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致陈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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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余:

    今日冬至,鹅城却只是微寒。不知费城如何?《鹅城人物志》终于完工,现将最后一篇发去。记得发你第一篇的时候,还是盛夏,我写到陈石之死,悲怀难遣,到阳台透气,发现落日竟是一种庄严的凄美,因其庄严,令人不敢哀伤,反而敬慕,心胸随之舒张开来。此刻则值深夜,寒月当空,照见一地惨白,窗外每隔三五分钟便会传来一阵清脆的车声,划破静寂。如果静寂过久,却叫人心慌,手指停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

    距离最初发你的写作计划,相差三篇。写罢魏氏姐弟,忽觉无力为继,只好搁笔。东坡说其作文,“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姑且拿来自遣。其实在写作途中,不时戛然而止,笔端陷入枯竭。我不得不一再回到开端,重审陈石之死,这不是寻找灵感,而是寻找出路。

    如你所知,《鹅城人物志》预定的主题是死亡。陈石之死可谓我心中的一根刺,时光的流逝无法淡化它的存在,反而越扎越深,穿过血肉而深入魂灵。我曾与魏青争论,他说我不能明断生死,我说他不能明辨是非。而今我才知道,死亡以及对死亡的态度与诠释,正是最大的是非。魏青还是高估了我。这些年来,我何尝想过明断生死呢?而是一直在逃避,直至被逼入死角,逃无可逃。

    我试图把这一切写下来,用文字消解死亡投射的魔影。然而,一旦文字落地,便超出了我的控制,文字构成了一个自洽的世界,反过来支配我的记忆,使我不敢修剪,不敢隐讳。从陈石开始,每个人都独立于我的笔下。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对此我无能为力。我只是尽力去呈现,他们何以成为他们,何以生,何以死。现在我必须承认,命运,而非死亡,才是《鹅城人物志》的主题。

    你曾批评我,为什么执迷于书写死亡。写完《鹅城人物志》,我似乎找到了至少可以说服我自己的答案:死亡不仅是命运,是历史,是生命的结局,还是可能,是未来,是生命的前提。先贤说“未知生,焉知死”,我则反其道而行之:未知死,焉知生。至今我依然无法明断生死,无法生而不忧,死而不怖,但是,我已知何谓初心,我已知何谓自我,我已知何谓性命。

    谢谢你的担忧和鼓励。这半年来隐居写作,与诸位师友往还渐疏。大概一个月前,秋离先生打来电话,说给我写了一幅字,并随口念诵两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问我能解此中意否。这是马一浮的诗。我答:唯有“已识乾坤大”,才能“犹怜草木青”。他笑道:这是第一义,还有第二义,唯有“犹怜草木青”,才能“已识乾坤大”。由此可见我与秋离先生的差距,我看见的是人心,他看见的是世界,我还在“见自己”,他已经“见天地”(鹅城诸人,大抵只有子钦先生达到了“见众生”)。

    前不久我和魏青在美好饭店吃了一顿饭。你去国之前,曾嘱我开导魏青,然而以其谈锋之健,我往往沦为被开导的对象。

    魏青状态如常,不必担心。法院面临司改,人心惶惶,他却不为所动,照样坐禅念佛,工作反成余事。那天叙话,他说起一则传闻。有一牧师,不知何故被抓,由魏青的同学担任代理律师。这一天律师前去鹅城市看守所会见,牧师说:请尽快结束此案,我想转往监狱。律师惊问何故,牧师答:因为这里的福音已经传完了。

    听魏青讲完,我当即热泪盈眶。想必你不会介意,把这个温暖的故事,作为《鹅城人物志》的结尾——按计划,我要写的最后一个人,本来是你。

    2014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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