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鹅城二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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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飞龙一直引以为憾的是,他来鹅城的第二十个年头,才见到白衣先生周义山。

    1932年秋,鹅岭书院开学,陈飞龙送陈勿用入学,同时捐兴学金五千元,被书院邀至第一排就座。他的左首,是年初握手言和、结为通家之好的周远山;躯干丰硕、状貌伟岸的周远山左首,则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者,一袭青衫,面色黧黑,双眼似睁非睁,似闭非闭,最引人注目的是脑后那根斑白的辫子,稀疏而一丝不苟。

    时任鹅岭书院教务长的吴玉堂为陈飞龙引见,原来眼前这位形容奇异的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白衣先生周义山。陈飞龙赶忙过去见礼,他的岳父俞九渊与周义山齐名,论起来,他是后辈,于是执礼愈恭。周义山听吴玉堂介绍了好一番,听到俞九渊的名字,才抬了抬眼皮,冲陈飞龙点了点头,口中并无一语。

    周远山见状,起身把陈飞龙拉回座位,与他高声议论国事。周义山忽然开口:大老板亦知忧国乎?

    周远山不理他,继续与陈飞龙攀谈。他问:李后主的诗词,贤弟最喜欢哪一句?

    陈飞龙知其有所指,却也只能照实回答: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此句依稀有王者气。顿了一顿,问道:哥哥最喜欢哪一句?

    周远山道: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言罢大笑。

    周义山一拍椅背,拂袖而去。

    这是陈飞龙第一次见周义山,虽不足半个时辰,却印证了此前所听来的种种传言:白衣先生果然是一位异人,或者说怪物。他在心底暗自比较:鹅城二贤,俞九渊与周义山,一个魁伟,一个瘦弱;一个通达,一个迂腐;一个漫游天下,一个困学书斋;一个领导了鹅城光复,一个为清朝守节至今。不知情者,焉能想到他们师出同门呢?

    俞九渊和周义山都是大儒谢万里先生的弟子。谢万里被鹅城人尊称“谢夫子”,遍注五经,最擅三礼,学成之后,不愿出仕,把鹅岭一座废弃的破庙,改建为三间西山草堂,一面著书,一面授徒,经营十余年,始成气候。鹅城少年子弟,皆以入谢夫子门下为荣。

    谢万里为人古板而严厉,择徒甚苛,招生亲力亲为,除了笔试,还得面试,须回答三道难题,经其颔首,才可入门。俞九渊出自鹅城望族,天资卓绝,不仅答出了谢万里三题,还与之辩难一番,被谢万里称许“天材英博,亮拔不群”,入学之后,最受青目。

    周义山比俞九渊小七岁,十五岁才入西山草堂,其时俞九渊已经考中举人,负笈北上游学去了,学堂仅存他的传说。周义山家贫,父母在白衣巷开豆腐店为生,无钱供他读书,他只能自力更生,花了五年时间,攒足学费,投考西山草堂。笔试非常顺利,面试之时,谢万里见他破衣烂衫,青衫的袖口洗成了灰白色,头发枯黄,目光呆滞,心下遂有三分不喜,故意出难题考他,他却对答如流,令他与堂上诸生辩难,正如《鹅城志》所记:周义山“雄辩滔滔,诸生敛衽,莫当其锋”。谢万里抚掌称奇,允其入门。于是周义山一边读书,一边为草堂和谢家做仆役,以补日用。十五年后出师,回白衣巷老宅开馆。辞别之际,谢万里效马融,喟然叹曰:周生今去,吾道东矣!

    谢万里的学生数以百计,经其品题,前有俞九渊,后有周义山,以此二人最佳。俞九渊才思敏捷,做起文章,号称“一挥千纸,龙蛇犹湿”,故被誉为“倚马千言”。周义山入门虽晚,然而谢万里那一句“吾道东矣”,暗示此子才是他的衣钵传人,看来师弟的学问犹胜师兄一筹,故被誉为“独步江南”。二人年轻的时候,合称“鹅城二杰”,等到晚年,功成名就,德高望重,遂改作“鹅城二贤”。

    师兄弟二人虽然齐名,却非同路人。俞九渊考运昌隆,中秀才,中举人,中进士,一路顺风顺水,不到三十岁便出任南粤一地父母官,少年得志,自视甚高,行事不免操切,得罪了当地的巨室,被告到省里。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爱才心切,出面保他,官司不了了之。他感念张之洞的恩德,于是弃官而入其幕府,凡二十年。

    张之洞发现,俞九渊不仅富于文才,更兼干才,而且眼界开阔,善于学习,便令他出洋考察两年,回国之后,帮办洋务。后来张之洞调任湖广总督,在湖北办铁厂、兵工厂、织布局等,俞九渊皆有参与,功业卓然,同时大发横财。

    1907年,张之洞被召入京,授军机大臣。同时赴任的还有袁世凯。俞九渊审时度势,不欲相随。他向张之洞坦言,清廷大势已去,事不可为,不如留在地方,伺机待变,实在留不了,那也得把后手备好,听说袁慰亭准备将直隶总督的宝座留给杨莲府,这实在是高明之举,进退无忧。张之洞则有他的盘算与苦衷,如其所言,这一年他已经七十岁,落日余晖,能照几人?这次进京,不为力挽狂澜,但求有始有终。俞九渊闻之潸然。张之洞要做清廷的孤臣孽子,他却不愿奉陪,为这个衰颓的朝廷殉葬,于是向府主辞别,携幼女回故乡养老。

    俞九渊名满鹅城,谤亦随之。他为人不拘小节,处事不循常理,譬如官途不走,却入幕府,在鹅城士绅看来,这不白白浪费了于千军万马之中拼杀而来的功名么(实则俞九渊取功名,直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遂将他作为反面典型,教育后辈子弟。他办洋务,并把洋务引进鹅城,如鹅城第一家照相馆,他是股东之一;鹅城第一条铁路,他曾参与筹划。这些事由,最为师门所不容。谢万里死前,特地给俞九渊写信,劝他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并附上一本亲手点校的《大学》,令这位误入歧途的得意门生正心诚意。

    周义山继承了谢万里的衣钵,这衣钵里面,不只学问,还有性情。谢万里古板以至迂腐,周义山有过之而无不及;谢万里不喜俞九渊办洋务,周义山更是深恶痛绝,他在白衣巷的家中没有一件洋货,弟子在他面前但凡使用从西洋舶来的新词,必遭他厉声呵斥。

    周义山出师之后,回到白衣巷,把豆腐店改为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在谢万里等师友的誉扬之下,名噪一时,前来求学者络绎不绝。不比其师,他择徒不设门槛,有教无类,故而门庭若市。不出数年,周义山青出于蓝,后来居上,浸浸然有超越谢万里之势。鹅城人为表敬意,便称他“白衣先生”。

    除了取自白衣巷,白衣先生还有一义。在古代,白衣是平民的服色,故以白衣指平民。柳永那首著名的《鹤冲天》,有“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之句,牢骚之外,不无潇洒。周义山虽考中举人,却与其师谢万里一样,无意仕途,终身未涉官场一步。白衣先生之名,正暗喻其清操。由此恰可见世俗的褒贬并无定理可言:谢万里、周义山不愿为官,备受赞许;俞九渊不愿为官,反遭非议。

    1902年,谢万里病逝,西山草堂面临解体之虞。门生商量,请周义山回来主持。师恩深重,周义山不敢推辞,匆匆关闭白衣巷的学馆,重返鹅岭。为了安置追随他而来的百余弟子,草堂不得不大肆扩建,从此蔚为壮观。竣工之后,有人提议把西山草堂改名万里书院,以纪念谢夫子。周义山力持不允,他道:吾师一生,淡泊明志,声名非其所念,最后定为“鹅岭西山书院”。鹅城人嫌啰唆,直呼鹅岭书院。周义山担任山长,直至死亡。

    俞九渊回到鹅城,安顿之后,便登鹅岭,给父母和谢万里扫墓。下山途中,路过鹅岭书院,魂牵梦绕的青堂瓦舍而今尽作雕栏玉砌、层台累榭,规模胜昔十倍,气象为之一新。俞九渊徜徉其间,感慨万千。

    周义山听说师兄来了,顿时陷入两难,他的本意,自然避而不见,然而这么做未免太失礼。白衣先生急中生智,吩咐弟子请客人到书房叙话。待其走近,他在房内开始朗声念书:“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俞九渊听罢,大笑道:“受教!受教!”冲房门拱了拱手,飘然而去,面上并无一丝不豫。世人由此论定二贤之高下。

    俞九渊生性旷达,不以周义山的讽刺为意,换作他人,难免耿耿于怀。周义山与周远山同宗、同辈,不过前者是败落的旁支,后者则为嫡传。待周义山成名,有人劝他认祖归宗,他坚决不从,理由是他的祖上本为诗书世家,现在的周家沦于商贾之流,士农工商四民者,他是士,周家是商,岂能以高贵而屈下贱?这话传到周远山耳中,恨得牙痒痒,怒斥腐儒误国,更甚奸臣。二人由是不睦。

    转眼便到辛亥年。武昌首义,四方响应。鹅城的革命党人与开明士绅闻风而动,成立保安会,筹备光复事宜。不想事到临头,却分作两派,一派主张立即光复;一派建议观望,待上海、杭州确定光复,再来举事,更为稳妥。后一派中,却也不乏党人,他们的保守,美其名曰“纪律”。两派争执数日,僵持不决。

    11月5日,保安会举行第一次正式会议。俞九渊受邀出席。座中百人,论资历,论名望,论见闻,他都是首屈一指,故被请到最尊贵的位置。会议一如既往,双方口沸目赤,各执一词,迟迟无果。请俞九渊发言,他冲力主暂缓光复的一派冷笑道:尔等貌似老成持重,实则优柔寡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随之霍然起身,拍桌大呼: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好男儿,随我来!

    俞九渊这一喊,全场鼎沸。激进一派自然大喜,纷纷鼓噪响应,保守一派慑于其凛凛声威,竟无人挺身抗议。以至参会诸公,十之七八,都随俞九渊大步流星走出会场。场外早有准备,有人扶俞九渊上白马,将旗帜交到他手上。俞九渊本极魁伟,骑在马上,更见轩昂,紫袍长髯,状若天神。在众人的仰望之下,他清了清嗓门,振臂高喊:“上海杭州光复!革命军来了!”纵马直奔市区,一路呼声雷动,应者云集。顷刻之间,街巷挂满白旗,鹅城就此光复。

    前一日,上海光复;同一天,杭州光复。后来俞九渊与陈飞龙翁婿二人谈及此节,皆壮怀激烈,久久不能平复。俞九渊说:贤婿凌晨在杭州起义,老夫上午在鹅城举旗,一日之内,克复二城,彼此却不知情,肝胆相照,声应气求,正在冥冥之中,看来清廷不亡,是无天理!

    鹅城世风固然开通,终究还有一些人,对朝廷赤胆忠心,眼见王朝倾覆,心有不甘,遂在光复次日,群集于鹅岭书院门口,请白衣先生下山主事。周义山听到学生禀告,仰头思量了片刻,却不出面应对,只是吩咐学生,到后山摘一筐熟透了的柿子,放在书院门口。来者见此情状,面面相觑,有人猜测:柿通势,柿子生而熟,熟而腐,天道循环,不可逆转。白衣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顺势而为,勿要逆天违理。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了一阵,便四散而去。

    周义山教人顺势,自己却选择逆流。光复之后,鹅城人纷纷剪辫,唯独周义山的辫子,飘扬如故,他不剪,谁也不敢强迫。都督府推行新学制,改山长为院长,照旧聘请周义山,他却不接委任状,把印一挂,回到白衣巷,闭门著书。此后三十年,非有要事,几乎足不出户。

    鹅岭书院院长一职,就此空缺。然而在学子心中,院长还是白衣先生,白衣巷的青灯,与鹅岭相距十余里,却照亮了书院的清夜。陈飞龙和俞婉莹成婚不久,俞九渊携他们到鹅岭墓园祭祖,回程途经书院,虽已近午,学子脸上依稀朝气蓬勃,走出一里地,书声琅琅,不绝于耳。俞九渊驻足喟叹:我不如周义山!

    改朝换代以后,俞九渊与周义山再无往来。1922年底,俞九渊无疾而终,卧病在床的周义山遣人送来挽联。陈飞龙接在手中,心中忐忑,生怕白衣先生笔下过苛,令俞府难堪。打开挽联,但见一手魏碑,刚直之气溢于纸面:

    白发归江海

    丹心照汗青

    俞家的墓园,位于鹅岭南侧。1924年后,陈飞龙每年至少要去三次:清明、俞婉莹的忌日和俞九渊的忌日。俞九渊去世五周年,陈飞龙梦见与岳父对弈,狂风卷过棋盘,天地瞬间变暗,他遽然惊醒,再难入眠,于是一早便去给俞九渊扫墓。不想有人更早,一个佝偻的背影伫立在墓碑之前,寂然无声。冷风如刀,白发萧然,青衫寥落,愈发显得其人瘦骨嶙嶙。听见陈飞龙的脚步声,此人并不回头,缓缓绕过坟茔,隐没于衰草之中。陈飞龙暗想,这定是岳父的旧识,岳父交游遍天下,不乏奇人异士,此人不愿与他见面,想来别有情由。

    1932年,在鹅岭书院开学典礼之上,周义山被周远山气走,陈飞龙遥望白衣先生远去的背影,忽觉似曾相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自负,然而终究不敢确认五年前在俞九渊墓前那位孤寂的吊客便是周义山。

    1937年秋,日军轰炸鹅城,周家受难最重,矗立百年的宗祠,被炸塌了一大半。经此一劫,周远山决意率家族西迁。这个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白衣巷,已经两年没有出门的周义山,在学生的搀扶之下,来到周远山的府邸,用手杖砸门,叫周大老板出来说话。

    鹅城人终于见识了白衣先生的火气。当然不比村妇骂街,周义山的措辞十分考究,若非声色俱厉,则如夫子布道一般。他一口一个“懦夫”,怒斥周远山不思复仇,反做逃兵,祖宗有灵,何以瞑目。他说此行目的,便是要以伯夷之风,使懦夫立志。

    周远山这些天来一直心慌意乱,每晚只能睡一个时辰,此刻更是气急败坏,则一口一个“腐儒”反诘周义山:伯夷义不食周粟,你待如何?

    周义山回到白衣巷,开始绝食,五日后而殁。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答: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年底,二贤祠落成,毗邻鹅岭书院。由陈飞龙出资,吴玉堂经办。

    后来,陈飞龙为了逃避秋原平三郎的纠缠,不得不东躲西藏,有时跑到二贤祠,一坐就是半天。堂上两尊塑像,栩栩如生,俞九渊威严,周义山清癯。陈飞龙想,假如岳父在世,处在他的位置,恐怕不会这般仓皇,以其无所顾忌的脾性,说不定便与秋原合作,再把赚来的钱,投入抗日。岳父傲睨万物,超迈俗流,视名节、物议如粪土,此等旷达胸襟,实在可望而不可即;相比之下,固执、迂阔的白衣先生,让他感觉更近一些。

    有一天陈飞龙在二贤祠枯坐,不料秋原跟踪而至。他心头极是惶恐,秋原对鹅城古今了如指掌,必定晓得周义山绝食而死的由来,倘因他的拒绝合作而迁怒于二贤祠,后果不堪设想。然而,秋原自进入祠堂,始终毕恭毕敬,向塑像深深鞠躬之后,轻声邀陈飞龙到外面说话,以免惊动二贤的英灵。

    二贤祠毁于196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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