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胜

    在这边荒小镇，我给镇西的胡三媳妇儿接过生，也给镇北的莫大烟袋剖过腹，取肚里的瘤子。我是这里唯一的郎中。

    打进入小镇，日子便开始像长途跋涉的驼队傍晚时分进镇时一样，踢踢踏踏，懒懒散散的。从前我不喜欢这样子，但我现在喜欢上啦。懒懒散散很好啊，自在舒适，平静得很。到眼也花了背也驼了，我才咂摸出平静是福的理儿。

    不是夸口，小镇的七八百口人，谁没喝过我抓的汤药？这七八百口人，都是我的衣食父母呢。但老实说，有个人，我不怎么喜欢。那人是镇西烧酒铺子里的来喜，20岁了吧，白净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第一次到我铺里，是一路呻吟着来的。我以为他病得多严重，结果不过是额头上有个鸡蛋大小的青包。这点儿外伤，不用管它，一两天便会好。可他高低不依，一定要我上药，好像只要上了药，立刻便能痊愈。那么好吧，我便给他抹药酒，他却一个劲呻吟，那惨痛样子，足以让人觉得我正在摘他的脾脏。“怕疼？那还打架？”“哪儿打架了啊。不瞒你，长这么大，我都怕打架，我怕疼。哎哟，是摔的嘛。”他龇牙咧嘴申辩。当时我就哑然失笑，心说这么个人，真枉是个男人，唉！但万万想不到，就这个来喜，让我再也无法过平静的日子了。

    那一天是正午吧，我正坐在柜台后，微眯着眼睛打瞌睡，一些细细的尘末，从屋梁上落下来，落到我脸上。最先我并没怎么在意，但当更多的尘末落到我脸上时，我的心跳得突然快了。我屏住气，街面上，除了一只鸡的格格声，没有任何声息。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事发生。

    不多一会儿，镇外响起沉闷的鼓声。是的，像极了棒槌敲打牛皮鼓的声音。随着鼓声渐渐激越起来，屋梁上的尘末，簌簌直往下掉。不多一会儿，那鼓声便直敲在耳膜上，翻天覆地般，屋里已是尘灰弥漫，屋架也嘎吱作响。这是马队，少说也有两千只钉着厚蹄铁的马蹄践踏出的声音。刚才还寂静的小镇，一下子人声鼎沸，夹杂着鸡鸣狗吠。紧接着马蹄声响进了镇里，在街面上散开，传向四面八方。

    我的药铺里，闯进三个人，三个人都提着明晃晃的刀。

    头里那斜着眼的人，手里刀一挥，嚓的一声，便将我的案桌削掉一个角，恶狠狠地冲我吼：“老家伙，到镇西坝子去！”

    从铺里出来，我看到镇里的居民，被这舞着刀片子的人，赶牲口一样撵向镇西坝子。那个来喜，就夹在队伍中间，一张脸一块青一块白，两条腿哆嗦不止。

    到了坝子，整镇的人都被骑着马晃着刀的人围住了。那帮人里，有个面色阴沉的人，正捧着旱烟袋，微闭着眼吞云吐雾。等一袋烟完了，在靴底磕掉了烟灰，将烟袋插进腰里了，才慢吞吞说：“谁杀了半天云？”

    人群中立刻响起嗡嗡声。这边荒地方，一直有伙凶悍的马贼，连官兵都不敢招惹。叫半天云的，就是这伙马贼的二当家。那人眯细了眼睛，死盯着嘤嘤嗡嗡的人群，突地一摆头。两个持刀的马贼，从人群中拉出一个人来，刀光闪过，一颗头颅便带着激喷的血，直冲向灰蒙蒙的天空。“谁杀了半天云？”那人仍旧用慢吞吞的语气问。

    看着那跌落下地的头颅，和那僵硬倒下的躯体，被围着的人，突然像被握住了脖子般，没了声息。马贼又到人群中捞人时，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是我。”是来喜的声音。“出来。”那人冷声道。

    人群哗地分向两边，让出条道来。我看到来喜的脸死一般苍白，几乎是拖着脚步，僵硬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那脚印儿便现出星点湿痕。

    那人微一挑眉：“你杀了半天云？说说看，你怎么杀的半天云？”

    来喜抬头，茫然地盯着那人，张圆了嘴，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咕噜声，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颤抖得更厉害，瘦弱的身子筛糠似的，脚下的湿痕愈来愈大。

    “好，你想死，我成全你吧！”那人一声吼，一道刀光，迅疾砍向来喜的脖子。来喜缩着脖子，两条瘦瘦的胳膊，向着面前无助地捞了把，似乎想抓住个什么稳住身子，但跟着还是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只是他的头颅还完好地长在他脖子上，因为那刀，已在我的手里。

    那人眼睛突然瞪大，跟着又眯了下去，已没有了刚才那刺人的光焰。“你是谁？”“这正是我杀半天云的原因。我本是叱咤江湖的刀客，十年前，我在江南杀了个顶有名的人，这人的亲信家人，有能力让我死上十次。我逃到这边荒的塞外，喜欢上平静的日子了。但那半天云，居然是江南人，居然认出了我……”

    那人愣怔了一下，跟着猛一勒马缰，“走！”那些马贼跟在他身后，一阵风似的远了……

    “你不怕死？”我问已是我徒弟的来喜。他嘿嘿一笑，脸红得像面旗子。“咋不怕啊，我都尿裤子了。”“那你还出头？”“我也不知道为啥，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就走了出去。”“那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还会如此吗？”

    来喜皱着眉头，好久才困难地说：“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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