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周子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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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子钦六十岁生日那天,周惜朝漂洋过海,回国为父亲祝寿。爷俩痛饮了一番,发现对方的酒量之好都超出了自己的想象。难得一醉的周子钦兴致勃勃,走进书房,取出一个大信封,告诉儿子:这是我留给你的传家宝。周惜朝以为是支票一类的物件,赶忙打开,口中高呼“谢谢爸,谢……”

    他看见三封信,折叠整齐,一封比一封陈旧。

    他看见时间在温柔的灯光之下,瘦成了一条黑线,那是父亲周子钦的一生。

    2014年夏天,周子钦与癌症搏击了近十载,终于不敌病魔,溘然长逝。他一生劳顿,晚年忧虑国事,寝不安席,朋辈尽朱紫,斯人独憔悴,死时体重仅80斤。死后备极哀荣,高官撰挽联,市长致悼词。最值得注意的是,葬礼之上,至少有三百人以门生弟子的名义前来致哀。这中间,几乎包揽了鹅城的知名企业家、鹅城经济部门中层以上的官员,有些学生当场涕泗交下,坐地痛哭,比孝子还要伤心。

    周惜朝自负交游广阔,五湖四海无所不达,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此刻才知,曾被他嘲笑“老实到像火腿一般”(鲁迅说王国维)的父亲,其实人缘远胜于自己。

    帮母亲陈春成整理父亲的遗物,他再次见到那个大信封。这回信封已经封口了,背后草书四字:小朝亲启。笔迹扭曲,可见写字人所承受的痛楚。

    除了那三封信,还有一张面额五十万的支票。周惜朝终于得偿所愿,他却狠狠抽了自己两个嘴巴。

    陈春成听到响声,问儿子怎么了。周惜朝答:蚊子。

    微笑的周子钦挂在墙上,宽阔的额头似有灰尘,陈春成恐高,让儿子拿下来,准备擦拭一番。周惜朝爬上藤椅,冰凉的手指触到父亲的脸庞,心中轰然响起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

    你取下我的一生,如同取自壁架,

    并吹去上面的尘土

    周子钦的第一封信,写于1973年4月,收信人:陈春成同志。

    周子钦生于1947年,父亲周渝,母亲周王氏。他不是周氏夫妻的亲生儿子。周渝17岁那年,因参与刺杀日本军官,被日军捕去,严刑拷打,生殖器致残,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成亲前夕,从好友吴玉堂家抱养了一个男孩,取名周子钦。收养之事,在大多家庭都是需要保守一生的秘密,周渝夫妇却从未向儿子隐瞒,并鼓励他去认祖归宗,可惜吴家在1949年迁回安徽,不知所终。

    周渝死于1971年底,临终之际向妻儿交代了一宗秘事。原来,周渝与陈勿用少年把臂同游,雨夜连床,花朝共席,肝胆相照,最称莫逆。陈勿用成婚之后,与周渝相约,以后若生儿女,必当结为亲家,承续吾辈情谊,是以周子钦有一门娃娃亲—那个叫陈春成的女孩,垂髫之年,曾来周家做客。只是陈勿用早逝,陈春成随母亲回到乡下,这兵荒马乱的年景,彼此不通音问久矣。周渝担心,不知陈家是否还记得并承认这门亲事,毕竟仅仅口头约定,且两家都落魄如斯,世道衰折,人心易变。因此周渝叮嘱周子钦,若有机会,可先去陈家看看,倘对方无意履约,那也不必勉强,宁可人负我,不可我负人。

    周子钦花了近一年时间,才探得陈春成落脚何处。1973年初春,他借粮站工作之便,搭乘粮车抵达顾村。其时正值晌午,鹅湖青山绿水,炊烟袅袅,一派太平景象,仿佛隔绝于纷乱的世道。置身此间,周子钦心胸极是畅快,一贯寡言的他不由话多起来。与司机谈笑之间,一辆粪车斜刺里冲来,司机急刹车,可惜还是刮了一下,车上老少连粪桶一道跌落,黄白之物倾泻一地。

    乡民见了,一边捏鼻子,一边高呼:“快请顾大夫!快请顾大夫!”不到片刻,一个少女疾奔而来,巨大的药箱前后摇摆,愈发显得与少女的身材和年龄不合比例。周子钦正与司机议论这位顾大夫的年轻,少女已经验明伤势,告诉围观者都是轻伤,并无大碍。但见她正骨、敷药、包扎伤口,三下五除二,动作娴熟至极,硬是把周子钦看呆了。

    少女处理完毕,正待起身,一位妇人斜挎药箱急急走过来。她抬头叫了声妈,围观的乡民纷纷打招呼:“顾大夫,你家小囡真是好手段!”“顾嬷嬷,春成姐可以出师了。”周子钦恍然大悟,原来妇人才是顾大夫,少女是她的女儿,名叫春成……他再次呆住了:这不就是他苦苦寻觅的陈春成么?

    有一年七夕,在周家吃饭,一干小辈纷纷举杯,要求周子钦说说他的爱情史。周子钦话本不多,此刻更加缄口。我们的酒杯把桌子敲得震天响,他才淡淡说了两句:我没有正经谈过恋爱,却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陈春成瞪了他一眼,嘴角含笑。我坐在他们对面,忽然发觉,他们的神态、语气,甚至笑纹,都出奇一致。这两个人在一起,就是一个世界。

    周子钦却说,当他在顾村村头巧遇陈春成,看见清瘦的她满脸汗水,低头为伤者诊治,素朴的衣衫沾满了粪便,丝毫不以为意,他觉得,她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她的宁静成就了世界的宁静。

    回到城里,周子钦给陈春成写信,信中介绍了自家的情况,尤其是父亲周渝的死讯,并无一字言及儿女私情。写完信,平时不喜舞文弄墨的他突然心血来潮,在信纸背面抄了一首少时常听父亲背诵的吴潜《南柯子》: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倚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

    鹊伴游丝坠,蜂粘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随信寄了六本医书,为此周子钦跑遍鹅城,花了半个月工资。

    当年年底,二人结婚,从此相濡以沫四十载。周惜朝说过,自他记事,没有听过父母吵架,父亲对母亲,甚至没有高声说过话。

    虽然生在了暴风雨的年代,周子钦30岁之前,生活堪称安泰。他只有初中文化,却早早当起了鹅城粮站的会计,这一干就是十来年。那年头,以他的出身,原本不配安享这份体面的工作。曾有人利用这一点,迫他离职,他也不争,交接完毕,回家睡觉。不出一周,粮站领导便登门拜访,请他回去上班,态度之诚恳、谦恭,简直匪夷所思。

    周子钦与陈秋离一样,都有接近过目不忘的异禀,不过一者是对文字,一者是对数字。陈秋离背诵《庄子》的功夫,我曾亲见,惊若天人。周子钦的神奇记忆力,则听我的朋友朱发讲起。朱发是周子钦的十大弟子之一,他在鹅城大学读研期间,周子钦教授计量经济学,常常空手上课,不拿任何材料,每堂课至少报出上百数据,都能精确到个位数,朱发怀疑其信口开河,有一天遂私藏录音笔,录下全堂课程,课后核对,无一出错。

    周子钦的神奇,不只在记忆,还包括运算能力。他在粮站上班,收购粮食,同时算账,人家用算盘,他用脑子,结果还是他快。鹅城最重商道,脑子快、会算账的人历来被视若珍宝,尊为上宾,哪怕在“文革”期间,这一习俗亦未断绝。所以周子钦凭此本事,屡经风暴而屹立不倒。

    周子钦与陈春成婚后三年,周惜朝出生,其名字取自伟大领袖的诗歌“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过彼时周子钦并无大志,白天上班,晚上读书,奉养老母,娱妻弄子,安贫乐道,不亦快哉。他非但不争朝夕,反而希望时光的步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要知道,1980年以后,他的命运将被捆绑于时代的列车之上,疾驰而去。

    青年周子钦读书治学,没有名师指路,全凭一己钻研。自1978年起,他的兴趣渐渐由数学转向经济学,可惜当时图书匮乏,只能依赖自己摸索,与工作、生活经验相印证。有一天,他在报上读到一篇谈粮食价格的短文,觉得有一定预见性,可惜不够深入,于是写出读后感,寄给报社。此文并未见报,而转到了作者手中,因为作者大有来头,系省社科院副院长、名重一时的经济学家袁鹤先生。

    袁鹤也是鹅城人,时年五十岁。他读罢故乡的来信,以为周子钦是他的同代人,迅速回信,措辞十分客气,观点却寸土不让。周子钦在鹅城,平素难得一遇能谈经济学的同好,收到袁鹤的复函,激动异常,连夜回信十页,与之论战开来。

    据周惜朝整理,单单周子钦收到的袁鹤来信,1980年9月以前,就有二十八封。这最后一封信上,袁鹤与周子钦相约,他将回鹅城调研,亟盼“子钦我兄”到中山招待所一见。会面的具体情形,当事人皆未说起,只知此后不久,周子钦被特招至省社科院,成为袁鹤的助手,翌年则读上了他的研究生。

    周子钦留给周惜朝的第二封信,写于1980年9月底,此信不长,仅满一纸。针对袁鹤的邀请,周子钦毫不客气,提出三个条件:一,他跟随袁鹤期间,袁鹤不能强迫他改变学术观点;二,毕业之后,袁鹤不能强迫他留在省城;三,袁鹤不能强迫他从政。若这三点无法满足,他宁可留在鹅城粮站当会计。信纸背面,有两行小字,大意是:鹤师常拿此信论证我的迂,毕业之后,遂退还于我,留作纪念,并道“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

    1984年,周子钦从省社科院毕业,经袁鹤安排,进入鹅城大学,开始了十年的讲师生涯。说来好玩,在鹅城大学的前五年,他因反对袁鹤的经济思想,被经济系主任——袁鹤的师弟、他的师叔——压制,评不了副教授;1989年后,经济系洗牌,他不愿从校方之命落井下石,批判落难的老师与师叔,遂连参评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当时他累计发表的论文、出版的专著,评起教授绰绰有余。

    周子钦一贯淡泊,对职称素来不甚在意,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尝自嘲:只要能给学生开课,吾愿足矣;倘能成为鹅城大学最老的讲师,也是一段佳话。

    这一番苦涩的梦想,以及他的讲师生涯,终止于1993年。这一年,鹅城市政府重组,新任父母官系行伍出身,于经济完全外行,却自以为内行,强制推行的经济政策,导致天怨人怒,民不聊生。针对鹅城经济现状,周子钦总结了十大病症,开出了十大对策,写成万字长文,投给鹅城与省城的报纸,却无一家敢发。还有人打来恐吓电话,令他噤声。这个老实人被激怒了,迂气发作,直接把这份文稿寄到了国务院,并由他的大师兄帮忙,转到一位中央要人手里。

    周子钦留给周惜朝的第三封信,便是国务院领导的亲笔回信。据说此信送达周子钦办公桌之时,他正在上课,同事见状,立即报告系主任,系主任立即报告校长。当周子钦抖落一身粉笔灰回到办公室,狭窄的房间已经挤满了人,静候他的归来。他低头微笑,缓缓拆开了正面右下角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的信封。

    这封信连同周子钦的文章,随即被数十家媒体刊载,周子钦更因此被借调至省委政策研究室一年,参与全省的经济改革;甚至被一位省领导相中,请他担任秘书,他以老母多病为由推却,好不容易才回到鹅城。迎接的不再是满身粉笔灰,而是满身荣耀:教授、副院长、政府参事……仅仅一年,天翻地覆。

    在周家吃饭,他对我们说,如果能未卜先知,预见那一封信将使他支付二十年的光景,以至退休之后都不得安宁,当时他便该好好权衡一下。陈余问:那您还会写吗?周子钦微微思忖,毅然答道:会写!

    成名以后,周子钦愈发忙碌,只恨一身不能二用,一天不能拆作两天,给儿子起名“惜朝”的寓意,却应验于自己身上。周惜朝回忆,他大学毕业,考进鹅湖县政府,衣锦还乡,亲友摆酒庆贺,周子钦吃了两筷子菜,刚要敬酒,便被电话催走,为一家正值转型的国企把脉去了。陈春成气得当场落泪,陈秋离在一旁劝解,还不忘卖弄学问,说什么“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众人忙叫他住嘴,令他自罚三杯,并清唱一段越剧,这才打破了悲伤的氛围。

    正如周惜朝所批评的那样,周子钦最大的缺点,就是为人老实过了头,心肠太软,面子太薄,不懂得拒绝别人,几乎有求必应,却不知爱惜自己。他与陈秋离恰成鲜明对照。陈秋离一生只为自己而活,我行我素,唯我独尊,任性起来,可置老母、发妻、幼子于不顾;周子钦的人生词典,唯独没有“自己”,他把自我献祭给了国家与学术。陈秋离活出了自我,周子钦活出了无我。

    2005年,周子钦被查出胃癌,好在是早期,暂无性命之忧。手术成功之后,他雄心勃勃,誓愿再工作十年。陈春成急了,以死相逼,说你再不从鹅城大学退休,我就把这瓶安眠药吃了。朱发等弟子纷纷响应师母的意见,天天给老师发信息,请他回家颐养天年。前后拉锯了一载,周子钦见老妻日渐憔悴,这才同意退休。

    接到朱发的信息,我赶到鹅城大学,去听周子钦的最后一堂课。此前,学校要为周子钦举办盛大的退休仪式,被他婉言谢绝。他愿平静离开,正如二十年前平静走来。这门经济思想史课,听者主要是经济学院的硕士,大约三十人。是日,当周子钦走向教室,发现根本无法入内,连走廊都挤满了人。临时换到鹅城大学的学术报告厅,还是难以容纳全部听众,我和朱发只能站在落地窗外。远远望去,台上的周子钦瘦小、清癯,头发都快掉光了,声音低沉,语速迟缓(那时我还不知,他说话一快,便会口吃),却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令人相信,这个老人所说的一切,都可以作为人间世的准则。

    周子钦引用马克思《哥达纲领批判》的名言,结束了他的教师生涯:“我已经说了,我已经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摘下眼镜,向台下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快步走出教室,丝毫不顾身后经久不息的掌声。

    陈春成在门外等他,两人手挽手,走出教学楼。朱发等人紧跟在后面,或请老师吃了饭再走,或要开车送老师回家。他摇了摇手,径直走向校门口的公交车站。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子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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