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冬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下雪了,河谷村被积雪盖住了模样。房顶除了烟囱其它都是晶亮的银白。鸡狗之类的家禽这时节不怎么出门了,虽然鸡们偶尔也出去找点闲食,狗也凑热闹跑到雪地上印出自己的梅花印,但是更多的时候,它们安静地躲在自己的窝里做梦。

    冬天,雪地鸟是欢愉的,这是它们的季节。它们停在雪地上抖着翅膀,有时飞到山脚的树上鸣叫。它们的声音空灵,像雪花一样飘洒着漫进人的耳朵。

    芭蕉树的叶子从雪地里冒出来,叶子被洗得干干净净,由于它的叶面太宽太长,积雪不能将它们覆盖。但是,露出地面的芭蕉叶是残缺的,它的叶子被淘气的小孩扯去做了雪人的帽子。

    小孩是不怕冷的动物,他们和雪地鸟一样欢愉。

    老人们感到吃力,尤其是张果子,两年前摔伤的腿在这个季节感到酸胀肿痛。下雪的这几天,他几乎不出门,躲在屋里烧火烤他的腿。他的腿脚冰凉,好像里面装的不是血肉,而是一个冰冷的不会发光的黑月亮,并且刮着黑色的风;他走路的时候,那些风扯住腿,使他的步伐像屋边那条扭曲流动的河水。

    他感觉自己的腿就像一只死掉的羊腿,火燎着皮肤也不怎么疼。

    羊这个时候也只能呆在圈里,张果子用过冬前割来的草喂它们。

    几只挑食的羊不吃存放的草,它们像人一样耍着不吃剩饭的脾气。张果子不理它们的脾气。他现在的脾气可比羊大多了。

    陈实就像影子一样时常来张果子屋里烤火,一坐就是小半夜。他的儿孙满堂的房子,一到冬天就挤满了人,火塘边不得空隙。

    “还是你这里烤火舒服。”傍晚,陈实又迈着老腿来了。

    张果子正在抽烟打瞌睡。坐在火塘边烤火常让他感到瞌睡,但是一躺到床上又没有睡意了。

    “坐。”张果子把早就准备好的凳子支好。

    “可不是,我这里就两个人。”张果子说。

    陈实没有坐凳子,而是取下他的披毡垫在地上,盘腿蹲在火塘边。他的耳朵和眼睛都有些失灵了,张果子也一样。他们互相说话都很大声。

    雪花落到张果子的窗台上来了,半个窗台已被占据。它们像白色的烟一样盖在窗台的木板上。窗口正对着的院墙下,一棵石榴树已经完全改变了样子,它的叶子在秋天已经落尽,剩下像刺一样的枝桠指着雪空。它们的枝桠看上去很粗壮,因为被雪裹住。张果子在树下搭了一个柴棚,现在那柴棚的表面也被雪遮盖了,看起来像个低矮的蒙古包。十一岁的张秀站在窗口,她没有去烤火,静静地站在这里已经一个小时。她在心里搜索自己亲生妈妈的样子。可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影子像她亲妈,也像她后妈。她后来什么也不想了,呆呆立在那里。她感觉雪花是从眼里下过去的,它们簌簌地像叶子一样从她的眼里飘去。张秀擦了一下眼睛,回身坐到自己的床上绣一只蓝布裹边的鞋垫。

    张果子和陈实都在打瞌睡,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肯定能比我活得久,老话说得好……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忘记怎么说的了……好像是,常年生病的人容易长命,而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可能病死。你看你这个药罐子,不是熬得好好的么?我就不行,看着硬朗,但是骨头和肉都松散了。”张果子说。

    “不会不会,我肯定比你先死。我现在感觉自己的脑子越来越迟钝,我时常忘记吃饭,有时刚刚吃过饭却怎么也想不起吃没吃过。还有,我的背驼得厉害,不能平整地摆到床板上。我在想,如果我死了,可能要用两块门板夹住我,才能将我的这身壳子夹直。”陈实上下指着自己,比出弯曲的样子。

    张果子沉默了一下,严肃地说道:“我倒是无所谓死不死,已经活到快要七十岁——差几年就七十岁——够本了。但我还是希望多活几年,张秀还小呢。”他抬眼看了一下陈实,“你要是死在我后面,帮我照看照看。也收她做孙女吧。这样我死了也放心。你也看到了,她的后妈是那样一个人。”张果子无奈地摇头。

    “嚯,你还当真话在说哩?不要瞎说!你起码能活到一百岁。”陈实狠狠地瞪了张果子一眼。

    两个人从傍晚一直聊到深夜。他们忘记了时间。

    晚上的雪下得更大,山边不时传来雪从松枝上坠落的响声,并且伴着雪地鸟失眠的叫声——叫一声或者两声,听来有些孤凄的感觉。

    雪开始融化了,从山脚开始化。河谷村在山脚。孩子们一路往上撵雪,撵到半山腰,滚一个大的雪球从上面摔到山脚,散了,又跑去再滚一个。孩子们这时候有的是力气,他们的父亲在大雪的天气到山顶撵到了兔子,兔子正装在孩子们的肚子里。

    雪化后,张果子十分欢喜,冬日的阳光照到他的腿上,他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从前的活力。他走到雪地里和孩子们说笑,教他们在下一场雪到来时应该怎么堆雪人。

    张果子将自己遥远的往事也回忆起来了,站在雪地里,他像是今天才见到这个世界一样激动。他又转身看了看自己的草房子,这是秀芝以前住过的地方。秀芝活着的时候也爱玩雪,像个孩子一样跑在雪地里堆雪人,她常混迹在孩子们中间唱山歌——石榴树上石榴花,月亮出来笑开牙——再也听不见她的歌声了。她死了。为了救一只困在悬崖的羊。

    张果子往孩子们中间蹲下来,他教了他们一些别的游戏。这些小游戏都是秀芝以前爱玩的。教这些游戏的时候,张果子内心绝望极了,他回想起秀芝摔死的样子,打了一个冷激。他好像又看到那个下午,鲜红的血洒在悬崖上,秀芝的头模糊地散开了,她像一个红透了的太阳睡在悬崖下的石头上。

    “哎,多久的事情了?”张果子黯然地发出问号。他的心里只有秀芝的两个样子,一个是他们刚刚认识,秀芝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站在村西口;一个是她摔到悬崖下,她的鲜血染红了身边的花草。张果子内心的秀芝是红色的——从生到死。

    过了一会子,张果子又显得精神了。他把想回忆的回忆了一遍,突然又忘记自己刚才想了些什么事情。年岁一大,他的忘性越来越可怕。

    “爷爷,是这样玩的吗?”孩子们打断他的思路。

    “对,就是这样玩。”张果子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扁着嘴笑。他从前坚固的牙齿去年掉得只剩三颗。就这样他也不感到难过,因为陈实只剩一颗独牙,他比陈实还要多两颗,他感到高兴。张果子这一辈子,只拿陈实开玩笑,也只有陈实愿意当他的玩笑。

    在孩子们的玩乐声中,张果子的羊也显得特别精神,它们好像知道雪已经开始融化,因为雪地鸟的叫声总是从山顶传来。

    “咩——咩——”它们连续地叫着,像是在提醒张果子。

    张果子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出去放羊,他的腿也开始怀念放羊的日子,总是不由自主想要走到山上去。

    与孩子们玩够了游戏,张果子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他望着山顶的积雪发呆。

    门“吱扭”一声打开。张秀的后妈抱着孩子来串门。

    张果子瞟了一眼这个女人,又把目光放到山顶去。

    “这么个好天气真是难遇。”女人摇闪着走到屋檐下,自己找了根凳子坐下。

    张秀从堂屋里走出来,她已经出落得比实际年龄看上去高一些。她望着屋檐下的女人点了一点头,不说话。

    “吆,你看,放羊的孙女就是与别家的孙女不同,这个头将来肯定超过她爹。”女人怀里的孩子哭了一声,她赶紧将奶头塞进孩子的嘴。

    “他好几个月了吧?”张秀看着后妈怀里的孩子,终于忍不住说话。

    “你弟弟现在有八个月啦。女儿,如果你还住在家里,你会看到他很淘气,也很可爱。”

    “不。他是我爹的儿子。”

    “女儿,你小小的年纪怎么乱讲话?你爹的儿子就是你的弟弟。亲弟弟。天地良心!你不认我没有关系,但是你不能连你爹和你弟弟也不认。”

    “我没有弟弟。”

    “你有!”女人吞了一下口水道,“将来你爷爷有个三长两短,你还是要回来住的!”

    “我不回来。爷爷说了,那些山羊是我的,菜地也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张秀一年一年长开了心智,她平静地望着后妈的眼睛说。她已经不怕她了。

    女人惊讶地瞪着张秀,又转眼看了看张果子,她觉得这些话不像是张秀能说出来的。

    “谁教你的!”女人愤怒道。

    “我自己会。”

    张果子扭头看着女人,又看了一下张秀。他的嘴角扬起微微的笑。

    “张秀说得对。我是这样说过。你现今有了自己的儿子。张秀来的时候,你牵走了三只羊,所以她现在是我的孙女。我现在还没有死。”张果子慢吞吞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想要咒你死。即使人没有活到五百岁或者两百岁,我也希望你长命百岁。老果子大哥,你看看,我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才觉得张秀可怜。她的亲妈死了……”

    “她的亲妈死了,你用三只羊换掉了她。”张果子不等她说完,匆匆接了她的话。突然他又悲伤地望着女人说,“如果你能好好待她,接回去我也没有意见。我铁定是活不了多久。但是你现今有了自己的儿子……”他没有说下去。

    女人朝张秀看了一眼,看到张秀脸上漠然的神色。

    张秀扭头回到屋里。年少的倔强和记忆中后妈的凶狠催得她的眼里装满了泪水。她站在睡房的窗前,模糊地望着石榴树。

    女人抱着孩子闷闷地回去了。

    这一晚夜色很好。月亮走在山顶的积雪上,反光的雪地把亮色抛到河谷村的芭蕉树上。张果子院子里的石榴树也裹了一层月光。

    狗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突然睡到窝里哼叫。这一晚并不冷,但是狗好像十分怕冷。

    张果子在院子里刚刚烧了一堆火,陈实提着他的一瓶老酒来了。

    “这酒放了两年。还是你买来请我喝的(我记得是)。中午闻着香气,实在忍不住了。”陈实找来两只碗,各倒了一半。

    张果子也很高兴,但是他的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使他不能完全开朗。他低声但是脸上带着笑说:“你就是个酒鬼。”

    陈实举起酒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酒喝到一半,张果子到窗边取下那把钝镰刀,在火塘边仔细地端看。他想起年轻时候割玉米杆子的情景,那时候镰刀也很年轻,短短半个上午,大片的玉米杆子就收拾干净了。张果子端看了一会儿,突然搬来磨石支在火塘边,打了半盆水,认真地磨起这把镰刀来。

    “几十年不磨它,现在磨它做什么?”

    “磨亮了看看。以前它可是一把漂亮的镰刀。如果它是一头牛,我可以赏给它最好的草料。”张果子举起镰刀比划两下。

    “我白天看见张秀的后妈来了,她来做什么?”

    张果子停下磨刀,叹了一口气道:“能做什么呢?无非想要多一些羊,如果可以弄到,她希望这房子也是她的。”

    “呸!”陈实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她来了两次。一次抱着孩子来,一次自己过来。她说:‘张秀如今可不止值三只羊。你看她的个头,能帮你做家务,还能帮你放羊。’我听着烦躁,又多给她一只,我警告她不要再来,不然我要揍她,并且四处去说她的坏话,说她是毒辣的后妈,黑心烂肺的货。她听了我的话什么也不敢说,牵着羊小跑着回去了。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那只羊很肥。”

    “你太憨!给她羊做什么?给习惯了下次还来要。她不会怕你的。”陈实说。

    “她不敢。我当时扬着镰刀说的。我告诉她,我这把镰刀可是荤素都吃。”张果子嘿嘿笑了一下。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张果子霍霍地磨刀,陈实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月光从他们的脸上滑下来,落进火堆里,烧成了红色的炭。

    “好啦!”张果子站起身,摸着刀锋走到石榴树下,一刀挥去,石榴树应声掉下一截枝条。

    “看,我就说它以前可是了不得的——现在也是。以前我二十几岁,用它割草,也用它砍柴。我房子上盖的草就是这把镰刀的功劳。”张果子得意地望着陈实。

    陈实抬起眼皮,贪杯的他已经醉眼朦胧了,糊涂地说道:“你砍的什么?”

    “一条树枝。”张果子郁闷地坐到火堆边,“你这个醉鬼!”他说。

    东面的山坡上露出了大片的绿色,这些草还处在休眠状态,只是雪融之后,它们看起来好像和春天的草差不多。张果子又固执地要去放羊。他赶着羊走在这片草地上,仿佛是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张果子找了一块大石板躺着睡觉。他感觉困极了。现在不是他在放羊,而是这群羊在放他。它们将他放在石板上便各自忙开了。

    张果子平躺着,他把镰刀从后腰挪到左边。这一回上山他没有忘记拿镰刀。磨好的镰刀光闪闪地别在左边的裤腰上。

    虽然是冬天,阳光照在身上也是暖腾腾的,张果子感到心中从未有过的舒坦。几十年的疲累都随他的身体躺下而松开了。他感觉自己不是躺在人间的草地上,而是裹在天边的云彩里。他轻巧如一只蝴蝶飞入了梦乡。

    羊在松树林旁边吃草,它们偶尔抬起头看一看张果子,好像怕这个苍老的人从石板上滚下来。张果子也确实太老了,即使他每天倔强地扬起自己的老胳膊与陈实比年轻,但是他的骨子里没有半点力气,他的干瘪的皮肤下,血液好像也要停止流动,他从来不生毛病的眼睛时常感到干涩,莫名其妙滴着泪水。

    冬天的日照很短,阳光很快从张果子的身上移去,要在平时,他会换一块石板撵到阳光的前面去。但是今天没有,太阳已经越走越远,沉默地将它的光华逐步褪去,张果子也没有在最后的时间醒来捉住阳光。他平整地躺在石板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张果子死了。风吹在他的白发上。他像一棵熟透的果实沉静地摆在石板上。羊没有发现异样,它们继续吃草。

    张果子的确死了。但是他感觉自己没有死。他从石板上站起来,空气不冷不热,脚下的草新嫩无比,当他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羊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跺一跺双脚,低头又看了看草地,感觉这是春天的草地,会开花的草尖上还站着一些红色的瓣子。草叶上的露水让他明白,这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张果子再一抬眼,他看见了秀芝。秀芝穿着红色的外套,头发梳成两条辫子。

    “你来啦?”秀芝甜蜜地笑望着张果子。

    “我来了。”张果子惊喜万分。他突然又感到几分不对,轻声问道:“我们死了吗?”

    “不。我们没有死。你的羊,看,满山都是。”秀芝摇着手里的一根树桠,转着圈子指向周围。

    张果子心中大喜。他迈出步子,感觉自己的腿脚十分灵便。他朝秀芝奔去,将她搂在怀中。他的心砰砰跳动,血液像一条舒缓的河。

    秀芝放下树桠,轻轻推开张果子,她说:“我去看一看羊,它们又要乱跑了。”

    “咩——”她学了一声羊叫。

    张果子突然听见三声炮响,追着声音望去,那是从他家里传出来的。他好像看见自己家里在办丧事,陈实的哭声,还有张秀的哭声从远处悠悠传来。

    “嗨,我们去看花!那边的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花。”秀芝在羊群里喊他。

    张果子来不及多想,也不愿多想,小跑几步赶到秀芝身边。

    漫山遍野的羊低头吃草,它们偶尔发出叫声,好像在彼此打着招呼。张果子和秀芝朝山坡上的一丛黄花走去,云彩从天边缓慢地降下来,而阳光从另一边的云层钻出,湿润的土地上,泥土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