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该实战了。书本上的东西写得再好也终究是理论，我们所面对的谈判对手很高明啊。”田枫林看起来心情不错，边说边在衬衫外面加了件毛衫。
“田总，你这毛衫很别致，什么牌子？”曹汝佳合上书，调侃道。
“没啥牌子，我所有衣服都是我家妞儿选的，没什么张扬的LOGO，但穿着舒服，统一命名为温暖牌。”田枫林想起了徐丹，心里有种异样的温暖。他拿起电话拨了徐丹的电话号码。
“我在忙？有事吗？”徐丹的声音传来，同时还伴随着一番嘈杂的声音。
“没什么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田枫林略有些失落。
“我这边忙着布置办公室呢，回头打给你，先挂了。”徐丹很快挂了。
田枫林顿时感觉有股莫落的情绪涌了上来，他赶紧甩甩头，把这种情绪赶走。曹汝佳显然觉察到了田枫林的状态不怎么对，赶忙引出另一个话题：“这几天怎么不见你给王总打电话？收购情况你不该第一时间跟他沟通一下吗？”
曹汝佳的话让田枫林顿了顿。确实，从出来之后，他和王东便似乎失去了联系，两人好像默契，又好像赌气般地，谁也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
“你不觉得这几天的事情有点奇怪吗？王总之前接触过阚向南，而且除了阚向南之外，另外两个厂家的情况也不完全符合之前我们预料的情况。王总生意能做这么大，他不可能不知道沟通的重要性。为什么这些情况在出门前他不跟我们坦诚沟通呢？”曹汝佳边说边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那凭借你的判断或者直觉，你觉得王东是什么用意？”田枫林暂时把刚刚徐丹冷落自己的事情放在了后面，他想在跟阚向南谈判之前，多和曹汝佳聊聊。有时候，女人的直觉是很重要的。他点了根烟，准备听曹汝佳接下来的话。
“那我直说了啊，如果不中听，你可别怪我。”曹汝佳先铺垫一番。
“但说无妨，朕恕你无罪。”田枫林刻意开个玩笑。
“我觉得王东不是很信任你，或者说是在考验你。”曹汝佳毫不忌讳地道。
“何以见得？如果不信任我，那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强烈邀请我，还请我当顾问，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他应该很清楚啊。”田枫林这番话像是询问曹汝佳，更多的又是像在问自己。
“其实，我觉得王东在骨子里有很深的自卑感。他给我讲过他从前的故事，很苦的一段经历，相信你也听过他的故事吧。”
曹汝佳这么一问，田枫林忽然被触动了一下心思。记忆中，王东对自己说过，他很少对别人讲自己的故事，是因为感觉投缘，才有了在酒店的那次近乎彻夜的促膝长谈，而曹汝佳刚到公司，竟然也听过王东的故事。忽然间，田枫林想明白了，其实王东的故事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王东用来巩固自己企业或者合作伙伴的一种文化——让别人相信他是一个靠吃苦受累，奋斗打拼才成就一番事业的人，这个故事的背后，是传递一种励志精神，让别人认为他很了不起。
“曹汝佳，我听过王东的故事。如果没猜错，咱们听的应该是一个版本。他在工厂做临时工，卖苦力，后来惹事，自己扒火车躲到南京，后来又回来了，再后来认识他老婆后，两个人开始发达。是不是这样？”
曹汝佳点点头。田枫林抽了口烟，面向曹汝佳道：“你继续说，为什么王东骨子里自卑，这跟他不和我坦白沟通有什么关系？”田枫林很认真地看着曹汝佳。
“我觉得他认为你是大城市来的，现在不管说合作也好，顾问也好，反正你是在为他做事，他心里有种老板的优越感。之前他没有谈妥阚向南的厂，他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比他高明，检验一下你的含金量。如果你也谈不下来，那么虽然表面上他不会怪罪你，但实际上他心里会看低你，认为大城市来的也不过如此。”
“那么，你觉得我如果不请示不汇报，把这事谈下来了，王东是高兴还是难过？”田枫林越来越觉得这个话题有点阴暗了。
“应该……高兴吧，至少他会认为自己选对了顾问。不过我也是瞎猜的，你们男人的心思也难懂得很。”曹汝佳用手抓抓头，表示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小丫头，你也够特别的，不跟你的老板王总亲，反倒跟我一条阵线。”田枫林猛然觉得曹汝佳的行为举止也比较另类。
“切，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这两天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说实话，我不想看到任何矛盾，至于我自己，开心我就干，不开心我就不干。”曹汝佳把外套的扣子系好，然后走出门外。
上车后，田枫林发动车子时，把头转向曹汝佳，说道：“让你看一场真正的男人之间的较量吧。”曹汝佳笑而不语。
再次走进阚向南的办公室，阚向南的茶几上已经准备了一打资料还有纸笔。没任何废话，阚向南开门见山地对田枫林说：“田总，这个厂子我想卖，确实想卖，这是我的诚意和态度。但是，我希望今天我们能谈个双赢的结果出来。”说完，把一张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字的纸递到了田枫林面前。
对方刺刀已出鞘，田枫林默默运了口气，相当于子弹上膛。没有硝烟的战役正式打响。
“阚经理，从你提供的数据来看，我认为你对于设备和人员的开销上有出入。这些设备你评估价值为三十万，人员你按照每人每月五千算，这些数字是不符合行情的。你设备里，粉碎机和封塑机，包括过滤设备，这些全是新货也不过十万，加上折旧，能有六七万的估价就不得了了，至于你们当地的收入标准，平均两千就已经是极限数字了，你总共十个员工，一年下来也就不到四十万。你开价直接开到一百万，这有点过分了。”
“田总，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这里还没加我的人脉费用呢，而且这厂子你们收了后，工商税务，包括各种年检，也不是那么轻易摆平的。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些员工，我必须给他们一个保障。”阚向南说这番话的时候口气很强硬。
“阚总，我相信你这段时间恶补了一些关于收购防御的知识吧。站在你的角度，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站在我的角度，你这个价格很不靠谱。”田枫林也用了很强硬的应对方式，气氛顿时充满了火药味。
曹汝佳适时切入进来，询问道：“田总，什么叫收购防御？”
阚向南微微笑着看着田枫林，道：“田总，我认为你刚刚说的有部分契合了我的心理，但是，你说的收购防御我还是希望你能讲清楚，也算我跟你学习学习了。”他并没有正面承认自己的想法，而是用虚心的态度考验一下田枫林。
田枫林点了支烟，悠然吸了一口，随后望着阚向南道：“阚总，可能从理论上你不知道收购防御是什么，但你的话语中却透露了一种极高明的谈判手段，反正你已经表露了诚意，那么今天浪费点时间，咱们做个充分沟通也好。”
阚向南也破天荒地燃了一支烟，静静地看着田枫林。
“所谓收购防御，是指被收购方对恶意收购方所采取的一系列策略。很显然，阚总你从内心深处把我当成了恶意收购方，我觉得这点你应该修正一下，我并没有恶意收购的意图，换句话说，目前向阳工厂也没有什么能引起我恶意收购的砝码。”田枫林在正式切入主题之前，还是先化解了阚向南惯性的敌意思维，他希望能在逐步渗透中，让阚向南处于理性谈生意的状态。
阚向南沉默了许久，把原先交叉架着的双腿放平，身子向田枫林面前倾了倾，说道：“我也很希望田总没有抱着恶意收购的目的来。在尽可能多地保障我们利益的前提下，我也很想达成合作。田总请继续讲防御收购，我也好多学学。”
田枫林见阚向南的态度明显缓和，于是也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开始讲解道：“收购防御策略招数很多，业内大概有这么几类，第一类叫作‘驱鲨剂’。”田枫林说完把“驱鲨剂”三个字写在一张白纸上。
“很直白啊，直接把收购方比喻成了鲨鱼，驱赶鲨鱼。”曹汝佳插话道。
“不错。这类招数的要点是以公司的章程协议条款为基础，在条款中设立障碍，常用到董事会和股东来做文章。例如，有的条款上会写明，影响企业控制权等重大事件，要获得绝对多数股东支持才有效；再例如，提出董事会轮换之类的条款。总之，目的就是让收购方不能短时间控制公司。”田枫林说到这里，随手拿起了向阳厂的章程。
“那样纯属内耗了，没意思，一群人斗来斗去的。我们没那么复杂，我们公司也没啥董事会和股东。”阚向南瞅瞅田枫林手里的章程，似乎对刚才田枫林说的那些招数策略不屑一顾。
“关于收购防御的第二类招数，叫‘毒丸计划’。听名字就知道，设置一些难度很大的计划，来阻止对方收购。比较复杂的有利用股份分配策略做文章，比如什么交叉持股、交叉控股、发行高级股票和低级股票等，这个太复杂，咱们就不多说了，比较跟向阳厂搭边的是‘人员毒丸’和‘负债毒丸’。其实，阚总你把人员工资的预算报表做那么高，也算是‘人员毒丸’的一类。我要不满足你的条件，你的人就会集体辞职，对不对？”田枫林忽然转头问阚向南。
阚向南没有否认，轻叹一口气，说道：“我总归要给大家一个保障。假如你们来了，把这些人都裁掉，他们回家老婆孩子吃什么？有些人当初为了到我这里干活，连地都不种了，我要不安顿好他们，岂不是被整个县城的人戳脊梁骨？”
阚向南属于纯发感慨，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这番感慨却开启了田枫林的一条思路，也为后续双方的合作起了很巧妙的促进作用。
“你是说，这些人都是可以永久追随你干活的人喽？”田枫林盯着阚向南问。
“那还用说，基本上我上哪儿他们跟我上哪儿。”等阚向南毫不犹豫地说出这话时，田枫林点了点头。
“行，阚厂长，咱们接触也有两天了，这两天相信你我也都清楚对方的目的了，咱们谈谈实质性条件吧。”田枫林忽然直奔主题，倒是让阚向南一愣。
“田总，你准备出多少钱？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是必须要控股，这点我想清楚了，能接受，这也算是我的一个很大让步了。至于价格上，你要拿出你的诚意来。”阚向南也是只老狐狸，并不先开价。
“好，你不开条件，那我开。”说完，田枫林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左手伸出三根手指，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在阚向南面前比画着。
“五十万？”阚向南心里有了一丝小小的高兴，这个价格至少可以作为底线，自己再争取个百分之四十以上的股份，也相当于把厂子卖到了接近一百万。
没想到田枫林摇了摇头。阚向南懵了，搞不懂田枫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晌，他忽然爆发式地问道：“田总，别卖关子，直说吧！”此刻他非常想知道田枫林这个手势的谜底。一直默不作声的曹汝佳也很莫名其妙地看着田枫林，她眼神中显然也有催促的含义。田枫林知道前戏已经做足，是到了痛下杀手的时候了。
“我这手势的意思是，三十万！外加两个附加条件！”他话一脱口，阚向南先是沉默，但很快脸涨得通红。田枫林知道他想发作，一把把他按在沙发上。“阚总，让我把话说完你再急也不迟，这么多天都等了，还差我这两句话？”这话起了作用，阚向南虽是气鼓鼓的，但还是强行平复了心情，等着田枫林的解释。
“三十万是专门购买设备，以及你现在掌握的资源，但是不包括未来的原材料，因为原材料我不准备从你们当地买。你们这里的小米品质虽然不错，但是还达不到能让人沉醉的口感。直白说，我只想让你们做个加工厂。”田枫林袒露了自己的意图，而阚向南一直盯着他，不做表态。“刚刚我已经做过评估了，你的设备和资源加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万，我出到三十万，是为了给你一个基本的保障，但是，我要控股七成，拥有足够的掌控权。”
“田总，你这纯粹是玩儿我！这生意我不谈了！”说罢，阚向南便想往外走。
“阚总，我另外还有两个附加条件，这两个条件是可以保证你的利益的，你不想听一听？”田枫林声音极大，阚向南又回到座位上。
“我的第一个保障条件是，给你实施‘人员毒丸’计划，包括你，我给你三个核心人员名额，算是你方的主要管理人员，你可以分配给他们这个厂的股份，也可以纯粹雇佣他们，这个由你来定。除了个人发生重大违规事件或违反国家法规底线之外，如果公司恶意辞退其中一人，你们具有联合辞职的权利，而且公司将给予十年薪水的补偿！你核算一下，是不是这个金额核算到个人，已经超过五十几万？”说到这里，田枫林明显看到阚向南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光亮。
“田总，这个条件很好，那么第二个保障条款呢？”阚向南问。
“第二个保障条款是，我注资的三十万当前不包括运营成本的使用，这三十万暂时先冻结在账户上。如果一年内发生严重亏损，你们可以把这些钱作为员工遣散费。关于运营方向，我会再调度资金，但是我会派驻财务和新的运营人员来掌管你这个厂。”田枫林说完，阚向南眼睛里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
“我不太懂这里面的门道儿，但我感觉，答应你的条件，我就没有任何主动权了，到时候，只能剩下点钱来安抚一下我的员工而已。”阚向南悠悠地说道。
“阚总，我觉得田总的条件已经够替你考虑的了。你口口声声说要为你的员工负责，你想想看，员工不满意无非是因为钱少或者受委屈这两个原因，现在钱上有保障，你们干的也不是什么特别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又全是你们自己人，相信他们也不会受多大委屈。这样的条件如果你不答应，到时后悔可来不及。”曹汝佳知道这时候该发挥女人的劝解能力了。
阚向南陷入了沉思。他从田枫林和曹汝佳的态度上能感觉出他们的诚意，但是，对于一下交出掌控权，自己还是一时有些难适应。
田枫林看出了阚向南的心思，又想到目前自己手头还有沂蒙地区的赵红旗的原材料收购需要再和王东商量，于是也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当他想好应对措施后，反而不是那么急于求成了。
“阚厂长，我知道你一时难以决定，也许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也许你觉得你这厂子不愁卖，我也不强迫你。顺便说一句，北京石页公司是未来硕分公司的归宿，我们面对的是全国市场，现在给你的收购条件，我还不能说完全当家，但未来的条件一定不会比这个更优厚。不多耽误你了，我不会主动给你打电话，如果你想通了，打给我，告辞。”
田枫林有意在最后再次提点阚向南硕分公司是有背景的。自己这次提出的条件，虽然股权上比硕分公司提出的三十万收购百分之五十一更苛刻，但是两个附加条件的追加，却是表明了从实际资金调度和保障上来说，这个条件并不比硕分公司开得低，而最后一句不会主动打电话的通告，也是强化了收购方的强势态度。
这趟辛苦的业务旅程随着深夜车子驶入W城城区而结束。为了照顾曹汝佳，田枫林让她把车开回了家。躺在酒店的床上，田枫林本已极度困乏了，想想明天就要系统地和王东商讨下一步的行动，脑子里又异常凌乱。他此时非常想念徐丹，可看看时间，徐丹应该早已进入梦乡，于是田枫林起身打开电脑，播放了一首歌。在细致柔和的音乐中，田枫林缓缓睡去。梦中，他梦到了徐丹远远站在草地上，当他开心地奔过去，却早已不见了徐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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