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李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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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城市之光》杂志社上班不久,接到朱发电话,说给我介绍一笔生意。他以前的东家李老板准备修家谱,从宗祠翻出的资料皆是文言,繁体竖排,读来太累,需要找人译作白话,此前找过两个,李老板都不满意,遂请朱发帮忙物色。我答:发哥,这事我一个人干不了,得喊周百科搭档。朱发说没问题,晚上七点,杂志社碰头,我带你们拜见李老板。午后与陈石闲谈,说及此事,难得他也感兴趣,于是当晚我们一行四人,来到世纪大厦。

    李老板的办公室高居二十二楼,虽仅两间,却十分敞亮,目测足有八十平方。我们进门的时候,他正蹲在书柜前面整理资料,单看背影,只是微胖,待他起身,转过头来,我被那个壮观的肚子惊呆了。他的肚皮与身体极其不合比例,那感觉,就像女子装作怀胎,朝衣服里面塞了两个大枕头。

    李老板男生女相,笑起来十分柔媚。不过,他一开口说话,除了朱发,我们三人都有震耳欲聋之感。回去的路上,周百科说,他长这么大,今天真正领教了什么叫声若洪钟,古人诚不我欺。陈石道:可惜是一口破钟。

    见我们惊愕,李老板一脸歉意,赶忙解释:我这嗓门,天生如此,朋友们都说,我该去唱老生,要不等会给诸位贤弟唱一段《击鼓骂曹》?朱发连连作揖,请他谈正事。

    两年后,李老板的工厂遭遇拆迁,政府补偿如同打劫。我给他介绍了鹅城最擅长打拆迁官司的何其正律师。何律师酷爱唱歌,于是小酌之后,三人直奔鹅湖会。当晚我终于见识了李老板的传奇歌喉。除了《滚滚长江东逝水》《霸王别姬》这一路豪迈歌曲,他还唱起了迟志强的《钞票》和《愁啊愁》,其声沉郁,其情低回,歌至“眼泪呀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往下流”,陪侍的小妹竟泪水涟涟。

    歌罢,李老板请我点评。我对他说话从不客气,直言道:你唱歌如牛吼。然后手指何律师:你唱歌如驴鸣。二人哈哈大笑,抱作一团,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我问朱发,李老板是否与迟志强经历相仿,否则何以唱囚歌如此一往情深?朱发说是,1980年代初期,李老板倒卖化肥,被处非法经营罪,蹲过两年班房。我说,那时没有非法经营罪,该是投机倒把罪。朱发愤愤道:投机倒把,投机倒把,一听就是计划经济时代的产物。说起计划经济,他顿时眉飞色舞,口水四溅。

    在朱发大肆抨击计划经济的间隙,李老板的身世浮现了轮廓:生于1962年,在那个反智的年代,连小学都未读完。十六岁出来做生意,走南闯北,移东补西,备尝艰苦,饱经风霜。据说有一回到省城进货,中途货款被偷,一气之下,服毒自杀,幸而抢救及时,留得一条性命。老话说三十而立,他快四十岁才立定脚跟,此后时来运转,一夜暴富,五年之内,身家增长百倍。

    李老板发达之后,开始热爱文化。我常嘲笑他附庸风雅,却被朱发批评。朱发说,李老板这半生最大的心结,就是生不逢时,读书太少,为此自卑不已,甚至深以为耻。他以前叫李三财,现在改名李三才,由“财”而“才”,可见他对文化的热爱。所以,你要尊重他,引导他,不要老是嘲笑他。我答:我尊重他的诚意,嘲笑他的格调。

    李老板的文化格调实在糟糕。就拿修家谱来说,李家是鹅城望族,与周家、俞家并称三大世家,其位高权重,枝繁叶茂,则非周、俞两家可比。问题在于,根据我们拿到的家谱资料,李老板在李家,连旁支都不算,大抵只能说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开玩笑道,李老板与李家的关系,好比杜月笙与杜预、杜甫的关系。

    对于李老板的攀附之举,陈石嗤之以鼻,他看完资料,一脸不豫,当即决定退出。第二天一早,周百科发来消息,说琢磨半夜,觉得帮李老板修家谱,几近作伪,比当年写黄色小说还要不堪,这钱不挣也罢——他不怕有辱斯文,却怕有昧良心。我说,你俩都不干,我还干个鸟。于是给李老板打电话,心中怨气激荡,索性直言相告。电话那端,李老板似乎并不生气,措辞愈发客气:所言极是,吾当思之。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是他的口头禅,也许在他看来,用“吾”而非“我”,正是一种文化的象征。

    修家谱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李老板大发感慨,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家谱虽未修成,却与我和周百科成为朋友,终于结交了两个不嫌他无知的文化人,其意义并不亚于归宗李家。这话令我抱愧不已。平日无事,常约我们小聚,一概由他买单。他不善饮,却喜看我们喝酒,我则爱听他的见闻。三十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在江南,则可精确到乡镇,各地遗风余俗,他了如指掌;世间人情冷暖,他明察秋毫。我告诉他,这才是大学问,远胜于读万卷书,何况纸上得来终觉浅,焉比你滚滚红尘摸爬滚打三十年。

    与我们交往日久,李老板的知识量稍有改观,譬如他终于知道了冯友兰并非女性,邓晓芒与残雪乃兄妹,谢澍之澍念shù而非pénɡ。不过大体而言,他的格调照旧俗不可医。以前我百思不得其解,心灵鸡汤何以会有那么大市场,有两个人给我提供了答案,一是我弟弟,二即李老板。有段时间,每天晚上十点,他都要发来一条心灵鸡汤,有时如“嚼得菜根,做得大事”“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尚可回味;有时则如“太阳催促我们与光明见面,夜晚追赶我们坠入黑暗,苍穹之下,黄土之上,所有爱与哀愁,所有恨与欲望,都微如浮尘,只有到生活里去,生命才富有肌理感”,不知所云。后来我忍无可忍,出言讥讽:据说现在判断一个文化人浅薄、媚俗与否,端看四点,是否信星座、去丽江、喝星巴克、发心灵鸡汤。李老板即刻回复:所言极是,吾当思之。

    后来,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心灵鸡汤。

    李老板认识我们以后,所表现的向学之心十分激切,常问我们在读什么书,他该读什么书。我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斟酌再三,列出一张最低限度的公民书单,他感恩涕零,照单全收。下次见面,问他读了多少,他答:怕读不懂,以至不敢开卷。我气坏了,从此不再劝他读书。

    他问周百科:有没有什么速成法,使一个人看起来非常有文化?周百科答:可读MBA。我揶揄道:以李老板的商业智慧,去读MBA,谁有资格教你呢?不如把这笔学费捐给鹅城大学,与其结成合作单位,每年接收一批毕业生,学校若是客气,也许会赏你一个客座教授。他大喜若狂,连连道:所言极是,吾当思之!所言极是,吾当思之!不出半年,他请我们吃饭,满脸洋溢喜气,连麻子都开始闪闪放光。我问他:是不是二奶生儿子了?他掏出一张鲜红的证书,嘿嘿笑道:按照贤弟的指点,我已经被聘为鹅城大学艺术学院的客座教授。这回轮到我们瞠目结舌。

    李老板成为李教授后,对“之乎者也”的运用愈加娴熟,而且言谈举止,底气充足了许多。一个人有无底气,不在敢于批判他人,而在敢于嘲讽自己,借自嘲以讽世,最是举重若轻。李老板有一句自嘲,令我至今难忘,这也许是我们相识以来,他说过最高明的一句话。忘了在什么地方,他手指“依法治国”的标语对我说,这四个字,每个我都认识,不过凑在一起,我就感觉自己是个文盲。

    说到依法治国,想起李老板的拆迁官司,历时两年,在2011年初,终于大获全胜。他拿到的数额,比心理价位高出了一千万。而且,在何律师的斡旋之下,他还从扶风镇拍了一大块地,价格之低,近乎白送。春节过后,新厂开工,他盛邀我和周百科前去参观。

    主楼的造型酷似人民大会堂,总经理办公室位于三楼中央,四个大书架装满了崭新的古籍,他的座椅背后高悬毛主席像。我极少同他谈政治,今次不胜诧异,于是请教他对毛主席的看法。他庄严宣告:我是主席的粉丝。周百科问:你最崇拜主席哪一点?他背起了格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然后解释:我用主席治理国家的智慧治理企业,无往而不胜。我笑道:有没有想过,假如主席复活,你会怎么样?他摸了摸新剃的平头,干笑两声:那我移民好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李老板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些珍藏的字画,请我们欣赏。我和周百科都不爱此道,兴味索然。周百科反应比我快,借口内急,尿遁去了,留下我苦苦敷衍。李老板手指一幅龙飞凤舞的《沁园春·雪》,称这是鹅城大书法家柳系舟先生的作品,柳老醉后狂书,风神直逼主席,他当场拍下,花了十万元。我盛赞:一掷万金,李老板不仅阔气,而且豪气。问他能否拍照,他手一挥:可也。

    此后不久,我去陈秋离家拜谒,他正在书房习字,运笔缓慢,如打太极。我忽然想起了那幅《沁园春·雪》,遂找出照片,请行家品鉴。他只瞥了一眼,道:画虎不成反类犬。转而摇头:毛的字空有气势,不可学,不必学。我问:那你估计这幅字能值多少钱?他答:十元。我告诉他,李老板花了十万元。他大笑:倒贴十万,我都不会挂在书房。

    这一年夏天,我被迫离开了《城市之光》杂志社。李老板从朱发那里听到消息,连夜给我电话,邀请我加盟他的工厂,给他当助理。我心想,做你的朋友,也许是快事;做你的属下,绝对是痛事。于是婉言谢绝。他不死心,翌日上午,再来电话,说我们两个合股,开一个书吧如何,我出钱,你出力,各占一半股份。我答:开书吧固然风雅,却是烧钱,你当然不怕烧钱,不过生意一味亏本,未免有损声名,所以还请三思。他依然客气道:所言极是,吾当思之。

    周末,他打电话通知我:书吧不开了,改成洗脚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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