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为了拿到地窖和橱柜的钥匙,军事长官在妻子面前又是下跪,又是说好话,有说不出的辛酸。
寒宵
——[中国]郁达夫
飘雪的寒夜,酒席已散,我答应柳卿半点钟后必去的条件,才将她送走。不知过了多久后,我与逸生乘车来到他家门口时,我心里突然激动了起来,便与逸生一同去了韩家潭柳卿的家。
没有法子,只好教她先回去一步,再过半个钟头,答应她一定仍复上她那里去。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左右几间屋子里的客人早已散去,伙计们把灰黄的电灯都灭黑了。火炉里的红煤也已经七零八落,炉门下的一块透明的小门,本来是烧得红红的,渐渐地带起白色来了。
几天来连夜的不眠,和成日的喝酒,弄得头脑总是昏昏的。和逸生讲话讲得起劲,又兼她老在边上挨着,所以熬得好久,连小解都不曾出去解。
好容易说服了她答应了她半点钟后必去的条件,把她送出门来的时候,因为迎吸了一阵冷风,忽而打了一个寒噤。房门开后,从屋内射出来的红蒙的电灯光里,看出了许多飞舞的雪片。
“啊!又下雪了,下雪了我可不能来呀!”
一半是说笑,一半真想回家去看看,这一礼拜内有没有重要信札。
“嗯哼!那可不成,那我就不走了。”
把斗篷张开,围抱住我的身体,冰凉地、光腻地、香嫩地贴上来的,是她的脸,柔和的软薄的呼吸和嘴唇,紧紧地贴了我一贴。
“酒气!怪难受的!”
假装似怒地又对我瞧了一眼。第二次又要贴上来的时候,屋内的逸生,却叫了起来:
“不行不行,柳卿!在院子里干这玩意儿!罚十块钱!”
“偏要干,偏要……”
嘴唇又贴上来了,嗤地笑了一声。
和她包在一个斗篷中间,从微滑灰黑的院子里,慢慢走到中门口,掌柜的叫了一声“打车”,我才骇了一跳,滚出她的斗篷来,又迎吸了一阵冷风,打了一个寒噤。
她回转头来重说了一遍:
“半点钟之后,别忘了!”
便自顾自地去了。
忍着寒冷走了几步,在墙角黑暗的地方完了小解,走回来的时候,脸上又打来了许多冰凉的雪片。仰起头来看看天空,只是混茫黝黑,看不出什么东西来。把头放低了一点,才看见了一排冷淡的、模糊的和出气的啤酒似的屋瓦。
进屋子里来一看,逸生已经在炕上躺下了。背后房门开响,伙计拿了一块热手巾和一张帐来。
“你忙什么?想睡了么!再拿一盒烟来!”
伙计的心里虽然不舒服,但因是熟客,也无可奈何的样子,笑了一脸,答应了一个是,就跑了出去。
在逸生对面的炕上,不知躺了多久,伙计才摇我醒来,嗫嚅地说:
“外面雪大得很,别着凉啦,我给你打电话到飞龙去叫汽车去吧?”
“好!”
叫醒了逸生,擦了一擦手脸,吸了一支烟,等汽车来的时候,两个人的倦颓,还没有恢复,都不愿意说话。
忽而沉寂的空气里有勃勃的响声听见了,穿了外套和逸生走出房门来,见院子里已经湿滑得不堪,脸上又打来了几片雪片。
“这样下雪,怕明天又走不成了。”
我自家也觉得说话的声气有点奇怪,好像蒙上了一层布在那里敲打的皮鼓。
大街两旁的店家都已经关上门睡了。路上只听见自家的汽车轮子沙沙冲破泥浆的声音。身体尽在上下颠簸。来往遇见的车子行人也很少。汽车篷下的一盏电灯好像破了,车座里黑得很。车头两条灯光的线里照出来的雪片,溟溟蒙蒙,很远很远,像梦里似地看得出来。
蒲蒲地叫了几声,车头的灯光投射在一道白墙壁上,车转弯了。将到逸生家的门口的时候,我心里忽然地激动了起来。好像有一锅沸水,直从肚子里冲上来的样子,两只眼睛也觉得有点热。
“逸生!你别回去吧!我们还是回韩家潭去!上柳卿房里去谈它一宵!”
我破了沉默,从车座里举起上半身来,一边这样地央告逸生,一边在打着前面的玻璃窗,命汽车夫开向韩家潭去。
马蜂的毒刺
——[中国]郁达夫
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致也昏乱了。
这几年来,自己因为不能应时豹变,顺合潮流的结果,所以弄得失去了职业,失去了朋友亲人,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只成了孤苦零丁的一个,落在时代的后面浮沉着。人家要我没落,但肉体却仍旧在维持着它的旧日的作用,不肯好好儿的消亡下去。人家劝我自杀,但穷得连买一点药买一支手枪的余裕都没有,而坠落颓废的我的意志也连竖直耳朵,听一听人家的劝告的毅力都决拿不起来。在这无可奈何的楚歌声里,自然而然,我便成了一个与猪狗一样的一点儿自决心责任心也没有的行尸走肉了,对这样一个行尸,人家还在说是什么“运命论者”。
运命论者也好,颓废堕落也没有法子,可是象猪一样的这一块走肉中间,有时候还不能完全把知觉感情等稍为高尚一点的感觉杀死,于是突然之间,就同癫痫病者的发作一样,亦有一种很深沉很悲痛的孤寂之感袭上身来。
有一天,也是在这一种发作之后,我忽而想起了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写给我的几封信。这一位好奇的青年,大约也同我一样的在感到孤独罢,他写来的几封满贮着热情的信上,说无论如何总想看一看我这一块走肉。想起了他,那一天早晨,我就借得了几个零用钱,飘然坐上了车,走到了上海最热闹的一个地方去拜访了一次。
两人见到了面,不消说是各有一种欢喜之情感的。我也一时破了长久沉默的戒,滔滔谈了许多前后不接的闲天,他也全身抖擞了起来,似乎是喜欢得不得了的样子。谈了一会,我觉得饿了,就和他一同出来去吃了一点点心,吃饱了之后又同他走了一圈,谈了半天。
他怎么也不肯和我别去,一定要邀我回到他的旅馆去和他同吃午饭。但可怜的我那时候心里头又起了别的作用了,一时就想去看一回好久没有见到而相约已经有好几次的一位书店里的熟人。我就告诉他说,吃饭是不能同他在一道吃的。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今天是有人约我吃饭的。他问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某处某地的书店楼上。他问几点钟?我说正午十二点。因此他就很悲哀地和我在马路上分开了手,我回头来看了几眼,看见他老远的还立在那里目送我。
和他分开之后去会到了那位书店的熟人,不幸吃饭的地点临时改变了。我们吃完饭后,坐到了两点多钟才走下楼来。正走到了一处宽广的野道上的时候,我看见前面路上向着我们,太阳光下有一位横行阔步,好象是兴奋得很的青年在走。走近来一看却正是午前我去访他和他在马路上别去的那位纯直的少年朋友。
他立在我的面前,面色涨得通红,眉毛竖了起来,眼睛里同喷火山似的放出了两道异样的光,全身和两颚骨似乎在咯咯地发抖,盯视住了我的颜面,半晌说不出话来,两只手是捏紧了拳头垂在肩下的。我也同做了一次窃贼,被抓着了赃证者一样,一时急得什么话也想不出来。两人对头呆立了一阵,终究还是我先破口说,“你上什么地方去?”
他又默默地毒视了我一阵,才大声地喝着说,“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撒谎?”我看了他那双冒火的眼光,觉得知觉也没有了,神致也昏乱了,不晓得回答了他几句什么样的支吾言语,就匆匆逃开了他的面前。但同时在我的脑门的正中,仿佛是感到了一种隐隐的痛楚,仿佛是被一只马蜂放了一针毒刺似的。我觉得这正是一只马蜂的毒刺,因为我在这一次偶然的失言之中,所感到的苦痛不过是暂时的罢了,而在他的洁白的灵魂之上,怕不得不印上一个极深刻的永也消不去的毒印。听说马蜂尾上的毒刺是只有一次好用的,这是它最后的一件自卫武器,这一次的他岂不也同马蜂一样,受了我的永久的害毒了么?我现在当一个人感到孤独的时候,每要想起这一件事情来,所以近来弄得连无论什么人的信札都不敢开读,无论什么人的地方都不敢去走动了。这一针小小的毒刺,大约是可以把我的孤独钉住,使它随伴我到我的坟墓里去的,细细玩味起来,倒也能够感到一点痛定之后的宽怀情绪,可是那只马蜂,那只已经被我解除了武装的马蜂,却太可怜了,我在此地还只想诚恳地乞求它的饶恕。
一九二九年四月作
老黄
——[中国台湾]席慕蓉
老黄是一只流浪狗,由于它外表可人,性情温顺,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赢得了女儿的心,与我们一家相处得也很和谐。
后来,在一次找回丢失的猫咪后,它成了我们家的一员。
前几年,我们这个位于淡水山坡上的社区,野狗为患。居民委员会特别为这件事开了一次会,决定择期请人来捕捉野狗,还写了一张大大的公告张贴在社区入口的地方。
日期到了,约好的捕犬车也来了。可是,那天整个山坡上却是鸟喧花静,空无一“犬”。除了被主人特别禁闭在院中的家犬之外,平日那些在巷子里熙来攘往,携儿带女的流浪族群却一只也不见。最后,捕犬车也只好空车回去了。
事后,我们的主任委员只好开玩笑地说:
“不该在大门口贴公告的啦!人会看,狗也说不定会看啊!这不就一只只都去避难了吗?我们又抓得到谁?”
不过,后来在大家全力防卫之下,社区里的流浪狗倒真的是越来越少,只偶尔零星地出现两三只,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老黄”应该就是其中的一只。它开始只是在东家或西家的门口安静地站一站,摇着尾巴要点儿东西吃。后来和中间巷子C妈妈家养的黑狗“快乐”有了交情,就总在快乐吃饭的时间里准时出现,C妈妈心软,就会多喂它一些。平常老黄好像是隐居在什么角落里,不吵也不闹的,社区里的邻居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寒假,我女儿在家,常常往C妈妈家去逗快乐玩,玩着玩着,老黄就出现了。它其实长得很可爱,一身蓬松的黄毛,两只又黑又深情的眼睛,紧紧注视着你。这下就把我女儿的心给抓住了,有事没事就会从家里拿点东西去喂它。有时候晚上从台北回来,她还会从书包里变出一条温热的热狗,先不进家门,非要去给快乐和老黄吃点宵夜不可。
快乐是家犬,有它自己的责任,走不开,最多只是在它家门口陪我们女儿玩玩而已。老黄可不同,它是自由身,所以宵夜吃完之后,这只满心感激的狗就开始睡到我们家门口来了。
我们家院子很小,家里又有两只老泰国猫和一只年轻力壮的大黄猫,已经够热闹了,我可不想再收留一条莫名其妙的流浪狗,所以就常常赶它走。它也很知趣,只要我一出现,马上安静地夹着尾巴走开了,一直要等到晚上女儿回来,它才又假装着忘记了似的,兴高采烈地跟着跑过来。
我拿它没什么办法。这只狗好像知道我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它,只是不能随便收留它而已。于是,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触怒我,一方面它也在安全距离之外静静地观察着我们这一家的生活。
春天来了。太阳好的时候,三只猫都会闹着要出去,好在,它们也只是在近处走走,只要我们一开口呼叫,这三只胖猫都会乖乖地走回来。
听说老黄对社区里的野猫深恶痛绝,总是会吠叫追赶绝不容情,可是对我们家这三只猫在草地树丛间的散步,却一点儿也不表示意见,只远远地蹲伏在墙角,冷眼旁观。
有天早上,丈夫赶着要去学校上课,放出去的老猫都叫回来了,独独还有那只年轻的大黄猫不见踪影。
家里没人,上课时间又快到了,丈夫有点儿着急,一眼看见老黄跟在身后好像很关心的样子,灵机一动,就转身对它发出指令:
“猫咪!去找猫咪!”
我们家老爷本来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想不到,指令刚下,老黄马上开始在草丛和花池间嗅闻起来,然后就对着屋子后面的方向,像箭矢一样飞奔前行。(我们后来都猜想,在那个时候,它一定在心里暗暗欢呼:“好啊!机会终于来了!”)五秒钟之后,就从那片邻近沼泽边缘的荒地上,草长得最深最密的地方把大黄猫赶了出来。
大黄猫并不情愿,所以,老黄几乎是以牧羊犬的身段和技术,左驱右赶地把猫咪赶进家门,然后,它就很知进退地守在门外一尺的地方,一面向我丈夫摇尾示意,一面还微微地喘着气。
丈夫后来对我说,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深深地爱上了老黄的。
那几天我刚好出国。等我回来,老黄已经洗好澡,打好预防针,戴好了项圈,微笑着坐在大门口了。
丈夫说:
“它好可怜,医生推测应该有五岁,可是恐怕从来也没人照顾过它,身上连小狗时的乳毛还在,真不知道它这五年的日子是怎么混过来的!”
好一出“苦儿流浪记”!也许就是这样的五年,才造就出这么一只既懂得察言观色,又能够把握机会的狗儿来的吧。
如今,老黄已经在我们家住了三年,可是,每次去看兽医的时候,我还是常常向医生解释说这是我们收养的“流浪狗”。女儿有一次纠正我,不应该再把它看待成流浪狗,它应该早就是我们的家犬了。
可是,我想,我这样的称呼也许有点儿道理。一方面是因为它五岁之前的生活状况也许会影响它的健康,有必要向医生说明;而另外,我心里确实是有点儿尊敬它的意思。
这是一只流浪了多年的小狗,终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一处还算温暖的栖身之地。它是比所谓的家犬还要更好上那么一点儿的吧,对不对,老黄?
心与手
——[美国]欧·亨利
警长在送罪犯去内林维茨监狱的途中,埃斯顿与老朋友费尔吉德小姐相遇。自称警长的埃斯顿的右手却与所谓罪犯的左手铐在一起。
在丹佛车站,开往东部方向的BM公司的快车车厢又拥进一帮旅客。在其中一节车厢里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身边摆满了只有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才会携带的豪华物品。在新上车的旅客中有两个较特别的人。一位年轻英俊,神态举止显得果敢而又坦率;另一位则脸色阴沉,行动拖沓。
两个人穿过车厢过道,在正对着那位迷人的女人的地方有一张位子,而且是惟一空着的。他们就在这张空位子上坐了下来。年轻的女子看到他们,即刻脸上浮现出妩媚的笑颜,圆润的双颊也有些发红,接着只见她伸出那戴着灰色手套的手来与来客握手。
她说道:“噢,怎么,埃斯顿先生,他乡异地连老朋友也不认识了?”
年轻女子的声音甜美而又舒缓,让人感到她是一位爱好交谈的人。
英俊的年轻人听到她的声音,突然一怔,立刻显得局促不安起来,然后用左手握住了她的手。
“费尔吉德小姐,”他笑着说,“请您原谅我不能用另一只手来握手,因为它现在正派上用场呢。”
年轻人微微地提起右手,只见一副闪亮的“手铐”正把他的右手腕和同伴的左手腕扣在一起。年轻姑娘眼中的兴奋神情渐渐地变成一种惶惑的恐惧,脸颊上的红色也消退了。她不解地张开双唇,力图缓解难过的心情。不知是因为这位小姐的样子,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埃斯顿微微地笑了。他似乎想要开口解释,但他的同伴抢先说话了。这位脸色阴沉的人一直用他那锐利机敏的眼睛偷偷地察看着姑娘的表情。
“请允许我说句话,小姐。我看得出您和这位警长一定很熟悉,如果您让他在判罪的时候替我说几句好话,那我的处境一定会好多了。我因为伪造罪被判处七年徒刑,他正送我去内林维茨监狱。”
“噢,”姑娘舒了口气,脸色又恢复了自然,她开口说道,“那么,这就是你现在做的差事,当个警长?”
“亲爱的费尔吉德小姐,”埃斯顿平静地说道,“我想你也很清楚,在华盛顿要有钱才能和别人一样地生活,而钱总是流水般地流出口袋。因此我不得不找个差事来做。我发现西部有个赚钱的好去处,所以……当然警长的地位自然比不上大使,但是……”
“大使,”年轻的小姐兴奋地说道,“你可别再提大使了,大使可不需要做这种事情,这点你应该知道的。你现在既然成了一名勇敢的西部英雄,骑马,打枪,经历各种危险,那么生活也一定和在华盛顿时不大一样。你已经很特别了。”
那副亮闪闪的手铐再次吸引住姑娘的眼光,她睁大了眼睛。
“请别在意,小姐,”年轻先生的同伴又说道,“警长把自己和犯人铐在一起,这样可以防止犯人逃跑。埃斯顿先生更是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们要过多久才能在华盛顿见面?”姑娘问。
“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埃斯顿回答,“我想恐怕我是不会有轻松自在的日子过了。”
“我喜爱西部。”姑娘不在意地说着,眼光温柔地闪动着。看着车窗外,她坦率自然、毫不掩饰地告诉他说,“整个夏天,妈妈和我都是在西部度过的,因为父亲生病。她一星期前回去了。我在西部过得很愉快,我想这儿的空气适合于我。金钱可代表不了一切,但人们常在这点上出差错,执迷不悟地……”
“这太不公平了,我说警长先生,”脸色阴沉的那位粗声地说道,“我需要喝点酒,而且我也一天没抽烟了。你们谈够了吗?现在带我去抽烟室好吗?我真想过过瘾。”
于是,这两位被手铐铐在一起的旅客站起身来,埃斯顿脸上依旧挂着迟钝的微笑。
“我可不能拖延一位不走运朋友的一个抽烟的请求。”他轻声说,“再见,费尔吉德小姐,工作需要,您能理解。”他伸手来握别。
“你现在去不了东部真是太遗憾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重新整理好衣裳,恢复起仪态,“但我想你一定会继续旅行到内林维茨的。”
“是的,”埃斯顿回答,“我要去内林维茨。”
两位乘客小心翼翼地穿过车厢过道,进入吸烟室。
另外两个坐在一旁的旅客几乎听到他们的全部谈话,其中一个说道:“那个警长真是条好汉,很多西部人都这样棒。”
“如此年轻的小伙子就担任一个这么大的职务,是吗?”另一个问道。
“年轻!”第一个人大叫道,“为什么……噢!你真地看准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你见过哪个警官把犯人铐在自己的右手上吗?”
椭圆形肖像
——[美国]爱伦·坡
好心的跟班将身受重创的我安顿在城堡的塔楼中过夜,一幅栩栩如生的椭圆形少女肖像打动了我的心,于是,我从一卷书上知道了一个凄美故事。
我身受重创,跟班眼见我伤势严重,不忍让我露宿,竟冒然闯入一座城堡。这些城堡耸立在亚平宁山脉峰峦间已有多年,气势雄伟而阴森。其实,拉德克利夫夫人笔下凭空臆造的正是这种城堡。这座城堡的主人已经外出,但看来不久前才人去楼空。
我们主仆俩在城堡一个偏僻的塔楼里的一间屋里安顿下来,这是一间面积最小、陈设最差的房子。屋内原本富丽的装饰已破败陈旧。四壁悬挂着花毡和多种多样的帷帐一类战利品。此外还琳琅满目地挂着大批的现代绘画,都画得生机勃勃,还有镶着精美花纹的金色画框。不仅四壁的大块壁面挂满了画,而且凡是城堡这种稀奇古怪的建筑式样因势构成的许多角落都塞满了画。
也许是因为伤重而引起了初期谵妄吧,这些画竟然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此时天色已晚,我便吩咐佩德罗将屋里几扇厚墩墩的百叶窗统统关上,然后把我床头那具落地高烛台上的蜡烛统统点亮,再将我卧床周围所有镶着流苏的黑丝绒帷帐统统敞开。我希望这一切摆布停当了,即使不能入睡,至少也可以静静观赏这些画。当佩德罗在整理卧床时,在枕边找到一卷小书,据称书上有关于这些画的评述分析。
我诚心诚意地对着画观赏不已,而且在不知不觉中沉迷其中了。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深夜。烛台的位置放得不称我的心,我不愿唤醒睡得正香的跟班,费了很大劲才伸出手去挪动烛台,让烛光更充分地照亮书本。
这一挪动,谁知竟出现了出人意料的情境。烛台上有很多蜡烛,经过挪动,无数烛光这会儿竟照到屋内一个壁龛里。原先这个壁龛一直被一根床柱遮住,给明亮的烛光这么一照,我看见了一幅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画。画中人是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
开头,我对着这画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后闭上双眼。不过在我闭上眼睛的这段时间里,我匆匆找了一下闭上眼睛的理由。原来这只是出于一时冲动,无非是为了趁此机会好好想想,摸准我的视觉是否在欺骗我,此外,也好让胡思乱想的头脑冷静下来,清醒清醒,以便更加镇定地看个分明。不消片刻,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像了。这次再也不容怀疑,也不会怀疑了;因为当我再次注视画面时,刚才使我神志恍惚的那种梦幻感觉烟消云散了。
画中人是个少女,只画了头部和双肩。用的是术语上所谓“半身晕映画像法”,与萨利得意杰作的头部像那种风格颇为相似。双臂、胸脯,乃至光艳照人的发丝,都纤毫入微,和形成整个画面背景的那种朦胧幽深的阴影融为一体。椭圆形的画框,镀着金,盘着金银丝,装饰得富丽堂皇,纯系摩尔式。
作为一件艺术品来说,这幅画的本身可以说令人叹为观止了。但是,无论是作品的精湛技巧,还是画中人的绝色佳姿,都决不会如此突然而且如此强烈地打动我的心弦。虽然刚才我是在似睡非睡间蓦地醒来,但我决不会胡思乱想把画中人错当成真人。我思考的是,这幅画的构思设计,以及画框格式等等特色。我一边认真地思忖这些细小问题,一边半坐半倚,两眼盯住画像不放。就这样,过了约一个小时,我终于领会到这幅画感人至深的真正奥秘。我在床上仰面躺下。我在人物神情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中看出来了这画的魅力。正是由于这一点,乍一看让我吓了一跳,继而又使我感到糊涂、哑然,终至大惊失色。我怀着深深的敬畏心情,将烛台移回原先的位置。这样一来,眼睛就看不到那幅使我深为激动的画像了。
随后,我又殷切地找出那卷书来,翻到标明椭圆形画像的那一篇,就看到这么一段措辞含糊而古怪的字句:
“她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儿,原来过得快快乐乐,无忧无虑,成天嘻嘻哈哈,像幼鹿一般爱淘气;画家为人热情奔放,勤奋有为,不苟言笑,早已在艺术中有了成就。她热爱一切,珍视一切。心里只恨视为情敌的艺术,怕就怕那些调色板、画笔和其他令人烦恼的画具夺去了她爱人的朱颜。她和画家一见钟情,不料结为夫妇三日,竟然大祸临头。当新娘听到画家竟然想替她画像的时候,不觉五雷轰顶。但是她生性温顺,毫无怨言地在塔楼顶上一间幽暗的画室里乖乖地接连坐上好几个星期,室内仅有一丝光线从当头洒落在灰白的画布上。画家为人热情洋溢,放荡不羁,喜怒无常,一旦陷入幻想就忘乎所以。他时时刻刻、日日夜夜沉湎在画中,画得正得意呢!因此他竟不知投进孤楼那缕阴凄凄的光线已把新娘的身心都摧残了。然而她却照样一直满脸笑容,因为她看出这位早负盛名的画家夜以继日地精心绘制她的肖像,对自己工作感到的乐趣竟如醉如痴。但很显然的是,她已日见萎靡消瘦了。
“凡是看见这幅画的人无不低声惊叹其神似,誉之为一个惊人的奇迹,他们认为,此画不仅是画家功力深厚的明证,也是他对自己妻子那份深情挚爱的明证。谁知,正当画稿即将告成之际,他竟然不准外人进入塔楼;原来画家已经发狂了,他两眼始终盯着画布,只热心于绘画了,连妻子的容貌都顾不得看上一眼。他哪里知道,自己在画布上涂抹的色彩就蘸自坐在身边的妻子的红颜。过了好几个星期,除了樱唇一笔未涂和眼睛尚未点色以外,其他部分都画好了。这时,画家妻子的精神也回光返照了,眼睛更加明亮,樱唇更加诱人。借此,樱唇涂上色了,眼睛也点上色彩。画家站在自己精心创作的画像前,一时看得出了神,开头一味呆呆地看,转眼间竟浑身战栗,脸色十分苍白,大声惊呼:‘这简直是活的呀!’说罢,猛回头看他心爱的新娘,可怜的她已经魂飘香散了。”
忠心不二的公牛
——[美国]海明威
一头公牛酷爱角斗,而且所向无敌。他对情人的忠心不二让主人很为难。
最后,主人只好将他与另外五头公牛一齐送到角斗场。
很久以前,有一头公牛,他的名字不是费迪南德,他对鲜花没有丝毫兴趣,他只酷爱角斗。他与所有同龄的或者不同龄的公牛角斗,一直所向无敌。
这头公牛随时处于角斗状态。他的毛皮乌黑油亮,双目清澈透明。他的双角像硬木一样坚挺,像豪猪的毛刺一般尖锐。角斗时,他们的腰部顶得他发疼,但他并不在意。他的颈部肌肉鼓起一大块肉团,在他准备角斗时,这块肉团高耸如山。
一旦他被什么原因给挑动了,就会不顾死活地角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那股子认真劲儿恰如有些人对待吃饭、读书或者上教堂一样。不过,其他公牛并不怕他,但他们不愿惹他,也不愿同他角斗,因为他们出身高贵。
他并不是心地邪恶或者恃强凌弱之辈,他无非喜欢角斗而已,好比人们喜欢唱歌或者当个国王、总统什么的。他从来不思考。角斗是他的职责,他的义务,他的欢乐。
他在多石的高地上角斗,他在傍河的绿茵茵的牧场上角斗,他在软木树下角斗。
他每天从河边走十五里路去多石的高地,跟所有正视他的公牛角斗。即使如此,他却从来不发火。
他最后的命运又如何呢?主人心里总在犯愁:这头公牛与其他公牛角斗耗去了他大量金钱。每头公牛价值一千多元,可是,与这头伟大的公牛角斗后,他们的价值落到二百元以下,有时甚至更低。
也许送去斗牛场是个很好的办法,但主人并不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主人决定让自己所有的牲畜承袭这头公牛的血统。于是,他被选为种牛。
于是,这头古怪的公牛,被主人迁到牧场,与育种的母牛一起生活。他一眼看中一头年轻、漂亮的母牛。与其他母牛相比,她更加苗条,身体均匀,皮毛闪亮,活泼可爱。既然他无法角斗,便索性爱上了她。他一心想跟她呆在一起,根本不屑与其余的母牛相处,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养牛场的主人希望公牛会学得乖点,回心转意。可是,这公牛始终如一地爱恋着自己的情人,情深意笃。他一心想跟她在一起。
为此,他和另外五头公牛被主人送去斗牛场处死。这样一来,公牛起码能角斗一场了。他的角斗非常精彩,人人都表示赞赏。角斗结束后,杀死他的、所谓的角斗士的汉子身上那件紧身短袄全湿透了,他十分口渴。
“这牛厉害极了!”斗牛士说道,顺手把剑递给掌剑者。他握剑时剑柄向上,勇猛的公牛心脏的血顺着剑刃往下淌。
任何烦恼都不会与这头公牛有关了,他的尸体正由四匹马拖出斗牛场。
“是啊。他就是维拉梅耶侯爵不得不干掉的那头公牛,因为他忠心不二。”无事不晓的掌剑者说。
“也许我们都应该忠心不二吧!”斗牛士说。
外国佬
——[美国]弗郎西斯
我走出电影院时天正在下雨,所以我拦了辆计程车送我回家。
不料,司机竟在三次走错路后与我发生争执,并闹到派出所。
结果,本来占理的我不得不付全部车资。
我从电影院出来时天正在下雨,否则我早就走路回家了。我住的公寓就在附近,路也很容易走——顺着大道一直走,过两条街,在第三条街右转就是格伦奈路,往前走一半就到家了。可是下雨了,所以我不得不拦了辆计程车,上去不到半分钟,我就感觉到这名司机——一个红光满面的老头子——好像有股乖僻与焦躁随时要发作似的。
“不对!不对!”看他开始往第一条街圣多明尼可路上转弯时,我叫了出来,“还有两条街呢!”
他口中咕哝了几声,又摇摇晃晃地朝大道驶去,不一会儿又转入了第二条街——凯沙斯路。
“不是!不对呀!”我又喊道,“下一条,拜托了!下一条才是我住的地方,格伦奈路!”
他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快速地向前行驶,根本没有转入我住的街道,却一去不返似的飞速驶上了大道。
“你看,现在你又开过头了!”我嚷道,“你应该按我说的,往右转呀!请掉头开到格伦奈路三十六号。”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这老头子一个回转,车子吱的一声,驶上了湿滑的人行道,几乎猛地往后一倒,越过大马路,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住的街角上。
“下去!”他几乎是吼了起来,满脸气得涨红,“立刻滚出我的汽车!我绝对拒绝再载你一步!三次了,你把我当做白痴!三次你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的汽车是不载外国佬的,我告诉你!立刻给我下去!”
“这么大的雨?”我火气也上来了,大声喊道,“我才不下去呢。我一次也没侮辱你,怎么会有三次呢!先生,你心里有数,我只是拜托你载我回家。可是很显然我是白费功夫了。现在请你好好载我回去,我会给你小费的。”我又低声下气地加了一句:“大家好聚好散。”
我最后一个音节还在嘴边时,他又吼了起来:“下去!滚出去,我告诉你!你对我的侮辱太过分了,你非下去不可!”
我瞟了一眼外头的大雨,坚定地说:“我绝不下去。”
他阴险地平静了下来,镇定却嘶哑着嗓子说道:“要不你走出我的汽车,要不我把你带去派出所,要求你赔偿对我的羞辱。你自己选择吧!”
“在这样的天气下,”我答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们去派出所吧。”
他把我载到了派出所。
我对派出所并不太陌生,它离我住的地方隔了不过几户人家。我以前去过几次,为的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当我与计程车司机并肩走进空洞洞的派出所时,警官孤寂黯然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像熟人般地跟我打了招呼。
“午安,XX先生,”他称名道姓地对我说,“您有何贵干?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可是,这个老头子——警官不过对他点了个头,他却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嚷道:“是我有贵干,警官!是我对这个外国佬有所抱怨!他三次把我当做白痴,三次他毫不留情地侮辱我!我要讨个公道,警官!”
警官只是瞪了他一眼,脸上并无表情。我觉得,他与我一样,正在怀疑这老头的神智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之后,他转过头问我是否不嫌麻烦愿意作个笔录。他取出一只蘸水钢笔,打开一本空白的大记事簿。于是,他行云流水般记下了我的陈述:我给了司机我的住址,司机却两次转错弯,而且一再地抱怨,错过我住的街道,他发火,又下最后通碟。警官一直以法国人称记载下这一切,只是其间一、两次打断我的叙述,训诉这名计程车司机。在我作证的不同阶段,司机只是在一旁咕哝不已。我说完之后,警官继续写了一会儿,结尾处还特别华丽地挥了一笔,随即用吸墨纸在最后一行上蘸了一下,谢了我。然后他转身粗声大气地对司机说:“现在该你了。你也说说看,我好对这个烦人的问题下个结论。”
然而,这个老头子并没有陈述什么。“三次!”他那粗鲁、暴怒的嗓门所喊出的仍然是这句话,“三次呀!警官!他三次把我当成个白痴,我被这个外国佬毫不留情地羞辱三次!这是谁也不能容忍的,警官!”
警官将老头对我的指控一五一十地记下之后,略略看了一下,抬起头来对他说:“但是这都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发生的呢?把你载这位先生时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如果他刚才陈述的有不实在的地方,你可以改正。”警官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带着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可是,又来了。我的指控者能说的还是这句话:“三次!”警官轻快地将钢笔放在桌上,语气十分明确地对我说:“显而易见,先生,您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我非常愿意作个决定,要求这个人不收任何车资将您送到您家门口。如果先生不嫌麻烦,大略看看这份笔录,这当然也是法定手续,然后我立刻把这件事情结案。先生,请给我看看您的身份证。”
身份证使我的心像块铅锤般地沉了下去。身份证是法国法律规定外籍居民必须随身携带的证件,然而,我把它放在家中书桌上了,忘了带出来。“由于天下大雨,先生,”我急中生智,也认为这是惟一的说词,“我把身份证件放在家中了,以免会被这种天气弄湿,说不定还会整个淋烂的。明天一早我就带给你,先生。我知道规定很严格,也是必要的,但我希望这能合乎你们的规定。”
但是,一切都完了,因为我已经犯了无可原谅的错。“这不合规定,”警官忽然像块石板严峻地说,“明天早上你固然可以把身份证件带来,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我别无选择,只有依法改正我对这次事件的裁决。由于现在雨还没停,我请这位先生载你回家,但是我要求你不仅要付他从头到尾的全程车资,而且要补偿他到派出所来所损失的时间。”他又转身对老头子说:“我猜想,先生,你的车表仍然在跑吧?”司机点了点头。
于是警官站起来身来,不带笑容地说:“那么,再会了,先生们。明天早上你不会忘记吧,先生。”与走进派出所一样,我们并肩走了出去。当裁决改变时,我注意到我的指控者的眼中闪出了一丝喜光,但除此之外他并未表露任何胜利的痕迹,就连此刻也始终都没有。他一言不发,稳稳地驾车送我回家。直到车抵家门。我仔细点算将车资如数拿给他时,他才开了口:“您准是忘记了,先生,您答应过的要好好给点小费,我们好聚好散吧?”
美满的婚姻
——[美国]斯·麦克勒
布罗切将通过电脑挑选出来的邓菲尔德小姐介绍给富兰克·沃克作朋友,从资料上看,他们兴趣、爱好等相同,双方也很满意,愿意结为伴侣。九年后,他们生活幸福,但他们却要离婚了。
我走进办公室,和笑容可掬的布罗切先生握手。和他相比,我的穿着就显得太寒酸了。他匆忙推开一堆材料,好像它们是许多煎饼。
“我相信你会对她感到非常满意,”他说,“她是我们用兼容电脑从美国一亿一千万合格妇女中挑选出来的。我们的分类是按人种、宗教、民族和地区背景……”
我坐在那里,显得饶有兴趣,心里却想:来前洗个淋浴就好了。这间办公室非常漂亮,可我坐的椅子却不很舒服。
“那现在就……”他说着猛地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像个魔术师,只是少了件斗篷。我正等着有兔子从里面跳出来,却吃了一惊。
漂亮!她真的很漂亮。
“沃克先生,这是来自蒙大拿拉芬湖城的邓菲尔德小姐。邓菲尔德小姐,这是来自纽约的富兰克林·沃克先生。”布罗切为双方引见。
“应该叫富兰克,和富兰克林不同。”我说。面对如此漂亮的女人,我感到有点紧张。
布罗切先生离开了,我们能够交谈了。我首先说:“你好。”
“你好。”她说。
“我……我对这个选择非常满意。”我说,尽量显得和蔼可亲。也许她不喜欢被称为选择,于是我又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很高兴事情最终会这样。”
她笑了,笑得很甜,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谢谢,”她羞羞答答地说,“我也很满意。”
“我三十一岁。”我脱口而出。
“是的,我知道了。”她说,“卡片上都写着。”
谈话似乎就要结束了。因为卡片上的资料非常详细、清楚,所以要谈的东西其实就不多了。
“要孩子吗?”她问。
“我想要三个,两男一女。”
“我也是想要两男一女,”她说,“档案的‘未来计划’栏下有详细的资料。”
此时,我才注意到了自己手里的那份材料的第一页上贴有一张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卡片,上面是有关她的重要统计数字。很显然,她手里拿着的也是有关我的材料。
我开始翻阅起来,她也如此。翻动的纸页哗哗作响。
她在档案“爱好的习惯”一栏中,说自己喜欢古典音乐,于是我问她:“你喜欢古典音乐?”
“嗯……我最喜欢古典音乐。我还有弗兰克·莱恩的全部唱片。”
我继续翻阅她的档案,她亦不例外。她喜欢书、足球、看电影坐前排、开窗睡觉,喜欢狗、猫、金鱼、金枪鱼、色拉三明治,喜欢衣着简朴,孩子们(实际上是我们的孩子)上私立学校,生活在郊区,喜欢艺术博物馆……
她抬起头,说道:“似乎我们喜欢的东西都是相同的。”
“完全相同。”我说。
我看了“心理报告”这一栏。她较腼腆,不愿与他人争论什么,不喜欢直言,是她母亲的那种人。
“我很高兴你不喝酒也不抽烟。”她说。
“是的,我不喜欢。不过我有时喝点啤酒。”
“档案上可没注明。”
“噢,可能是我忘了写上。我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看完了关于她的报告,她也看完了关于我的报告。
“我们有许多共同点。”她说。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我和邓菲尔德已经结婚九年了。我们有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我们住在郊区,经常听古典音乐和弗兰克·莱恩的唱片。我们上次发生的争吵已遥远得记不起来了。我们在任何事情上都没有分歧。她是个好妻子,我呢,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个好丈夫,我们的婚姻美满无比。
然而,下个月我们就要离婚了,因为我受不了了。
初恋
——[美国]约·沃尔特斯
小学五年级时,我与雷切尔便开始初恋了,高中毕业后,我辍学从戎,她进了大学。当我即将复员时,她已成了别人的新娘。
四十年后,我们再次相见,初恋时的感情升华了,爱的帷幕降落了。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间吵吵嚷嚷的五年级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轻轻地触摸着她的秀发。她转过头来,我俩的目光相遇了。在那时,我的心底里好像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就这样,初恋开始了。
她叫雷切尔。在我稀里糊涂地读五年级和中学期间,只要见到她,我的心就躁动不安;有她在场,我就连说话都结结巴巴。曾几何时,在黄昏的阴影下,我像可怜的夏季昆虫那样,被她的窗户里淡淡的光线所吸引而驻足观望,流连忘返。过去那种如痴如狂的激情,虽非性爱,但却异常迫切,难以摆脱,并使我局促不安,张口结舌。今天,这一切像是一场难圆的梦。我明白我是在自作多情,但我实在无法抹去我固执的记忆。那的确是一种令人坐卧不宁、难以言表的煎熬。
通往学校的小路树木成荫,来来往往于那绿色的长廊之中,我总要瞅她几眼。日复一日,我变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而她看上去却总是冷静自若,泰然处之。回到家里,我总要在脑海里重温与她每次相遇时的情景,一想到自己不善于交际,就深为苦恼。
随着我们跨进少年时代的门槛,我就察觉到她对我温情脉脉。
结成情侣关系即意味着成熟,可我们仍缺乏那种成熟。她的犹太教的教养和我的天主教徒的自责心,迫使我们惺惺作态,如同独身者连亲吻一下也成了一种奢望。在一次有成年人在场监护的舞会上,我设法拥抱了她,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她咯咯地笑出声来,那笑声是那么纯正,我真后悔当时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总之,我一直还是单相思。
高中毕业后,她进入高等学府继续深造,而我却穿上军装辍学从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将我们无情地卷了进去,我被派往海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鸿雁传书,互诉衷肠。在那烦闷而漫长的日子里,她的来信可真算得上特大喜讯。一次,她寄来一张身着泳装的快照,使我如醉如痴,想入非非。我立即给她回信,提出可能结婚的事。几乎是马上,她的来信就稀少了起来,更少了缠绵之辞。
我回国后所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雷切尔。然而,她母亲告诉我,雷切尔已不在那里住了,她与她大学时医学系的一位同学结婚了。“我还以为她写信告诉过你了。”她母亲说道。
在等待复员时,她的“绝情书”终于到了我的手里。她婉言解释,我们不能结婚。现在想起来,尽管在当时最初的几个月中我痛不欲生,但我很快就振作起来了。后来,我也找到了意中人,而且对她百般体贴,万般温存,我与她海誓山盟,牵手终生。
四十多年过去了,有关雷切尔的事我一直毫无所知。最近,我又收到她的来信,她丈夫死了。她路经此地,从一位朋友那里得知我的住址。我们约定见面。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些年我并没有想到过她,但对这次约会却有些按捺不住。一天早晨,她突然打来电话,我如梦初醒。亲眼见到她时,我一下子惊呆了。难道餐桌边坐着的这位白发老姐就是我曾魂牵梦绕的雷切尔?难道她就是那张快照中体态柔和的美人鱼?
尽管如此,岁月仍然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共同关心的话题。我们如同老朋友一般,互相敬重,融洽地交谈。交谈中我们发现,彼此都已经是有子有孙的人了。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把一张折叠得有些破损的纸条递给了我。这是我上中学时写给她的一首小诗。我仔细地看着那首缺乏节奏感、韵律死板的诗稿,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脸,随后一把夺了过去,又放进她的皮包里,好像怕我毁掉它似的。
我也告诉她,在硝烟与战火中,我是如此地珍爱那张快照,并一直带在身边。
“你应该明白,”她接过话茬儿,“即使我们结了婚,也不会是幸福的婚姻。”
“你说得也太绝对了吧?”我反问她,“啊,姑娘,我有爱尔兰人的良心,你有犹太人的自疚心,也许我们的婚姻会非常美满。”
她和我都爽快地笑了,笑声引来邻桌的无数白眼。分手前,我们不敢正视对方。也许我们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全然否定的我们一直保留在心中的印象。
我送她上计程车时,她转过身来说:“我只是想多看你一眼,告诉你一句话:谢谢你曾那样爱我。”此时,我俩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们亲吻告别,她走了。
随后,我站在一家店铺的玻璃窗前,凝视着我的影子——黄昏里,一位年迈的老人孑然而立,晚风吹拂着他那灰白的头发。她的亲吻还火辣辣地留在我的双唇上,我只觉得浑身无力,便一下子瘫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在梦幻般的晚霞中,周围的树木草坪闪闪发光。初恋时的衷情升华了,爱的帷幕降落了。我眼前的景色那么迷人,我深感快慰,我要欢呼,我要跳舞,我要歌唱。世间万事皆如过眼烟云,那种快意很快就消失了。
不一会儿,我支撑着站起身来,挪动双脚向家走去。
看不见的眼泪
——[俄国]契诃夫
夫妻二人热情地招待客人,在客人眼里,军事长官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其实为了拿到地窖和橱柜的钥匙,军事长官在妻子面前又是下跪,
又是说好话,有说不出的辛酸。
在一个黑暗的八月的夜晚,军事长官列布罗捷索夫正和一伙人从俱乐部里走出来。他是个又高又瘦的人,像根电线杆子,职务是陆军中校。“这会儿,先生们,要是能吃顿晚餐就好了。”他说,“和别的城市相比,我们的城市是最差的。就拿萨拉托夫来说吧,那里的俱乐部总是随时备有晚餐,不像我们这个臭气熏天的切尔维扬斯克,除了伏特加酒和带苍蝇的茶水以外,别的什么也弄不到。再也没有比喝过酒后却什么也吃不上更糟糕的了!”
“是呀,要是这会儿能吃点什么就好了……”宗教学校学监伊万·伊万诺维奇·德沃耶托奇耶夫颇有同感地呼应道。为了挡风,他把自己紧紧裹在棕红色大衣里。“现在已是深夜两点钟,所有的饭馆都关门了,你们知道吗,要是能弄条鲜鱼……或者蘑菇……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吃吃,就好了……”
学监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美味佳肴的形状,脸上现出一饱口福的神情,弄得那些正望着他的人都舔了舔嘴唇。于是这伙人都停下脚步,开始想像起来。他们想呀想呀,但任何想像的东西都不能兑现,到头来也只是画饼充饥,都只会增加饥饿感罢了。
“我曾在戈洛别索夫家吃过一只顶呱呱的熏火鸡!”县警察局长助理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叹了口气说,“顺便问一句……先生们,你们曾去过华沙吗?那里的人煎鱼时都采用这种方法……他们把几条普普通通的、活生生的、欢蹦乱跳的鲫鱼事先浸泡在牛奶里……这些鬼东西在牛奶里浸泡上一整天,还会游动呢,然后抹上一层酸奶油,把它们放在咝咝发响的煎锅里一炸,嘿,老兄,那味道就别提有多美了,凤梨?还是放到一旁去吧!真的……尤其是,要是你能再喝上一两杯酒,那就更好了。你一边吃着鱼,一边感到自己……仿佛处于半睡眠状态……那种香味真能把人香死!”
“要是能再吃上几根腌黄瓜就会更好……”列布罗捷索夫以衷心同情的口吻补充道,“我们在波兰驻扎时,常常吃饺子,一次能吃它二百个,吃饱了还硬往肚子里填……你盛上满满一盘饺子,再往上面撒点胡椒粉和香芹菜,嘿……那种美味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军事长官突然停止了说话,陷入沉思。他回忆起一八五六年他曾在三圣一体大寺院喝过一次鲢鱼汤。一想起那种美味的鱼汤,列布罗捷索夫就感到一股鱼香扑鼻而来,不由地咀嚼起来,竟未留心一脚踩在水洼里,胶皮套靴里灌满了脏水。
“不,不行!”这位军事长官说,“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要马上回到自己家中饱餐一顿。这样吧,先生们,咱们走吧,你们都到我家去吧!真的!咱们再喝上一杯,随便吃点什么,拌黄瓜也罢,香肠也罢……咱们把茶炉生上……喂,怎么样?咱们一边吃,一边谈论谈论正在流行的霍乱,回忆回忆久远的往事……我妻子正在睡觉,不过咱们可以……悄悄地不去惊动她……好啦,咱们走吧!”
大家都愉快地接受了这一邀请,这里也就不必再多描写他们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了。我只想说一句,列布罗捷索夫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善意、殷勤好客还是第一次,以前从未有过。
当列布罗捷索夫领着客人走进昏暗的前厅时,大声地对勤务兵说:“我真想把你的耳朵揪下来,我对你说过一千次了,你这个混蛋,你在前厅里睡觉时要是想抽烟,就用带香味的纸去卷!混账东西,快去把茶炉生上,并告诉伊林娜,让她……让她到地窖里去拿点黄瓜和萝卜来……再拿条鲱鱼来,把它弄干净……煎鱼时要在上面撒点鲜绿的大葱和茴香,就这样撒……知道吗?再把土豆切成大小匀称的方块……甜菜也这样切……然后用醋和香油一拌,知道吗,再撒上点芥末……胡椒粉……总之一句话,这是做配菜……明白吗?”
军事长官伸出手指头,做了个混合在一起的动作,并用面部表情把他未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意思表达出来……客人们脱下胶皮套靴,走进昏暗的大厅。主人划着一根火柴,随着一股硫磺的气味,墙壁被照亮了,墙壁上挂着《田地》杂志的增刊画,威尼斯的风景画以及作家拉热奇尼科夫和一位将军的画像,画像上的那位将军瞪着一双惊诧不已的大眼睛。
“咱们马上就……”主人一边低声说,一边轻轻地把折叠桌的两侧支起来,“一摆上菜,咱们就可以坐下来吃饭啦……我妻子玛莎今天有点不舒服,请诸位不要见怪……女人嘛,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古辛大夫说,这都是因为总是吃素食的缘故……很可能是这样!我对她说:‘亲爱的,问题并不在于吃什么食物!不在于往嘴里送进去的是什么,而在于从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你总是吃素食,可你照样容易发火动怒……这样下去你会把身体弄坏的,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别发火动怒,少说几句气话为好……’可她就是不听!她说:‘我从小就有这个习惯。’”
勤务兵走进来,伸长脖子,趴在主人耳根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列布罗捷索夫耸动了一下眉毛……
“嗯……”他小声含糊地说,“嗯……原来是这样……不过,这问题不大。我马上就去,去去就回来……要知道,我的玛莎怕仆人偷吃东西,把地窖和橱柜都锁了起来,而钥匙她自己随身带着。我得去向她要钥匙……”
列布罗捷索夫站起来,踮着脚尖,轻轻地推开门,到他妻子那儿去了……他妻子正在睡觉。
“亲爱的玛莎!”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床边说,“你醒醒,亲爱的玛莎,我只打扰你几秒钟!”
“谁呀?是你吗?你要干什么?”
“是我,亲爱的玛莎,是这么回事……我的天使,请把钥匙交给我,你不必起床为我们张罗……你就睡你的觉好啦……我自己去张罗,招待他们……我给他们每人弄根黄瓜吃吃就行了,别的什么也不需要花费……不然就让上帝惩罚我。要知道,只有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和别的几个人……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很受大家的尊敬……普鲁仁斯基还得过一枚四级弗拉基米尔勋章哩……他非常尊敬你……”
“你又在哪儿喝醉了?”
“瞧,你又生气了吧……你这个人呀,也真是的……我只给他们每人弄根黄瓜吃吃就算完事……就打发他们走……一切由我自己去安排,你不必担心……你好好躺着睡吧,亲爱的……喂,你身体怎么样?我不在家时,古辛医生来过吗?瞧,我现在就要吻你的小手了……所有的客人都非常尊敬你……德沃耶托奇耶夫是个信教的人,你知道吗……普鲁日纳是个管财务的。他们对你都很……他们说:‘玛丽娅·彼得罗夫娜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她是个令人难以理解的无价之宝……她是我们县上的一颗明星。’”
“别胡编乱造了!你躺下睡吧!在俱乐部里和你那些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喝足了酒,这会儿又彻夜大声喧闹!你也不感到害臊?你可是个有孩子的人呀!”
“我……我是有孩子,不过你也别发火动怒呀,亲爱的玛莎……你不要伤心……我尊重你,爱你……至于孩子嘛,上帝保佑,我会把他们安排好的。明天,我就把米佳送到学校去……况且,我又不能把他们赶走……那样做也不合适……他们会跟在我身后苦苦哀求:‘爸爸,给我们弄点东西吃吧!’……德沃耶托奇耶夫,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都是一些非常可爱的人……他们都很同情你,尊重你。我只让他们吃根黄瓜,喝杯酒,就……就让他们各自回家……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这简直是对我的惩罚!你是不是疯了?这个时候还接待什么客人?这些不修边幅的家伙,半夜三更打搅别人,他们也不感到害臊!哪里见过深更半夜还要到别人家去做客的人?……难道这里是为他们开设的饭店旅馆不成?我要是给你钥匙,我才是个傻瓜呢!要是让他们吃饱喝足,醒过酒劲儿来,他们明天还会来的!”
“嗯……你既然说出了这种话……那我也就不在你面前低声下气苦苦哀求了……看来,你并不是我生活中的伴侣,因为你根本不能使自己的丈夫得到快慰,就像《圣经》上所说的,而是……用句难听的话来说……你简直是一条毒蛇,一条毒蛇……”
“天呀,你这个坏蛋,你居然敢张口骂人。”
夫人欠起身来,啪的一声扇了他一个耳光……军事长官揉揉自己的脸,接着说道:
“谢谢啦……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它说得真对:‘妻子——并不是人间的天使,妻子在家里——是个恶魔。’……这句话简直是真理……你纯粹是个恶魔,一个恶魔……”
“我揪你的头发!”
“你揪吧,揪吧,把你惟一的丈夫打死好了!……好吧,我给你下跪……我求求你啦……亲爱的玛莎!……你就原谅我吧!……请把钥匙交给我!亲爱的玛莎!我的天使!你这个残暴的女人,你可千万别让我在大伙面前丢脸呀!你这个野蛮女人,你要把我折磨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够呀!你就揪吧……谢谢啦……我最后再求你一次!”
夫妻二人就以这种方式交谈了很久……列布罗捷索夫跪在那里,哭了两次,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揉擦自己的面颊……待到最后,夫人从床上欠起身来,啐了一口,说道:
“看来,我这一辈子是非得受罪不可了!把椅上的衣服递给我,我的真主呀!”
列布罗捷索夫小心翼翼地把衣服递给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便到客人那里去了。客人们正站在将军画像前,望着他那双惊诧不已的眼睛,争论一个问题:在将军和作家拉热奇尼科夫两个人当中,谁的职位更高?德沃耶托奇耶夫坚持说是拉热奇尼科夫,主要强调他作品的不朽,而普鲁仁斯基却说:“毫无疑问,他的确是一位很好的作家,是的……他的作品既滑稽可笑,又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同情。不过,倘若派他去领兵打仗,他恐怕连一个连队也指挥不了。可是将军却能指挥整整一个军团,因此谁也……”
“我的玛莎马上就来……”走进来的军事长官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说,“马上就来了……”
“我们打扰您了,真的……费奥多尔·阿基莫维奇,您的脸怎么搞的?我的天哪,您眼睛下面还有一块青!您这是在哪儿碰的呀?”
“我的脸?我的脸在哪儿?”主人不好意思起来,“唉呀,可不是吗!是这么回事……刚才我悄悄地走到卧室,想吓唬她一下,可是屋里太黑了,一不小心碰在床上了!哈——哈……瞧,玛莎来了……哎呀呀,亲爱的,你的头发太乱了!看上去就跟路易莎·米歇尔一模一样!”
玛丽娅·彼得罗夫娜走了进来,她头发蓬乱,睡眼惺松,但却神采奕奕,喜笑颜开。
“你们都很乐意到我家来,这真是太好了!”她开口说道,“多亏我丈夫殷勤好客,纵使你们白天不来,晚上也硬把你们拽来。刚才我正在睡觉,听见有人说话……这可能是谁呢?我就这么想……费佳让我躺着,别出来,嘿,可是我却忍不住……”
夫妻二人跑进厨房,晚餐开始了……
“做个结了婚的人真好啊!”一个钟头以后,一伙人从军事长官家里出来,普鲁日纳·普鲁仁斯基感慨颇深地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你心里知道,有个女人在爱着你呢……她还会在钢琴上弹奏美妙的曲子给你听……列布罗捷索夫真是太幸福啦!”
学监德沃耶托奇耶夫一声不响,他在想心事。回到家以后,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大声地叹了一口长气,于是妻子被弄醒了。
“你别把皮靴跺得咯咯响,笨蛋!”她粗声粗气地说,“你妨碍我睡觉了!在俱乐部里喝醉了酒,回到家还这么大声嚷嚷,瞧你那个丑八怪模样!”
“你就知道骂人,”学监叹息道,“你去看看人家列布罗捷索夫吧,瞧瞧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我的天哪!人家日子过得真幸福啊!看着别人那种幸福的生活,我真想痛哭一场。只有我一个人才这么不幸,你都快变成一个泼妇了。快挪开点地方!”
学监蒙上被子,一边在心里抱怨自己的不幸,一边就睡着了。
宽恕
——[俄国]屠格涅夫
一位老朋友给我讲了一件往事,他任军官时房东太太说勤务兵叶戈尔偷了她家的鸡,叶戈尔没有申辩被司令官处以绞刑,叶戈尔在临刑时宽恕了已经后悔的房东太太。
老朋友为叶戈尔的死再度伤心地流泪了。
“这件事发生在一八零五年,”一位老朋友告诉我说,“也就是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发生前不久。我在其间任军官的那个团驻扎在捷克的摩拉维亚。”
“上头严禁我们骚扰和欺压当地百姓。虽然我们也算作是他们的盟友,但是他们仍然对我们侧目而视。”
“我有一个勤务兵,名叫叶戈尔,原是我母亲的农奴。他为人诚实、温和。我从小就了解他,对他像朋友一样。”
“突然,有一天,我住的那家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哭骂声。原来房东太太的两只鸡被偷了,她咬定是我的勤务兵偷了鸡。他申辩一番后就把我叫去作证人……‘他,叶戈尔·阿夫诺莫夫!他怎么会偷呢。’我劝说房东太太要相信叶戈尔说的话,但是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时,齐整的马蹄声从街上传来,司令官带了手下的一班人马来了。”
“司令官身体虚弱,垂头丧气,带穗的肩章低垂到胸口,骑马走着慢步。房东太太一见到他,便奔向前去拦住了马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乎痛不欲生,头上什么也不戴,一面大声诉说我的勤务兵,一面用手指着他。”
“‘将军!’她喊道,‘大人!请评评理吧!帮帮我!救救我!这个士兵抢了我的东西!’”
“叶戈尔这时站在屋子的门口,双手下垂,身体挺直,手里拿着军帽,连胸也挺起来了,双脚并拢,俨然一个哨兵,可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他大概被站在马路中央的这位将军和手下的一班人吓懵了,或者面对灭顶之灾惊呆了。此时我的叶戈尔面如土色,只知道站着眨眼皮!”
“司令官漫不经心、郁郁不乐地瞥了他一眼,气呼呼、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声:‘嗯?……’”
“叶戈尔像个木偶般地站着,瞅着他。从旁边看去,他的样子像在笑。”
“‘绞死他!’司令官往马的腰部推了一下,又继续走去了——开头还是慢步走,然后便快速小跑起来。一班人马都跟着他的节奏行动起来;只有一个副官掉转马头,向叶戈尔扫了一眼。”
“不服从命令是不可能的……叶戈尔当即被抓起来,送去执行死刑。”
“这时,叶戈尔完全呆了,只是吃力地大声喊了一两遍‘老天!老天!’,然后轻声说道:‘上帝看见——不是我!’”
“跟我告别时,他非常伤心地哭泣起来。”
“‘叶戈尔!叶戈尔!’我绝望地喊道,‘你怎么一句话也不对将军说呢!’”
“‘上帝看见……不是我。’这个可怜人只能哽咽着重复这句话。”
“房东太太也吓坏了。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将军会有这么可怕的决定,这回轮到她大哭了。她开始央求所有人,向每个人恳求宽恕,要大家相信她的鸡都找回来了,说她愿意自己去把事情说清楚……”
“当然,这一切毫无用处。先生,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房东太太越来越大声地号哭起来。”
“叶戈尔已向神甫作了忏悔并领了圣餐,对着我说:‘长官,请告诉她,叫她别伤心……我已经宽恕了她。’”
我的老相识重复了他仆人的这句话,接着轻轻说道:“叶戈尔·阿夫诺莫夫,亲爱的,真是一个好人啊!”
说着,泪水沿着他苍老的面孔滚落下来。
穷苦人
——[俄国]托尔斯泰
渔夫的妻子冉娜将死去的邻居西玛的两个孩子在寒夜抱回了家,她害怕丈夫责怪她,因为她们生活得太困难了,但出海的丈夫回来后,主动接受了两个孩子。
在一间茅屋里,渔夫的妻子冉娜坐在灯下缝补旧船帆。风在院子里呼啸、哀嚎,浪涛冲击着海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天气又黑又冷,但茅屋里却温暖如春,炉火还没有熄灭。在大海的咆哮声中,有五个小孩在挂着白蚊帐的床上熟睡。丈夫一大早就出海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冉娜倾听着波涛的喧嚣和狂风的呼啸,心里忐忑不安。
旧式的木制钟嘶哑地敲过了十点、十一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冉娜更担心了。丈夫从不顾及自己的身体,时常冒着严寒在风浪中打鱼。他们从早忙到晚,又怎样呢?一家人勉强糊口而已。孩子们连鞋都穿不上,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光着脚跑。吃的不是白面包,就是黑面包也不够吃;下饭的只有鱼。“咳,总算命好,孩子们没灾没病。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冉娜这样想道,又留心听着风暴的呼啸。“他在哪儿呢?上帝保佑他,救救他,可怜他吧!”她一边说,一边划着十字。
睡觉还嫌太早。冉娜站了起来,往头上披了一块厚头巾,点着提灯,走出门外,看看大海是不是平静一些了,灯塔上的灯是不是还亮着,能不能看得见丈夫的小船。但是海上什么也看不见。风使劲地刮着她的头巾,一块掉下来的什么东西叩打着街坊西玛小屋的门,于是冉娜突然想起来,从傍晚起她就想去看望生病的西玛。“还没有人去照料过她呢!”冉娜想道,然后来到西玛门前,敲了敲房门,仔细听着……没有人应声。
“寡妇的处境真难啊!”冉娜站在门口想道,“孩子虽然并不多,只有两个,可是一切都得她一个人操心。而她自己又有病!唉,寡妇的处境真艰难啊!我进去看看她。”
冉娜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人应声。
“哎,西玛!”冉娜喊了一声。
“出了什么事情了?!”她想道,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冉娜提着灯,走进小木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对着门的一张床,床上躺着街坊西玛。西玛安静地仰卧着,一动也不动。冉娜把提灯再靠近一些,不错,西玛已经咽气了,她脑袋向后仰着,在那冰凉发青的脸上呈现出死的安祥。死者一只苍白的手仿佛要去拿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垂在草垫上。而就在死者的旁边,睡着两个胖脸蛋、黄头发的娃娃,身上盖着一件破衣,蜷着腿,两个黄头发的小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显然,母亲在临终前还曾来得及用旧头巾裹住他们的小腿,用自己的衣服把他们盖上。他们呼吸得匀称而平静,睡得香甜而酣畅。
冉娜不假思索地取下摇篮,用头巾把他们裹好,抱回自己的家里。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自己不知道,她怎么会这样做,又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知道,她不能不做她已经做了的事。
回到家,她把没醒的孩子放在床上自己孩子的旁边,急忙把帐子拉好。她的脸色有点发白,似乎心里正受到巨大的折磨。“他会说些什么呢?”她自言自语道,“养活五个孩子已经够让他操心的了,现在又多了两个……是他回来了?不是,他还没有回来,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孩子抱回来呢?!……他会揍我一顿?那也活该,我该挨揍。他回来了!不是!……唉,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门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进来了。冉娜颤抖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起身子。
“没人。还是一个人也没有!上帝啊!我干吗要做这件事?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冉娜惶恐不安地坐在床边,默不作声。
雨停了,但是风还在呼啸,海也在咆哮。
突然门开了,一股咸咸的海水味道冲了进来,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渔夫拖着湿漉漉的渔网走进小屋,说道:
“我回来了,冉娜!”
“哎,是你!”冉娜说道,没有勇气抬头看丈夫。
“嘿,夜真黑啊,可怕极了!”
“是呀,太可怕了!咳,打了多少鱼?”
“糟糕透了,什么也没有打着,渔网还被剐破了。真是太糟糕了!……我好像从来没碰见过这样的黑夜。能活着回来就算万幸了。得啦,我不在家的时候你都干了些什么?”
渔夫把网拖进屋里,坐在火炉旁。
“我?”冉娜的脸陡然变得苍白,断断续续地说,“我干了什么事……我在家缝补船帆……大风呼叫得我都有点害怕了。我真为你担心。”
“对,对,”丈夫低声说,“天气坏透了!有什么办法呢!”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吧,”冉娜说,“邻居西玛死了。”
“真的?”
“是的,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大概是昨天吧,看来死时很心疼孩子。两个孩子还都是小不点呢……一个刚会说话,而另一个则刚刚会爬……”
冉娜沉默下来。渔夫皱起眉头,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而忧虑。
“是呀,这倒是件事!”他说道,不时地搔搔后脑勺,“好吧,又有什么办法呢!得把他们抱过来,孩子们怎能同死人在一起呢!好吧,就这么办吧,咱们总能熬得过去。快去抱他们吧!”
可是,冉娜一动也没有动。
“你是怎么啦?不愿意吗?冉娜?”
“他们就在这儿。”冉娜说着,把蚊帐拉开了。
柯留沙
——[前苏联]高尔基
柯留沙被商人阿诺兴的马踏伤了,他是故意的,因为这样可以拿到一点钱,减轻母亲的负担,让刚出狱而得了瘫病的父亲过得更好一点。
第二天,柯留沙死了,母亲痛不欲生。
“就是这么一回事,老爷。他的父亲盗用公款,被判了一年半的徒刑。在这期间,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积蓄都吃光了。到我丈夫出监牢的时候,我已经在用辣菜根当柴烧了。一个种菜的人送给我一车没用的辣菜根。我把它晒干了以后跟干牛粪搀在一块儿烧。气味很不好闻,做出来的粥汤也有怪气味。柯留沙这时还在上学。他是个灵活的孩子……也懂得节省。他放学回家,路上捡到的木头、木板总要带回家来。是啊……春天来了,雪已经融化了,可是他还穿着毡靴。靴子常常湿透了,于是他把它们脱下来,他那双小脚全冻红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把他父亲从牢里放出来,用出租马车送回家来了。他在牢里得了瘫病。他就躺在那儿望着我苦笑,我站在床前,眼睛看着他,心里想:‘我为什么还要养他这个害人精呢?最好是把他扔到街上泥水坑里去。’可是柯留沙看见了。他脸色完全白了,望着他父亲哭了,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蛋落下来。他说:‘好妈妈,他怎样了?’我说:‘他已经不中用了。’
“……是啊,从这一天起,就这样过下去了。就这样过下去了,老爷。我一天像疯子一般地忙着,可是就是在运气好的时候,也不过收进二十戈比……我真情愿死掉……哪怕自尽也好。柯留沙看见了这一切……他脸色很难看……有一回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说:这种该死的生活!能够死掉多好……哪怕你们死掉其中一个也行……我是指他们,指我的丈夫和儿子柯留沙……丈夫点点头,好像他想说:我快要死了,不要骂我,忍耐点吧。可是柯留沙……望了我一下,就走出去了。等到我清醒过来……啊,已经太晚了。是啊,太晚了。因为他,柯留沙出去以后还不到一个钟头,一位警察坐着马车来了。他说:‘您是希谢尼娜太太吗?’我马上就猜到肯定有什么祸事了……‘请您立刻就到医院去。’他说,‘您儿子给商人阿诺兴的马踏伤了。’……我就坐车到医院去。在马车里,我就像坐在烧红的铁钉上面一样。我心里想:‘你这该死的女人,该倒霉!’我们到了。柯留沙他躺在那儿,全身都给绷带包扎着。他对我微微一笑……眼泪从他眼睛里流出来了……他声音很小地对我说:‘好妈妈,饶恕我!钱在巡官那儿。’我说:‘柯留沙,上帝保佑你。你说什么钱呢?’他说:‘街上那些人扔给我的,还有阿诺兴给的……’我问:‘他们为什么给钱?’他说:‘因为这个……’他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说:‘柯留沙,好儿子,你怎么会没有看见马跑过来呢?’可是,啊,老爷,他清清楚楚地对我说:‘我看见了它……马车……不过……我不愿意跑开。我想,要是我给压坏了,他们会给钱的。他们真的给了钱……’这就是他说的话……我明白其中的意思,我懂得他的心思,他真是个天使,可是晚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死了……他临死还是很清醒的。他一直在说:‘好妈妈,给爸爸买这个,买那个,也给你自己买……’好像有很多钱似的。钱,的确有四十七个卢布。我到阿诺兴家里去,可是他只给了我五个卢布……还骂人,他说:‘大家全看见了,是小孩自己跑到马脚底下来的,你还来向我要钱。’我以后就没有再到他那里去过。老爷,就是这样一回事情。”
她不作声了,她又像先前那样地冷淡、呆板了。
公墓是清静的、荒凉的:十字架,耸立在十字架中间的长得不好的树木,坟堆,悲伤地坐在一座坟旁的毫无表情的女人——这一切使我想起了人的痛苦,想起了死。
然而,无云的天空是晴朗的,它在散布干燥的炎热。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点钱来,把它们拿给这个还活着、心却让生活的不幸弄死了的女人。
她点了点头,声音特别慢地对我说:
“不要麻烦您了,老爷,我今天已经够了……我需要的实在不多,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她那两片给悲伤扭曲了的嘴唇紧紧地闭上了。
离家出走
——[前苏联]普罗特尼科娃
微拉契卡穿着单衣,提了一只小箱子离家出走了。她很害怕,快速来到车站,可是车站没有一个人。她想到丈夫,想到温暖的家,于是她几乎是跑回了家,这时,在门口有一个黑影闪过,原来……
微拉契卡关上房门,自豪地摇了摇头,然后精神抖擞地朝车站走去。
“一切都结束了。”微拉契卡心想,“终于走出这个围城了……而且是我离他而去。在我们这个时代,这还有点意义呢。现在,我完全自由了。高兴的话,可以去看戏,还可以去看电影;再也没人会碍我的事了……”
她一刻不停地朝前走。
“再也不会有人追在我屁股后头一个劲地问:‘上哪去?’……”突然,微拉契卡似乎听见背后有声音,尽管这声音并不很响。于是,她把皮箱换到另一只手里,凝神谛听。片刻,不知什么地方有只乌鸦在哇哇怪叫,微拉契卡赶忙加快了脚步。
“我顺小道走,不会碰到人的。手里这只皮箱虽说不大,但是谁都能看出来它挺贵重的。再说,如果碰上坏人抢劫,谁来保护我呢?最好碰到的是只野兽,而我的丈夫,对,现在已经不是我丈夫了,他一定知道我险遭不幸。没准儿,他还会后悔当初没留下我,或是后悔没悄悄跟在我后面呢……也许,我还会天天晚上去和他见面,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尽管这事儿谁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我现在走了,孤单单的。谁都不来追赶我,谁都不来,谁都不想来……”
除了微拉契卡车站内没有一个人。她坐在箱子上。寒风卷起雪粉撒向这个孤零零的人。“家里这会儿一定暖烘烘的……”微拉契卡闭上眼睛想着,“每个电视频道都有节目。丈夫,噢,过去的丈夫,他已在温暖的屋子里欣赏电视节目。也许那些节目还挺带劲儿的呢。他还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一切财产、包括我的工资的支配者。现在,我已经离家出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谁都不需要。此刻,我坐在皮箱上,竟不知为什么在等火车。而他,我的丈夫,真遗憾,我过去的丈夫却在逍遥自在地看电视。可我呢?要知道我们还没有离婚呢。我不过就是离家出走嘛,是的,我只是出门瞧瞧而已。”
想到此,微拉契卡站起身来,伸手拎起皮箱,像来车站时一样,精神抖擞地往回走去。
“怎么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没感到歉疚不已,也没有感到后悔莫及,况且,我也不是永远离家,甚至不是真离家出走,不过出门看看嘛。这样离家出走,恐怕只有像我这样的傻瓜才干得出来。况且只穿一件单薄的衣裳,连皮外套都忘啦!忘在……肯定在丈夫那儿啦!我并没有跟他分手,我不会和他离婚,我不会去和他打官司的,我什么都不想分。多亏我们这儿什么野兽都没有,所以根本用不着担心它们会扑上来,只是别碰上坏人……”
微拉契卡几乎是跑着返回到家门口。蓦地,她发现一个人影闪过。
“别契卡!”她大喊一声,同时皮箱失手落地。
“我在这儿!”身旁响起了丈夫那极为熟悉的声音,“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帮我把箱子提进去,好吗?……”
看望
——[德国]海·格兰特
培德看着农民打扮的妈妈来寄宿学校看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怕同宿舍工厂主的儿子齐姆森看到妈妈,于是催妈妈快点回去,可是齐姆森这时正好回宿舍,打个招呼后,培德匆匆将妈妈送走了。
火车开动的瞬间,培德似有万语千言却未说出口。
上午最后一节课刚开始不久,教室外面有人高声喊道:“培德·莱默斯,你妈妈看你来了!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别上课了。”
妈妈来了!培德血往上涌,耳朵都红了。他把数学本子收到一块儿,然后磕磕绊绊地离开了教室。
妈妈在接待室里,坐在最前排一把椅子的边上对他微笑,带着无限的爱怜。瘦瘦小小的妈妈满脸皱纹,穿着一件旧式大衣,灰色的头发上包着一条黑头巾。
“培德,我的儿子!”
培德感觉到妈妈是干粗活的农民:长着茧子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闻到了她那只有过节才穿的衣服上的樟脑味儿。他的心犹豫不决,既有感动,也有压抑。为什么她偏要在今天,在上课的日子里来?在这儿,同学们都会看见她。那些有钱的、傲慢的男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都是开着小汽车到寄宿学校来的,把礼物、钱这么随便一撒。她根本无法想像,在这儿靠着他的奖学金有两套廉价制服和少得可怜的零用钱是多么不容易。
“校长先生说,你今天不用上课了,你还可以带我去看看你的寝室。这不是很好吗?”
亲爱的上帝,她就穿着这件不像样子的大衣,还戴着手套,到校长那儿去的!那么好吧,他抹了抹潮湿的额头,带着愤愤果断抓起那个古老的方格纹手提包。这种提包不装东西就已经很沉了,只有粗壮结实的农民才提它出门。
他飞快地跑上楼梯,走进那间小小的双人房间时,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断断续续地说:“那就是我的床……那边……靠窗子的……是阿克桑德·齐姆森的。他爸爸是工厂主……富得要命……一辆汽车就像我们房间这么大!”
培德从妈妈的肩膀上看去,满意地发现妈妈几乎是虔诚地注视着那张床,她大概在惊讶齐姆森盖的竟然不是金被子。然后,她又转向他,并且打开那个方格纹手提包,带着幸福的微笑说:“我带来几件新衬衣,培德。是柔软的好料子做的,颜色也是时下流行的——这是女售货员告诉我的。这是一块你最喜爱吃的罂粟蛋糕,里面放了好多葡萄干呢!现在就吃一小块吧!这可是你白天黑夜都爱吃的东西!”
妈妈温存地笑着,愉快地走到他面前,但他不耐烦地拒绝了:“现在不吃,妈妈,就要下课了,一会儿所有的人就会都涌到这儿来。别让他们看见你。”
“怎么……”妈妈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培德,接着那张被太阳晒黑的脸庞一下子涨红了。在拉上手提包时,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她有点黯然,但立刻又微笑着说:“是这样。好吧,那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但这时过道里已经传来一阵响声,紧接着齐姆森就走进房间里来了。该死!正好是这个齐姆森!对于培德来说,齐姆森的友谊是至关重要的。齐姆森有一种苛求的、爱好挑剔的审美观。不见面是不可能了,不介绍更不可能。于是培德笨拙地、结结巴巴地向齐姆森介绍着:“这是我妈妈,她来给我送换洗衣服和蛋糕。”培德感到脑袋在发胀。齐姆森说着自己的名字,一面用培德一向羡慕极了的姿势动作优美地鞠着躬,一面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这真是太好了。家里人来看望永远是最高兴的事。不是吗,莱默斯?”培德用乡下人惯有的猜疑心想道:这肯定只是一句客套话。但是妈妈却满面笑容地向齐姆森道谢:“是啊,我给他送新衬衣来了。我们刚刚麦收完,我要来看看他。”
随后,母子俩匆匆忙忙地下了楼梯,几乎没有一点声响,一直到大门口培德才舒了一口气。
“你知道,这些有钱男孩都是非常傲慢的,而且他们非常看重外表。对我倒无所谓,可是……”
“我知道了,培德,我知道你……”
培德和妈妈在“大熊”饭店喝了一碗汤。他热心地给她讲自己的班级,讲老师和同学;她默默地听着,浑浊而忧伤的眼睛注视着他的面孔。后来母子俩又到教堂里看了看。傍晚带点儿凉意,当培德挨着妈妈跪下时,忽然感觉到她又老了许多,背也驼了许多。
“你可以坐六点那趟火车走,”他没有把握地建议,“也许还能在候车室喝杯咖啡呢。”
妈妈疲倦地摇了摇头:“不了,就这样吧,我的儿子。他们都在等着我呢,在挤奶和喂牲口的时候,我不在家是不行的。况且,我现在知道你过得很好,也不那么想家了。”
培德还想随便说些什么,但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列车员关上了门。他从窗口又一次看见母亲那刻着艰辛和忧虑的发灰的脸庞。“妈妈!”他喊道,可是火车已经开动了。
在他的房间的桌子上,那块罂粟蛋糕散发着芳香。可他一点也不饿。他走到窗子边,久久地呆望着外面,一直到天黑下来。他总感觉到咽喉异样疼痛。后来,齐姆森进来了,一眼看见还没动过的蛋糕,便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这当儿才默默地拿起一把刀切开蛋糕。
“为什么那么快就让你妈妈走了?”齐姆森突然严肃地,几乎是阴沉地问,“你呀!我要是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就好了!”培德这才想起:齐姆森的父母已经离婚了。他愣在那里,他知道无可反驳,也无言反驳。瞬间,机灵的齐姆森又带着他惯有的明朗微笑,指着蛋糕:“来来,动手啊,不然要发霉了。”
他们一起大嚼蛋糕的时候,培德喉咙的压迫感渐渐消失了。
风流人物
——[日本]川端康成
八兵卫在旅游季节出租厕所赚了一大笔钱,于是,村里有个人眼红了,便盖了一间茶室式的豪华厕所,但租金很贵,让人望而却步。
他告诉妻子他有办法让钱袋鼓起来,第二天果然赚了很多钱,但妻子等回来的却是丈夫的遗体。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春天里,很多游客来到岗山之野观赏樱花,游客大多是京都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和花街柳巷的艺妓、妓女,她们身着华丽的服装。
在肮脏的农家门口,京都的女游客羞红了脸,微微欠欠身子问道:“打扰了,借用一下洗手间好吗?”然后,绕到屋后,上了一间又旧又脏的小茅厕……春风摇曳着草帘,孩子们哇哇的喧嚣声也随风传来,她的肌肤不由地拘挛起来。
目睹京都仕女的这副窘态,贫穷的农民八兵卫计上心来,修盖了一间干净的厕所,挂上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租用厕所一次三文”几个黑油油的字。
赏花季节,游客蜂拥而至,出租厕所非常成功,转眼间八兵卫发了大财。村里有个人对此很眼红,便对妻子说:“近来八兵卫出租厕所,转眼间就赚了一笔钱。明年春天,咱们也盖一间出租,要赚得比八兵卫还多,怎么样?”
“这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即使咱们的出租厕所盖好了,可八兵卫是老字号,人家有老主顾。咱们是新字号,游客不光顾,岂不是鸡飞蛋打,穷上加穷吗?”
“别胡言乱语呀。这回我所设想的厕所决不像八兵卫的那样肮脏。据说目前茶道在京城很流行,俺打算盖个茶室式的厕所。四根柱子用吉野圆木不够气派,要用北山的杉木。天花板用香蒲草,钉上水蛭形钉子,使劲时用的绳索用悬挂上吊锅的锁链替代。这主意不错吧。窗户开落地窗,踏板用榉树,便池前挡用萨摩杉。用黑漆涂便池四周,墙壁涂两遍油漆,门户用白竹夹扁拍制成的长薄板,用杉树皮葺房顶,再用青竹子压住,系上蕨草绳,修成大和式的。用鞍马石做放鞋的石板,旁边围上中间栽有青竹子的方眼篱笆,洗手盆用桥桩式的,装饰用的松树也配以多姿的赤松。不论哪个流派,诸如千家、远州、有乐、逸见的精华,都兼收并蓄……”
妻子听呆了,最后问道:“那么,收多少租费呢?”
经过一番艰苦的筹划,总算赶在第二年赏樱时节之前把漂亮的厕所修建好了,连告示牌也是拜托和尚制作的,典雅的牌子上有“租用厕所一次八文”几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
就算是京都仕女,也觉得过分奢侈,钦佩之余,望而却步。见此情景,妻子敲着榻榻米说:“你瞧见了吗?我早就叫你别盖,搭了这么多本钱,结局可怎么得了啊!”
“光知道唠叨。明天我只要到客人那儿去转一圈,保证光顾的人会像蚂蚁成群而来。我明儿要早起,给我准备好盒饭。只要转上一圈,保证乐得合不上嘴。”
丈夫非常沉着。可是,他第二天比平时更贪睡早觉,上午十点才醒过来,然后将后衣襟掖在腰带里,把饭盒挂在脖颈上,带着几分哀伤的神情,回头冲着妻子说:“你这个婆娘,我这辈子干点什么事,你总是看不顺眼,说我傻瓜,说我做白日梦。今天要让你瞧瞧,我只要到客人中转上一圈,保你门庭若市。粪缸满了,你就挂上个‘暂停使用’的牌子,然后托邻居次郎兵卫挑走一担两担。”
妻子对丈夫的言语行为感到万分不解,心里琢磨道:丈夫是否到京城去宣传出租厕所了呢?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姑娘往钱箱里投放了八文钱,租用了厕所。尔后进进出出租用的客人源源不断。妻子十分惊异,瞪大眼珠子看守着。不久,挂上“暂停使用”的牌子,忙着要把粪便挑走……到了天黑时分,粪便挑走五担多,厕所租金达八贯之多。
难道孩子他爹是菩萨转世?真令人琢磨不透,他所预测的事有生以来头一次变成了现实,真像做梦似的。喜形于色的妻子买来了酒等待着丈夫,不料最后等回来的却是丈夫的遗体。抬他尸体回来的人告诉他妻子:“他长时间蹲在八兵卫家的厕所里,可能是被沼气熏死的。”
原来,丈夫走出家门以后,立即缴付三文走进了八兵卫家的厕所里,从里面上了锁,有人想推门进去,他就佯装咳嗽,最后咳得连声音都嘶哑了。春季白日长,他蹲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个人的事传到京都以后,人们议论纷纷:
“真是风流人物的沦落啊!”
“他是天下第一的茶道师啊!”
“真是闻所未闻的成年人自杀啊!”
“厕中成佛,南无阿弥陀佛。”
恶作剧
——[日本]芥川龙之介
候车室里,以野原为首的几个孩子搞恶作剧,用尖刻的语言形容人或物的缺点。最后,火车时刻表前的中年人成了他们的目标,但只有我知道那是野原的父亲,可野原却将他说成是伦敦街头的叫花子。
在我读中学四年级的时候,那年的秋天,我们年级参加学校组织的一次为期四天的集体旅行,旅行路线是从东京开始,沿着日光大道到足尾山地。按校方通知,我们必须在早晨六点半赶到上野火车站集合。我所讲的故事就发生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那天的天气不怎么好,是个阴天。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天还很早,我们班的同学只有两三位等在候车室里。我们彼此打过招呼,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开始唧唧喳喳地叫嚷起来。
十多岁正是喜欢表现自己的年龄。从大伙嘴里冒出的句子就像急流喷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很了不起,大谈自己对旅行的渴望,并对老师评头论足。
在这些同学当中,最为活跃的是一位名叫野原的男生。坐在野原旁边的一个人正在看报,这人脚上穿的皮鞋在脚趾处破了几个小洞。那时有种叫“麦克金利”的新款皮鞋,所以野原把那人的鞋子叫做“裂缝金利”。大伙顿时哄笑起来。
“‘裂缝金利’,简直是太形象了!”
用形象刻薄的话语描写人或物的缺点确实很噱头。于是,大伙都来了兴致。进出候车室的人们便成了我们开玩笑的对象,说上一通东京中学的男生所能想到的任何刻薄话。当然,在我们中间说话最尖钻,也最有幽默感的,恐怕非野原莫属了。
“野原!看,店主的妻子在那儿!”
“她的脸犹如一条怀孕的河豚鱼。”
“守门人在那里,野原,你看他像什么?”
“那家伙的两条腿和圆规没什么区别。”
后来,我们中有人注意到火车时刻表前的一个人。那是一个长相奇特的男人,此刻正仔细地查看时刻表上面的数字。他穿着一件猪肝色的外套,一条灰色宽条的裤子里裹着两条纺锤形的细腿。他明显上了年纪,杂乱而黏糊糊的花白头发从宽边帽下露出来。他所有的装束和举止活脱脱像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漫画人物。
那个发现这个新笑料的同学高兴极了,耸起他的肩膀,笑着推了推野原的手臂。
“嗨,看那个家伙,怎么比喻?”
于是,我们班的同学都开始看那个男人。他站着,微微驼着背,正对照时刻表上的数字,不住地看着怀表。从他的轮廓,我马上认出那是野原的父亲。而除了我之外,我们班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他们都等着野原把这人丑化一番,好大笑一通。
我刚要开口告诉他们那是野原的父亲时,野原说话了:
“他?他就像伦敦街头的叫花子。”
于是,大伙又是一阵哄笑。有几个同学甚至开始夸张地模仿野原父亲的姿势。
“这个比喻简直太恰当不过了!”
“瞧!他那样子真是滑稽。”
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侮辱
——[日本]安部公房
极度疲劳的我决定在车间墙边的毯子里过一夜,半夜里,我听见墙外被侮辱的女人和男人的对话,但却没有给予帮助,当他们离开时,我感到被侮辱的不是那女人而是我。
这天,因为极度疲劳,我决定在车间里过一夜。
我只用汽油洗了洗手就钻进墙边的几层毯子里,可是,只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一时却难以入睡。货场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成为人们穿行的一条近路。在这种寂静中,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时而传来过路人的脚步声,特别清晰刺耳,好像故意让我听见似的,一会出现,一会消失,我也就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忍受着那脚步声的不断刺激。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变成了女人的号哭声。虽然很清楚,可我还是有些怀疑,这半夜三更的,怎会有这样边走边大声号哭的女人呢?
毫无疑问,是女人在边哭边走,这不是在哭喊吗?是的。可又像是在呜咽,想忍又忍不住地在啜泣着。
女人走路的情形听不真切,可一会儿就明白了,好像不是一个人,而是被一个男人拖曳着的脚步声。女人是在挣扎反抗,好像几次要拼命挣脱。但即便如此,声音也还是越来越近了。不一会儿,挣扎揪拽声出现在车间前面。骤然,脚步声乱了,女的倒向车间这边,传来了墙壁的震动。
开始时,我感到那女人揪心般的号哭是如此可怜,继而感到气愤,可接着又多少有些淫乱的兴奋感,离得如此近,我不由地又感到怵然,觉得这两个人好像就要穿过墙壁进来一般,有些可怕。女的蹭着墙渐渐地蹲下了,我感到像是自己的身体在被蹂躏着。
“你哭,哭个够吧。”
男的喘息着、倦怠了的声音传过来。
女的犹如被套住的动物一样,继续哭泣着,哭声在四周震荡,我的呼吸愈来愈困难,像是要窒息了一般。
“有人……”男的嘀咕了一声。
这一说,我感到脚步声走近了,女的依然没有停止哭泣。
“很遗憾,没有人。”男的咕哝着,充满了嘲弄。
有那么一段时间,女人停住了哭泣,寂静中传来像是要慌忙逃走的脚步声。
“根本不会有人来帮你啦!”男人话音稍稍发抖,女的又哭起来。
“这时候哪有什么男人?!”他毫无生气地继续说着,“只有这样了,叫喊也没人听。有人也不能救你,全对着墙壁傻呆着呢!”
我想必须爬起来,可我的身体却犹如死人一般,直挺挺地好像不会动似的。
“奇怪,怎么没人救救你这号哭的女人?快起来,你想怎么样?快决定吧。”
女的依然在哭泣,但我想她只得顺从地委身于他了。
脚步声开始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哭声渐渐远去,消失了。
然而,我胸中却已满是女人的哭声,被侮辱的也许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我。
恋爱圈套
——[日本]星新一
N氏一向规矩老实,但在他空虚之余也时常幻想婚外情。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但N氏向她表白时,女孩却道出了自己是受她妻子委托调查他的事实,
这令N氏目瞪口呆。
N氏才能平平,器量小,但却是个诚实的男人。自从进公司以来,他工作一直认真负责。他渐渐到了中年,已经有了妻子,他在公司中的地位还算可以。
在上下班的路上,他经常想:“直到目前为止,我从未尝试过风流的生活,或许今后的日子仍是平平淡淡的了,婚外恋之类的可能与我无缘。但是,总感到有点空虚,这也许是件好事呢,像我这样性格的人,被笨拙地卷进花里胡哨的事,那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
可是有一天,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当N氏从茶馆里出来的时候,在收费处前,他看见一位显得很狼狈的女顾客,就问道:“您怎么啦?”
那位女顾客几乎要哭出来了,说:“我因为口干,就进来喝茶,等到结账的时候,才发现忘了带钱包。”
“这有什么使您感到为难的呢?不过是喝了一杯红茶而已,我来替您交费,好吗?”
“那真是太感谢您啦,我该如何报答你呢?我改日到您那还礼,请您把地址和姓名……”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叫……我在……”N氏不假思索地就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可是前两天那个女人并没有来找N氏,因此他感到很遗憾。
可是到了第三天,那位姑娘找到公司来了。就这样,他们开始来往。
姑娘二十五岁左右,很漂亮,言谈举止都很优雅,衣着合身,打扮朴素大方,不像是个卖笑生涯的人。
姑娘对N氏说,为了答谢他那日的破费,想请他吃晚饭。N氏着慌了,他对此表示感谢,但觉得那样做太过分了。话又说回来,如果冷漠地拒绝这么好的姑娘的邀请,N氏打心眼里不忍。但对他来说,请客又完全是意料之外。
经过深思熟虑,最后他提议:一人负担一半吧。话出口以后,N氏又认为这样做有点愚蠢,但姑娘对此却毫不在意。那位姑娘答应说:“就这么办。”
晚饭吃得食不知味,有时候像驾着玫瑰色的云,做着美梦似的,自己究竟说了哪些话也完全记不得了。第二天上班后许久,N氏才稍稍恢复常态。
过了两天,姑娘又来请他去吃饭。N氏这次当然一口答应,欣然赴约。那个姑娘喝酒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从眼睛里透出迷人的魅力。
N氏并不是一个纵情玩乐、潇洒自信的男人,因此他琢磨道: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有好感呢?比我年轻、机灵、时髦的男子不有的是吗?现在有一种时髦的行业,那就是产业间谍,说不定她就是干这一行的呢。
继而他感到:女方邀我在茶馆约会,这手段就很高明。那样的话,就必须非常小心地加以提防。
N氏放弃了对那个女人的幻想,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冷静考虑的结果是,他的公司似乎也没有什么机密;即使有的话,恐怕也轮不到他知道。
“自己怎么竟然变得多疑、无情无义起来?”N氏有点自责。
N氏时常接到姑娘的电话,邀请他外出。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N氏这些天犹如神仙般快活,但他还是没有自信心:简直难以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艳福。如果不是别的公司的圈套,那也许是自己公司的头头脑脑想出来的考验职员是否会迷恋女色的一种方法,作为提升职员的参考。
于是,他不露声色地跟同事打听有没有这样的事。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这种经历,好像也没有哪个头头脑脑想得出这样的高招。
N氏又想到:这莫非是作案犯科的人?看上去高贵、朴素大方的女人,后面跟着品质恶劣的男人,这种情况也很多。还可能有这种计划:当事情深入到某种程度时,男方就会出面进行恫吓。交不起钱的话,就强迫你给盗贼领路。这些好像是在哪本小说中看到过的。
不可能,她这么好的姑娘决不会是那种人。N氏为了相信她的爱情,又努力打消自己的疑虑。燃烧起来的爱情跟怀疑的惊惧交织在一起,他痛苦极了。结果,在某一天,他偷偷地跟在女人的后面观察,调查她住哪儿,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调查结果表明: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她过着正常的生活,无懈可击。左邻右舍对她的评价也挺好,似乎也从没有过跟奇奇怪怪的男人来往的事。
疑虑完全打消,N氏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她真是喜欢我的,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要信任人家。
于是在隔日见面时,N氏断然向那位姑娘提出:“这个休假日,咱俩去旅行好吗?”
“这对您的妻子可不公平啊……”
“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爱上你了,打心眼里爱你。我还是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恋情呢!……”
N氏竭力说了许多亲密的私房话。但是,姑娘的回答却出乎意外:“但是,我却一点也不喜欢你。”
形势急转直下,N氏用狼狈不堪的声调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直跟我来往……”
“这是我的工作,我之所以这样干全是为了委托人。”
“委托人?谁会委托你干这种奇怪的事。”
“你的妻子呀!我的职业是调查丈夫对妻子的爱情是不是专一。很多人的妻子都来委托我们,这一行的生意很兴隆呢。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尖端的职业,不是吗?……”说完,那个女人很快从他面前走开了。
N氏目瞪口呆,心里却在嘀咕着:果然是圈套!而且是最厉害的圈套!不管怎么说,她决没有替我说好话的可能。哎呀呀,连这样的职业都出现……
马术表演
——[奥地利]卡夫卡
在马术表演场上,正进行着惊心动魄的绝技表演,经理及演员都很紧张。演出成功了,赢得了观众的阵阵喝彩,演员伸开双臂,仰着头享受着成功的幸福。
一个年轻观众却不知不觉地哭了。
假如有这样一个场景:在马术表演场上,在不知疲倦的观众面前,有那么一个瘦弱的、患肺病的马术演员,骑着一匹瘦骨嶙峋摇摇晃晃的马,心肠冷酷的老板手里甩着马鞭,拼命地没完没了地驱赶着,身穿紧身衣的马术女演员,骑在马上无奈地转着圈,她上下颠簸着,并把一个个飞吻抛向观众。在乐队和通风机的无休止的咆哮声中,如果这场游戏一直延续到她灰暗的未来,伴随着一阵过去一阵又来的掌声。那么,这时可能会有一人,就是坐在顶层楼座的年轻观众,就会沿着各层楼座的台阶一直跑下来,冲进马戏场,抓住配合得很好的乐队的军号,高声呼喊:停下!
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马术演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脸白皙而红润,自豪地穿着演出服的人掀开幕布,她便飞了进来。经理先生怀着为她效劳的心情搜寻着她的眼睛,手里牵着圆斑灰白马,气喘吁吁地迎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马,犹如他最心爱的小孙女就要开始一次危险的旅行一样,他实在不忍心扬鞭催马;最后,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叭地甩响了一鞭;他张着大嘴跟在马旁跑着,眼睛却紧盯着马术女演员颠簸的躯体;他简直不能理解她那娴熟的骑术;他用英语大声提醒她要千万小心;他生气地提醒拿跳马圈的小厮要特别集中精力。
在做极为惊险的翻斤斗绝技前,他高高地举起双手要乐队停止演奏;表演完毕,他把小姑娘从马上抱下来,亲吻她的双颊。在他心目中,即使没有观众的狂热崇拜,他也心满意足了。她自己则由他扶着,高高踮起脚,身边飘散着灰尘,伸开双臂,头微微向后仰着,想让马戏场内全体的人员都来分享她的幸福。因为情形是这个样子,坐在顶层楼座的年轻观众并没有跑下来,而是把脸靠在栏杆上。退场的时候,他像沉溺于沉重的梦境里一样,不知不觉地哭了。
卖火柴的小女孩
——[丹麦]安徒生
寒冷的除夕夜,卖火柴的小女孩瑟缩在墙角里,燃了火柴取暖。在火柴的火焰里,她看到了温暖的火炉、喷香的烤鹅、美丽的圣诞树,还有她慈祥的祖母,然而她却在除夕夜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天正下着雪,夜幕开始垂下来了。这是一年中最后的一夜——新年的前夕。天冷得可怕。在这样的寒冷和黑暗中,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正光着脚,在街上走着。是的,她离开家的时候还穿着一双拖鞋,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那双拖鞋是那么大,以前一直是她妈妈穿着的。在她越过街道的时候,两辆马车飞快地闯过来,匆忙之中她把鞋子都跑丢了。有一只鞋,她怎样也找不到,另一只又被一个男孩抢跑了。他还说,等他将来有了孩子的时候,他可以把它当做一个摇篮来使用。
于是,小女孩只好赤着脚走路。这双脚已经冻得又红又青。她的旧围裙里兜着许多火柴,手中也拿着一束火柴。这一整天她没有卖出去一根火柴;她当然没有一个铜板。
可怜的小姑娘!她又饿又冷,哆嗦着向前走。这幅悲惨的画面令人惨不忍睹。雪花落在她的金黄色的长发上——这头发鬈曲地散在她的肩上,看起来非常美丽。不过她并没有心思考虑这些。所有的窗子都射出光来,街上飘着一股烤鹅肉的香味,因为今天是除夕。是的,今天是除夕。
她在两座房子——一座比另一座更向街心凸出一点——所构成的一个墙角里坐下来,缩做一团。她把她的一双小脚也缩了进去,不过她感到更冷了。她不敢回家去,因为她没有卖掉一根火柴,没有赚到一个铜板。她的父亲一定会打她,而且家里也是一样冷。除了一个屋顶,家里什么都没有,风可以从四壁吹进来,尽管最大的裂口已经用草和破布堵起来了。
她的一双小手几乎冻僵了。唉!哪怕一根小火柴对她也是有好处的。只要她抽出一根来,在墙上擦亮,暖一暖手就好了!她终于抽出了一根。哧!火柴燃起来了,冒出火来了,它便成了一朵温暖的、光明的火焰,活像一根小小的蜡烛。虽然这是一道小小的微光,但小姑娘觉得自己像坐在一个发亮的暖暖的铁火炉面前。火烧得多么旺,多么温暖,多么美好啊!嗳,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小姑娘刚刚伸出她的一双脚,打算暖和一下。火焰忽然熄灭了,火炉也不见了!她坐在那儿,手中只有一根烧过了的火柴。
她又擦了一根。火柴燃起来了,发出光来了。墙上那块火光照亮的地方,现在忽然变得像一片薄纱一样透明,她可以看到房间里的东西:桌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上面放着精致的盘碗,盘子里填满了梅子和苹果,还有冒着香气的烤鹅。更美妙的是:这只鹅从盘子里跳下来,背上插着刀叉,蹒跚地向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走来。这时火柴熄灭了,她面前又只剩下一堵又厚又冷的墙。
她又擦了一根火柴。她看到了一棵美丽的圣诞树。这株树比她上次过圣诞节时透过一个富有的商人家的玻璃门所看到的那一株还要大,还要美。它的绿枝上燃着几千支蜡烛;一些跟挂在商店橱窗里一样美丽的彩色图画在向她眨眼。小姑娘把她的两只手伸过去,于是火柴就熄灭了。圣诞树的烛光越升越高,瞬间,它们变成了一颗颗明亮的星星。而且其中一颗落下来,在天上划过了一道长长的弧线。
“现在又有一个什么人死去了。”小姑娘说,因为她的老祖母——那是惟一待她好的人,但是现在已经死去了——曾经说过:天上每落下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灵魂升到上帝那儿去。
她在墙上又擦燃一根火柴,火柴把四周都照亮了。在这亮光中,老祖母出现了。她显得那么光明,那么温柔,那么和蔼。
“啊!祖母!”小姑娘叫起来,“请把我带走吧!我知道,这火柴一灭掉,您就会不见的,就像那个温暖的火炉,那只喷香的烤鹅,那棵美丽的圣诞树一样!”
小女孩非常想把祖母留住,于是她急忙把所有剩下的火柴都擦亮了。这些火柴发出强烈的光芒,照得比大白天还要明亮。祖母这次显得特别美丽和高大。她把小姑娘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俩人在光明和快乐中飞走了,越飞越高,飞到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忧愁的地方去了。她们是到上帝那里去了!
在第二天寒冷的清晨,这个小姑娘坐在一个墙角里;她的双颊通红,嘴唇上带着微笑,她已经死了——在除夕夜里冻死了。新年的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她小小的尸体。
她坐在那儿,手中还捏着火柴——其中有一束几乎都烧光了。
“她想给自己暖和一下。”人们说。但谁也不知道:她曾经看到过多么美丽的东西,她曾经多么幸福地跟着她的祖母一起走到新年的幸福中去。
彩气
——[西班牙]加斯基尔
双狮酒店的老板赫南多买了一套一百美元的彩票,可他那泼辣的妻子却让他将彩票卖掉,结果他们失去了中五千万比塞塔的机会。但是,赫南多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他赢得了大多数男人花钱却买不到的东西。
在西班牙,如果说斗牛和足球是数一数二的热门活动,那么接下来最热门的就数彩票了,几乎每星期都有抽奖。圣诞节前开彩的那种彩票则是历史最悠久的,一等奖为五千万比塞塔,折合一百二十五万美元。而且,这种彩票不用交税。
在西班牙,全国各地每时每刻都出售这种彩票,每个号码分为一百份,每份价值为一美元。大多数人都只买一份。中奖号码公布时,西班牙人全都停止工作,专心致志地对彩票,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事情。
五十年代的一天,我沿着马德里的普拉多大街行走,路过一家咖啡馆时,看见人们正在心情紧张地围观公布的中奖号码。像绝大多数西班牙人一样,我当时也买了一份彩票。当我掏出钱包看自己那张彩票时,手不禁颤抖起来。我的号码是141415,而头奖号码是141414。我以前也买过彩票,可从来没中过奖,更何况这次的号码如此接近……就是我这一份,也可得美金一万元。
随后,我开始回忆是在什么地方买的这张彩票。当我想起时,兴奋异常,我几乎就像自己中了奖一样。
那是当年夏天,我到巴利亚利群岛度假时的事。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去马约卡岛的帕尔马市的“双狮酒家”去喝酒。帕尔马的许多居民都喜欢到那里去,我也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店里凉爽舒适,酒美价廉;更主要的原因是,年轻的店主赫南多很受大家喜欢。
店主虽是赫南多,但他老婆却掌握着实权,就连赫南多本人也被管得很严。我不知道玛丽娅是不是真的比赫南多力气大,但她给人的印象却是如此。她嗓音尖利,酒馆里的一切都休想逃过她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要是赫南多向一位瑞典金发女郎笑上两次,或想让一位手头拮据的老朋友赊帐,玛丽娅就会说出刻薄的话,或者是狠狠地瞪他。赫南多便会立刻屈服,低声地说:“是,亲爱的。”
有一天晚上,玛丽娅回乡探望母亲去了。她一走开,赫南多马上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时,眼睛更加明亮了,声音也更加浑厚深沉了。这时,店里走进一个卖彩票的小贩,赫南多便说要看看圣诞彩票还有哪些号码,他迅速地翻阅了一遍,取出一叠套票惊喜地叫道:“好兆头!天上来的好兆头!”
他抓住我的胳臂,兴奋地说:“我的美国朋友,你瞧!我是14日出生的,而这个号码重复了我的生日三次——141414!”
小贩微笑着,准备像往常一样把那张占百分之一的彩票撕下来。
“不要撕!”赫南多制止道,“这是上帝赐给我的机会,聪明人是不会错过机会的。我把这套一百张全买下来!”
店内立刻安静下来,都直直地盯着赫南多。一套要一百美元的,对一个小酒店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小的数目。有人在私下议论:“玛丽娅会说什么呢?”
听见这话,赫南多怔了一下,紧接着忿忿地、大声地说:“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决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他说到做到,把钱匣中的钱全都倒了出来,可还不够,他又回家去取了些,总算把钱凑足了。那天晚上,差不多每个人都买了一种彩票,我也像往常一样买了百分之一,号码比他大一号:141415。
现在,我一面在普拉多大街上漫步,一面琢磨着:赫南多拿了这笔钱会干些什么呢?他是否会离开他那泼辣的妻子,卖掉酒馆去过奢华的生活?
几个月后,我才有时间再次到帕尔马去。在下午三时,飞机降落在帕尔马机场。走出飞机场,我径直向“双狮酒家”奔去。来到小酒店门前细心打量,但并未发现它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当我走进小酒店的时候,赫南多正独自坐在桌旁看报。看见我他立刻满面春风地站起来,“欢迎,先生,好久没到小店来了!”他连问也没问,便去拿了一瓶我喜欢喝的白葡萄酒来。
“恭喜啊!”我举杯向他道贺,“恭喜幸运的百万富翁!”我告诉赫南多,我因见到这里依然如故感到喜悦。他笑了,而且笑得很不自然。
“不,先生,”他说,“还是有很大变化的。你还记得当时有人问我,要是玛丽娅知道了我花那么多钱买彩票会怎么样吗?”我点了点头,表示记得。而他却惋惜地摇头叹息:“那人说得真对!”
原来玛丽娅像野猫一样,又吵又闹,非让他卖掉彩票,收回钱来不可。
“最后我只得让步,先生。”赫南多耸耸肩膀说,“一个人在狂风暴雨中生活一个小时可以,但不可能成天生活在那种境况下。可是把那么多彩票脱手,谈何容易呀!幸亏我有朋友,有些顾客也是朋友,他们都来帮助我。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其余全都卖了。她允许我保留一张。”
“要是我碰上了这种事,”我说,“开奖后想到放弃的那些彩票,会后悔死的。”
“当时我的心情正是这样,先生。但反过来想想,持有其他九十九张中奖彩票的是谁?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要感谢的是谁?是我赫南多。他们是托我的福发的财,而且我的小店的生意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兴隆过。再说,我虽只有一张彩票,也还得了五十万比塞塔。我买了一辆车,买了新衣服,还存了点款。”
“挺不错的,”我说,“可是,难道你没想过其余那些钱会给你带来什么吗?”
他又笑了,很诚恳地说:“说真的,先生,如果真有了那么多钱,我很可能会做出傻事的。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现在得到的东西,即使一亿比塞塔也未必能买得到。”
听他说完,我感到莫名其妙,脸上肯定也露出了这种表情。
“你是问我失去了那么多钱有什么感想?”他说,“难道你没想到我老婆会有什么感想吗?是她逼我卖掉彩票的,她的感受你可想而知了。”
“现在,”他在椅子里往后靠了靠,接着说,“情形完全不同了,每逢玛丽娅要吵嚷的时候,我就对她说‘141414’。这样,她马上便会想起因她而失去的那份财富,于是就什么也不说了。”他把瓶中剩下的酒倒进我的杯子,继续说,“所以,先生,我已得到了大多数男人花钱而买不到的东西。我赢得了安静、婚姻幸福和听话的妻子。”
说完,赫南多在椅子中稍稍转了一下身,呼唤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声调一点都不厉害,但却有着和平的指挥力量。里面那道门的门帘掀开了,玛丽娅走了出来。
她与从前不一样了,似乎有了什么微妙的变化,身材似乎小了些,但看上去她变得更快活,更温柔,更有女人的风韵了。
“玛丽娅,”赫南多平和地说,“请给我们拿点酒来。”
她面带笑容地朝酒橱走去,一面轻柔地说:“这就拿来,亲爱的。”
一支红玫瑰
——[保加利亚]玛·帕弗洛娃
明卡太太在常去的花店里遇到了过去的学生——小提琴家扬科夫,但他却没有认出她。于是,她盼望再次见到扬科夫。有一天,她收到了他送的一支红玫瑰。
老妇人体质衰弱,身材矮小,穿着一身旧衣服,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发髻。在苍白的面孔衬托下,她那双蓝眼睛更显得纯朴了。每逢天气暖和的时候,这位老妇人总是到街心公园去,而且在那里一直待到天黑。而每逢天气寒冷时她便到花店去。在花店有一个可以作她孙女的卖花姑娘,她总是高高兴兴地接待她。因为有老妇人在店里,她也可以离开一下,去喝上一杯咖啡。而能为他们看花店,又使她感到莫大欣慰。每当这个时候,她的两只手一反往常,异乎寻常地敏捷,两眼闪着亮光,苍白的脸颊上又泛出了一丝血色。也许是因为她那认真的态度,也许是因为她那颤巍巍的动作,人们觉得,不买上一束花就离开那个花店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一天傍晚,天很冷,老妇人坐在花店的小椅子上,凝视着水汽在窗玻璃上汇成的水流。突然,门开了,一位身材高大、气宇轩昂、头发灰白的男子走进店来,专心致志地观看鲜花。老妇人怔了一下,随即一丝拘谨的微笑浮现脸庞,眼睛也湿润了。这不是着名的小提琴家扬科夫吗?已经多年没见过他了,只经常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照片。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曾亲自教会他认字的那个支棱着耳朵的瘦孩子,竟出落成一个这么魁梧的人。瞧,他就要扭过头来……天哪,真巧!
老妇人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衣领,理了一下自己那稀疏的头发,呼吸也紧张、急促起来,好像哮喘病发作了似的。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男子的每一个动作,可是他没回过头来。他挑了一束包在玻璃纸里的鲜花,漫不经心地把钱放下就出去了。老妇人仍然在追寻着中年男人的背影,尽管他早已消失在来往的行人中了。
“你怎么啦,明卡奶奶?”卖花姑娘走进来,惊讶地问。
“噢,没什么。”老妇人惊醒过来。话虽这么说,但她那温柔的蓝眼睛却泄了密,那里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喜悦和自豪,流露出慈母般的深情。
“扬科夫,是小提琴家扬科夫,彼得·扬科夫。听说过他吗?”
姑娘摇了摇头。
“他是最着名的小提琴家。他周游世界,从前是我的学生,在班里……”老人像忙着解释,又像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到这,她发现姑娘已经扭过头去,解开一束石竹花。她知道姑娘没听她讲话,于是老人不说话了,轻声道别后就走了。
第二天,她又来到花店,而且带来一张有点褪色的旧照片。
“看,”她指着照片对姑娘说,“这儿,我左边这个瘦瘦的,支棱着耳朵的,就是彼得·扬科夫。”
姑娘扫了一眼照片,继续忙手里的活。
老妇人却继续说着:“上面一排这个长卷发的,是外科教授斯托扬诺夫博士。你也没听说过他吗?”
“委员会管分房的那人在哪儿呢?”姑娘挖苦地取笑说。
老妇人并不介意,看着照片,指着坐在前排一个圆脸的小孩子说:“这就是他。”
“你教了这么多人,可是谁也没想着你。你孤独地过日子,住在狭小阴暗的房子里,也不去找找委员会里的那个人。”
老妇人不说话了,继续看照片,所有的往事一下子都涌现在她眼前了。她笑了,不说话了,慢慢地,眼中噙满了泪水。因为她想回忆起所有人的名字,可是没能办到,所以她自己心里感到痛苦。
其实她也糊涂,谁能记住这么多的名字呢?但她记得他们的容貌。他们经常进入她的梦境。她把他们挂在自己的心里。他们是些很好的孩子,或许她并不是对所有的孩子都那么公道。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对其中一些人有些偏爱,小彼得·扬科夫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总是像个小姑娘似的,那么细心、温顺。昨天,他没有认出她来……
“明卡奶奶,你为什么不去求他们当中哪一位帮帮忙呢?”年轻姑娘又在质问她了,“你在这儿赞扬他们,可他们却不惦记你……”
“为什么?这些对于孤身一人的我已经足够了,我毫无怨言。我的退休金是不多,可一个老人能需要多少呢?我为什么还要另外的房子呢?我在那所小房里住得很舒服!我的学生们都是很好的孩子,而且都长大成人了,有的如今知识渊博,学有成就。当然也有个别的一事无成,但他们都长大成人了。你还记得那件事吗?我对你讲过的那个开出租汽车的司机。说实在的,我倒真把他忘了,对他没有丝毫印象了。可他把车停住,对另外一些人说:‘这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可以把她带上吗?’那些人非但没有反对,而且还很受感动,我却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
“是啊,是啊,你总是为别人着想。”姑娘轻蔑地摆了摆手,转身裁玻璃纸去了。
“你年纪轻轻,火气可不小呀!”老妇人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拍了拍姑娘的肩膀。
姑娘是根本不可能理解她的。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流行着不同的风尚和感情,她们是完完全全的两种人。老妇人是属于过去那种有点可笑的人,她习惯于发现人的善良,而且天真地相信,善良迟早总会胜利的。她感到幸福的是,她为千百个幼小的心灵打开了通向世界的窗子,并用自己的爱在千百个心灵中播下了善和美的种子。如果说她心里感到过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不能再去帮助年轻人了。
不知不觉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寒风追逐着街上的行人,催促他们奔跑着躲进避风的地方。花店里暖和而舒适,老妇人几乎每天都裹着单薄的旧大衣来到这里。卖花姑娘常常这样想:“她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在她眼里,她就像个要燃尽的蜡烛,一天比一天衰老。这使姑娘感到不安。她请她常来,她也乐于常来,因为她喜欢这个地方,她需要跟别人聊聊天,她除了喜欢孩子们以外,还喜欢花……门还在不断地被打开着,但她已经不感到激动,因为她那个着名于世的学生再也没来过。
命运有时也会捉弄人。一个冬天的傍晚,卖花姑娘到药店去,老妇人坐在花店里的椅子上,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窗注视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和漫天飞舞的雪花。门开了,……您想必已经猜到了吧?
一个男子用手抖落着帽子上的雪花,摘下手套,两眼寻找着卖花姑娘。
“您要点什么?”因为激动,老人的声音拖得很长,断断续续。
男子看了看她。老妇人的呼吸都停住了。他就要认出她来了,一定会认出她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那敏锐的目光和老妇人那兴奋的蓝眼睛相遇了。男子现出紧张的神情,好像正极力回忆着什么。后来他又把目光移到鲜花上。
“有没有玫瑰花?”
“玫瑰花?当然有。可在哪儿呢?”
老妇人不知所措地四下搜寻。过度的激动已使她看不见,忘了在哪放着了。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他那双极力回忆着往事的眼睛……
她心慌意乱,竟没注意到卖花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那男子看她摆弄着花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走上前去:“我想对您说……您是……”
男子到底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老妇人是不会知道的,连递给他花的卖花姑娘也不会知道。
男子接过花,然后抽出一支最漂亮的玫瑰花递给老妇人。
“给我?”老妇人惊讶地喊道,突然的喜悦和幸福感使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还想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上来。她只是在心中不断地翻腾着:“他认出我来了!小彼得……他没有忘记我!”
老妇人像一片落叶,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宽慰的微笑,自豪的目光深情地盯着手里握着的那枝美丽的红玫瑰……
脆弱的心
——[新西兰]凯瑟林·曼斯菲尔德
艾迪与亲人们永别了,她的琴声依然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深爱着艾迪的罗迪在她下葬时终于忍受不住失去她的痛苦而奔出墓地。
春光明媚,在本奇尔的院子里,门边的紫罗兰枝上挂满了蓝紫色的小花。那钢琴一年到头地响,有时清晨六点半便响,有时晚上十点半还在响。来往的过路人由于这琴声而停止交谈,放缓脚步,停了下来。男人脸上会陡然露出阴郁甚至僵冷的神色,女人则会突然现出恍惚甚至悲哀的神色。
春天里,特兰娜街很漂亮:每一幢房屋的前后都有花园、树木和名副其实的草坪。沿着特兰娜街漫步而过,你可以隔着那涂漆的矮栅栏看见这家盛开的黄水仙,那家凋谢的野雪莲花,另一家有最大的风信子,粉红中嵌着白色,就像椰汁糖块似的。但是,本奇尔家有那种春天里生长茂盛、芳香四溢的紫罗兰。难道她家的紫罗兰真的有那么香吗?难道是因为艾迪·本奇尔的钢琴的缘故,人们才闭上眼睛依在矮栅栏上?
春天的微风,像兴高采烈地寻找最美丽的花儿的手,摩挲着树叶。钢琴声听来也温柔、欢愉,并且带着笑意。一朵浮云像只天鹅掠过太阳,紫罗兰像水似的闪烁着冷光。艾迪·本奇尔的钢琴传出一声突如其来的疑问。
呵,假如生命须是如此短暂,却为什么鲜花是如此的芬芳?美妙的渴望,甜蜜的烦恼,稍纵即逝的欢乐,这些感受却又是什么意思?再见!永别了!修长的蒲公英上停落着半醉的小蜜蜂;雏菊那粉红、箭状的花瓣泛着银白;嫩嫩的青草在阳光里微微地颤动。万物复苏,美妙如前。
艾迪的钢琴发出阵阵急切的恳求声:“留下我吧!让我留下吧!”
下午,阳光依然明媚,依然寂静无声。前屋的百叶窗放了下来,这样可以保护地毯;楼上的百叶窗却开着。金色的阳光里,矮小的本奇尔太太正探手往床下摸索盛帽子的方盒。她脸带红晕,像姑娘似的觉得兴奋而又怯生生的。她打开锡纸,捧出她那最得意的、顶上缀着只黑蝴蝶的软帽,仔细地掸去灰尘,动作是那样庄重。
在镜子前,本奇尔太太俯下身来,用颤抖的手戴上帽子。接着,她扯了扯瘦削的肩膀上的披肩外套,扣上钱包。走出卧室之前,又在地上跪了一会儿,祈求上帝祝福她的“外出”。她跪在那儿,颤颤巍巍的,活像一只蝴蝶,在她的上帝面前扑扇着翅膀。房门开着时,从那间寂静的屋子里传来几乎令人恐惧的钢琴声。那琴声从艾迪指下滚滚而出,是那样满不在乎,是那样毫无顾忌,又是那样具有挑衅性。起居室里,艾迪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一个虚幻的,只在书中出现的人,一个坏蛋。这想法在本奇尔太太的脑子里一闪即逝。这太荒唐了。
本奇尔太太以轻盈的快步穿过大厅,拉开起居室的门,和她女儿打了个照面。艾迪脸上泛着红晕,从琴键上滑落下来的双手紧紧地夹在两膝间,头上的卷发覆盖着脸庞。她凝视着她母亲,眼光十分奇异,水汪汪的眼睛隐含着痛苦。起居室里光线微暗,钢琴盖开着,艾迪一直在凭记忆演奏,叮咚的琴声似乎仍然在空气中回响着。
“亲爱的,我要出门。”本奇尔太太柔声道,声音轻如微微的叹息。
“好的,妈妈。”艾迪回答。
“我很快就会回来。”
本奇尔太太并未挪动半步。在出门前,她渴望着听到一两句表示同情或是理解的话语来叫她高兴,即使这话是出自艾迪之口。
可是,艾迪却慌慌张张地说:“半个小时以后我一定会把水壶放到炉子上去。”
“好的,亲爱的!”就是这样一句嗫嚅之语,本奇尔太太听来也觉得欣然,她的唇上浮现出惴惴的微笑,“我想我会赶回来喝茶的。”
艾迪再没有说什么。她皱着眉头,伸出一只手,很快地旋下一枝竖在钢琴上的烛台,取下一个粉红色的瓷环,然后又将烛台旋紧。这粉红的瓷环一直在轧轧地响。当前门在她母亲身后轻轻关上时,艾迪和她的钢琴便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水中,坠入了没顶的波涛之中。她绝望地弹着,直到鼻子发白,心脏剧跳方才罢手。她常常是这样摆脱不安的,也常常以这种方式来祈祷。她们允许她加入吗?父母会让她去吗?一星期后,她是否能成为法默尔小姐的一名学生,戴着饰有红蓝相间的缎带的帽子,跑上那通往一幢漆成灰色的、终日可闻嗡嗡声的大屋子的宽阔阶梯?艾迪家在教堂里的位子正好对着法默尔小姐的学生们。她会知道那些她常常见到的女孩们的名字吗?她会结识那个满头红发、脸色苍白的漂亮女孩吗?那个皮肤黝黑、留着刘海的小姑娘呢?那个在牧师布道的当儿,拉着法默尔小姐的手的雪白皮肤的小姑娘又叫什么名字?
但是……终究……
在艾迪过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送给她一枚银胸针。那胸针上镌刻着一小节乐谱:有两个四分音符,两个八分音符,一个二分音符,领头的则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高音谱号。她母亲给她许多蓝色的缎子手套和两个分别用来盛手套和手帕的盒子:手绘着一个扎着一枚金色玫瑰的大写字母G的是盛手套的盒子,手绘着一个大写的H的是盛手帕的盒子,上面颤巍巍地停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蝴蝶。
在特兰娜街和梅伊街相交的拐角,有一棵树。它长在人行道的近旁,枝繁叶茂,已经伸展到人行道的上空。于是,树下的人行道上总是落满了小枝小杈。
在薄薄的暮色中,情人们犹如列队进入帐篷似的来到树荫下。在那里,不管以前呆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他们总是紧紧拥抱,长吻不休。那紧紧的拥抱是甜蜜的折磨,是必须忍受、终会结束的巨大痛苦。
艾迪从不知道罗迪会“喜欢”那棵树,罗迪也从不知道那树对艾迪来说多么意味深长。
罗迪衣着整洁,头发梳洗一新,推着他的新自行车,一颠一颠地走下木台阶,出了大门。他是去兜风的。在黄昏的微光里,紧紧地望着那黑黑的大树,他觉得那树也在盯着他。他想创造奇迹,让那棵树感到吃惊,感到惊愕,感到震惊。
在这个特殊场合,罗迪穿着全黑的毛哗叽外套,系着黑领带,戴着饰有一条宽宽的黑锻带的银光熠熠的白草帽。帽上还饰着一条让人觉得是粗钓丝的玩意儿,帽沿上的小钓则像一只苍蝇。……他站在坟墓旁,两脚叉开,双臂轻轻地互抱着,看着艾迪被慢慢地放入墓穴之中,就像个半大的男孩看着一个大人工作,看一起自行车车祸,或是看一个人清洗装有避震弹簧的马车轮子一样。当人们往后退时,他突然猛地一震,转过身来对他父亲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很快地跑开了。他穿过墓地,沿着两旁堆有潮土的通道跑进特兰娜街,急匆匆地往家里奔去。跑得快极了,路上的人对他的行为感到惊骇和诧异。他的外套很紧,热烘烘地裹在身上。这像是个梦。他低着头,双手握着拳。他不敢抬头,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抬起头来,他的视线也决不会超过矮栅栏顶,并一直向那奔去。他在想些什么?他一直奔啊,跑啊,跑到了大门,奔上了阶梯,进了前门,穿过了大厅,最后到了起居室。
“艾迪!”罗迪大声叫喊,“艾迪,心肝儿!”
他发出一声奇怪的、粗野的叫声,又喊了几声“艾迪!”之后,他径直盯着对面艾迪的钢琴。好像冰冻了似的钢琴也冷酷地紧盯着他。然后,它代表它自己,代表那房子,代表那紫罗兰花圃,代表那棵耸立在梅伊街角、天鹅绒般的大树,以及所有一切可爱的事物,冰冷冷地回答道:“这儿没人叫那个名字,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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