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何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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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惜朝告诉我,他确定加盟天歌律师事务所。我为他高兴。天歌所的主任李全一,是鹅城律师界的传奇人物,我久仰其名,却无缘识荆。此外,我对周惜朝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该所就职,他的名字非常好记,姓何,名其正,人如其名,堪称奇人。数日后,周惜朝请我喝酒,说起何其正,他大骂:这傻╳,白白糟蹋了他的名字,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天歌所有两位何律师。其一虽年少,出道却早,故被唤作大何。此人姓何,名太痴,外号“小白龙”,生就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肤若凝脂,十六岁读大学,二十岁当律师,少年成名,叱咤江湖,掌中笔,胯下枪,皆是万人敌。前些年他忙里偷闲,翻译了一本曾担任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戴维·苏特的传记,妙笔生花,据说更胜原著一筹。李全一最是推崇大何,常道:吾时月不见何太痴,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

    何其正年长于何太痴,然而直到2006年,才入律师行,只能委屈成小何。他是科班出身,毕业于鹅城大学法学院。当年鹅城市工商局到鹅城大学招人,于千百毕业生中,一眼相中了何其正。他身量虽不甚高,却十分精悍,豹头环眼,一张大嘴咧开来,简直比脸还宽,左颊之上有颗痦子,一角硬币大小,上有数根黑毛,迎风飘摇,威风凛凛。李全一擅相术,称此为大盗之貌,豪杰之相。据说工商局领导便是相中何其正这副相貌,认为最适合巡街,怒目一喝,万户辟易。

    2002年,鹅城市城市管理局成立。局长来自工商局,曾识何其正于微时,堪称伯乐。于是何其正追随旧主,调到城管局,还当上了副处长。对这一段经历,我们都异常好奇,他却讳莫如深,以“往事不堪回首”为由拒绝谈论。

    我与何其正相识于2005年秋,彼时他刚刚辞职。据其自述,他是一位基督徒,有一教友找他谈心:你知道么,何弟兄,我深以你的工作为耻,每晚睡前,我都为你祈祷,愿我们在天上的父,掸开你眼中和心中的灰尘……何其正说:那一瞬间,我感到灵魂如受雷击,第二天我去上班,看见城管局的招牌,竟欲呕吐,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写辞职报告。

    周惜朝到天歌所后,与何其正屡有口角。我说何兄深明大义,敢于舍弃城管局的官位,可见其性情。他不信,约我打赌,说这傻╳要是如你所言那么高尚,我送你十八只蹄髈。我不接招,他愈发愤愤不平,事后竟去城管局打听。有人告诉他,何其正在城管局三年,一贯吃独食,下面的孝敬,不论贵如海鲜,还是贱如杨梅,送到处里,按规矩该与同事分享,往往被他独吞,终而触犯众怒,以致权力被架空,号令难出办公室,就连局长都无法保他,只能黯然辞职。

    何其正辞职之后,有意回归本行。2006年,他通过司法考试,到天歌所毛遂自荐。李全一胸怀大略,用人不拘一格,唯才而不唯贤,凡有一技之长,不管出身鸡鸣狗盗,都加以招揽、笼络。问明何其正的来历,李全一判定此人不仅可用,且堪大用。于是收何其正为徒,亲手指点,令他专攻征地、拆迁官司。

    何其正大抵是天歌所最清闲的律师,一年所代理的案件,不会超过三个。周惜朝抱怨,他最忙碌的时候,一天便接三个离婚官司,年收入却不及何其正三分之一。何其正手上的案件,标的额动辄千万,待其成名,低于千万一概不接。律师费随标的浮动,胜诉还有奖励,如李老板那一场,单单奖金,足有百万。因此,何其正资历虽浅,论收入却是大豪,在天歌所与李全一并驾齐驱,绝尘而去。李全一是老大,他算什么呢?难怪同侪眼红。

    何其正则说,你们只见我表面的潇洒,哪知我背后的付出。他入行之初,李全一赠其九字秘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根据这一战略,何其正学会了“烧冷灶”。当他通过内部消息听说哪一块地皮要拆迁,便提前半年、一年,与占地最大的工厂主、企业家勾兑,只要确定拆迁,即受委托,代表工厂主、企业家与地方政府谈判。他混迹公门十余年,深悉权力命门所在,谈判之时,常常引而不发,然而一旦出手,直指七寸,一剑封喉,一招制敌,这是一门硬功夫,不容周惜朝等质疑者不服。

    何其正在天歌所口碑不佳,主要原因不在收入,而是相比他的收入,他的为人未免过于小气。他以俭朴自持,平日弊衣箪食,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其座驾是一辆二手奥拓,开起来油门震天响,颠簸如过山车,我坐过一次,再不愿坐第二次。李全一劝他换车,他不肯,说车乃身外之物,何必讲究?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车是律师的门面,有时出去谈业务,便借李全一的路虎或周惜朝的宝马。有一次,他用完宝马,却未开回律师楼,说是急事缠身,请周惜朝到鼓楼停车场自取。周惜朝并不在意,下班之后,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一看,居然滴油无存,难怪停在这里,气得他当街破口大骂。

    何其正的吝啬,我曾有所领教。我们交往八年,吃饭喝酒不下数十,从未见过他买单。朋友之间,当效管鲍,原不必计较这些。好玩的是,有两次,明明说好他做东,最后都不了了之。一次在江西人家,一行人已经坐定,正欲点菜,这厮拿起手机,说了一大通,然后朝我们抱拳,说忘了到幼儿园接女儿,这就赶去,诸位兄弟慢用,余情后补。不待我们回话,便溜之大吉。还有一次在美宴,海鲜红酒,相当奢华,我们一边吃,一边拿眼瞟何其正,见这厮处之泰然,不由佩服他养气的功夫。吃到一大半,一位陌生人敲门进来,何其正起身介绍,说这是他的当事人,正巧在附近,于是喊过来聚聚。后面的剧情不难想见,当事人过来的任务便是买单。临走之际,何其正还不忘吩咐服务员,把桌上那三条虾蛄打包回家当夜宵,同时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

    那晚何其正喝了酒,无法开车。他看了看天,叫道:如此月色,岂能辜负,且走一程。不容分说,拉上我和周百科,漫步西行。一路走,一路聊,探讨基督教与共产主义的关系,倒也惬意。走到马园路,何其正一捂肚子,问我附近哪里有公共厕所。我答:最近一个,八百米外。他骂了一句,遂在路边解开裤子,冲花丛喷洒开来,也许是憋久了,声响太大,竟惊起了不远处的一对情侣。周百科笑道:难怪何兄能做官。我为何其正解嘲,说何兄此举,可比竹林七贤,我辈俗物,反而拘谨了。

    回到家,周百科发来一条消息,是《世说新语》之一则:

    石崇厕,常有十余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着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

    我想起刚才何其正对花小便的情形,的确是“神色傲然”。傲然的原因,不是伪装,更非不知羞耻,而是压根不以这等事为羞耻。

    何其正一贯傲然,尤其是与人争论之时。周百科最烦他这一点,常常反诘:你凭什么认为只有你的信仰才是真理,我们的思想都是谬误,基督徒不是讲究谦卑么,你身上哪有一点谦卑的影子?何其正继续傲然道:我只对神谦卑。

    我的朋友当中,不乏基督徒。我从大学开始读《圣经》,涉猎政治神学,因此和他们大都谈得来,何其正却是唯一的例外。他对信仰,也许过于投入,而表现为自负和暴戾,大有“非我教类,其心必异”之感。任何人持基督教之外的思想找他辩论,终将铩羽而归。周百科属于儒家,恰与他针锋相对,二人争执起来,煞是热闹,结果却如鸡同鸭讲,谁也说服不了谁。鉴于此,我从不与他正面交锋,而选择剑走偏锋,化解他投来的刀兵。

    也许是为了传道的需要,何其正喜欢把基督教与名人联系起来,尤其听说哪位名人皈依了基督教,他便欣喜若狂,好似打赢了拆迁官司。有一天他一脸神秘兮兮,低声与我说起一位近代史上的名流,问道:你知道他是基督徒吗?我答:捕风捉影,不足为信。他摇头,说此人的名字,就是最有力的证据。接下来的谈话,他称呼此人,一口一个“弟兄”。我烦死了,于是反问他:假如此人是基督徒,到底是贵教的荣耀,还是耻辱?此人所行之事,到底是对贵教教义的发扬,还是背叛?他想了想,终于不再说话。

    说起来,我与何其正结缘,正源于一次正面交锋。彼时我们混迹于一个叫“鹅城茶馆”的BBS,他整日呼天抢地,悲天悯人,称中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古也不行,今也不行;中国人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劣根性;中国彻底没救了,民主无期,法治无望,哪怕上帝垂怜,福音降临,起码也得五十年,才能建成民主法治。我与他争辩而无果,遂邀他打赌,以二十年为期,试看未来之华夏,将为何等之模样,谁输了,谁在美好饭店包场,请全体茶客喝酒。半月后,茶馆聚会,我终于见到了这位神人,说起赌约,他紧握我的双手:你输就是我输,你赢就是我赢!

    2013年夏,我正写《少年游》,接到一个美国来电,不胜诧异,心想这是何方神圣呢?把手机举到耳边,传来了何其正爽朗的笑声。他说现在华盛顿街头,风和日丽,心旷神怡。我问:去美国作甚,旅行还是留学?他答:到一家神学院学习两年,以后回国,不做律师,改当牧师。接下来便夸耀美国的种种好处,比如此刻给我打电话,比鹅城市话还要便宜呢。最后强调:与弟之约,永不敢忘!

    周末我去见周惜朝,问起何其正的事,他说,三年前我刚到所里,这傻╳就说厌倦了律师工作,对中国法治绝望透顶,要去美国读神学院。这回赴美,最直接的原因还是避难,他煽动拆迁户游行、举报,被人出卖,让政府抓住了把柄,幸好反应快,不然恐怕难逃一劫。

    我不由为何其正担忧起来,回家之后,赶紧给他发邮件,劝他保重,若有可能,最好留在美国。大约半年过后,才收到他的回邮,主题却是报喜:感谢神,赐给我一个小男孩。邮件末尾,他问我,这孩子该取名保罗呢,还是摩西?

    他的女儿已经十二岁,名叫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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