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江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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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大道曾和腼腆的周渝开玩笑:“江家和周家一样,都是鹅城世家!”周渝笑而不语,知道他必有下文。“你家世代经商,我家世代杀猪,你家是商业世家,我家是屠夫世家!”众人哄堂大笑,陈勿用一把抓住江大道落满油渍的衣襟,怪叫道:“江屠,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

    江大道家的猪肉铺,开在鹅城城隍庙西头,号称百年老店,到他父亲手上,已经是第五代。这五代掌柜,都被唤作江屠夫,有时父子同台操刀,遂有“老江屠夫”与“小江屠夫”之分。

    江大道的父亲,从小江屠夫做起,待其成年,执掌柜台,娶妻生子,说什么都不愿子承父业。那时老江屠夫即江大道的爷爷还在世,手指正坐在地上啃猪蹄的胖小子,教训儿子:“你看看这臭小子,天生就是杀猪佬!”江屠夫不敢还嘴,心里却计较开来。

    江屠夫虽属杀猪屠狗之辈,处身卑贱,却心系家国。他不识字,天天买报纸(要知道那时报纸并不便宜,值一副猪下水),美其名曰包猪肉,实则拿给在街角摆摊算命的谢瞎子,谢瞎子读罢,则拣重要的新闻说与他听,他再说与顾客。因而他的猪肉铺前,最常见的声音不是讨价还价,而是民主君主之争、立宪专制之辩。街坊笑话他,说他猪鼻子插大葱,他也不恼,只是嘿嘿傻笑。

    有人见状,止住了街坊的嘲笑,告诉他们:什么叫“位卑未敢忘忧国”?江老板就是!什么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老板就是!……他冲江屠夫深深一揖,高声道:江老板堪称国士!然后长声吟道:市井有谁知国士?江屠夫依然一脸傻笑,心头却如煮沸的酸辣猪血汤般翻腾不已。他不知何谓国士,但是他知道,既然眼前这个人这般推许他,从此他再也不会受到街坊的讥嘲。

    此人即陈飞龙。

    陈飞龙好吃猪头肉,是江家猪肉铺的老客户。江大道九岁那年的一个晚上,江屠夫提上一大包卤好的猪头肉,牵起江大道的招风耳,叩响陈家门。他一口一个先生,请陈飞龙务必提携他的儿子。陈飞龙喜欢江屠夫的风骨,问他希望儿子将来做什么。江屠夫粗声答道:老子杀猪,儿子教书!陈飞龙乐了,道:小儿陈潜将入鹅岭书院读书,令郎可愿同去?学费包在兄弟身上。江屠夫大喜,忙按住东张西望的江大道,一起给陈飞龙磕头。

    江大道入读书院,却难改屠夫世家的本色。1938年中秋之夜,吴玉堂率江大道、陈勿用、周渝等学子登鹅岭,赏月色。这帮少年子弟登高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陈勿用率先说,他志在驱除倭寇,恢复中华,抗日不胜,誓不成家。众人纷纷响应。轮到江大道述志,他说自己并不想教书,而愿从军,一朝大权在握,必当宰割天下。吴玉堂手托下巴,嘿嘿笑道:“宰割”一词甚好,甚好。

    吴玉堂通相术,他说江大道面带猪相,心中嘹亮,看起来蠢笨,实则内心敞亮,胜于陈勿用之流。说起来,江家五代人,都是一副相貌:环眼、狮鼻、厚唇、短颈、大耳朵、大脑袋。尤其那一双耳朵,耳垂丰厚,有双耳垂肩之势,据说主大贵。

    陈勿用并不介意吴玉堂说江大道比他敞亮,在书院,他与江大道最为投契,尽管二人一个斯文,一个粗鲁;一个深沉,一个直爽。江大道钦佩陈勿用的才华,陈勿用则欣赏江大道的性情,就连那一身匪气,在陈勿用眼里,都成了豪放不羁。

    书院本不许饮酒,因江大道好酒,陈勿用便陪他犯忌。二人拉上周渝,夜登观星台,纵酒狂歌,逸兴横飞。正所谓:上高楼阁看星位,着白衣裳把剑行。

    彼时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诗词风靡全国,除了《送别》和《祖国歌》,陈勿用喜唱《金缕曲·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行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叹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江大道则好唱《满江红·民国肇造志感》: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一个激愤,一个豪壮,一样的慷慨悲歌,一样的意气飞扬。

    1942年初,江家的猪肉铺惨遭日本商会勒索,江屠夫气昏了头,竟跑到日本宪兵司令部讨还公道,被站岗的宪兵用枪托打成重伤,再加上那一口恶气憋在胸中,无处发泄,以致卧床不起。江大道请假回家,看护了一个月,眼见父亲的病情并无丝毫起色,愈发意难平,午夜回到书院,叫醒陈勿用与周渝,他要刺杀在鹅城为非作歹、罪恶滔天的日军特务机关长秋原平三郎,以报仇雪恨。

    晨曦将至,按分工,周渝回家偷枪,江大道和陈勿用匆匆赶到吴玉堂家,请他审查行刺计划:秋原每天都要驾车路过永定桥,因父亲的关系,陈勿用见过秋原两面,便由他出头,以禀告鹅岭书院学生动向为名,在桥头拦住秋原的汽车,只要秋原停车,探出头来,埋伏在一侧的江大道便举枪射击。

    在吴玉堂看来,这一计划不仅漏洞百出,譬如以秋原的机警,凭什么会在杂乱无序的永定桥头停车,听取陈勿用的报告;而且代价太大—诚然,江大道枪法出众,百步之内足可毙敌,问题是,即便杀死了秋原,江、陈二人如何能逃出宪兵的追击,结局难免两败俱伤。然而,吴玉堂城府极深,内心虽不置可否,面上却不动声色,不仅鼓励了江大道和陈勿用一番,还就计划补充了两个细节,如让江大道扮成菜农,手枪藏在竹笋堆里。当两位学生兴奋而去,吴玉堂暗暗盘算,谋划计中计。

    翌日一早,陈勿用和周渝来到江大道的寝室,正待出门,却被宪兵堵住了。江大道伸手掏枪,刺刀已经抵在了胸口,寒气直冲鼻孔,他连打了三个喷嚏。

    六辆三轮摩托一路飞驰,至永定桥转弯处,绑在第二辆摩托车上的江大道顺势一歪,气贯顶门,一头撞翻了左侧的宪兵,纵身跳入永定河。宪兵慌忙朝河里放枪,只击中了一条鱼,江大道早已不知去向。他水性极佳,虽然双手被绑,依然能在河底潜行,一口气游到了濠河。

    在鹅岭藏匿了两日,饥寒交迫的江大道摸黑来到吴玉堂家。他不知道,正是吴玉堂派人告密,导致计划被侦破,三人被抓捕。此刻吴玉堂满眼血丝,一脸憔悴,好像三五天都没睡觉。他告诉江大道:秋原重伤,鹅城大乱,日军四处抓人,此地不宜久留。随之伏案写信,令江大道投奔在江苏坚持敌后抗战的忠义救国军,他的一位同学在军中担任教导团团长。这正遂了江大道的心愿,于是鞠躬告别,并请吴师代为照顾他的父亲。

    他们都未想到,这是永诀。江大道投军之后,与吴玉堂一直保持联系。他性情豪迈,原是适合行伍,更兼一身武艺,勇冠全团,极得上司欢心,再加上吴玉堂推荐,团长关照,不出三年,便官居警卫连连长。

    抗战胜利,江大道再升一级,当上了副营长。随即接到军令,全团赴上海接收。这是令人眼红的美差。更令江大道高兴的是,团长准了他一个月的假,待接收完毕,他就回鹅城探亲。不承想,军队刚出苏北,便遭不明武装伏击,江大道率队殿后,乱军之中,被一记冷枪打落左耳耳垂,他大怒,不去包扎,反从树后跳出,向对方叫阵,随之而来的一枪,正中心脏,尚未送达医院,便告阵亡,死前大呼“不甘”。后来团长给吴玉堂写信,认为江大道不甘心的是,他没有死于所痛恨的日本人之手,反而倒在了同胞枪下。

    江大道至死不知,他的父亲早在三年前病逝。吴玉堂隐瞒了这一噩耗,反而在信中告诉他,老人的病情大有起色,只是行走不便,命他勿以家事为念,而当努力杀敌,报效祖国。江屠夫死前,唯有吴玉堂守在身边。老人一直喃喃自语,声音微弱至极,根本无法听清,好在吴玉堂博学,懂得唇语,他猜测,老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

    大好江山,热血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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