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豫北的获嘉、新乡和原阳三县的交界处,应属平原中的平原了。我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入伍离开故乡,至今已二十年了。故乡可爱,故土可亲,真正令我梦牵魂绕的,该是那一环像青萝带一样,镶在故乡裙边的一湾清水塘了。
不知从何年月开始,乡人为保护村子的安全,由人力挖掘成“寨壕”。浅则1米,深则二三米,宽10米左右。兵荒马乱的年代,如遇到土匪抢劫或其他险情,呼啦地吊起寨门。这种简易而实用的防范措施,宛如护城河一般。我记事时早没了寨门,路口处的水塘由涵洞相通,水多了任它从路面上漫过去。整个村子的地形南高北低,偶尔大雨滂沱,满塘儿乃至满街里水波漾动,向北边蜿蜒流去。这时候塘里的鱼儿、泥鳅和蝌蚪们钻进来,逆水而行,在浅浅细流里穿梭,处处可见。我和我的伙伴们光着脚丫子,踩着飞溅的水花儿,追逐那些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别是一番情趣。
清水塘常年不枯,绿水涟涟,水量随季节发生变化。塘两边有水柳、苦楝、刺槐和茅草,仿佛小小的防风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度过了四岁至十四岁的少年时代。混沌初开,尽管周遭世界曾经几度沧桑,饱经忧患,我仍能够在宽厚得能包容一切的故乡里,在父老乡亲的庇护下,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把欢乐和幸福、思索和憧憬,播植在人生启蒙的旅途上。
有清清的一泓水塘作证。
满塘儿蓬勃茂盛的芦苇、蒲条,一溜儿过去,构成景色宜人的风景区。还有一种节生的水草,我至今也不太叫得上名字。它稀疏错落地点缀其中,每节犹如长长的小葫芦,泛着粉红的颜色,风摆杨柳似的扭动美人腰。田田的荷叶,层次分明,遮住水面上的杂草和苔藓。时有顽皮的鱼儿,炸起一簇脆响,跃上紧贴水面的荷叶儿,闪一团白光,又匆忙蹦入水中,漾起一串串水旋儿,影儿没入草底。浓荫下,塘边儿,满目青翠。树上鸟儿啼啭,水中鱼儿跳跃,该是人类寻觅的天籁了吧。
许多年后,我才从一本书上,读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阔佬问渔人,你怎么把钓竿插在塘边,悠闲地睡大觉呢?渔人回答,不可以这样吗?阔佬说,你应该不停地钓鱼,多挣钱。渔人说,多挣钱干什么呢?阔佬说,你有钱了,可以像我这样享受生活呀。渔人问,睡觉和散步,你觉得哪样更闲适呢?阔佬无奈,只好回答说,当然,睡觉的确是美好的。渔人说,你说得对,我已经像你说的那样做啦,你不觉得是吗?阔佬无语。假若我们排除渔人思想中的懒惰因素,如果能够随意地度过一个轻松、恬淡的人生,不也是一种理想的境界吗?许多年过去了,也许是我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和奔波,觉得太疲倦的缘故,每每要想起故乡的清水塘。现代人的物质生活,令人眼花缭乱地变化着,人的欲望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呢?你还希图拥有什么呢?试问,你能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静谧的氛围吗?每当我回忆起童年的欢乐时光,梦里都要陶醉几回。
尤其雨后新晴,一时塘满为患,水漫金山似的,荷叶儿面临灭顶之灾,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陡起无穷怜意。待水势骤下,满塘儿又沐浴一新,景色依旧。盆儿大小的荷叶上,托起蓄积的些许雨水,折射出粲然的光彩。一阵风掠过,荷冠倾斜,积水次第抖动滑出,满塘的击水声,随风远逝,晔啦哗啦地倾入水中。我猜想,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必是由此景吟成。
十岁大小的童稚,自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塘边儿流连忘返,无形中被一种诱惑导引着。一条大鱼的穿梭,一只青蛙的跃入,一条水蛇的蓦现,你喊不出声来却按捺不住突突的心跳,独自沿着杂草丛生的塘边儿溜达,平添了几多探险的勇气。
夏日的诱惑
春暖花开时,故乡的清水塘里,一夜之间,变戏法儿似的会冒出青黄的莲角、芦尖和蒲条来。乍出水时仿佛一派刀枪剑戟,尔后一天天舒展出各自的独特模样。水鸟栖身,蜻蜒迷恋,塘边的草丛中蚱蜢蹦跳,清水塘又开始展示自己的魅力了。
由于先辈家境贫寒,父母均不识字,让我五岁入学,自有其良苦用心。如遇星期天节假日,下地挣工分吧,生产队嫌小,父母亦不忍心,家务又轮不到我做。去塘边儿玩耍,成为第一选择。塘边儿有牛犊儿羊羔儿啃草,时而把蹄子踏入浅水里,探头去咬鲜嫩的芦尖。我玩累了,会把书包枕在头下,仰卧在草坡上,一只腿曲蜷在另一只腿上,口里咀嚼一枚小草棒,让白云托起一环环天真的彩色梦幻,荡得远些再远些。回家路上,拧一管柳笛,哇哇地吹奏唢呐般的曲调;切一片芦叶,模仿啾啾的鸟音;顶一张荷叶,挖两个眼洞蒙在头上。谁说我不是天下最惬意的少年呢!
炎炎的夏日,清水塘无时无刻不荡漾在故乡人的心田。我们那儿把午间休息叫“歇晌”,不安分的青壮们,吆一声,咱们去蹬藕吧。即刻会呼啦起一群,扑通扑通地下塘了。在水中既可避暑,又可调剂生活节奏,何乐而不为呢?一般都从淤泥松软的地方下水。蹬藕人一手扪着一茎莲藕,用一只脚丫尖儿凭感觉向污泥里搜寻,脚脑并用,着实有一种令人心旷神怡、奇妙无比的况味。塘边儿观者一溜儿助阵。满塘的蹬藕人,像鱼漂似的在水中耸动,漾起一圈圈涟漪相撞。在蹬藕过程中,每个人从面部表达出来的怪姿态,天然一幅滑稽图。一会儿有人捏着鼻子没入泥水里,咕嘟嘟冒一串气泡。出水时猛甩一头泥浆,抹一把面颊,手中便舞动一挂雪白的藕节来。“嘿!接住!”藕节飞向岸上,引来一阵忙乱一片啧啧的赞叹。不会蹬的,尽是小藕和断节,得到的是嘘嘘的嘲弄。
大概是七八岁的那年,我第一次下水塘里蹬藕,非但一无所获,还引起一场虚惊。因为蹬藕是一项挺讲究技巧的劳动,脚爪子要不停地在淤泥中小步移动,才能成功。倘若不小心把莲茎踩断了,脚下便失去依据;如果中途换脚,又不容易找到位置,只好宣告报废,另觅新穴了。踩得不到位,速度太慢,则成效甚微。我初入此道,竟连连告败。更为糟糕的是,我的腿肚子上被带刺的莲茎挂破了,隐隐渗出血丝来。我沉浸在初次蹬藕的亢奋、欢愉中,有点忘乎所以了。后来觉得腿肚子痒痒的,伸手在水里摸了一把,感觉滑腻腻的,内心一阵恐惧。顾不上已蹬到的藕节,匆忙到塘边一瞧,禁不住哇一声哭了。腿肚上的伤口处,紧贴着一条雄赳赳的大蚂蟥。我一把没捏下来,眼见得它已钻入肉中一大半了。大人常讲,大蚂蟥能顺着血管,钻到人的身体里生存,慢慢地把人的血吸干。这是多么可怕的后果,人还能活吗?大人说唯一的办法是,一旦发现它尚未完全钻进肉里,便抡圆鞋底狠命打它。人要咬牙忍住痛苦,直到把它揍得自行退出来。我嘤嘤地抽泣着,抓起鞋子便抡了上去。
这时候,一直蹲在塘边凑热闹似的看我蹬藕的邻居爷爷踅过来,扬手挡住我的胳膊。他慈祥地用烟锅敲了一下我的头,讥笑道:“傻瓜蛋,恁笨!”他按我坐下,折一草棒从烟锅里剜出一团污黑的烟油,三两下涂抹在蚂蟥身上。只一瞬间,奇迹发生了,正拼命吸吮血液向肉里钻动的蚂蟥开始痉挛,缩卷身子从我腿上搏落,继而失去知觉不再蠕动了。
爷爷望着我怯怯的、疑惑的眼睛,告诉我说,蚂蟥吸血,但钻不到人身体里。用鞋底打,是大人怕孩子下塘玩水,弄出事来,编出来吓唬人的。现在懂了吧,我可是再也哄不住你了。
从此我不再惧怕蚂蟥,对大人们说的话,也时不时在脑海中打个大大的问号。
苦乐年华
我家的南边,有一片不太规则的南窑塘,约有五六十亩大小。不知从什么年代起,村里在此处建窑烧砖,就地挖土,逐渐掘成一大块可观的低洼地。雨水日积月累,形成全村最大的清水塘。即使在干旱的冬季,塘边儿水位骤降,南窑塘的西南角,仍有一带深水域,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片儿。南窑塘名扬乡里。
南窑塘给故乡带来的欢乐,绝不仅仅限于夏季。它犹如一个聚宝盆,对于钟情于劳作的人来说,清水塘会毫不吝啬地奉献出它的宝藏。秋末冬初,落叶萧萧,在一派朔风肃杀中,荷叶儿残败凋零,芦花儿被风吹散,蒲条儿东歪西倒,水鸟也迁徙。随着农闲的到来,塘边儿陆续多了挖藕人。
在泥塘里挖藕,本是一道讲究的工艺,懒汉永远不会精于此道。关键在于,掏了力气,能否有所收获,这也是对自己判断力和灵性的一种验证,冬季的塘边儿早已是一片狼藉,莲茎看不见,下铁锹时往往没有目标可鉴。有时挖了半天,累得通身是汗,依然寻觅不得一星半点的藕边儿。泥塘里的芦根、杂草等,硬拉软扯,像搅拌在混凝土里的钢丝一样,使铁锹不能灵活自如。连换几个地方,弄得泥浆沾身,只得哀叹运气不佳,苦笑作罢。所以,明知塘有藕,不愿下泥池的大有人在。
我的五伯父则不然。他骨瘦如茎,颀长的身子略佝偻些。在塘边儿走动时,他喜欢把铁锹横在身后,用两只胳膊弯紧,那姿势显得很潇洒。当那双微眯的小眼睛睁开时,亮幽幽的,精气神很足。溜着溜着待他把铁锹向下一插,莲藕似乎就聚集在箩筐大的泥坑中了。哪怕是别人挖剩的闲坑,五伯也能挖出大藕来。我常去看五伯挖藕,以为那是一种享受,高明的魔术师,也不过有此本领,何况五伯是真功夫。他横背着铁锹在前面走,我提着小箩筐,在后面晃悠悠地向塘边儿去,无异于师徒俩。五伯虽然不爱指点,久了,我也看出些挖藕的诀窍。五伯挖藕非常注意寻找所谓“藕窝”。坑里只有一二挂藕,或者藕太小,费劲而划不来。讲究站位,两脚绝不能乱晃动,否则泥浆四溢,随挖随淤,老挖不成一个完整的“坑”。锹锹下去,都要利索,不能拖泥带水,不能太零碎。见了藕最忌轻易下手动它,一则易弄断,二则手上沾泥,无法抓锹。
无论多么复杂的藕层,五伯差不多都不用手刨,而用锹一条条剔拨出来。我曾学到一招半式,虽不算真传,也足够旁人羡慕了。
一年初冬,连刮几天干风,有一片凸起的塘面露底了。我大约十岁出头吧,还是有些力气的。也算是第一次踏入距塘边儿稍远的纵深处挖藕。那天如有神助,往日的疲倦感一扫而光。我像五伯那样,审时度势般地选好角度,抖动了铁锹。这是一片尚未开发过的处女地,泥浆下呈沙质状,锹头无遮无拦。我在泥塘中,硬铲出一条通道,惊讶地发现藕层居然会排列得那么协调完美。一挂挂赤裸裸的莲藕被我揪出示众了。塘边儿逐渐增多的观众喝起彩来,我的情绪沸腾到极点。多少年了,我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富有创意的下午。塘边的汉子们眼热,忍不住也下塘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一大片泥塘中,谁也没有再挖到规律排列的“藕窝”。直到父亲收工归来,在塘边呼喊我回家吃饭时,我才感到饥饿和疲惫。
堆成小山似的莲藕,有六七十斤重。要知道,那时1斤萝卜才卖2分钱,像这样上好的莲藕,拉到40里开外的新乡菜市场,1斤可卖3角钱。半天时间,我的劳动价值为20元,比我父亲在田里辛苦一个月挣得还多!对于穷人家来说,这预算简直是个辉煌的天文数字。晚饭后,母亲细心地用针挑开我满手的血泡,抚摸着我稚嫩的肩膀,泪流双颊。
掌灯时分,来了几位新乡的知青,缠着父亲说,队长大叔,这藕让我们几个过节带回家吧,怎么样?每斤算1角钱,年终分红扣除。父亲的喉结滚动几下,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挥了挥手说,拿去吧,塘里还有,我再让洲儿去挖。知青走后,母亲几乎把父亲吵得无地自容。一会儿,从未对我怜悯过的父亲,竟给我掖了掖被子,甩关切的语调说,累吧,明早让你妈给你煮个鸡蛋吃。这是我少年时期得到的最高奖赏了。
哦,故乡的清水塘,你还记得我儿时的几丝苦涩吗?
鱼趣和名著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里,故乡的生活的确清苦。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人们远没有现代人的嘴馋,难道今天是在偿还以前的腹债吗?那时候逢年过节,不过割三二斤肉罢了,平时决不至于奢侈到沾惹荤腥的。记得年三十晚上,我连肉馅水饺都不愿吃,嫌嚼不烂塞牙缝。要么,满塘儿鱼肥藕嫩,为什么很少有人光顾呢?其实,事实给人以错觉。钓鱼是需要耐性和时间的。俗话说,性子急,不要看钓鱼。看钓尚且如此,钓者费时费工则可想而知了。生产队要早出晚归,偌大的故乡,会有几多闲人?那毕竟是个生产能力低下、人们疲于奔命的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口失控,一溜儿儿女嗷嗷待哺,心岂能静焉。谁会把心思注入天天擦身而过的清水塘呢?
我之所以能蹲在塘边儿钓鱼,多沾光于父母太宠爱的缘故。另外,我五岁入学,读书入迷。父母大字不识一个,自然望子成龙,唯愿儿女们学有所成,以弥补自己的缺憾。尤其是父亲,听说塘边儿安静,读书能读到心里,虽想撵我到田间干活,挣三五个工分,以减轻生活重负,但看到我背着书包出去,明知我会转眼抄起钓竿,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时至今日,每当我看到插有渔场招牌的池塘边,钓者气宇轩昂地亮出太昂贵太考究的渔具,呼呼啦啦地向外扯鱼,我丝毫不产生艳羡的感觉,倒生出腹诽来:是在炫耀你的渔具呢,还是寻求那份闲情逸致呢?在养鱼池里垂钓,能增添几多乐趣?那时候我和我的为数不多的钓友,随便伸一条竹竿,在事先拨开杂草的“钓窝儿”,悠然自得地抛丝入水了。钓竿在手,杂念皆无,人和鱼较劲,该算是一场公平的智力游戏。
人把思维潜入水中,鱼把狡黠跃出水面。饵脱鱼溜,是人的失败;而饵鱼俱获,岂不是鱼的悲哀?鱼漂怎样颤是大鱼咬钩,怎样摆是小鱼骚扰,什么时候起竿,都是颇有讲究的。这门学问可谓博大精深,亘古迷人,令帝王将相乃至山野草民,无不为之倾倒。吃鱼毕竟在其次了。兼之家里穷,炒菜是用油滴来计算的,钓来几条鱼,岂敢炸了吃?几乎是白水煮成汤罢了。有时我钓的鱼多了,父亲将鱼倒入门前的井里,戏谑地招呼大伙,一齐喝鱼汤吧。
钓鱼归钓鱼,书还是要念的。我之所以能在清水塘边儿,读完了诸多文学名著,说起来也是幸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书烧得差不多了。我有个远房长辈,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当过县文教科长,满腹经纶,饱读诗书,反“右”时打成“右派”入监。他儿子比我年长两岁,和我光腚儿长大。或许是我读书的精神感动了他,他终于偷出藏在阁楼上的精装《水浒传》。
我如获至宝,百读不厌。常为出没于水泊梁山的豪杰们的英雄行为击掌叹息,暗想天下怎么会有人写出这般好的文章。转念想到,我所拥有的清水塘,虽不及八百里水泊的万千之一,可也芦荻萧萧,荷叶蔽日,一派郁郁葱葱,不失恢宏气象,似乎得到一丝满足。
我的伙伴陆续为我偷出《三国演义》《封神榜》《三侠五义》等。还有一部《白居易诗选》,它几乎让我成为一名诗人。因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岁月里,我还是被复苏的文学诱惑了,舞文弄墨,出了部诗集。究其渊源,算是塘边儿梦的延续吧。他为我偷书,也有交换条件。一是晚上到他家做伴。他父亲刑期未满,母亲另居,只有奶奶相依相靠。五大间两头有阁楼的房子,空荡荡的,冷清极了。我俩睡在阁楼上,平添几分热闹。我之所以愿意到他家住,除不断借书的原因外,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我钓鱼,晚上可以到他家做了吃。他是独子,姐姐也有工作,时有接济,生活条件比我家好多了。起码,可以把鱼油炸了吃。白水煮和用油炸,味道太不一样了。
记得有次我俩在浅水的泥坑里,捞出不少虾米和鲫鱼,老奶奶把虾米鱼子搅在一块,在锅里连炒带炸,虾米和鱼子酥黄焦脆,异香扑鼻,我俩吃得津津有味。
多少年过去了,而今赴宴,动辄一桌儿珍馐佳肴,吃得排山倒海。若论及美食,和那次油炸虾米鱼子相比,仍无出其右者。
一缕余香留在心里,哪怕游子千里,愈会念及故乡之纯美,清水塘之甘醇。
垂钓的遗憾
那片杂草葳蕤的南窑塘,是水生物的天然繁殖场。草鱼、鲫鱼、白条和鲢鱼成群结队畅游,还有少见的鲶鱼、鳖、鳝鱼也时常出没。黑鱼的模样狰狞可怖,占塘为王,和鳖一样,属捕食小鱼虾的鱼类。它性情阴鸷暴戾,冲击力强,宽大的上下颌都有排列尖锐的利齿。钓钩上的饵食如面团、蚯蚓之类,对黑鱼的诱惑力不大,所以平时极难钓上一条黑鱼。我垂钓数年,也只有钓上一次黑鱼的历史,充其量三四两重而已。斤把重以上的黑鱼,只好动用渔叉或撒网捕捞了。
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黑鱼的产卵护婴期,钓它就易如反掌了。黑鱼的产卵护婴是个有趣的现象。在一个暖融融的夜晚,黑鱼即将临盆了。它会在选定的隐蔽地点,甩动有力的尾鳍,啪啪啪地击打这一方水域,不知是产前的狂躁宣泄呢,还是警告其他同类勿扰。懂行的人会说,黑鱼闹塘了。黎明时分,塘里静谧如常。到塘边儿寻找,果然在塘面儿的杂草丛中,黑鱼在尺幅之内产满了卵子,浅黄如米,颗粒分明。这时候的雌雄黑鱼在鱼卵上虎视眈眈,负责监护。倘有任何侵犯之举,它们都会毫不留情地给以迎头痛击。那种护崽儿的本能,绝不亚于人类。鱼子一旦孵化成形,就开始离开塘边儿活动。在人的视野内,会看见清水塘里游弋一群黑鱼崽儿,有成百上千之多吧。雄父在前开路,雌母在后压阵,一路上咂起“扑扑扑”的水泡儿,欢闹中的崽儿白肚子乱翻,挺像一个多子多孙的幸福家庭在郊游,一时蔚为壮观。
大约十岁那年,我听说黑鱼闹塘了。溜到南窑塘的一个僻静处,果见杂草上的鱼卵一派狼藉。原来是几位钓鱼者发现鱼卵后,争相逗钓黑鱼,人多吵闹,黑鱼大概吓得不敢靠近,他们没钓着黑鱼,懊恼之下,粗暴地打散了鱼卵,扬长而去。
我按照大人的办法,弄成一个结实的钓竿。钓钩是自行车辐条磨尖弯成的,上面缠了一团棉絮。翌日清晨,我一骨碌披衣下床,抓起钓竿溜到塘边。天上的弯月尚明,芦尖上露珠闪动。我惊奇地发现那狼藉的鱼卵早已连成一片,颜色变成黑芝麻般了。我心中涌动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意,黑鱼果然尚在。我小心翼翼,把钓钩刚落水中,手感一沉,极有劲力,塘面泛一汪水势。这是黑鱼试探性的一击,含有威胁性和恐怖的成分。十岁的顽童,连好奇心理也是脆弱的。一旦与隐蔽的黑鱼对垒,心情则忐忑不安了。
说是钓黑鱼,其实是“逗弄”,把特制的钓钩儿在水中一颤一颤,以激怒黑鱼。黑鱼盛怒之下,毅然吞噬,才会死命咬住。我又钓,无动静了。连续颤了几十下,依然无异样感觉。稍松懈时,竿儿一沉,我一抬,竿儿未起,惊喜之中,使尽全身力气向上猛甩。随着轰隆轰隆的击水声,硕壮无比的黑鱼露出水面,嘴里咬着钓钩不松。我不敢犹豫片刻,刺啦一扔,黑鱼在脱钩的同时,早跌落在5米开外的塘坡上。巨大的惯性,使我也趔趄不止。黑鱼出水后凶相毕露。在鱼类的灵性和求生的欲望驱使下,它呼呼地猛蹿几下,试图扭动巨大的尾鳍,回归到它逍遥和逞威的清水塘里。我几乎手足无措,根本不敢对视黑鱼那喷火的目光,更不敢伸手去摁住它。情急生智,伸钓竿连连拨动它,才不至于让它重温旧梦。
那条黑鱼足有七八斤重。父亲惊叹,用疑惑的目光睨我半天,才相信真是我从水里钓出的。当时,乡下人是不大喜欢食黑鱼的,认为它的肉粗且皮厚,口感不好。炸熟费油,煮烂熬锅。吃黑鱼时,往往是先把它干放在大盆里,浇入滚水,用锅盖封死,任黑鱼垂死挣扎。这样刚好把鱼皮烫掉。无论油炸和煮汤,都好拾掇了。
那天,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溢着鲜味儿的鱼汤。黑鱼冒着火花的眼睛,幽怨地叠印在我脑海里。那目光不仅仅是对人类施暴的抗议,绝对蕴涵着母性对襁褓中的儿女们的深切眷恋,和对世代居住的清水塘的神往。
我在那个明媚的早上,完成了我的梦,却将另一个梦无情地粉碎了。曾经无数次地设想,假如再有此境遇,我还有勇气重复做一次吗?回答总是否定的。多年来,我时常对自己说,忘掉它吧,它毕竟只是一条鱼。可事与愿违,在梦里,记忆愈加清晰,那一双喷火的目光,依然在闪烁。
远逝的白天鹅
儿时,一位风水先生从我家门前过,停了一会儿,认真地对父亲说,你家门口有这么一眼甜水井,房后一条胡同通过去,连着偌大的南窑塘,地脉水气相通,后人会有出息的。这话传开,父亲和乡邻的眼里,便多了几分自豪。父亲人缘不错。我自然得宠了。
夏天,我嚷着父亲要去“淘塘”。就是在“寨壕”的某一段截住,把水一桶一桶地舀干。就是在一只水桶上拴上绳子,两边的人同时协作扯动水桶,甩过截流的塘埂去。这是一种笨重的体力劳动,成千上万次的单调重复,乏味极了,时间稍长,手上勒起血泡,继而腰酸腿疼。在我纠缠下,父亲无奈,和几位合得来的叔叔伯伯们一嘀咕,真的两副桶轮番换人,哗啦哗啦扯个不停。从黎明到半下午时,塘里的水浅浅见底了。这是个令人惊喜的场面。鱼们大难临头,嗖嗖乱窜,搅动一池淤泥浑水。我快活极了,手拈一把渔叉,钻入浓密的蒲苇里,猫一般的寻觅那些藏匿的大鱼。细流的水口处,鱼们斜着白白的身子,翩翩而过。指甲般大的小金鱼,身染浓浓的胭脂,煞是娇憨可人,平时难得一见,如今一溜儿踊跃而过。我真想顺手捞上几尾装入水瓶里,观赏几天。可此刻我却全神贯注地搜寻那些大鱼。忽见一袭荷叶下,漾动波纹。待我用叉挑开荷叶,嘿,一条大鲤鱼露出脊梁,左盘右旋,正无所适从呢!我离得更近些,嗖的一叉,便扎了个正着。叉杆一阵抖动,大鲤鱼被我高高地举过头顶。我叉的,怎么样!我边嚷边跑,把叉的大鲤鱼摔到岸边。我无暇顾及父亲和叔叔伯伯们复杂的目光,又挥叉下塘了。
随着我的欢声笑语,我一趟趟地把叉着的大鱼摆满了岸边。我为自己的勇敢和劳动,兴奋得不能自已。等到几乎扯干水塘时,塘心里只剩下些小鱼了。我对目瞪口呆的父辈们说,今天的大鱼,全部是我逮的。父亲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八叔急忙说:“洲儿,你真棒!”
我睡眼蒙眬中,父亲回来了。呼啦一声从破麻袋里倒出不少鱼。我醒了,正想坐起看个究竟,却听母亲问,你咋净分些小鱼?父亲努努嘴,问,洲儿睡了吗?母亲颔首。父亲懊恼的声音:“唉,本来塘里有十几条大鲤鱼。如果是鲜活的,拉到新乡会卖个好价哩,他们几家都需要钱花。看到洲儿满塘乱扎,弄得鱼身上尽是窟窿,我几次都想揍他一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怨着呢。他八叔劝说,咱逮鱼本来是冲孩子来的,不是为挣钱的。这孩子平时念书用功,说不定将来咱还沾他的光呢。死鱼我去卖,赔了算我的,让他尽兴扎吧。”父亲说着摇了摇头,叹息道,水都弄干了,不扎死,还怕鱼飞了吗?母亲默然,无奈地说,唉,毕竟是孩子嘛。
一席话,胜过我在塘边儿念的几本书,被窝里我珠泪涟涟,无语凝噎。如今我早已做了父亲,多少次面对儿女们幼稚而纯真的言行,似乎想得很远很远。
那一年的秋末,天气格外寒冷。忽一夜阴风凛冽,天亮时愈觉寒气袭人。村边儿所有的水塘过早地冰冻了。先有人在冰上试了试,竟纹丝不动。聪明的故乡人回家扛锹拿铲了。塘面上的芦秆、蒲条和杂草凝结干脆,根本不用刀割,人行在冰上,挥动锋利的铁锹一顺儿沿冰面铲过去,苇草们纷纷倒下,一会儿便铲翻一大片。苇秆可以编织盖房用的顶席,杂乱的草,可生火煮饭。
我抄手站在塘边儿,不知该说些什么。笼罩着神秘氛围的南窑塘,被热火朝天的人们剃头一样铲个精光。过去的草生草枯,再胆大的人也不敢问津。它瞬间成为白茫茫一片,似乎失去了所有的风采。忽听一阵吆喝,南窑塘的最深处,薄薄的冰面上,从天而降一只白天鹅。它拨开一小片仅够容身的水面,惊慌地旋转着身子。一声引颈长唳,甚觉悲凉。果然从远处跑来一群人,前面的那位,手中分明攥一杆猎枪。他们从远处尾追着白天鹅,撵到这里。过去白天鹅年年曾在南窑塘栖落,都不曾受到伤害。尽管当时的故乡人,并不知晓还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之类的条文,可谁对雍容华贵的白天鹅,不萌动一丝恻隐之心呢。今天,尚未迁徙的白天鹅是来寻求避难所的吗?
猎手在一步步靠近,猎枪已经平端起来。白天鹅面对死神降临,依然昂着高傲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我猛挥一下胳膊,大吆喝一声,哦哟——!白天鹅瞬间惊离水面。枪响,冰面上落满霰弹。白天鹅深情地留下眷恋的一瞥,便向南腾空而去。
猎手恶狠狠地逼近了我。我吓得连连后退。他怒气冲冲的拳头终于未落在我身上,因为我身后,旱站满一排手握铁锹的汉子。
我的清水塘哟,你让我欢乐让我忧。
塘边儿寻梦
写下这篇文章的最后一章时,真不忍心让读者和我一起,为碧色涟漪的清水塘,同唱一曲挽歌。
那个漫长且干旱的冬季过后,翌年夏天,南窑塘的荷叶儿依旧铺天盖地,芦苇荡依然森林般伟岸,可我在塘边儿行走,以往的莫名其妙的神秘感则荡然无存。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临,一年一度来此一游的白天鹅杳无踪影。冥冥中,难道有什么不祥之兆吗?
我欣慰的是,就在清水塘即将从地球上消失的最后时刻,我终于扑入它宽厚、温柔的怀抱,一抒情怀。一天从田里归来,我泅入南窑塘里,淋漓酣畅地洗了个痛快澡。小伙伴们几乎心照不宣,呼啸一声,竞相向那片缥缈莫测的芦苇荡深处游去。我双手拨拉开苇秆和缠身的杂草,一种征服欲油然而生。荷花儿或含苞待放或昂然盛开,天生丽质,散发着淡淡的馨香,弥漫在水气里。浓密的芦苇荡幽深处,我驻足不前,觉得这地方似乎远离尘世,此起彼落的啁啾,无疑是鸟儿们的极乐世界。见一小巧的鸟巢,摇曳在一簇苇秆上,悠悠颤动。我轻弯苇秆,发现巢里卧两只幼雏,叽叽喳喳,蓦见不速之客,惊惧地瞪圆了小眼睛。它们身上尚未长满绒毛,鲜红的嘴角儿异常撩人。我想把它们带走,又怕难以养活。心想,等它们大些再来捉吧。谁知两天后,我沿着留有记号的路线,顺利找到鸟巢时,无奈鸟去巢空,唯余几片苇叶漂浮水面。
这个秋季的某一天黎明时分,我被一阵突突的马达声吵醒了。循声觅到塘边,看到眼前的景况时,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我无法表达出当时的复杂心情。树里的几位电工,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村里唯一的大口径水泵,伸进南窑塘中最深处的水域内,哗哗哗地向外抽水,这是老辈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抽水机比扯水桶快得太多也太省力了。无论猴年马月,天如何干旱,这片水域从未干涸见底。一泓绿水,不知给多少代人带来过欢乐。传说有一条大黑鱼——就是整个南窑塘的鱼王——也在此处栖身。它有铡框那么大,能吞下鸭子,能咬住喝水的牛嘴。故乡人曾以此为荣,炫耀四方。
现代文明不知打破了多少神话,南窑塘的传说自然难逃厄运。三天三夜过去,在电工们悠闲地喷吐着烟圈时,水渐渐露底了。鱼儿们在越来越小的塘中心拥挤一团,十多斤重的草鱼和鲤鱼,两三斤重的鲢鱼和鲫鱼,长胡子凸眼的鲶鱼,刺溜溜乱窜。塘边上观者如堵,吆声不断。那条号称鱼王的大黑鱼,是在开始下塘捞鱼时露出真面目的。它从泥浆中呼啸而出,俨然池中怪物。它抖动尾鳍,把污泥连连击开数米远。捞鱼人谁也不敢贸然靠近它。要不是水干鱼现,谁又能奈何了它呢。没有人知晓它在这方水域称王称霸多少年,繁衍过多少子孙。它也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的黑鱼!
几条壮汉面面相觑。岸上扔下几条长长的木棒,他们只敢远远地狠命追打大黑鱼,试图把它击昏弄出来。大黑鱼在暴力施虐下,初时还横冲直撞,后来只好俯首认命了。
大黑鱼足有30斤重!
这场浩劫,使南窑塘的水族大曝光,也使闪烁在一方水域的光环黯然失色,永世不复。
更令人沮丧的事情远未结束。电工们初战告捷,便兴高采烈,继续扩大“战果”。他们采取分片抽干、各个击破的战术,整整一个秋季,几乎把全村所有的水塘,统统翻了个底朝天。尽管来年的清水塘依旧注满碧波,鱼儿又开始繁衍生息,可注定它们永远长不大。你可以捕不到大鱼,但塘里决不能没有大鱼。就像芦苇荡里不可能藏龙卧虎,却能隐隐透出龙吟虎啸的气韵。这就是一方水域的魅力吗?
清水塘失去了什么呢?大概就是这样一种诱惑吧。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引黄水渠对农田实施灌溉,浑浊的泥沙俱下,被故乡人巧妙地利用了。黄河流入清水塘里,待泥沙沉淀后,从另一个水口输导走,如此循环往复,清水塘渐渐被淤平吞噬了。因为人口无节制的生育,划分宅基地已经提到农村工作的重要议事日程。塘边儿不再是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
如今的故乡,完全没有了芦荻飘飘、绿水淙淙的清水塘。乃至南窑塘的上方,已拔地而起一排排漂亮的新居。每天早晨,都会升起袅袅的炊烟。我回故乡探亲时,牵着一双儿女,漫步在两边砌有水泥沟的村边公路上,给他们讲述着不太遥远的故事:
从前呀,有一片清水塘,
塘里呀,长着青幽幽的芦苇荡,
芦苇荡里呀,有一条大黑鱼,
大黑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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