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周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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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弥留之际,周渝感觉自己像一根正在被蛀虫咬噬的木头,浑身血肉都被掏空了,不过由于病痛的刺激,脑袋愈发清醒,无以入眠。床对面的灰墙,他已经凝望了半夜,墙上原有一幅他心爱的画作,十三年前已付之一炬。斑驳的墙面渐渐模糊,忽又清晰,浮现了他第一次见陈勿用的光景:雪中的花园、清俊的脸、冰糖葫芦、狐狸皮、手炉……那年他七岁,刚刚记事,天性羞涩,和陌生人说话都要脸红。陈勿用大他一岁,被唤作“小大人”,少年老成,进退守礼,应答如响,尤其那一脸沉静,铭刻周渝一生。他们七岁相识,十七岁相知。1948年陈勿用结婚,婚礼前夜,周渝借酒发疯,到陈家大闹了一场。二人由此决裂,后虽和好,再也无法亲近如初,陈勿用看周渝的眼神,好像隔了一堵墙。

    直到陈勿用横死西北,那堵墙才彻底坍塌。在时代的漫天灰烬之中,周渝偷偷描摹陈勿用,画了上百张,画完即焚。他觉得没有一张能超过那幅少年之作。

    可惜那幅画被陈勿用烧了。

    陈勿用十六岁生日那天,与周渝、江大道两位同学在老师吴玉堂家里喝酒。周渝量浅,喝了半杯黄酒便满脸绯红,敬了三杯过后,身体便飘在云间,兴之所至,遂拿起画笔给陈勿用画像,行云流水,一挥而就,正在喝酒的三人皆举杯称赞。吴玉堂接过笔来,在翩翩少年郎的右侧题了一手草书,然后高声吟诵了一遍,周渝当场记下了。

    吴玉堂自称是宋朝名臣吴潜的后人,他题的便是吴潜《南柯子》: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倚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

    鹊伴游丝坠,蜂粘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陈勿用嘿嘿笑道:我犯了吴师祖上的名讳,自罚三杯。他本名陈潜,字勿用,以字行,渐渐无人知其名。除了周渝,从七岁开始,他一直喊陈勿用“潜哥”。

    当晚四人大醉,兴尽而返。谁也无法预想,仅过两年,他们或反目成仇,或生离死别。

    1942年后,陈勿用对吴玉堂恨之入骨,屡欲杀之而后快,有一次竟半夜放火烧了吴家住宅。周渝却一反既往,没有紧紧追随他的潜哥。他对吴玉堂始终心怀感恩,不仅基于他们的师友情分,更是因为若无吴玉堂从中斡旋,周陈两家便不会化敌为友,他也不会与陈勿用少年相逢。

    周渝出身世家。其父周远山,被誉为商界奇才,十四岁入行,十八岁独当一面,四十岁接掌了整个家族。正是在他手上,周家中兴,一跃成为鹅城首富,号称“三分鹅城”。

    四十岁的周远山却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失落之中。焦虑在于,他和那个叫陈飞龙的外乡人斗了十年,陈飞龙屡败屡战,对他的威胁越来越大,他深知如果不是凭借周家的雄厚财力,他未必是陈飞龙的对手;失落在于,他纳了五房姨太太,加上正妻,共计给他生了八个孩子,却无一男丁。

    1924年,康城爆发洪灾,子民纷纷逃荒至近邻鹅城。周远山带头赈灾,开粥铺,搭凉棚,熬草药,安抚流民,一举救活万人,一时之间,对周老爷的感恩戴德之声响彻鹅城。话说夏末一天,周远山外出归来,在城隍庙门口撞见一位满面菜色的少女卖身葬父,遂吩咐伙计帮忙料理后事,并将女孩收到府里给五姨太当丫鬟。这等琐屑的善举,他原是不会放在心上,直到那年中秋,与家人赏月,桂花浮玉,霜华满地,他无意一瞥,发现五姨太身后的侍女竟是绝色,惊艳之下,半杯酒洒在了地上。

    当夜,这位来自康城、年方二九的逃难女子,被周远山纳为六姨太。翌年,诞下周渝。鹅城人都讲,谁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终究还是天道昭彰,善有善报,周老爷乐善好义,才会天降麟儿。中年得子的周远山欢欣若狂,满月酒摆了三天,他醉了六场。

    云鬓如雾,脂粉似雪,周渝自幼生在女人堆中,性情阴柔,甚至有些自闭,好在周远山思想开通,并不指望儿子继承家业,唯愿他平安喜乐过一生。他的样貌酷肖其母,这样的颜色,生在一个男人身上,算命先生看了直摇头。因此每到年底,周渝都要被送往天灵寺寄养半月,以积福报。他还得了个法号,叫“延东”。

    “九一八”事变后一月,一个年轻人来到周宅,以书信叩门。周远山读完信,立即开中门迎客,延至书房深谈,尊为上宾。晚宴之时,周渝被唤来敬酒,周远山道:老夫膝下仅此一子,吴先生若不嫌弃,请收录门墙。吴先生连道不敢当,表示愿以幼弟视之。周渝斜眼打量了这位吴先生好一番,见他身材矮小、气质猥琐,面相比实际年龄至少苍老十载,鄙夷之情便挂在了脸上。

    人不可貌相,恰在吴先生的调停之下,1932年春节,周远山与陈飞龙这一对宿敌握手言和。吴先生说,神州残破,烽鼓不息,我辈当以国事为重,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周远山连连点头,陈飞龙热泪长流。年初六,陈飞龙携子到周家拜年,周渝初见陈勿用。当日,两位少年一同拜在吴先生门下,鞠了三个躬后,吴先生告诉他们,他的名讳叫“玉堂”,安徽人,排行第四,这回来鹅城,即将出任鹅岭书院的教务长。

    是年秋天,周渝与陈勿用一同进入鹅岭书院,一读就是十年。这十年,堪称周渝此生最快意的十年。后来他患病卧床,给儿子周子钦讲旧事,常常感慨:对他而言,十七岁后即余生。在中药味弥漫的房间,周子钦忽然闻到一丝苍凉的气息。

    那些年间,与周渝一道扺掌而谈、诗酒唱和的朋友,除了吴玉堂和陈勿用,还有江大道。江是屠夫之子,形容粗鄙,周渝原是看他不起,然而因陈勿用与其交好,这才青眼相加。四人各有所长,周渝擅画,陈勿用擅文,江大道身手了得,好谈兵法,号称“万人敌”,尽管周渝常讥他纸上谈兵;吴玉堂则以博学著称,自诩三绝:书法、算学、房中术。在陈石撰述的家族史中,陈勿用曾私下评价吴玉堂,认为他最擅长的还是玩弄权谋。

    1942年,四人命运几乎同时迎来剧变。前一年,鹅城沦陷于日寇的铁蹄。早在1937年9月,日军便频频空袭鹅城,周渝的亲生母亲与两个姐姐,便死于日本人的炸弹之下。周远山痛定思变,决定将周家主业迁往川东,周渝不愿弃这帮师友远去,则随四叔周凤山留守鹅城。他在天灵寺立誓,要以血还血,为母报仇。因此,1942年春,当江大道提议刺杀驻守鹅城的日军特务机关长秋原平三郎时,周渝十分积极,从家中盗出周凤山的勃朗宁,给江大道使用。

    可惜,刺杀前夜,计划泄露,吴玉堂派人告密。周渝、陈勿用、江大道三人在鹅岭书院被捕。车过永定桥,江大道一头撞翻身侧的宪兵,纵身跳入河中,车上枪声大作,周渝与陈勿用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被抓之后,陈勿用神色坦然,面对宪兵的劝降,针锋相对,破口大骂。然而,当烧红的火钳逼向眼前,他忽觉双股战战,几欲晕去,小便不由失禁。突然,一旁的周渝开口道:我知道谁是主谋。宪兵转而问他,他却一言不发,各种刑具便招呼过来。

    那天下午,血肉模糊的两个少年在牢房相拥成一团,周渝受刑过重,长时间陷入昏迷,偶尔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陈勿用怀里,内心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安,旋又沉沉睡去。直至此刻,陈勿用才意识到自己的怯弱,反而是平日连看人杀鸡屠狗都要惊慌失措的周渝,呈现了大仁大勇的一面。他常推许江大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许正贴在他胸口的周渝更当得起这句话。

    周渝彻底苏醒,已经是两天以后,他被安置于天灵寺后山储藏粮食的洞中,陈勿用则不知去向。原来这是吴玉堂与陈飞龙密谋的连环计。周渝等三人的作用,即为麻痹秋原,使其放松警惕。吴玉堂无意牺牲这三个学生,他们被捕当晚,便被潜伏于日军牢房的内应救出。只是第二步计划出现了纰漏,以致在松鹤楼上,陈飞龙竟以身殉。

    再见陈勿用,则是1946年底。两人几乎前后脚回到鹅城,不过他来自西南,陈勿用来自西北,还带回了一个叫顾英的女医生,据说是故人之女,异地相逢。顾英短发、干练,扫向周渝的眼神满是戒备,言语之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周渝抵达鹅城,第一件事即打听陈勿用的音讯;陈勿用抵达鹅城,第一件事则是找吴玉堂拼命。他一身孝服,腰悬两柄匕首,怒闯市政府,时任副市长、教育局长的吴玉堂并未现身,只吩咐卫兵把一封信交给在门口叫阵的陈勿用,那是陈飞龙的手迹。陈勿用读罢信后,一语不发,含恨而去。

    与陈勿用叙旧,周渝分明感觉他的潜哥变了,哪怕回到江南,好像还陷在西北的茫茫风沙之中,令人捉摸不透。他像往常一样去拉陈勿用的手,陈勿用冷然避开,自行斟酒,他失神苦笑,半晌才缩回手,却不觉碰翻了案上的酒盅。时光像酒一样流逝,没有人能够阻止。

    吴玉堂虽当了政务官,一遂青云之志,精神却不振奋,反而每况愈下,四十出头的人身上,竟有一种老年的颓唐。周渝与他往还如旧,月月都要小酌。从吴玉堂口中,他听闻江大道已经战死沙场。谈及1942年的往事,吴玉堂并无一丝愧意。他告诉周渝,自己是国民党员,是戴笠戴老板的属下。陈飞龙与国民党的渊源,比他深厚十倍,家国天下,孰轻孰重,无须思量,当时陈飞龙比他还要决绝呢。

    1949年初,吴玉堂病故,临终之际,将一岁半的幼子吴子钦托付给了周渝。他子女众多,为官两袖清风,家中一贫如洗。在他死后,举家将迁回原籍,一无积蓄,二无产业,因而不得不请最亲近的学生帮忙分担一点家累。周渝含泪答应。此时他尚未婚配,为了抚养孩子,遂与一个陪他一同长大、对他极为思慕的丫鬟匆匆结婚。

    此后周渝似乎沦为了时代的局外人。无论山河变色,还是分家析产,他都不问、不争、不怒、不怨。1950年后,他被安排到鹅城画院。这是养闲人的地方,那个年代,原不许闲人逍遥,不过画院院长系一位开国将军的原配夫人,将军重情,后来虽娶了上海滩的女学生,对糟糠之妻却也不弃,吩咐主政此地的部下好生照应。这位夫人,与周渝师出同门,都是鹅城大画家柳三白的弟子。托师姐的福,在暴风骤雨的时世,周渝安享了十来年的太平。

    他一直放心不下陈勿用。他深知,以陈勿用的性情与志向,生于斯世,必将备受摧残。然而他每欲开口相劝,陈勿用便举手制止。二人遥遥相对,良久不语,陈勿用的眼神从阴沉到落寞,至1957年,则彻底绝望。

    1958年秋的一个午后,周渝发烧,在家卧床休息,陈勿用忽然到来。进门的刹那,周渝眼睛一痛,面前的陈勿用已经瘦脱了形,一个高耸的鼻子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陈勿用说,他将被遣送西北,生死未卜,此来向老友道别,也许便是永诀。周渝正待安慰,陈勿用摇了摇手,继续说,这次来,还想看看那幅画。

    从午后到傍晚,两个人坐在周渝的卧室,加起来没说十句话。陈勿用的目光,须臾不离墙上的画像。周渝明白他的来意,狠心问道:

    “烧了?”

    “烧了。”

    ……

    小学生周子钦放学回到家中,但见屋中一地灰烬,残片飘零。他抢过一块,上有“山南吴四酒后狂书”的字样。那时他还不知吴四便是他的亲生父亲吴玉堂。

    周渝强撑病体,送陈勿用出门。陈勿用依旧脊背坚挺,头颅高昂,像一根生锈的标枪,刺向沉郁的暮色。此时街上人迹稀落,清寂的灯光照出了时代的荒寒。当陈勿用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街角打折,消失于无尽的苍茫之中,周渝想起了吴玉堂。他觉得潜哥与吴师纵使反目,本质上却是一种人,就连苍老与骄傲,以及对苍老与骄傲的掩饰,都是那么相似。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1966年,画院终于迎来了噩运。周渝没有震惊,而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天迟早会降临,他知道,北京的那位将军失势了。

    周渝不是画院领导,亦非画坛名流,尽管他的画艺并不差,然而他对声名,历来避之唯恐不及,1949年后,他索性舍弃本名,改名周延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籍籍无名未必全是坏事。批斗牛鬼蛇神的革命舞台之上,名家首当其冲,他只在一角作陪,常遭忽视。震耳欲聋的批判声中,他默念心经,几近入定。在时代最喧嚣的时刻,他试图遗忘时代。

    1970年秋冬之交,被分到酒厂打杂的周渝忽然接到通知,令他参加年底举行的鹅城山水画展。他打电话禀告组织方,自己已经四年未碰画笔了……对方粗暴打断他的解释:鹅城能画画的人都快死光了,不然哪会找你,你到被封存的画院仓库找两幅旧作,再利用这段时间,画一幅新作,届时一同交上来。

    画展从年初一起,开放一周,周渝闲来无事,日日漫步其间,一边看,一边摇头,对自己的画作,他不敢看第二眼。

    初七那天下午,风雨凄凄,画展即将结束,人流渐疏。周渝不知何故,竟停在自己的画前。这三张《鹅岭山居图》,乃他的看家作品,从少年画到中年。

    背后有人轻声叫道:周先生。

    周渝扭头。是一个年轻人,衣装素朴,面容沉静,那种沉静让他觉得十分熟悉且亲近。于是他问:您认识我?

    年轻人点头道:您的画,我已经看了三天,这是整个画展当中,唯一值得驻足的作品。

    周渝沉默,半晌后才开口:请指教。

    年轻人却不客气,道:观摩先生的作品,我想到了三个成语。

    他手指周渝的少年之作:灼灼其华。

    周渝微笑。

    手指青年之作:步步莲花。

    周渝的笑容有些苦涩。

    手指年前的近作:月冷龙沙。

    周渝忽然泪如雨下。

    待他回过神来,青年已经离开了。那个清冷的背影,像极了陈勿用。

    他神思恍惚,雨伞都忘了拿,穿越风雨走到家,夜里便病倒了,缠绵床榻近一年,后期干脆放弃了治疗。他死于中国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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