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城人物志-魏蓝与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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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惜朝自称每日无酒不欢、无肉不欢、无女不欢。他解释,最后一欢,未必要上床,像纪晓岚那样,不成纵欲狂了么?而是说,日常生活,不能缺少女人,尤其是美女,譬如喝酒之时,倘无佳人把盏,岂不大败胃口?读书之时,倘无红袖添香,岂不大煞风景?陈墨在一旁嘀咕:如有红袖添香,那就无心读书了。周惜朝嘴一撇,不理他,继续向我们布道,谈起他请客的学问,关键不在酒食,而在陪坐的女人,如请李全一喝酒,该邀请哪些女人;请周百科喝酒,该邀请哪些女人;请陈墨喝酒——最好不要叫女人!

    周惜朝请客,所邀请的女士永远是一大看点。谁也无法想象,他的女人缘究竟有多好。他曾说:我在美好饭店连请一个月的客,每天带五个女人出席,保证一月之内,不会重样。这话虽大,联系他的行止,却也难说夸口。

    那天周惜朝请客,只带来一位女士。我感觉异乎寻常,不由正眼相看。此女素面朝天,容色平常,不过眉宇之间却有一股纵是当世男子都罕见其匹的英气,加上那一身背包客的装束,大是落拓不羁,矫矫不群。

    后来我才知道,她身上的美,叫洗尽铅华;她身上的风范,叫率性;她身上的气质,叫自由。难怪阅女无数的周惜朝会如此倾心。

    周惜朝给我们介绍,这位妹妹姓魏名蓝,我与她可谓世交,我太爷爷救过她爷爷一家,她爷爷救过我爷爷一家。合座为之粲然。陈墨说:表哥你在练绕口令吗?

    魏蓝应该与周惜朝认识不久,一口一个“周律师”,听起来有点生分。周惜朝满饮一杯酒,劝说魏蓝:你该叫我世兄,我该叫你世妹。

    我故意逗他:表哥,以前你不是对周百科说,你本来不姓周,而姓吴,现在怎么回归周家了?周惜朝眼一瞪,骂道:滚犊子!继续与魏蓝谈心,其循循善诱的功夫着实高明,连我们这些听者都为之折服。魏蓝的表现落落大方,笑起来牙齿晶亮,然而直到饭局结束,她都没有喊周惜朝一声“世兄”。

    临别之际,魏蓝忽然要我的电话,问: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喝咖啡?

    我问:有事吗?

    她的眼神掠过一抹忧伤,轻轻吐出两个字:陈石。

    陈石去世已经四年了。因为他的死,我才得以与他的亲人结缘。在我们的交往当中,他的名字仿佛是一个禁忌,我们刻意回避,甚至宁可遗忘。

    魏蓝看出了我的犹疑,补充道:陈石应该给你寄过一张他在拉萨大昭寺前的照片,我是摄影师。

    我愈发犹疑,不知是否该接受她的邀请。从她的眼神判断,陈石之于她,也许是一块伤口。四年,足以使记忆结痂,还有必要撕开吗?

    对我而言,陈石之死则是一个谜语。这些年来,我一直禁止自己去猜度他死亡的原因,我努力让自己相信,他不是自杀,而是低估了威士忌对安眠药的催化作用。哪怕魏蓝知道真相,那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不能复生。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何况陈石亲人的悲伤早已淡化而至于无。

    魏蓝的出现,使我不得不重审与陈石的友谊,并意识到自己的可耻。原来我不敢直面陈石的死亡,最大原因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我在享受陈石死亡的余荫,也许我是陈石之死的最大既得利益者,却不愿承认这一残酷的事实。假如陈石不死,我还能认识陈墨、陈秋离、周惜朝、周子钦,以及陈余吗?没有他们,我在鹅城的生活,还能否如此快意?

    我接受了魏蓝的邀请。不过,第二次见面,出于礼节,我自然不能开口便问魏蓝与陈石的关系,而是从魏蓝的家世谈起。我的确好奇,魏家与周家何以为世交。

    魏蓝的爷爷叫魏中原,康城人。1924年,康城爆发洪灾,6岁的魏中原随家人逃难至鹅城。若非周远山赈灾,他们早成饿殍。即便如此,他的父亲还是因病死在了那一年,母亲携带他和妹妹,在教授内家拳的正谊国术馆当佣人。他一面帮母亲干活,一面偷偷学拳。馆主朱正谊早知此事,却不露声色,暗中观察,见他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大喜过望,决定收他为徒。三十岁那年,魏中原成为内家拳年轻一代第一高手。

    魏中原是忠义之士,恩怨分明。他一生最感激两个人,一是朱正谊,二即周远山。他一直留心周远山的消息。1949年,周远山死于旅途,他听到噩耗,不胜悲恸。此后他四处打听周远山之子的下落,哪知周渝隐姓埋名,深藏于画院,几乎无迹可寻。

    “文革”开始以后,周渝一度担心,家庭出身会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原罪。1967年初的一个夜里,周家三口正在酣睡,门被砸开,造反派前来抄家,领头一人五十上下,相貌粗犷,数九寒天,仅着单衣。依惯例,周渝被勒令交代情况,从祖上三代说起,这些话,他早已说过百遍,毫不慌乱。当他说到自己的父亲名叫周远山,身份是商人,1949年死于从上海到香港的船上……中年人环眼蓦地一亮,不待周渝说完,便挥手召集部下退去。自此周家再未被半夜破门。

    不过,周渝至死都不知道,这位中年人便是魏中原。作为当事人的周子钦,直到2013年由周惜朝介绍,见到魏中原的孙女魏蓝,才解开了纠结于心底达数十年之久的疑团:为什么“文革”十年,周家安然无恙?为什么他在粮站的工作如有神助?他一直以为那是源于自己的本事呢。

    魏中原膝下三子,由他们的名字,可知出生年月:长子魏建国,次子魏援朝,幼子魏跃进。魏蓝便是魏跃进的女儿,自幼随爷爷习武,学得一身好拳术,等闲三五人不是对手。她常孤身一人,万里行旅,从未出过差错,一再化险为夷,正赖这身武艺。

    最后才说到陈石。魏蓝口气淡然,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2008年秋,她在鹅城论坛发表了一篇游记,一个叫“其介如石”的人热情回应,言语不俗。不久后二人见面,相约年底同去西藏,一人朝圣,一人则重游故地。

    我有点惊异。自我认识陈石,未尝见他热情过,无论对人还是对事。魏蓝摇头,说你不懂,我第一次见他,便可判断,他的眼神死寂,心里却灼热如火山的熔岩。我说:陈石的本质是虚无。魏蓝反驳:他的本质是精神分裂。

    我说魏蓝你等等,我们说的是同一个陈石么?

    魏蓝笑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我答:2008年6月,他从杂志社辞职。

    魏蓝道:他死前两天,还和我在一起。

    我道:我不认为陈石会改变,他有执念。

    魏蓝的语气十分不屑:不是他有执念,而是你对他有执念。

    ……

    我的记忆开始动摇。与魏蓝一席谈,非但没有解开陈石的死亡谜语,还使他的生命扑朔迷离。魏蓝的形象,随之坠入雾中,她笑靥如花,像一个遍身魔法的女巫。

    两个月后,我在美好饭店第三次见到魏蓝。这是偶遇。魏蓝正陪一位男士用餐,二人不时交头接耳,很是亲昵。我只扫了一眼,心中暗叹:周惜朝完蛋了!此人不仅比周惜朝年轻英俊,而且与魏蓝堪称夫妻相,从面相到眼神,简直一模一样。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感觉就像一个人。

    魏蓝洞幽烛微,赶忙介绍:这是我弟魏青。

    魏青是魏援朝的儿子。魏援朝虽是二哥,结婚生子却是三兄弟中最晚一个。魏蓝与我同龄,魏青则小三岁。他本科读哲学,硕士学法律,2011年从鹅城大学法学院毕业,现在鹅城市一家法院的研究室工作。

    魏蓝把我拉到一边,介绍魏青的情况。她说这两年来,魏青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有些抑郁,据医生警告,距离抑郁症仅仅一步之遥,至于原因……魏蓝顿了一顿,声音更低:魏青读硕士期间,谈过一场恋爱,那个女孩,你该认识,就是周惜朝的表妹,叫陈余。

    我在心底哽咽了一下,暗叹:你们姐弟和陈家兄妹真是冤孽,加上周惜朝,简直一出琼瑶剧。

    魏蓝见我不置可否,继续说:失恋几乎摧毁了魏青,他本科读哲学,却喜欢法律;硕士读法律,却转向哲学和神学,尤其是佛学,现在天天读佛经。我怕这样下去,他要遁入空门了,如果有机会,希望你和他谈谈。

    我对陈石之死依然耿耿于怀,婉拒道:你该找周惜朝,他最擅长与人谈心。

    魏蓝实在聪明,我心里想什么,她一眼便能看穿,然后妙手一挥,使我不得不上钩:陈石给我写过一幅字,改日让魏青拿给你。

    于是我被迫开始了与魏青的交往。

    我和魏青吃过一顿饭,便给魏蓝发消息,劝她尽可放心,魏青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她问为什么。我答:吃饭期间,我出去接电话,两分钟后返回,刚上桌的那盘烤肉,仅剩三块,一个这么爱吃肉的人,怎么可能忍受寺庙的清苦?

    魏青是标准的书生,甚至可称之为书呆子。我曾拿他对比周百科,周百科虽痴于书,人却不痴;魏青貌似灵秀,却一身痴气。他读佛经入了迷,日常交流,哪怕是闲谈,都满口机锋,引经据典,令人不知所云。我问他:欲了解佛学,该先读哪本佛经?他答:佛是心作,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我请他把这句话写成文字,才明白什么意思。

    魏青好辩,尤好代表佛家,与儒家、基督教等辩论——他的梦想之一,即组织三教讲会,泛舟于鹅湖,大辩三天三夜。

    我曾提醒他:信仰是人心的决断,往往与理性无关,然而辩论若不依据理性,则不会有结果,所以教派之争,不过是一种表态,不消说去说服对方,恐怕连最起码的共识都难达成。他不信,一意孤行,并邀我观战。我曾见他与一位基督徒争论了一晚上,二人皆口干舌燥,犹自喋喋不休。最后还是魏青聪明,他指出耶稣曾到印度学习佛法,并高呼“耶稣也是大菩萨”,结束了这场几乎毫无意义的口水战。

    魏青还有一大爱好:收集历代大德名僧的遗偈。他的收藏,不无炫耀之嫌,平日说话,常常引用。耳闻目睹,我便记住一二。如弘一法师的遗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最喜欢的一则,出自曾在天童寺传法近三十年的宏智正觉禅师:“梦幻空华,六十七年。白鸟烟没,秋水连天。”

    魏青最喜欢的一则,却不见佛经,而源自小说。《水浒传》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寺坐化,遗偈云:“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对“今日方知我是我”一语,魏青推崇备至,认为这是得道之言,有此顿悟,必能成佛。

    我不懂佛学。按我的理解,“今日方知我是我”,即是初心。魏青点头,说不忘初心,即不要忘记追问“我是谁”,人一入世,初心便失。所谓有意义的人生,便是追索初心之旅。谈起这些问题,魏青眼神清亮,仿佛一泓秋水。

    由鲁智深,说到魏中原。魏青说,魏中原之死,正与鲁智深相仿。那是2000年春的一天,魏中原在魏援朝家吃过午饭,忽然吩咐儿子,把家人全都叫来,不管他们在上班还是上学,我有话要说。魏援朝一脸疑惑,却不敢不从。待魏家后辈齐至,魏中原道:我要去了。然后一一交代后事。交代完毕,便盘膝闭目,端坐于平时练功的蒲团之上,下午三时,溘然长逝,直至火化,其颜貌依然如生。

    我曾去魏青家里,瞻仰魏中原的照片。他家珍藏了十张,大都是晚年所摄,老人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望之蔼然可亲,并无一丝豪杰之态。魏青解释:爷爷本是旷达之人,清修数十年,故去那天早晨,还在读《论语》,其胸怀几近空明,身上的豪气,早就化去了。

    魏青引我到他的禅房。他尚未婚配,与父母住在一起。魏援朝开外贸公司,家资豪富。五百平方的别墅,魏青独居一层,分作两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禅房。禅房陈设简陋,西首墙壁之上,悬挂一把乌鞘剑,最是引人注目。魏青说,这把剑是爷爷的至爱,据说系其恩师所赠。孙辈四人,他最喜欢三姐魏蓝,常说魏蓝像他,不过临终之际,还是把宝剑传给了我这个魏家第三代唯一男丁。

    我在心底暗自比较魏蓝与魏青:魏蓝英气勃勃,巾帼而胜须眉;魏青文质彬彬,须眉而似巾帼。这把剑,配在魏蓝身上,毋宁适得其所。魏青却道:爷爷死前,虽说了无牵挂,其实还是担心三姐。他说过,一个女孩子,英气太盛,不是好事,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内家拳讲究柔静为先,可惜三姐不懂,这不仅影响练拳,还影响做人,这把剑若传给三姐,只可能使她的性情更加刚烈。

    我想起魏蓝的敏锐与强势,想起她年过三十,却孑然一身,阅尽千帆,却难觅同舟,不由心中黯然。

    除了宝剑,禅房还摆了三只蒲团。我问魏青:身后悬剑,坐禅是何滋味?

    魏青答语极妙: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时近晚间,魏青拉我去外面吃饭。刚出家门,他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正事。急忙折身回屋,拿出一幅字来。原来前不久,魏蓝到滇南旅游,行前特地叮嘱他,把此物转交给我。

    一卷宣纸,用红线扎住,并未装裱,边角似有磨损。黄昏之下,我缓缓展开,字体端正,一笔不苟,正是陈石的书法。不知什么缘故,墨迹竟呈褐色,使这首清丽的《南柯子》读来略显苍凉。从落款判断,书于己丑年春分,应是2009年3月20日,此后,他与死神的距离近在咫尺: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倚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

    鹊伴游丝坠,蜂粘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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