了。我又不会吃人。这娃子——天地良心,我还要怎么好?”女人一脸委屈,抓小鸡一样抓着红花的手臂将她提回原来的位子。
“她还是个小娃子,你不能这么提她的手膀子,会脱的。”张果子说。陈实也点了一下头。
女人晃了两下脑袋,“嗯”了一声没有说出话来。她斜眼看了一下红花。
张果子和陈实一般不在红花的后妈面前多说话,比如让她对红花好一点,给孩子吃饱饭,买新鞋,或者添一件合身的衣裳等等,他们从来不敢说。他们怕一旦说出来,女人就要哭泣着跳起来喊“天地良心”。在整个村子,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天地良心。
“我只是这样说说,你不要多意。人老了,话多。”
“嗨,不老。老果子大哥……”女人还想说点儿赞美的话,但是她抬眼看了看张果子灰白的头发和枯黄的皮肤,以及那双失神的眼睛,后面的话就这样被堵住了。
“都会老的。啊。”陈实模糊地说着,将一块羊肉颤抖地喂到嘴里。这几年,他的手总是不由自主抖得厉害,并且太阳越暖和,他越有困意。整个夏天,陈实有一半时间在打瞌睡。当院墙被太阳烤热的时候,陈实就像老狗一样偎到墙脚去了。
“老石头,你不要啃睡着了。”张果子提醒。
“啊?不会……”陈实摇着脑袋。
张果子感到一阵风从心里走了过去,把他烂在心里的往事都吹翻了。他望着眼前的陈实,怎么也不能将他联系到那个年轻小伙的身上——为了心爱的人打架,膀子多么有力。
“你服不服!”——张果子还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像两只疯狗一样扭打在山坡上,陈实一只膀子压住他的脖子,使他不能动弹。他耻辱地发出像老公鸡一样的嘶叫:“服你我是你孙子!”
说起那场爱情,张果子和陈实都吃够了苦头。他们都喜欢秀芝。在那段日子,他们努力表现自己,对秀芝大献殷勤,她需要撑伞的时候,两把伞挤在了一起,她需要加件衣服时,两件外套又挤在一起,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两个人就挤在一起了。最后为了在姑娘面前表现大度,他们整天咧着嘴和对方说笑,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没有开怀笑过一样。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偷着和姑娘见面,他们二人形影不离,一起放羊,一起回家,连吃饭都端着碗到对方门前晃。
那是个极有闲心的时期。可是现在,张果子和陈实都老了,他们懒散地坐在沙滩上喝酒,听着夜鸟鸣叫,望着远去的流不尽的河水,看着风从对方的白发上走过去。
“你要是撑不住想睡觉,那就早点回去睡。”张果子说。
陈实又摇了一下脑袋,说他一点也不困,只是酒有些喝多,眼皮在打闪。
“我心里清醒得很哩。”陈实抬高了声调。
红花的后妈这时候也叨叨地说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抱着酒瓶子喝了不少。
“去年我的儿子死了,你们是知道的。可是你们知道什么呢!你们只说我对她不好,天地良心,我要是把心掏出来给你们看,你们会觉得它红得和山茶花一样!”女人动情地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山上黑漆漆的树影,“我为了红花可是操碎了心!难道不是吗?我嫁过来这些年,已经给她做了五双鞋子,我自己生的……现在已经死了,我可怜的儿子!他一双新鞋都还没有穿过。他的小身体用一块破布裹着就抱出去埋掉了。如果他生在好一点的人家,就算他还这么小,也该有一副棺木的吧。他还不会走路就死了。”
“她呢,什么事情也还帮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帮上忙。还不大的娃娃,又死了亲妈。我时常做梦都告诉自己,要真真的对她好点才行。不好能行吗?可是这样还讨来一些闲话。我要是把心掏出来,你们敢说它黑吗?”
“我死了儿子过后的几天,我想喝一口水,我说:‘红花,你去给我端一碗水来,我实在渴死了。’她不动,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去给我打了小半碗水。你们看,她也只把我当后妈看。但是我能和一个死了亲妈的娃娃计较吗?我没有!我那男人,她的亲爹,说这娃娃命带煞星,克死了她的亲弟弟……我的儿子。她爹吵着要将她送人,我没有同意。天地良心,我要是不把她当亲生的娃,我也会同意将她送人!”
女人说累了,停下来喝了一口酒。她的眼角斜斜地瞟着红花。
红花一声不响地坐在沙滩上,垂着头。
张果子抽着闷烟,陈实耷拉着脑袋,好像睡着了。
“你对亲生的也不好,他死了就扔在山坡上,不能埋深一些吗?听说被野狗刨出来扯得稀烂。”陈实突然抬起头说。
“真是冤枉我了!是红花的老爹去埋的。叫我亲手去埋,我下不得手。那个天杀的笨贼,我还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她拍了一下胸口。
张果子也说不能怪她,人确实不是她埋的。
红花好像被吓着了,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她的后妈因为受了一通委屈,也不赞美羊肉好吃,站起身喊也不喊红花就回去了。
陈实望着女人的背影冷笑了一声。她又给红花取了一块羊肉,并且要她坐得离火堆近一些。
“红花,你后妈说的可真?她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么?”陈实摸着孩子的头。
红花摇一摇头,又害怕地点了一下头,最后她好像要流眼泪,但是忍住了。她什么也没说。
“小娃子她能懂什么。不要难为她。”张果子抖了一下衣服上的泥沙。感觉酒有些过头了,他起身去远处小解时,差点栽倒。
“老陈,等下让孩子带些羊肉回去。火不要熄灭。剩下的我自己来收拾。你要是吃好了也可以回去了。”张果子边走边说。
“今晚的羊肉真不错。”陈实答非所问。
红花拿着陈实取给她的三块羊肉走了。趁着张果子不在,陈实自己也兜了一些。他把碗里剩下的几滴酒也顶在舌尖上回去了。
张果子一打开门,红花就站在门口,她的小手在流血,眼泪挂在脸上。
“爷爷……”她怯懦地喊。
张果子被昨夜的酒催得有些头疼,他努力睁了一下眼睛,看见红花手背上的血口子。
“啊!怎么回事?”张果子慌张地问。
红花抖着小手站在原地。
张果子用一颗黄药碾碎了粘住红花手上的伤口。血止住了。
“好孩子,这和仙药差不多,治刀伤最有效,长大了不会留下疤痕。不哭,不要哭,一会子就不痛了。来,快来告诉爷爷,这刀伤是怎么弄的?”张果子牵她坐到门口的草凳上,又找了一块饼干递给她。
红花盯着伤口,小小的脑海里翻荡着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红花一进门就挨打了,是她的亲爹用扫把将她扫倒在地,手里拿着的羊肉滚进了灰堆里。她当时吓得哭不出来,不清楚这一顿打的原因。她只听见后妈说:“天地良心,这么小的娃子也学会告状!说我对她不好!我对她还要怎么好呢?让别个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闲话,让我臊得慌。天地良心,你可是亲眼看见的,哪顿饭不是我亲自煮来伺候她?哪根猪草不是我亲自去砍?我的双手像陀螺一样不得休息,我的双脚像风一样忙得不沾地。我这样的顾着别个,别个她不当我是亲娘!我还活得下去吗!老天爷,你的眼睛长在哪里……”红花偷偷看了一眼后妈,发现她的脸上沾满眼泪,眼皮有些浮肿,好像哭了很长时间。
“害人精!”红花的爹粗着嗓门,又在她的腿上踢了一脚。
今天早上醒来,红花就被派去砍猪草了。她手上的伤口就是砍猪草弄出来的。
“说吧,说给爷爷听。我不告诉外人。”张果子又问。
“我自己砍的。”红花低声说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张果子沉闷地叹了一口气,知道从这个六岁孩子的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事情。他同情地望着孩子,心里升起一股愿望,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愿望,觉得这事不大可能实现。
风吹着蓖麻树怪响,对面的山脚下,一只野猴子单臂挂在树枝上玩耍。陈实的牛被那只猴子摘果子乱打一通。受了惊吓的牛跑到山林深处去了。陈实尾在牛后。张果子默默将那只猴子指给红花看,他想要说点什么道理,终究感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他感觉自己年轻时就像那只猴子,就在昨天,他还为了少年时候的顽劣感到后悔。可是现在他又认为做一只猴子是无比幸福的。他回眼看看红花,觉得她沉闷得不像个孩子,他没有看见她和别的孩子一样畅快地游戏,哪怕像猴子一样扔一颗果子去打不会说话的牛,她也是做不到的。
张果子想到这个孩子平时隐隐传来的哭声,心里感到一阵揪痛。有一次他亲眼看见那个女人扔一大块凝固的泥团子砸向红花,这个孩子当时的腰就像一根煮软的面条一样弯下去,半天才弹起来。
“跟孤儿一样了。啊,我也是孤儿。一个老孤儿,一个小孤儿。”张果子自言自语。红花听不懂,又好像听得懂,她微微笑了一下。
“爷爷,……”红花想要说什么,但是立刻停住了。她看见她的后妈着了疯一样向她扑来。
“你给我躲!你给我躲!”女人拍拍两下扇在女孩的背上,接着,孩子就像咸鱼一样挂在她的手上,闷哭了两声。
——“妈……”她喊。
“谁是你妈!”女人像摔破烂一样将提着的孩子摔在泥堆里。
张果子被女人突然的举动搅得没有回过神,听见红花哭了两声才清醒过来。
“她还是个孩子!天地良心……你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张果子颤抖着,摇手指着天。
“呸!”女人吐了一声,“天地良心狗屁!对她还要怎么好!派她砍猪草,锅都等糊啦。”
“她的手砍伤了,来我这里找药。就这么点小事情你不要打她。好好说,她会听。”张果子拉红花站起来,将她藏到自己身后。
“老果子,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管不着吧?”女人讥笑道,“有那闲本事自己生一个呀!哎呀我忘了,老光棍!”
张果子气得胡子都摔倒在下巴上。他举手想要打这个女人一嘴巴,手到头顶又软下去了。他没有打女人的习惯。即使他现在很想掐死她。
“嘿!想打人啊?你动我一下试试!”女人叉着腰杆,笔直地挺着身板晃到他眼前。
张果子退后两步。
“你这么伤心怎么不收养她?反正她爹恨不得将她卖掉!”女人恨恨地说。
红花被女人提小鸡一样提回去了。
张果子气得摔上门,躺在床上好像要气死了。过了大约一个钟头,阳光流到屋里来,风也走到窗台上,羊的叫声也随之飘进来了。张果子的气已经消散。但是心中盘算的事情却使他坐立不安,静静地想了一会子,他换上一件衣裳,朝着红花家走去。
红花坐在门口继续砍猪草。
“爷爷。”女孩看到张果子,脸上惊喜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去。
红花的后妈蹲在墙角缝一根破麻袋,她的亲爹咂着闷烟,柱子一样立在一根拴狗的铁丝下。
“都在啊,那就好。”张果子打着招呼。红花的后妈抬眼望了一下张果子,微撇了一下嘴,没有讲话。
“老果子叔啊,在在在,在呢。”男人吃吃地回答。又转身招呼女人取凳子出来给张果子坐。张果子挥手说不用,左右找了找,坐在一块磨石上。
“我来找你……你们,有点事情。”他点上一杆烟,看了看红花,又道,“这孩子可怜。”
红花的爹垂下脑袋。女人却相反,她猛地抬起头,但没有说话,眼里也没有愤怒的神色。很淡漠的一种反应。
“我来主要想说一件事,这件事搁在我心里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你们真要把红花送人——我是说,假如你们愿意把她送人。我想收养她。我老了,一个人过着也像个孤人。多一个孩子热闹些。你们就当做好事同情我这个孤寡老人。这个孩子……你们将来还会有孩子。我就住在你们眼前,想她的时候还可以天天看见她,跟没送人一样。如果我活不了几年,她愿意回来跟你们,就随她的意思。你们算算,这好像是不花一颗粮食就看着孩子长大一样。”张果子咂了一口烟,“你们商量商量,想想看。”
女人的脑子立刻想到了张果子的羊,还有他的草房子以及菜地。如果红花过去几年,张果子死了,这孩子就能得到他的全部家产。
“那些肥山羊……”她想。
她心里升起一股冲动,恨不得马上说出一个“好”字。
红花的爹依然不说话,只将两眼看向红花的后妈。
女人十分有礼貌地回到房间,给张果子端来一碗茶水。
“外省淘来的茶叶,你喝。”她说。
张果子接过茶碗。女人也微微笑着坐回原来的位置。她等着她的男人表态。但是男人始终不肯讲话。
“既然这样,我们也要商量商量。叔你知道,我是没有要送她的想法。听你刚才说自己像个孤人,我这心里怪难过。算起来我们还是亲戚。这娃娃就像是你的亲孙女,要是过继给你,准准的有好日子过。我们其实也怪艰难,有时买包盐的钱也掏不出。说实在的,天地良心,哎……但是你看得清,我只是个后娘,做不了这个主。”女人平静地望着她的男人。
她让红花停下砍猪草,到屋里去休息。
“她爹,你说。”女人很守规矩的样子,她把这个决定权交给男人。
男人这回讲话了,但是他结结巴巴说了一通,也没有将自己的意思表示清楚。
“那么,你们是送是不送呢?”张果子抱着希望问。
“送是不送,我们也很难决定。我是真把她当亲生的看待。我把她当亲生的才希望她长点本事,现在不教,以后她铁定是没有出息。我打她是为她好。”女人叹了一口气,很忧伤的样子。她又清了清嗓子说,“从这么长一点(伸出一根食指),像颗巴豆似的喂到现在这么大(又抬起手,比出红花的高度),遭了多少罪真是说不完。养一个娃娃,不是一碗米能喂大的。”
张果子侧着耳朵听得不耐烦。他打断了女人的话,问她要些什么东西来补偿那一碗米。他太清楚这个女人的想法了。女人客气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向张果子要了三只肥羊作为过继红花的条件。
这天早晨,红花就成了张果子的孙女。三只羊跟着红花的后妈回去了。那个女人在当天下午就杀了一只羊烤,没有请张果子和陈实,也没有请别的邻居。那股羊肉的味道在她家房顶飘了三天才散去。
张果子给红花另取了一个名字。他用自己的姓和秀芝的“秀”给红花取名为张秀。表面上因为年纪的相差他当她是孙女,张秀也亲切地喊他爷爷,而在心里,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和秀芝的女儿。
这个夏天,张果子因为有了孙女而心情饱满。烈日照在他的头顶也不感觉烦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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