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均无藏书癖,“善本”是任务的代称,“南京”则表示重大。南京之于他们,并不仅仅是沦陷的故都,还埋藏了陈飞龙的壮志与吴玉堂的青春。
1920年,18岁的皖南少年吴玉堂考取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数学系,因病推迟一年入学。两年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正式并入国立东南大学。再过两年,吴玉堂毕业留校担任助教。此后,国立东南大学不断更名,直到1928年才确定为国立中央大学。这一年,吴玉堂加入国民党。
1931年秋,因卷入中央大学校长更易风波,吴玉堂被迫离职,以至辞别南京。十年一觉,从此金陵成残梦。他辗转来到鹅城,受聘鹅岭书院教务长。这不完全是贬谪。吴玉堂此行,怀有秘密使命:戴笠交给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写信人名蒋中正。他的任务之一,即与一位原名陈进宝、现名陈飞龙的商人联络,邀其从政,为党国效力。
陈进宝是康城人,祖籍却在鹅城。其父年幼之时,被族人卖到康城,给一位无力生育的茶叶商传承香火。如陈石的家族史残篇所记,商人一见此子,极是欢心,眼前这五岁孩童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举止乖巧,眼神灵动,全然不似农家子弟,遂请族中耆宿赐名“玉山”。陈石文中,则敬称“玉山公”。
陈玉山早慧,五岁便已记事。他知道自己因家贫而被卖,却不怨狠心的父母,反而愈发思念他们。偏偏茶叶商一家人对他极好,视若己出,因而他对亲生父母的思念,只能淤积心底,日久而成心结,此生无法解脱。终日郁郁的他,只活了二十三岁,好在死前给陈家留下了一颗种子。
陈进宝二岁,父亲病逝;五岁,母亲欲改嫁而不得,为族中流言所迫,投水自尽。年迈的祖父抚养他至十四岁,有一天晚上,在祖宗牌位之前,向他交代了诸般后事,含笑而去,享年七十有三。这岁数,在当时,可谓喜丧。自此陈进宝孤身一人,再无牵挂。
这一年是1905年。年底,陈进宝入读徐锡麟、陶成章等为培育革命力量而创办的大通师范学堂。“击剑尽樽酒,读书贪夜灯。”大通两年,他不仅长成了轩昂男儿,而且学书学剑,文武双全。此间,徐锡麟去安徽运动革命,鉴湖女侠接任督办(校长),陈进宝受其言传身教,就此投身革命。
女侠听说了陈进宝的凄凉身世,怜其孤苦,除了传授革命思想,对其日常生活亦是关怀备至,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俨然慈母之于稚儿。她知陈进宝之父来自鹅城,便为其讲述鹅城风物。鹅湖之水,鹅岭之风,令陈进宝神往不已。有一次女侠开玩笑,说陈进宝的名字俗不可耐,加官晋爵,招财进宝,哪像一个革命者呢,建议他改名陈飞龙,取“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意,陈进宝当即应诺。
陈进宝的同时代人,为革命更名者,所在多有。如他钦佩的蔡锷,原名蔡艮寅,有感于“自立军”起义失败,唐才常等师友蒙难,遂改名“锷”,砥砺锋锷,流血救民。他还听过一种说法,称蔡锷的名和字,系其师梁启超所取,“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是勉励蔡锷在艰苦之中涵养节操。联系自身经历,他更愿意相信这个毫无来由的传说。
1907年7月中旬,女侠被捕并就义。被捕前夕,女侠本可逃亡,却选择慷慨赴死。正如谭嗣同认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女侠则认为各国革命无不从流血而成。“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诗如誓言,字字千钧。
陈进宝有意陪女侠一同赴难,为女侠喝止,令同学将其架走。随众人疏散之后,他并未返乡,而潜藏于城中,亲见女侠在轩亭口被处斩。那日女侠白衫玄裤,神色自若,临刑之时不作一声,只是默默注视围观的乡人。此刻陈进宝不再激愤,心中仿佛有莲花盛开,女侠的死亡如凤凰涅槃,这不是终结,而是开端。
法场边缘,陈进宝意识到一己之力的微弱。他回到故乡,变卖家产,与大通学堂的两位同学一道去日本学习军事。三年后,自觉有所成,堪当万人敌,回国参加杭州新军,在军中联络同道,密谋起义。
1911年11月5日凌晨,革命党举义,光复杭州。义军分作两块,一是由各地会党组成的百人敢死队,蒋志清担任总指挥,张伯岐、王金发等为队长;二是新军八十一标、八十二标官兵,陈进宝隶属后者第三营。按计划,敢死队突前,新军随后。不想战役打响,陈进宝竟越过敢死队,手持炸弹,冲锋在前,亲手抓获浙江巡抚增韫。蒋志清大呼“勇哉”,克复之后,把他带到上海,引荐给沪军都督陈其美。
掐指算来,陈进宝追随陈其美仅两月。不过这两个月,令他眼界大开。在上海和南京,他参与警卫工作,得以近距离观察那些大名鼎鼎的革命领袖。在他看来,孙中山是一个矛盾体:其身上既有理想主义的一面,也有功利主义的一面;既讲原则,也好权术。他对孙中山的人格持保留态度,不过非常佩服其口才和反应。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抵达上海。陈进宝陪同陈其美,到码头迎接。当时报纸纷传孙中山携带巨款回国,遂有记者追问具体金额。孙中山不假思索,答道:“予不名一钱也,所带回者,革命之精神耳!”这一幕令陈进宝念念不忘。后来他教训自负的陈勿用:什么叫捷才?这才叫捷才!
革命党内部,黄兴以军事见长。然而在军校毕业的陈进宝眼里,黄兴的军事才能相当平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武昌起义爆发之后,黄兴去武汉指挥民军与清军作战,败笔连连,败后负气而辞职,更不足取法。黄兴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在其德行,他是革命党中罕见的忠厚长者,当得起“刚毅木讷近仁”这句古训。陈进宝当值期间,只要遇见黄兴,这位大元帅都会主动和他寒暄,拍拍他的肩膀,问军装能否御寒。
陈进宝认为,革命党领袖之中,若论实行家,或曰干才,首推宋教仁和陈其美。相形之下,宋教仁温雅,陈其美阴鸷;宋教仁有君子之风,陈其美则属枭雄。君子与枭雄之别,不在目标,而在手段。陈其美豪迈果决,敢于任事,行事却不择手段,我行我素,不计毁誉。时值乱世,倘按君子的规矩来,只怕寸步难移,陈进宝想到这里,便能体谅陈其美。不过彼时他无法想见,他所暗自比较的宋、陈二人,竟殊途而同归:皆死于刺杀。
当时南方有一种舆论风气,号称革命军兴,风潮激荡,天下大势,尽在一击,不必与袁世凯和谈,而当挥师北进,直捣黄龙。陈进宝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斥为祸国之论。他与同志分析,对革命军而言,最大的力量在于形势,单论军力,有三大难题:一是兵多而不精;二是将广而不和,且缺乏帅才;三是军费无着。财政问题,始终困扰革命党。譬如孙中山从海外归来,舆论最关注的便是他带回多少钱。安徽都督孙毓筠派专使来南京,说军饷奇缺,要求拨给二十万元,孙中山照准,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胡汉民,在陈进宝的护卫之下,手持批条到财政部取款,却见库中仅存十洋。革命军的三大劣势,恰恰是袁世凯的三大优势,这一对照,怎么开战?所谓“士气可用”,不啻自欺欺人之谈,殊不知士气正是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只在毫厘之间。
1912年1月14日,陈其美派蒋志清和王竹卿刺杀陶成章于上海广慈医院。此事极为机密,待陈进宝知情,为时已晚。他跑到陈其美的办公室,面斥这位都督大人,并撕破军装,以示决裂。这不仅因为他与陶成章有旧,陶是他的师辈,更如他斥责陈其美的那样:革命未成,大敌当前,同道内讧,相煎何急?
上海滩沦为伤心之地,陈进宝一刻都不愿滞留,遂买了一张通往鹅城的船票。鹅城是他青春期最后的念想,他欲做一了断,从此彻底成人。
再回上海,则在四年后。1916年5月18日,陈其美被刺于上海法租界,临终长叹:“惜乎讨贼未成,身死小人之手,此为憾事!”已经是三家茶叶店老板的陈进宝,在鹅城读报,知悉噩耗,连夜乘船赶往沪上,找到蒋志清的寓所——陈其美死后,暴尸街头,正是蒋志清挺身而出,为其收尸,并设灵堂于家中。故人相见,无暇欢欣,灵堂内外,阴云密布,陈进宝拜祭旧主之后,与蒋志清匆匆叙了两句话,便被他使眼色劝离。返回鹅城的船上,陈飞龙一再感慨:蒋志清真是义士!蒋志清真是义士!江湖忽晴忽雨,窗外怒涛翻飞,他心中万马奔腾。十年生死两茫茫,这些故交,不是死于极刑,就是死于暗杀,竟无一善终。当年诸人,如今唯有他和蒋志清苟活于世。
1912年初的一个冬日,陈进宝抵达鹅城,原意只是“到此一游”。在城区闲逛了两天,他登上西郊的鹅岭山巅,于彻骨寒风之中,独坐半日,感今思昔。直至暮色苍茫,远方的鹅城从繁华转而萧条,山腰的天灵寺钟声与炊烟一道升起,他若有所悟,心间豁然开朗。
陈进宝就此留在了鹅城,同时正式更名陈飞龙。
陈飞龙行伍出身,杀伐果断,一旦决意居留,便开始筹谋生计。恰巧客栈一侧有一家茶叶店挂牌转让。他看到广告,不由大笑。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正不知去往何方,祖籍挽留了他;他正为生计愁肠百结,祖业摆在了面前。说起来,他懂行的生意,除了军火,就是茶叶。于是他向苍天拜了三拜,倾尽积蓄,盘下了这两间茶叶店。
此后两年,陈飞龙的茶叶店生意都不好不坏,利润除了交房租,仅能糊口。两年来他添置的唯一家当,便是一副永昌云子。平日生意清淡,他便摊开棋盘,独自打谱。黑白子偶尔撞在一处,传入他耳中的却是铁马金戈之音。
有一老者从门口路过,向店里瞥了一眼,忽然驻足,缓缓踱进来。其人身材魁伟,走进逼仄的茶叶店,阴影便遮住了大半块棋盘。陈飞龙抬头笑了笑,继续落子。老者默观半晌,道:棋力不俗。随后叹了口气:可惜这副棋是赝品。
陈飞龙笑答:您看我像买得起正品的人么?
老者也笑。他趁陈飞龙起身给他搬凳子的间隙,打量这个年轻人,见他身量不高,却英气勃勃;衣衫虽旧,却不显寒酸,随口吟道:
钓鱼船上听吹笛,煨芋炉头看下棋。
时值初冬,陈飞龙在店里架了一只小火炉,聊以取暖,同时烤芋艿当午饭。炉火黯淡,芋艿如鸡蛋,小到令人心疼。
老人自报家门,姓俞,名九渊,让陈飞龙管他叫老俞。陈飞龙连道不敢不敢。他来鹅城不足两年,交游有限,却也听过俞九渊的大名。此人名列鹅城二贤,世家子弟,少负才名,中过进士,做过县官,后来入张之洞幕府。辛亥年鹅城光复,他是领袖之一,功成身退,高卧东山,清风峻节,举世钦敬。令陈飞龙诧异的是,他本以为俞九渊该是一个斯文儒者,不想形貌如此威猛,双目如电,紫髯绕胸,浑似风尘三侠之首的虬髯客。
俞九渊的到来,如一道苍劲的闪电,照亮了陈飞龙灰暗的生活。二人结识之后,常在茶叶店下棋,反正这不耽误生意。陈飞龙十七岁学棋,师傅是他在日本军校的同窗好友秋原平太郎。毕业之时,他的棋力已经超越秋原,甚至横扫军校无敌手。然而在俞九渊面前,他感觉手中的棋子比沙袋还要沉重,自己变回了那个刚刚入门的少年。后来他才知道,俞九渊的围棋段数,已经是国手级别。
虽然技不如人,陈飞龙却不气馁,每局都坚持到底,从不推枰认负。周旋一月,俞九渊让子,便不敢超过三个,否则即便取胜,却也辛苦异常。弈后闲谈,他逐渐了解这个茶叶店老板的身世,起初惊奇,转而欣赏。那年春节前夕,他亲自下帖,盛情邀请陈飞龙去他府上吃年夜饭。
俞九渊发妻早逝,两子皆已成家,在京沪独立门户,随他回鹅城的除了两个侍妾,唯余幼女俞婉莹。他为人通达,不拘礼法,而且喜欢热闹,见陈飞龙来了,忙叫丫鬟请出如夫人和小姐,共处一桌。
后来俞婉莹问陈飞龙,对她第一印象如何。陈飞龙答:林黛玉。俞婉莹便拿眉笔往他身上乱涂。不过,那年除夕,当俞婉莹被两个丫鬟从后堂搀出,那弱不胜衣的模样,陈飞龙竟不敢看第二眼。他纳闷了好一阵:俞先生这等猛人,怎么生出如此娇弱的女儿?随之哑然失笑:难不成俞先生要生出一个武则天来?
饭桌之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陈飞龙与俞婉莹的目光碰到一起,旋即分开。陈飞龙赶紧低头喝酒。如夫人周氏出身风尘,性情奔放,善于逢场作戏,于是重重咳了一声。两个年轻人大窘,陈飞龙喝酒上脸,便于遮掩;俞婉莹玉面羞红,粉颈低垂,不过陈飞龙觉得这样的俞小姐才好看,连鼻翼边上的雀斑都生动起来,此前未免素净了些。
那夜一过,陈飞龙二十三岁;俞婉莹二十岁,搁在当时,已经是老姑娘。
1914年春,俞九渊携全家到鹅湖踏青,叫上了陈飞龙。兴尽而返的当晚,俞九渊邀陈飞龙在书房品茗,正式提亲。他并不隐晦女儿的病史。俞婉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这是一种胎里病,已经折磨她二十年。中医西医看过无数,皆束手无策,除了静养,别无他法。曾有医生委婉提醒,俞婉莹不宜婚嫁,一旦嫁人,切忌生育。城隍庙的谢瞎子则断言,俞婉莹寿止于三十。
俞九渊感叹:老夫年近六十,早已看淡生死,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唯一牵挂,便是此女。与阁下交往日久,方知古人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为何意,今欲将小女托付于阁下,只恐小女体弱,不能为陈家传承香火,反成累赘……
陈飞龙静静听完,肃然道:两情相悦,岂在传宗接代!
俞九渊大喜,起身长笑:贤契此语,可入《世说》。他本来想说“贤婿”,话到嘴边,才觉得有点得意忘形。
父亲的问题解决了,女儿的问题接踵而至。俞九渊令周氏去后院知会俞婉莹一声,一同欢喜,不想周氏姗姗归来,带回一句话:小姐说了,要考陈君一题,若是答不上来,这门亲事,就得斟酌一下。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陈飞龙只能硬起头皮,道:请俞小姐出题。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周氏再次回转,手执一纸,墨迹未干。她对陈飞龙说:小姐请陈君回答,这首词的作者是谁。
陈飞龙瞬间头大如斗。他虽号称文武全才,却是相比同侪而言,行伍当中,能读两卷兵书,能写两笔文章,便可以儒将自期。俞九渊一代贤者,号称“倚马千言”,俞婉莹为其所教,素有才女之名,如果故意找一首生僻的诗词,他如何答得上来呢?
俞九渊端坐品茶,笑而不语。他深知女儿的性情和心思,对眼前这个英姿焕发、襟怀磊落的青年,女儿十分中意,并不因其落魄市井而有丝毫看轻,所以此举绝非刁难,倘如他所料,这一题考的不是知识,而是智力。与陈飞龙对弈百局,他对此人的临场反应极具信心。
半纸清秀的小楷,是一首《菩萨蛮》:
霜天不管青山瘦,轻云浅拂修眉皱。烟树隔潇湘,隔帆吹异香。
影残春恨小,淡墨敧斜倒。无处著消愁,笛寒人倚楼。
陈飞龙默读两遍,脑中灵光一现,福至心灵。他竭力掩饰心底的欢悦,俯身写下答案:俞女史。
亲事遂成。
结婚之后,喜气充盈。俞婉莹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她本是瘦削的瓜子脸,不出一年,变成了圆脸。陈飞龙赞她福相,并一再感慨自己祖坟冒出了青烟,才捡到俞婉莹这样的宝贝,妻子不仅才貌双全,而且通情达理,事事为他着想。譬如除了丰厚的嫁妆,俞九渊还准备了一大笔钱,赠与陈飞龙做生意,却为俞婉莹提前谢绝,她宁可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供陈飞龙投资。
陈飞龙从俞家得来的最大财富,则是知识。他从俞婉莹学文辞,从俞九渊学经史,与两位老师朝夕相处,自此学力日进。眼界一开,做生意便容易多了。
俞九渊与文廷式是老朋友,文廷式说过:“黄山谷尝取兵家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二语,以为有如此劲悍,而后可以读书。”“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是孙武子的话,黄庭坚之言出自《与王子予书》:“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策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节,皆迎刃而解也。”因陈飞龙熟读兵书,俞九渊指点读书之法,遂以老友之言为例。陈飞龙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不仅以兵法读书,还以兵法经商,捷报频传,斩获无算。到儿子陈勿用出生那年,他已经占据了鹅城茶叶市场的三成份额,仅次于周家,周家掌门周远山纵然接连三次打退陈飞龙的挑战,却也感到霸主地位岌岌可危。
陈勿用生于1924年。1922年底,俞九渊去世。死亡猝然降临,毫无征兆。俞九渊身强体壮,百病不侵,食量惊人,每餐无酒不欢,无肉不欢。那一晚他由另一位如夫人庞氏侍寝,庞氏半夜起来方便,不慎碰到了俞九渊的脸,触手一阵冰凉,再探鼻孔,生息全无。
俞九渊死后,两个儿子回鹅城奔丧。长子在北京做官,接人待物,宅心仁厚,在其主持之下,将俞九渊遗留的家产分作三份,最大一份留给了小妹俞婉莹。次子在上海洋行做事,不免有些市侩气,尽管他与俞婉莹感情甚笃,酒后还是发起了牢骚:一是妹夫陈飞龙出身卑贱,不配俞家显赫的门第;二是他们两个人并无后代,要那么多家产作甚。这番醉话引起的风波,虽以二哥酒醒道歉收场,却像刺一样,挑起了在俞婉莹心底潜伏已久的阴影。
遵照医嘱,这些年来,俞婉莹一直不敢生育。对此陈飞龙毫不介怀,她却常感愧疚。曾与父亲商议,给陈飞龙纳妾,俞九渊自然赞同,他自己前后共娶了四房姨太太,堪为模范,而且他早作如是想,只是顾及女儿的颜面,不好意思去提。然而,当俞婉莹将此事说与陈飞龙听,陈飞龙勃然大怒,当即拂袖而去。她犹不死心,问陪嫁过来的两个丫鬟,是否愿意给姑爷做妾,丫鬟皆言:但凭小姐做主。不过俞婉莹知道,以陈飞龙的脾气,此事压根不必开口,于是她使出巧计,在陈飞龙的酒里下春药,待药效发作,便令丫鬟侍寝。不想陈飞龙在军中练就了超强的自制力,察觉药力之后,竟不上床,径直奔向花园的池塘,跳入水中。时值深秋,导致他大病一场。从此俞氏父女再也不提纳妾之事。
被二哥的牢骚触动了心结,俞婉莹决定,要为陈飞龙生一个孩子,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结发十年,在爱情的滋养之下,她的体质已经与常人无异。为了说服陈飞龙,她遍请医生诊脉,结果十分乐观,只有华美医院的西医顾思远表示忧虑,认为俞婉莹的心脏病如潜伏的猛兽,病根未除,不宜生产。
1923年夏天,俞婉莹怀孕。1924年春节后不久,大腹便便的俞婉莹在花园散步,被花枝挂住了衣袖,用力一挣,忽觉心悸,回到房中,浑身颤抖,送往华美医院的途中,已经陷入昏迷。
顾思远亲自主刀。他从手术室出来,满头汗水,冲同样满头汗水的陈飞龙摇了摇头,黯然道:抱歉,只能保一个。
陈飞龙颓然坐地。从手术室传来婴儿的啼哭微不可闻,却如早春的雷霆,劈开了他的心脏。
此前一刻,俞婉莹难产而死,时年三十。
悲伤之余,陈飞龙给新生儿取名陈潜,字勿用。
俞婉莹小名浅儿。
陈飞龙用木板和钉子把他和俞婉莹的卧室房门牢牢封死。1924年2月以后,阳光再也没有照进这个盛满了回忆的房间。
养育儿子,非但不能消解反而愈发加剧陈飞龙对妻子的思念,于是他把更多精力投到生意上来,一改往日“扎硬寨,打死仗”(曾国藩的兵法)的稳健,在茶叶市场频频出击,一着狠似一着,逼得老对手周远山手忙脚乱,疲于奔命,后来竟遣人探视陈飞龙,看看他是不是疯了。使者回报:陈飞龙左手围棋,右手黄酒,一语不发,一脸木然。
周远山想,这厮不是疯了,而是痴了。
就是这个在抑郁与疯狂边缘挣扎的陈飞龙,这个被周远山斥为“亡命徒”的陈飞龙,短短数年时间,把生意从茶叶扩展到粮食、运输,还办起了钱庄。他在鹅城商界的实力,隐然与周远山分庭抗礼,从态势上讲,甚至更胜一筹。所以在1932年底,吴玉堂来到鹅城,凭借国民党大佬的介绍信,左右斡旋,劝两家和解,周远山喜不自胜,姿态更为主动,表面上看,他是给大佬和吴玉堂面子,实则他心里明白,这是基于对陈飞龙的恐惧,再斗下去,他怕会一败涂地。
吴玉堂拿了两封信,还有一封给陈飞龙。待陈飞龙展信,劈头读到“进宝我兄”的字样,不禁凄然泪下。
信中谈及杭州光复之役、陈其美之死……有感于历历往事,当吴玉堂提出,请他与周远山言和,一统鹅城商界,为党国安内攘外筹备军费,他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再请他接受信中的邀请,加入国民党,到南京觐见领袖,他则以妻子早死、儿子尚幼为由,断然拒绝。吴玉堂不敢强求,便如戴笠所嘱,以客卿待陈飞龙。此后十年,二人屡有合作,相处甚欢。单单陈飞龙捐献的军费,即不下百万,而且他不肯居功,不愿扬名,谢绝了党国的公开嘉奖,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上报祖国,下酬故交,尽国民与朋友的本分而已。
然而大敌当前,国家贫弱,陈飞龙日渐消沉。一腔郁愤,无处化解,唯有借酒消愁。抗战全面爆发之后,他找吴玉堂喝酒的次数逐渐增多。吴玉堂固然博学,论及军事,不过纸上谈兵,在行家面前,只能藏拙,于是酒局沦为陈飞龙的一言堂。说到“以空间换时间”的抗战策略,陈飞龙深以为然,还补充了一句:以勇气换耐心。他道:蒋公以刚毅著称,坚忍一心,庄敬自强,足可抗战到底,只是这一策略,如何说服民众,这是一个问题;民众的耐心不比蒋公,能坚持多久,也是一个问题……问题一多,变数就大了。说到底,他并不看好这场战争的结局。然而,悲观归悲观,他告诉吴玉堂:苟利国家,生死以之,纵使杀身成仁,必与倭贼周旋到底!
吴玉堂唯唯。
1941年,鹅城沦陷。陈飞龙本欲追随周远山,远赴西南,为吴玉堂劝止。理由是鹅城大好基业,怎能忍心丢弃,听说周远山在万县办厂,诸事不顺,还不如留守故地,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犹有可为。陈飞龙被说服了,却担忧这一番苦心,不为外人谅解。吴玉堂大笑:我辈行事,但问本心,何惧人言?
吴玉堂劝陈飞龙留下,原因还有一个:日军在鹅城的负责人之一秋原平三郎,是陈飞龙的故人。当年陈飞龙到日本学军事,与同学秋原平太郎交好,曾去他广岛的家中做客,见过不足十岁的三郎一面。三郎少年所学,皆由太郎传授,故对长兄亦步亦趋,见长兄推举当时还叫陈进宝的陈飞龙,便牢牢记住了这个支那人。1941年,他到鹅城,首先敲响了陈飞龙家的门。
陈飞龙依旧住在俞九渊的府第,连俞府的牌匾都一如其故。他把秋原平三郎让进客厅,好生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中年人,比他的老同学略高,相貌却酷似,一样的浓眉深目,双颊消瘦。他想起十六岁赴日求学,独在异乡,备受秋原平太郎照拂,可叹老友英年早逝,幽明永隔,今与其弟对坐,两人的祖国正在交战……抚今思昔,不由神伤。
秋原平三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长兄曾告诉他,陈君性情中人,重然诺而轻生死,可谋大事。今日一见,他愈发钦佩长兄的知人之明。由此深化了一个念头:务必要引陈飞龙为己用。
此番只是叙旧。三天后,他携重礼,再登俞府,请陈飞龙出山,鹅城财政、工商、粮食三局局长,任选其一,陈飞龙不假辞色,直接拒绝。他不甘罢休,自此每隔数日,便来俞府敦请。陈飞龙烦透了,加上外间物议汹汹,疑其与日人勾结,后来干脆闭门不纳,宁可得罪秋原。
秋原曾提议,陈君若不愿在鹅城为官,可去康城就任。陈飞龙引古人之言,冷然答道:吾乡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秋原不仅不生气,反而抚掌赞叹。陈飞龙对他愈是倨傲、冷淡,他愈是佩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豪杰之士,他身边的那些支那人,卑躬屈膝,胁肩谄笑,只能以猪狗视之。
秋原这般敬重陈飞龙,只是特例。对待鹅城百姓,他心狠手辣,血债累累,以致才到鹅城三月,便激起了吴玉堂的杀心。
1941年秋,吴玉堂精心策划了一场针对秋原的刺杀行动,代号“猎鹰”,可惜误中副车,秋原毫发无损,反而赔上了三名国民党骨干。这一下打草惊蛇,秋原从此深居简出,出门至少有两队宪兵护卫,吴玉堂再难找到下手的机会。所以当吴玉堂听说了江大道、陈勿用、周渝的行刺计划,心中暗喜:引蛇出洞的机会来了!在清风茶室坐定,他向陈飞龙坦言,欲以此三人为饵,并请陈飞龙作钩,把秋原诱出宪兵司令部,一举格杀。
吴玉堂工于心计,谋略深远,善于布局,到鹅城十年,他已经把棋子布满四面八方,上至日军机关,下至南门窑子,都潜伏了他的暗线。这一回,他谋划的是连环计:第一步,派人告密,主动把江大道等送进秋原的罗网。以秋原的多疑,自然不会相信行刺计划出自这三个毛头小子之手,幕后必有主谋,在未获主谋之前,江大道三人估计会受一番皮肉之苦,不过性命无忧。陈飞龙点头道:不吃苦头,不能成器。
第二步,这三人被捕之时,陈飞龙不能在鹅城。吴玉堂建议:陈飞龙提前两天出城巡视茶山,以示与此事无关;被捕之后,书院会派人到陈家通知,陈家的仆役则会出城寻找陈飞龙,请他回来营救少爷,这一切都不必隐瞒日本人,甚至有意让秋原知情;陈飞龙赶回鹅城的时间,最好控制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将直奔宪兵司令部,找秋原交涉,保儿子出狱;秋原不会轻易放人,而当借此机会,与陈飞龙谈条件,请他出山为日本人做事;陈飞龙救子心切,则以无可奈何的姿态,答应秋原的要挟,然后请他到松鹤楼喝酒,一为赔罪,二表感谢。
陈飞龙问:为什么要去松鹤楼?话一出口,他便猜到了答案。
吴玉堂呵呵而笑:杀手小武,系松鹤楼的伙计,已经潜伏三年,绝无破绽,此人擅使飞刀,百发百中。他叮嘱陈飞龙,务必点一道烤全羊,这是松鹤楼的招牌菜,此菜一上,便是动手信号。
见陈飞龙陷入沉思,吴玉堂道:小武的飞刀,将会留一把在陈老板身上,当然不会伤及要害,这一刀,足以使陈老板在日本人面前洗清嫌疑。
陈飞龙笑道:如果年轻三十岁,小武的飞刀,未必能留在老夫身上!
吴玉堂心头凛然,旋即起身,向陈飞龙深深一揖。
这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吴玉堂不愧神算子,翌日事态的进展,皆落入他的预算,而且他还是低估了秋原对陈飞龙的渴慕程度。当陈飞龙一脸苦涩,同意为日本人效劳,出任鹅城工商局长,并重组鹅城商会,秋原大喜过望,抓住陈飞龙的手,大叫今晚不醉不归,于是松鹤楼的晚宴,竟成了秋原做东。
当然,秋原不愧老牌特务,虽然兴奋,但还是留了一手。他表示,陈勿用等行刺一事,可以既往不咎,不过陈勿用暂时不能出狱,得受拘捕十天,军有军法,他不敢徇私。同时他向陈飞龙保证:令公子在我这里,就像在家一样,若有慢待,唯我是问。话已至此,陈飞龙只能一再致谢。
变故出在了最后关头。松鹤楼上,两人足喝了一个时辰,十斤装的女儿红即将见底。陈飞龙为了麻痹秋原,遂与他大谈日本文化和风物,甚至唱起了日本军校的军歌,秋原时而笑逐颜开,时而泪如泉涌。待烤全羊端上来,陈飞龙判断,秋原已喝到七成醉。
然而那个年轻的伙计把烤全羊搁在桌上,转身即走,绷直了脊背的陈飞龙满头雾水。秋原丝毫不觉有异,伸手掰了只香气四溢的羊腿,递给正在吟咏松尾芭蕉俳句“昔日雄关今不见,秋风掠过竹桑田”的客人。三杯酒下肚,烤全羊便消失了一半。眼见良机将逝,陈飞龙决定自己动手。他抓过盘中的剔骨刀,作势要挑羊排,忽然手腕一扭,倒刺秋原的心脏。
秋原已经半醉,根本不及反应。可惜陈飞龙终究年过知命,不复当年之勇,这些年忙于商务,武术生疏了许多。这一刀凌厉犹在,准头稍偏,扎在了秋原左胸,入肉两寸,终难致命。
不待一脸愕然的秋原发出第二声惨叫,陈飞龙果断弃刀,抓起早已搁在桌边的黄酒坛,照秋原的脑袋砸去,这下砸个正着,瓷片与酒水纷飞,秋原满头鲜血,缓缓瘫倒在地上。
陈飞龙正要弯腰再补一刀,在外站岗的宪兵破门而入,枪声大作。
……
1946年底,陈勿用与周渝重逢于鹅城,谈及陈飞龙之死。陈勿用认为,父亲被吴玉堂这狗贼算计了,前天他特地去松鹤楼打听,这二十年来,店里都没有一个叫小武的伙计,就是说,吴玉堂并未安排杀手行刺秋原,而是逼陈飞龙出手。周渝不解:吴师怎么算准了叔父会出手?陈勿用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叫他吴师,随之惨笑:父亲毕竟不是外公那样的通人,他重视名节更甚于性命,既然答应为日本人效力,当夜一过,秋原必定大肆宣扬,令全城皆知,把父亲绑定于日本人的贼船之上,这么一来,汉奸的帽子岂不坐实了?父亲刺杀秋原,与吴狗贼无关,而是以死明志,唯有一死,世人才会相信,他与日本人只是虚与委蛇,而且这一死,他的口头承诺,日本人再无用处。
陈勿用却不知,陈飞龙之死,还有一个插曲。
话说那天下午,陈飞龙从茶山赶回,距离鹅城东门还有一公里,被一个戴墨镜、拄手杖的人拦住了汽车。他摇下车窗一看,原来是算命先生谢瞎子。
陈飞龙跳下车,拱手问:谢先生何事?谢瞎子答:想与陈老板手谈一局。陈飞龙道:我有要事,亟欲回城,改日再与先生切磋。谢瞎子举起手杖,指了指远方的鹅城:黑云压城城欲摧。
转身指了指陈飞龙的来路:海阔天高任尔飞。陈飞龙凝眉不语。谢瞎子一叹:痴儿竟尚未悟。遂让开道路。陈飞龙赶紧上车,吩咐司机往前开,心里却开始忐忑。谢瞎子是鹅城一怪,争议极大,有人斥之为骗子,有人誉之为半仙。陈飞龙不信占卦卜算,不过,一来俞九渊对谢瞎子甚是推崇,呼之为“奇儿”,二来谢瞎子竟算中了俞婉莹的寿命,令他悚然而惊。今天谢瞎子这番话,分明暗示鹅城将是死地,他不该进城。
进城之路并不颠簸,陈飞龙却如坐过山车一般。他默默复盘吴玉堂的计划,觉得并无明显漏洞,然而谢瞎子带来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凝成了一层阴霾,笼罩在车窗之上,使他的前程一片混沌。好在他是果决之人,眼见思量无果,索性横下心来。决断之际,汽车开到了拗花巷口,他抬头一瞥,俞九渊题写的“正谊国术馆”五个金色大字有如天风海雨扑入了眼帘。
“无我心……不动心……”馆主朱正谊正向徒弟说拳,见陈飞龙闯进来,赶忙抱拳寒暄,吩咐徒弟奉茶。陈飞龙一摆手,要来纸笔,草书一封,拜托朱正谊转交给陈勿用或吴玉堂。朱正谊认识他近三十年,从未见过这般仓皇的情状,不过只皱了皱眉,却不多问,拱手道:陈老板放心。
陈勿用读到父亲的这封信札,则在五年之后。陈飞龙成仁当晚,他获救出狱,独自远行西北,投奔顾思远大夫。早在1937年,顾思远与周远山先后离开鹅城,一个去西安,一个去万县。1946年底,陈勿用与顾思远之女顾英一道返回家乡。他去找吴玉堂讨说法,吴玉堂令人把这封代为保管了五年的书信交给他。信上的意思十分明白:陈飞龙写信之时,便准备慷慨赴死。
可惜此信未能流传下来。1957年,陈勿用将家藏的手稿、书信统统付之一炬,不留寸纸。除了他和吴玉堂,只有顾英看过,可惜她的记性,不比丈夫和儿子,等到老年,便只记得最后两句话:
吾少受鉴湖女侠之教,死生一视于义,为国捐躯,得其所哉。死生契阔,吾儿无须伤怀,当继余志,杀贼报国!
信末还有“又及”,令陈勿用将他与俞婉莹合葬于鹅岭俞家墓园。
可悲的是,陈飞龙的遗愿,终未达成。松鹤楼上,他欲与秋原同归于尽,不想秋原命大,昏迷数日,竟被抢救过来。那一刀刺中胃部,只是轻伤;那一酒坛倒是实在,砸裂了两块颅骨,导致右耳失聪。秋原机敏的头脑,就此短路,被迫退出特务工作,五年后,被中华民国国防部上海审判战犯军事法庭判处死刑。
趁秋原重伤、鹅城纷乱的间隙,吴玉堂与潜伏在日军监狱的看守里应外合,救出陈勿用和周渝,并在乱中抢回了陈飞龙的尸体,匆匆葬于青林湖西侧,不敢立碑,仅以草木标记。陈勿用回鹅城之后,吴玉堂托周渝转告陈飞龙之坟的大致方位和标志,然而陈勿用却遍寻无着。
1943年,青林湖决堤,湖水泛滥,方圆五里皆被淹没。待湖水退去,四周面目全非。
陈秋离曾在一篇谈死亡的文中感叹:陈飞龙作为儿子,不知父亲生于何处;陈勿用作为儿子,不知父亲埋在何处;他作为儿子,不知父亲魂归何处。他还说过一段往事:1980年代,他去南京参加诗会,与会的一位北方诗人自诩擅长玄术,跟他讲,你家祖坟埋在了风水宝地,所以才能出你这样的俊杰。他听罢,纵声狂笑,直至笑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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