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重量的东西虽然不会被吹走,比如那放养的猪,它的尾巴紧紧盘成一圈,屁股被风拖着,一路跑起来的样子可怜又滑稽,倒不如让风吹去的好。但是很显然,猪不乐意飞到天上去,它惊怕地跳跑在风中,呜呜叫唤。
面对着秋天山里的大风,村子里的大人们也毫无办法,谁能与天斗呢?他们沉默寡言地站在屋檐下躲着风尘。小孩子不怕风,他们十分希望自己被吹走,看见自家的筛子被风吹得打旋转,他们就高声大笑,兴奋地敞开双臂和筛子一起跑走。筛子跳到墙外,他们也跳到墙外;筛子落在狗窝边,他们也立在狗窝边;筛子挂到树上去了,他们也叉开小腿挂上去。反正,筛子去哪里,他们就跟去哪里。
孩子们跑在风里撒欢时,女人们用手遮住自己的嘴,以免说话时风尘进到嘴里。她们追着自己的孩子喊:
“你和那黄豆一样大小!你给我滚回来!”
她们骂孩子用家常话,骂风用古怪的话,比如“强盗”、“骚风”等等。女人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骂话。可是除了骂,她们拿风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风每年都从山顶盖下来。当然,风也不是突然的到来,它们并不是女人口中的强盗。它们是有痕迹的到来,起先是微风,然后是风的声响,就像一支笛子在吹曲之前总要先试一试音色。如果人们灵活一些,头巾之类肯定幸免于难。
张果子就不会遇上这样的麻烦,大风来时,他眯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蹲在墙根角看风,和陈实一样守着秋阳似睡非睡。
秋天山里的日照时间变短,早上太阳从山顶一点一点走下来,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又从山沟一点一点爬上去,最后消失在山尖。
张果子依旧固执地放羊,虽然他随时有可能靠在某棵老树上睡着,羊群跑进别人的庄稼地,他被骂做“无用的老东西”,他不在乎,他照样要去放羊。
现在已经长到九岁的张秀会煮饭了,其实她应该五岁就会做饭,那时她和后妈生活在一起,灶台很高,要爬到灶上才能够着炒菜。现在她可以站在地上,轻微踮起脚尖就能够着锅台。虽然她的爷爷不让她做饭,懂事的张秀还是抢着做。她担心爷爷的眼睛受不了烟熏。她还养了两只公鸡、一只老母鸡和十三只小鸡崽。每到大风的这几天,老母鸡自己吓得躲起来了,而那些无知的小鸡崽以为自己比它们的母亲强悍,扇动着弱弱的翅膀摇摇摆摆跑到外面去。张秀的任务就是在大风之前捉住它们,然后关进柴圈里。
“爷爷,大风就要来了,你进屋吧。”张秀捉完小鸡,也像管理鸡崽一样招呼墙脚的张果子。
“啊,好,好好好。”张果子每次听到孙女的话都满口答应,身板却像一株枯草粘在墙边动也不动。他感觉风并不是很大。现在真是奇怪,有太阳的时候觉得不暖和,有风的时候又觉得不冷。这种有什么却感觉不到什么的反应太离奇了。
“咩——”羊在叫。
张果子腾地立起来,只有羊的叫声能使他有这么快的反应。
“爷爷,风吹动了圈门,它们很好的在那里,你不要担心。”张秀安慰他。
张果子没有停下脚步,他很快地奔到圈门前。已经三年没有死过一只羊,他现在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死羊还是别的什么想法。因为他一方面很高兴没有死羊,一方面又在算多久没有死羊了。这种计算仿佛是在等着某一只羊突然死去,那么他又可以说,啊,还和以前一样,一年总是死那么两三只羊。
他把着圈门,并没有看见一只羊倒地。他确定羊还活着。又蹲回墙角去了。
这种担心羊死活的日子天天重复,张果子有点精神紧张了。这天下午,他没有坐在墙边,而是单腿踩在圈门木料上念咒一般地跟羊说话。
“什么时候起每年都要死一两只的,可是三年没有死过一只,我要说这圈门换了之后风水也换了吗?差不多是这样的吧。不然呢?”
他又说:“也许西山的草还嫩,往年的秋天我都领你们去那里。看看吧,如果今天吃饭得力,我就领你们去。”
张果子絮絮说了一通,他听见厨房里菜下锅的声音。
“再过一小时可以放羊了吧?”张果子问。
“是的爷爷,我在厨房里已经开始炒菜了。吃完饭就可以去放羊。”张秀跑到房门口答话。她生怕张果子听不清。
“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吧?爷爷。”张秀一边说,一边拿了锅铲又跑进厨房,她闻到一股糊味飘来。
“不用你。我自己去。”张果子故意高声回答,显得他的精力充沛。
饭后,张果子又赶着羊上山。他现在放羊不随自己的意思,而是随羊的意思,羊喜欢往哪个方向走,他就跟去哪个方向。他实在也想不出秋天的草哪个方向长得最好。这时候满山看起来除了树林和灰石头,草是枯黄的,极少的细嫩的草已经被羊啃了一茬又一茬。
张果子会忘记带镰刀了。他的镰刀时常放在窗洞里忘记拿。有时走到中途会想起来,有时一整天也想不起来。好在他没有特别需要镰刀的时候,对于一些横长出来挡住道路的枝桠,他也没有十分的兴趣砍掉它们。他会绕道走。
张果子好像也想不起有陈实这个人了,他的脑子里除了羊,除了张秀,他想不起还有别的什么人。
相比张果子,陈实显得更老了。他的双眼基本看不清东西,耳朵也不太好使。他很少与人说话,也没有人主动找他说话。他拖了一块凉席放在墙角,冷的时候在席子上垫一块毛毡,一坐就是一天。鸡和狗有时陪他坐一会,他的小孙子有时也陪他坐一会,此外再没有人愿意和他坐。
陈实有三个儿子,一共给他添了五个孙子,一大家子人,十分热闹了。陈实虽然听不清话也看不明东西,但他心里透亮,觉得这日子其实也很不错。如果他的老婆还活着,他一定要感谢她。而这之前,他的女人还活着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感谢,甚至在成亲的当天他还有逃婚的念头。那是个五月天气,他赤着膀子从婚房里跑到河边一个人吹风。他实在愿意和张果子一样守着心里的姑娘。虽然那个姑娘已经在他成婚前一年死去,他也还是放不下她。他爱她不比张果子少。他清晰地记得张果子抱着她的尸体从远山上连滚带爬跑回来的样子:她的脸已经摔烂,血肉模糊,张果子用一件自己的外套蒙住她。时间过去一年后,村里人不再提起秀芝了。但是陈实还记得,每个晚上做梦,他也见着秀芝在他面前站着,即使梦里的姑娘一句话也不说,并且好像很陌生的样子,他也忘不掉她。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他的后代围着他转,使他的晚年不必操劳,至少不用像张果子一样迈着老腿去放羊。他可以随心所欲打瞌睡,骂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他感到七分的满足。有七分满足就不错了。
陈实对婚后的生活还算满意。他也曾劝张果子妥协,他说:“你也找个人结婚吧。我们心里记着她就好。将就着找个人过日子,难道会错到哪里去么?总比一个人过着强。”
他这样的劝言总是受到张果子的轻蔑。张果子十分看不起他,说他这么快就忘记一个人,真是无情无义。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现在他多么清闲,并且脾气多么大。当他感到一些不顺意时,可以随时对他的孩子们咆哮——“难道麻雀肚子里不该有几条虫子么?”——“我养你们,就是为了给我端碗水喝!”——“庄稼地里的草不要去清除吗!你哄地皮,地皮就哄你的肚皮!儿子不听老子话,天理不容……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呢?我这样讨人嫌么?”
这一天,陈实感到十分无聊,他坐在墙脚自言自语。
“老东西,莫不是死掉了吧?这么久不见人影。也不来看我。”陈实焦躁不安。
“离这么近,为什么总是我去看他,他不来看我呢?”他很生气。
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忍不住走出自家的院子了。
陈实拄着拐蹒跚地来到门前,发现山风嘶叫,落叶飞旋,空气里夹着尘土的气味。他太长时间没有出门,丝毫不察觉外面的世界已是秋天,并且是这个样子的秋天。
“这是多久以前的样子?秋天一直是这样吗?”只有黄狗跟着他,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嘀咕。
陈实原本想去看张果子,还不到张果子门前,走到那条岔道上,陈实打了一个拐弯去了自家的稻田。稻田是从山间硬巴巴开垦出来的,引山水灌溉,每一块稻田的面积只有十几步长的距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步,人们叫它“抱母鸡塘子”,意思是小得就和抱窝的母鸡占的地盘一样大。就是这样的稻田,曾经洒满了陈实的汗水。
此时稻田里已经收割完了,只剩下一些谷草粘在地上,有浅水汪着的缘故,风带不走它们。
陈实抬头望着山谷里的天空,发现它是不规则的一条带子,带子从山的这头抛到那头,然后不见了。他从来没有走出山外去,连山里的天空也没有好好看一看。他呆呆立在田埂上,发现脚下开着一些黄色的小花,沿着田埂一直漫到河边去。陈实蹲在地上,手杖放在脚前,眼神抛在这些黄色小花上,此时他什么也不愿多想,脑子里却又被什么塞得满满当当。
“陈爷爷,外边风大,你回屋里坐吧。”是张秀,她到河边取水。
陈实没有听见,他的耳朵里只有风在回响——不,是他处于回忆的脑海只有风。
张秀又喊了几声,陈实才慢腾腾转过脸来。他模糊地看见张秀站在背后,心里吃了一惊,觉得这孩子怎么突然长这么高了,并且还住在张果子家里。他忘记张果子用三只羊换了一个孙女的事情。
“是张秀啊,嗯嗯,这里轰(风)是大了些,我这就回屋去。”他总算在闪念间想起张秀的名字。由于缺掉许多牙齿,说话不关风。
陈实往回走了几步,突然被一些心绪困扰。他没有走进院子,而是去了南面的山坡。
南面的山坡上,松树林铺满了杂叶,偶尔露出松叶覆盖的土壤,长着浅色的苔藓和新嫩的青蒿。陈实攀爬着来到松林背后,一座坟墓明显地出现在那里。坟墓有些小,坟头被杂草盖满了,还长出一棵矮小的马桑树。马桑树一辈子也长不直,因此在陈实看来,它此刻就像一把活着的弓悬在坟头。
“哎……我们都想来看你,可是都来不了。我们都害怕来……秀芝,你走了多少年啦?我已经算不清了……”陈实双脚跪在坟前,眼皮打颤,干枯的眼里滚出两滴泪水。他的心里堵满了旧事。秀芝年轻的样子出现在脑海。他叹了一口气。
陈实拔掉坟前的草,露出一小块空地,正要往衣兜里掏钱纸时,突然想起自己出来匆忙,忘记拿了。他悲哀地望着坟墓。
风走到坟墓上去,摇着那棵弯树。
“我知道,即使我不另娶,你也不会嫁给我。可是你最清楚,哪怕风也清楚,天也清楚,我心里真是有你。你活着时我不敢向你说,现在你躺在地下,我再说这些也迟了吧?……”
陈实抓了一把新土放在坟头。
“我劝老果子另找一个伴,他不听。他骂我是无情无义的石头。以前我怪他不开窍,现在想想也觉得找不找老伴真是无所谓的事情。我想让陈家的香火继续下去。我果然有了三个儿子。现在有了许多个孙子。我看起来很热闹了,可是我越老越感到孤独,这些热闹好像与我不生什么关系。我每天对他们发号施令,比如我想喝水,有人递来了水,我伸手过去,水就到了我的肚子里。可是我想有人和我说话,却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想去山上放羊……不,我已经很久不放羊。我放羊会时常想起你。”
“我现在牛也不能放了。我的腿脚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看来是过得很好的。可是我老了,你看看,我的手就像一根枯树枝,我越是老得听不见说不出,越是感到自己和那些老狗没有区别。他们给我端水,只是因为我渴了,因为我是他们的祖宗,他们不能渴死我,渴死我要遭来闲话。不说话是不会死人的。他们嫌我话多。我说十句是唠叨,说一句也是唠叨,最后叹口气也说我叹的是闲气。我的儿子们说:‘爹,你儿子孙子一大群,我们都依着你的性子,还叹什么气呢?’”
“今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竟然走到这里来了。我又说这些做什么呢?真是!”
陈实再往坟头添了第三把土。他从地上站起来,由于跪了些时间,猛一起身差点栽下去。
“我得回去了。今天什么也没有给你带。你喜欢的黄色的小花,我也忘记采了。我的眼睛不得力。过几天吧,过几天……”陈实垂晃着头往回走。
风摇着马桑树,以及附近的松林,它们发出自然的响,只是在陈实听来,它像是一首悲伤的曲子。他的耳朵好像突然好了。
陈实躺在床上,他的手抓着床板想要起来,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床铺像冰床!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你们……”陈实摇晃了几下,又躺倒在床上。
外面,阳光挂在石榴树上,这是八月,太阳的温度比夏天消减不少。而院子里,墙壁因为几场秋雨生出晶亮的苔藓。陈实从前垫着晒太阳的毡子被他的儿子捡来挂在牛圈上了。到了夜间,月色照在苔藓上,一只蛐蛐在墙脚唱歌,那块毡子被风吹来打在圈门上发出闷响,这一切的声音配合着月光流进窗子,在陈实的感觉里,这一切都是荒凉的,比河岸的沙滩给他的感觉还要糟糕。可是从前,他能随意走动的时候是多么喜欢河滩,他与张果子在河边吃烤羊肉,他们伴着河水还有夜鸟的叫声喝酒。
现在一切都远去了。
他躺在床上,觉得以往的生活离他太遥远,白天和夜晚也离他太遥远……他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他现在病着,病了大约一个月。起先他还有三个儿子一起轮流照顾,他们态度都很好,逐渐只有两个儿子,后来一个,再后来一个也没有来了。他的儿子们只派了几个不知事的孩子来问他需要什么,然后送来什么。
此时,正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朝他走来。小孩来到床前,笨拙地放下半碗水,说:“爷爷,我爹说,他们要出去干活,他们很忙。”
“出去!”陈实用尽力气吼道。
小孩转身出去了。
“张爷爷。”走到门口的孩子遇见摇晃着走来的张果子。张果子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孩子乖巧地哼笑了一声。
张果子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进陈实的房间。
“咋啦?你可不轻易使拐棍的。”陈实不等张果子招呼,指着张果子的拐杖说。
“上个月放羊摔伤了腿。躺了半个月。没事没事,现在可以走动了。”张果子来到床前,摸了一条凳子坐下。
“眼力恢复一些了吧?”张果子又问。
“没有。”陈实说。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下。
陈实的房间有一股闷人的气味,他的床上更是流窜出刺鼻的小便的味道。闻惯了这些味道的陈实感觉不出来,张果子却咳嗽了两声。
张果子抬眼环顾四周,看见蜘蛛网悬在角落,破筛子蒙了一层灰挂在墙壁上,除了房子本身的架子和一些不要又舍不得扔的废物之外,整个房间就只剩下陈实和他的床。而几十年前,这里是陈实的婚房,里面有一架漂亮的衣柜,一张红油漆桌子和四条板凳,床上还挂着白色的帐子。现在,那一切的东西都去了别处,好像化作一股青烟飘走了。
躺在床上的陈实像一块烧废了的柴炭,眼里一点精彩也不剩。他张了一下嘴巴。张果子点一下头,给他递去一碗水。
“你看见了,我像只病鸡一样。这样还不如死了好,活着讨人嫌……”陈实对着他的老朋友,心里想说的话像潮水一样奔涌。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完,潮水就变成老泪滚出眼眶。
张果子也感到一阵哽咽。往下压了压情绪说:“老石头,你可是石头,石头是多硬的东西!很快就好了。不要伤心。”
陈实呆呆望着房顶,“石头也有泥沙做的,水一冲就散了,风一吹就化掉。还能怎么样呢?我有三个儿子,倒还不如你领养的一个红花。平时看着多热闹。不生病的时候倒过得去,可是一生病,这就应了那句老话——久病无孝子。这都是命。我的命看着比你强,实际上薄得不如一张纸。”
“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儿子们很好。忙过这一阵,他们肯定会来照顾你。”张果子说。
陈实心里踏实了一点。他们又聊了一个多钟头,直到张果子的脚坐得有些发痛,陈实才撵他回去休息。
“那么,明天我再来看你。”张果子边说边走,走到门前,又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他觉得这个房间太荒败,而陈实也太瘦了。这一切与几十年前两个样子。
张果子回到自己的家里,蹲在院墙下抽闷烟。
“咩——”羊叫了一声。
张果子缓慢地抬起眼皮,没有立刻跑去看。
“那么一个强壮的人,竟瘦成一把骨头!”张果子感叹道。
他想起当年他们扭打时,陈实能一把将他扛起来空翻在地。
“爷爷。”张秀在喊他。张果子没有听见。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他缓慢起身,有些晕眩地走到羊圈边,眼睁睁看着那些羊。
“爷爷。”这回张秀跑到羊圈边来喊他。
张果子低头笑了笑,“什么事?孩子。”
“我后妈来看我了……你去张爷爷家的时候。”张秀说。
“嗯。她想你了吧。自从你来到这里,她通共才看过你三次,加这一次,四次了。她应该来看看你。孩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就看吧,和她说说话就成。如今你不用她养活,她不敢再打你了。”
张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靠着羊圈门,想起她的后妈也是这样靠在这里跟她讲话。那个女人用温和的语气说,这些羊看上去肉嘟嘟的,虽然它们只是这么大一点,不如她圈里的猪长得漂亮,但是羊肉总是比猪肉好吃。女人赞美了一番羊,才扭头问张秀,张果子身体怎么样了,一顿能吃多少饭,这座房子是否漏雨,风沙会不会吹进房间,晴天会不会太热等等。张秀一一回答了她,虽然心里并不想说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后妈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她好像看见那些石头、棍子、柴疙瘩和镰刀之类又从后妈的手里飞来。她手上有两条伤疤是飞来的镰刀割伤的。如果镰刀再锋利一点,她的手就没有了。
“孩子,不要害怕。如果我能活久一点,你以后就不用去她那里。”张果子转身指着羊说,“看,这些羊将来都是你的,除开别人的羊,你还剩下至少二十只——到我死的时候,大约有二十只了。现在十五只。这几年的羊很争气,没有死。以后这座房子也是你的,还有菜园,你可以种上你喜欢的菜。你还可以卖了羊买米,也可以帮人放羊赚粮食。”张果子说。
张秀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哎,原本你可以去读点书,可是……”张果子想到自己的腿脚,自己的羊,还有张秀胆小的性格。
张秀听到“读书”两个字拼命地摇头。她不喜欢学校,学校里的孩子就像小鬼一样可怕,有时她代替爷爷放羊在路上遇着那些学生,小鬼们就一个劲地取笑她,莫名其妙地打她。
张秀回到房间去了。
张果子独站在羊圈前沉思,他觉得,陈实太瘦了。
傍晚,张果子喊来一个健壮的邻居帮他杀了一只羊。
“你陈爷爷实在太瘦了。”张果子烧着柴火说。锅里炖着羊肉。
张秀眼巴巴望着羊肉,微笑地吞着口水。她的记忆里,羊肉是从烤架上取下来放进嘴里的。张果子从灶孔里掏出一块烧熟的羊肉递给她。
“和烤肉差不多。”他拍着火钳上的灰说。
剩下的羊肉被张果子砍成一块一块晾在自己的房间,他隔天炖一块,一半留给张秀,一半端给陈实。
吃掉半只羊的陈实逐渐恢复了身体。
“我可能真是欠一只羊吃。”陈实好笑地跟张果子说。
张果子故作遗憾地摇头道:“我可能真是欠你一只羊。”
陈实恢复体力后,时常来张果子的院子里闲坐。秋叶从他们的头顶落下来,落在院子里,挨着地面飘来窜去,好像一只只生锈的蝴蝶。陈实说起生病前去看过秀芝,说她的坟墓上站着一棵弯腰树,好像一把拉紧的弓。张果子平淡地看着南山,他说那不是弓,在他看来,那是一个月亮。
秋天在他们的闲谈里收住了脚步,树木在坡上荒败地裹紧身躯,河水冒着寒气。张果子披了一件毡褂坐在屋檐下的条凳上,粗针大线给张秀缝补一件外套,那模样像个老妇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