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辉
——[中国]石评梅
深夜,十几个女郎在落日的余辉中打球的情景,勾起苏斐的伤心事,并在写给钟明的信中寄托哀思,一吐心声。
日落了,金黄的残辉映照着碧绿的柳丝,像恋人初别时眼中的泪光一样,含蓄着不尽的余恋。垂杨荫深处,显露出一层红楼,铁栏杆内是一个平坦的球场,这时候有十几个活泼可爱的女郎,在那里打球。白的球飞跃传送于红的网上,她们灵活的黑眼睛随着球上下转动,轻捷的身体不时地蹲屈跑跳,苹果小脸上浮泛着内心热烈的火焰和生命舒畅健康的微笑!
苏斐这时正在楼上伏案写信,忽然听见一阵笑语声,她停笔从窗口下望,看见这一群忘忧的天使时,她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寂寞的笑纹。她的信不能往下写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边晚霞,像鲜红的绮罗笼罩着这诗情画意的黄昏,一缕余辉正射到苏斐的脸上,她望着天空惨笑了,惨笑那灿烂的阳光已剩了最后一瞬,陨落埋葬一切光荣和青春的时候到了!
一个球高跃到天空中,她们都抬起头来,看见了楼窗上沉思的苏斐,她们一起欢跃着笑道:“苏先生,来,下来和我们玩,和我们玩!我们欢迎了!”说着都鼓起掌来,最小的一个伸起两只白藕似的玉臂说:“先生!就这样跳下来罢,我们接着,摔不了先生的。”接着又是一阵笑声!苏斐摇了摇头,她这时被她们那天真活泼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小头仰着,小嘴张着,不时用手绢擦额上的汗珠,这怎忍拒绝呢!她们还是顽皮涎脸笑容可掬地要求苏斐下楼来玩。
苏斐走进了铁栏时,她们都跑来牵住她的衣袂,连推带拥地走到球场中心,她们要求苏斐念她自己的诗给她们听,苏斐拣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诗念给她们,抑扬幽咽,婉转悲怨,她忘其所以的形容发泄尽心中的琴弦,念完时,她的头低在地下不能起来,把眼泪偷偷咽下后,才携着她们的手回到校舍。这时暮霭苍茫,黑翼已渐渐张开,一切都被其包没于昏暗中去了。
那夜夜深时,苏斐又倚在窗口望着森森黑影的球场,她想到黄昏时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爱的女郎们,也许是上帝特赐给她的恩惠,在她百战归来、创痛满身的时候,给她这样一个快乐的环境安慰她养息她惨伤的心灵。她向着那黑暗中的孤星祷告,愿这群忘忧的天使,永远不要知道人间的愁苦和罪恶。
这时,她忽然心海澄静,万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头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兴奋!一阵峭寒的夜风,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觉仆仆风尘中二十余年,醒来只是一番空漠无痕的噩梦。她闭上窗,回到案旁,写那封未完的信,她说:
钟明:
自从我在前线随着红十字会做看护以来,才知道我所梦想的那个园地,实际并不能令我满意如愿。三年来,诸友相继战死,我眼中看见的尽是横尸残骸,血泊刀光,原只想在他们牺牲的鲜血白骨中,完成建设了我们理想的事业。谁料到在尚未成功时,便私见纷争,自图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于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钟明,我失望了,失望后我就回来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亲病已好了,不过我再无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弃暮年老亲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愿在荒草沙场上去救护那些自残自害,替人做工具的伤兵和腐尸了。请你转告云玲等不必在那边等我,允许我暂时休息,愿我们后会有期。
苏斐写完后,又觉自己太懦弱了,这样岂是当年慷慨激昂投笔从戎的初志。但她为这般忘忧的天使系恋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间的光明和热爱,就在她们天真的童心里。宇宙呢?只是无穷罪恶无穷黑暗的渊薮。
私情
——[中国]李健吾
我与叶子爹同在老爷庙殿阶下摆估衣摊子,是同行又是紧邻,平时与叶子很要好。
因叶子爹借钱不还,我在茶馆打了他,出来在胡同口又遇叶子,并说要娶她为妻。
我跳过去,冷不防给了他一个锅贴,又退回来,骂道:
“你?王八羔子!这话是你讲的?他妈的有钱还账,难道赖我一辈子?老蚰蜒——”我转过身向茶馆里劝架的人们道,“诸位试评一评这理,去年腊月欠的债,到而今说话也有一年了,他妈的谁见过一个钱,刚才催紧了,老蚰蜒学会了血口喷人,说我同他女儿不干不净,要他妈的赔偿名誉——”
“前天你自个儿跟我——”老头子嘟哝着。
“我?别装孙子了!”我抡起拳头要跳过去,幸亏人多给拦住,不然怕打不毁那老同行,“就是你那位街头卖骚的千金,鼻头发红,一脸黑雀斑,小名叫做叶子的?别臭美了,大爷娶上十个八个的,也轮不到她!闲言少叙,他妈的还账!”
“看我们大家面子,宽他两天——”
“不行!血口喷人!他妈的非打官司不成,有他老头子玩儿乐的日子!”
“看你们多年老街坊的面子——”
“街坊?他妈的造咱家谣言,说我偷他姑娘?这官司吃定了!”大家推推搡搡,做好做歹,把我从茶馆劝出来。“妈的他姑娘,那阎婆媳,问我正眼看过没有——”茶馆里头有一个喊倒好的;要不是大家拦住,我真要进去,问:“谁?”但是我仍然嚷道,“好小子,要帮场就出来,别躲在里头唱小旦——妈的我宁可偷他姑娘,也不要你!”
我悻悻然,摇摆到后街小胡同口,靠在拐弯处的石头上。
不瞒众位说,我和那老头子都在老爷庙摆估衣摊子。他的在殿阶下的左面,我的在右面。我们是老同行,又是紧邻,时常斗嘴是免不掉的;可是我的生意一天旺似一天,招上老骨头的窄心眼,暗地里不知自己捣了多少鬼。可是要不是——话又说回来了,他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叫做叶子,往来给他送取货色,总要从我的摊子前过来过去。小风骚样子,说坏罢,也还有三分妩媚,流水有意地向着我时笑时怒。对天盟誓,小子我他妈的要从来看上她一眼,算我泄了气。自然我们常要说话,高兴起来我也许开她个玩笑——这又算什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过了眼前的新年,我才二十三岁,自己也攒了点儿体己钱,正是成家立业的好时光。
我家里还有一位老娘,早就盼我娶一房亲,给她老人家抱孙子,然而那如何能行。咱虽说不上文明哪,自由结婚哪,可总也得经过咱的亲眼挑剔,弄个好相知——话又说回来了,我所见过的只有他这个女儿;稍为中我意的,您别笑话,也只有这黑里透俏的叶子!我心里也早明白她不会不愿意,瞧她那份儿神情,眉来眼去的,也就猜得出;不过咱究竟男儿汉,话岂是轻易开得口?我也明白她爹那老糊涂的小心眼儿,愿意让他女儿搭上我,好把两家买卖并成一处,让他来个独占鳌头。瞧,我也不糊涂;他试着向咱借钱,三两吊算什么,我立即扔做给他;瞧,我老催他,他老不还,活像诸葛斗周郎——今天在茶馆里,妈的他居然会说出那样不要脸的话,真亏他!让人想着怎能不生气,我偷他女儿,好像他在装腔作势地现招驸马。别丢他三代的阴德了,有了那么一个活宝贝……
不过,有人在背后向我笑哪,他妈的是谁?——一团糟!刚说曹操,曹操便到。
我抬头望着天:今天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月亮跟太阳会了面。
“喂,怎么不睬人,从哪儿学来了大爷气?”她跳到我面前上斜着小蛤蟆的眼睛,嘴圈上还留着笑了半截的笑劲儿。
“不怎么,走你娘的路!”
“好呵,我偏不走,不走,不走定了!”
“少厌气,回家找你爹卖俏去,这儿用不着。”
“放屁,什么话!就因为你用不着,我才不走。得啦,你不是刚同我爹吵过嘴吗?哼,你真英雄,我还看见你打了他一个耳刮子,打得他半天喘不上气,听你在茶馆里吹嘴——嘿,多么英雄呀!”
我从石头上站起来,向她打了一个“匪仔”,傲然道:“对不起,鸡不与狗斗,咱不与你斗!你不走,我走!”
“不行,今天我替爹报定了仇!”她伸出一对白胳膊,跳跳蹦蹦拦住我,眼睛露出凶光,向四旁闪着。“随便你罢!要不我叫巡警,就说你——”
“说我怎么?”
“我知道什么!”她的脸墨中透血,那娇样子真像要吞了天,吞了地,妈的要吞了我!
“哈哈,我却知道哩!哈哈,我却知道哩!”
她扭身贴在墙角,脸藏在胳肢窝,抽抽噎噎哭起来。小狐狸精布天罗地网——唉,什么我不明白呀!可是我这时也真迷了,把几年的心事倾筐都倒在她跟前了。
“妈的别哭了,听我说。”
“走开!少厌气!”
“不,听我说。”成天成夜在心头滚来滚去地盘算,我真奇怪这样一句话能说得尽,“我决定要娶你做老婆——”
她的泪眼睁得活赛龙睛鱼。
“听我说!这是真的,我早就这样打算。你看,我现在已经攒了三十串钱,娶你总行了——”
“嘻!嘻!嘻!刚才还打老丈人!”
“你也爱我——”
“别乱拉扯!嘻!嘻!嘻!”
“什么?”
“昨天我给爹讲,决不嫁你贩估衣的,宁可嫁给——”
“宁可嫁给——”胡同口外走过一个老头子,“宁可嫁给他!”
“孟掌柜那老家伙?你给他做三姨太太?”
“比嫁估衣郎强!”
“我攒了三十串钱——”
“你?”
“你爹我娘也不会不愿意,咱们又——”
“少拉扯!哎呀,天黑了,我得回家——是呀,看我爹让你打掉多少虎牙!”
这时天真黑了,胡同里也没有人来往,我向前一跳,冷不防伸手向她腰下一搂——你看,他妈的我真爱她!但是出乎意外的意外,她猛地抽出右手,照准我脸蛋上给了一个锅贴,向我笑骂道:
“你?王八羔子!”
爱的墓园
——[中国]丛维熙
制革厂的孟老师傅发现经常在伞槐下与男友约会的女孩是扮演忠贞的白素贞的女演员后,从此便绕道而行。
冬天,它被冷风吹得端肩缩脖,那疙疙瘩瘩的藤条,就像是僵死的老人一条条外露的青筋。夏天,这枯树又活了过来,捧出一串串翡翠色叶片。这些叶片编织成一把大绿伞:就像姑娘的长长筒裙,一直快拂到了地面。
这棵伞槐究竟有多大的树龄了,这无关紧要。但它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有一天,制革厂的孟老师傅下中班时,赶上了一场雷暴。他忙不迭地跑进这棵伞槐里去躲雨,他“啊”地惊叫了一声,又立刻钻了出来。借着雷暴闪光的一霎,他看见一张漂亮秀气的脸蛋,他究竟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她,孟老师傅记不清了,反正她是个不无名气的女演员;至于那个男人,当时正好背对着他,孟老师傅没看清他的面孔。他冒雨往家里跑,边跑边骂着自己是“老糊涂”了。
虽说是人老珠黄,孟老师傅凡心并没褪尽。他每次下中班经过这棵伞槐时,都情不自禁地向伞槐下扫视两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有收获:那姑娘总穿着的那双白皮凉鞋,出自于他们制革厂,他不觉着惊奇;那男人穿着的皮鞋,每次都更换款式。棕色的、米色的、黑色的;带盖儿的、带漏眼儿的、三接头的……他娘的,这小子是鞋店经理的儿子吧!不然怎么会不断更换鞋子穿呢!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才有二百多双皇后鞋,孟老师傅已经在伞槐下发现过18双不同式样的男人皮鞋了;虽说这数字远不及“夫人”鞋数的十分之一,在中国已经是非常可观了。
孟老师傅觉得这是偷艺的最好契机,便常常坐在伞槐对面的长椅上,偷偷画下这些皮鞋的式样,以便带回厂子去,增强厂内皮鞋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可是他画了几张鞋样之后,发现了一个奇迹:这个男人穿的皮鞋型号有大有小,鞋帮有宽有窄,鞋底有肥有瘦。他娘的,难道这鞋店经理的崽子,多肥多瘦,多宽多窄,多长多短的皮鞋他都能穿?
三问之后,他失去了对皮鞋描样的兴致,开始琢磨躲在伞槐下露出的白皮凉鞋。她是个什么电视剧里的演员?她名儿叫什么来着?孟老师傅暗骂自己记忆力衰竭得太早,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她叫啥样的一个名儿。
终于有一天,电视屏幕为孟老师傅恢复了记忆功能——电视台重播了神话剧《白蛇传》,他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扮演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白娘子——白素贞的演员。他“叭”地一下子把电视关闭了,心里又苦又涩。
“唉!好一个坚贞的白素贞!”
孟老师傅从此绕路而行,躲开伞槐里的另一个舞台……
最后的牵手
——[中国]雷抒雁
从青年到老年,他牵着她的手从苦难走向幸福,从挫折走向成功。如今,这双手枯萎了,无力了,她紧紧地抓住贴在自己的唇边。
这一次,是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
这是一双被岁月的牙齿啃得干瘦的手:灰黄的皮肤,像是陈年的黄纸,上边满是水渍一般的斑点;不安分的筋,暴露着,略略使皮与指骨间有了一点点空隙。那些曾经使这手变得健壮和有力的肌肉消失了。这是长年疾病的折磨所雕凿出来的作品。不恭敬地说,几乎可以用“爪子”类的词来形容那手。
可是,她仍然紧紧地握着这手。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坐在他躺着的床边,看着他瘦削失形的脸,看着氧气从炮筒一样的钢瓶里出来,咕咕嘟嘟穿过水的过滤,从细细的、蓝色的管子里,经过鼻腔慢慢流进那两片已被癌细胞吞噬殆尽的肺叶里,样子有些木然。
很久都是相对无言。突然,她感到那手在自己手心里动了一下,便放松了它。那手立即像渴望自由的鸟,轻轻地转动一下,反握住她的手。
“要喝水吗?”她贴近他的脸低声地问。
他不回答,只是无力地拉着她的手。她知道,他实在是没有力量了,从那手上她已感到生命准备从这个肉体上撤离的速度。不过依着对五十多年来夫妻生活的理解,她随着那手的意愿,追寻着那手细微的指向,轻轻地向他身边移动着。到了胸前,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还在动。又移到颈边,那手指似乎还在命令:前进!不要停下来!
一切都明白了,她全力握紧那干枯的手,连同自己的手,一齐放在他的唇上。那干枯的手指不动了,只有嘴唇在轻轻嚅动。有一滴混浊的泪从他灰黄多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许多记忆一下子涌向她的心头。
从这两双手第一次牵在一起的时候,他就这样大胆而放肆地,把她纤细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那时,他的手健壮、红润而有力量。她想挣脱他的手,但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冲不破那手指的门,直到她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手停留在他的唇边。
习惯是从第一次养成的。这两双手相牵着,走过一年又一年,直到他们的子女一个个长大,飞离他们身边。贫困的时候,他们坐在床边,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苦难的时候,他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手指好像是一些有灵性、会说话的独立生命,只要握在一起加上轻轻的一吻,就如同魔术师神奇地吹了一口气,什么就都有了。信心、勇气、财富,一切都有了。
他们有时奇怪地问对方,什么叫爱情,难道就是这两双手相牵,加上轻轻的一吻?或许这只是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短暂的离别也罢,突然的重逢也罢,甚至化解任何一个家庭都绝不可少的为生活而起的争执,都是这一个程式化了的动作。
可是,他们彼此听得懂这手的语言:关切、思念,幽怨、歉意、鼓励、安慰,甚至,关于夫妇间性爱的一点点请求和暗示,都是通过手指彼此而告知和理解的。
现在,生命就要首先从他的一双手走到尽头了。曾经有过的青春、爱情,曾经有过的共同的幸福记忆,都将从这一双手首先远去了。
她的手在他的唇上只停留了短暂的一瞬,便感到那只干枯的手不再动了,失去了温度。屋子里突然一片静寂,原来那咕咕作响的氧气的滤瓶不再作声了。时间到了!
她没有落泪,站起身来,看着那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突然变得陌生的脸,慢慢抓起他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唇边。她觉得沿着手臂的桥,那个人的生命跑了过来,融会在自己身上。
她相信自己不会孤单,明天,依然会是两个生命、两个灵魂面对这同一世界。
一毛不拔的情人
——[美国]欧·亨利
百万富翁欧文·卡特在陪母亲买雕像时爱上了漂亮的女营业员梅希。
于是,他在与她第三次约会时向她求婚,而梅希却在听到他们的蜜月旅行的地点时,断然拒绝了卡特。
这是一家最大的商场,光女职员就有三千人,梅希是男士手套柜上的售货员。在这里,她熟悉了两种类型的顾客——一种是来商场给自己买手套的男士,一种是给不幸的男士们买手套的妇女。除了对这两种人已经有了广泛的了解以外,梅希还学到了别的东西。在她那隐秘而机警的脑袋里,藏着她从商场的两千九百九十九个姐妹那里听来的种种经验之谈。这也许是造物主早就预料到的:由于她长大后得不到聪明人指点,因而,在赋予她美丽的同时,又赋予她狡黠的性格作为补救,犹如在赋予了银狐以珍贵毛皮的同时,又给了它超出其他动物的机敏的禀性。
梅希是个天生的美人,皮肤白皙,金发碧眼,举止神态安详,和橱窗招贴画上烤奶油蛋糕的厨娘一样。她站在商场的手套柜台后面,当你看她第一眼时,不禁会想到青春女神赫柏;而你再看她一眼后,又会觉得奇怪,她怎么生了一双智慧女神密涅瓦的眼睛?
在商场的铺面巡视员不注意的时候,梅希嘴里嚼着什锦果脯。一旦他的目光扫视过来,她便抬起眼皮,像凝望天上的云彩似的,脸上带着遐想的微笑。
这便是一个女营业员的微笑。见到这样的微笑,除非你久经考验,心上已磨出老茧,或是备足了耐嚼的卡拉梅尔奶糖,或是像丘比特那样天生喜欢逢场作戏,否则,我劝你还是避开的好。对于梅希来说,这种微笑只是在娱乐时才会挂在脸上,跟商场的工作不相干。然而巡视员的微笑则不同,他是商场里夏洛克式的人物。他探头探脑,四下里张望,以便寻找罚款的机会捞钱。瞅见漂亮的妞儿时,眼睛里喷射出色欲的火焰,或愣怔着眼像只木鸡。当然啦,并不是所有的商场巡视员都是这副德性,就在前几天,报纸上还表扬过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巡视员。
欧文·卡特,是一个集画家、诗人、旅行家、驾车能手于一身的百万富翁。有一天,他碰巧走进了这家最大的商场,但并不是他自己想要买什么东西——我有责任替他补充说明,他陪同母亲来看看这里卖的青铜和陶瓷的小雕像,完全是出于一片孝心。
为了打发时间,卡特逛到了对面的手套柜台。他倒是真的需要一副手套,因为他出门时忘记带了。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手套柜台上可以调情取乐,所以他也完全用不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什么。
走近他的命运女神的时候,卡特迟疑了,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中了丘比特的圈套。
三四个穿得花里胡哨的花花公子,正伏在柜台上翻来覆去地摆弄几副样品手套;姑娘们咯咯地傻笑着,你一言我一语露骨地跟他们卖弄风情。卡特见状想转回头,但已来不及了。梅希从柜台后面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她那双蓝眼睛晶莹发亮,像夏日的阳光照射在南海的浮冰上一样,显得冷峻、美丽而又热情。
荣誉众多的欧文·卡特此时感到他那贵族式苍白的脸上热辣辣地升起了红晕。他脸红并不是因为腼腆,而是出于一种理性的觉醒。他即刻就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那些站在别的柜台前向嘻嘻哈哈的女营业员求爱的纨绔子弟的行列之中的一员。他自己也靠在丘比特设下的幽会处——那橡木柜台上,想赢得一个卖手套的女营业员的欢心。他突然发现与比尔、杰克、米基他们相比,他并不高明。接着,他又突然觉得他们的行为完全可以容忍,他自己头脑中从小养成的传统观念才是最应该蔑视的。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把这个美人占为己有。
手套付了钱并包好以后,卡特没有马上离开。梅希的嫣然一笑使那粉红色的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变得更深了,所有来买手套的男士们都想多逗留一会儿,卡特当然也不例外。她弯起一只胳膊,露出衣袖下面洁白的少女手臂,将胳膊肘支在玻璃柜台边上。
卡特从来没有遇到过他驾驭不了的场面,可是这会儿,他发现自己比比尔、杰克、米基他们显得更尴尬,远不及他们那样应付自如。在正式的社交场合,他没有机会见到这个漂亮的姑娘。他竭力思索着,想从以往读到过或听说过的商店女郎的故事里找到有关她的性格和习惯的记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头脑中一直有这么一种印象——这些女孩子并不总是固执地坚持要通过正式的渠道才可以介绍相识。于是,他想打破常规,直接提出跟这位纯洁可爱的姑娘约会。想到这里,他的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然而内心的激动却没有打消他的希望,反而增添了勇气。
彼此客套了几句以后,卡特便将自己的名片递到柜台上她的手边。
“请原谅我的冒昧,”他说,“但我真心诚意地希望您给我一个再次与您见面的机会。这是我的名片。请相信,我是怀着极其敬重的心情,请求做您的朋友——希望能认识您。您可以满足我这样的奢望吗?”
梅希了解男人,特别是来买手套的男人。她没有丝毫犹豫,瞅着他坦然一笑说:
“当然,我想可以。虽然我通常不跟陌生的先生一道出去,因为那样有失女士身份。您想什么时候再跟我见面呢?”
“希望越早越好,”卡特说,“如果您同意我去府上拜访的话,我……”
梅希笑出了声,也打断了他的话。“哎哟哟,那可不行!”她随即认真地说,“您可没有见过我们住的是什么样的单元房呢!我们五口人住三个房间。我要是把尊贵的男朋友带回家的话,我妈肯定会给我脸色看的!”
“那就随您指定个什么地方吧!”痴情的卡特说,“只要您觉得方便就行。”
“这样吧,”梅希建议说,得意的神情挂上那张白里透红的脸,“看来这个星期四晚上我大概有时间。你七点半钟到第八大道跟四十八街的拐角处等我。我住在那拐角附近。不过我得在十一点之前回家,如果我十一点以后还呆在外面,妈妈会非常生气的。”
卡特感激地答应说他一定信守约定,然后赶紧朝母亲的方向走去。他母亲正在四下里张望,等他来决定是否买个黛安娜铜像。
一个细眼睛、塌鼻子的女售货员友好地瞥了梅希一眼,并悄悄走到她身边。
“那阔佬迷上你了吗?”她亲热地问梅希。
“那位先生请求准予拜访。”梅希以洋洋得意的口气回答道,同时将卡特的名片塞进衬衫口袋。
“准予拜访!”细眼睛忍不住扑哧一笑,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颇有点嫉妒地说,“他有没有还要请你去沃尔多夫饭店用餐,然后还要亲自开车带你兜一圈?”
“嗨,别唠叨了好不好!”梅希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看你还没有真正懂得怎么才叫摆阔气、讲时髦呢!自从那个消防队的驾驶员带你去过一次中国馆子,你就自以为了不得了。没有,他可没提去沃尔夫饭店,不过他名片上的地址是第五大道,他要是请我吃饭,上菜的服务员脑后决不会有辫子。”
卡特驾驶着他那电动的敞篷小轿车带着母亲离开商场时,他心里觉得很痛苦,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他已经度过二十九个春秋,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懂得爱情已经来到身边。而他爱上的人竟然如此爽快地提出跟他在街角约会。虽然说这是实现愿望的第一步,疑虑却将他苦苦折磨着。
卡特不认识这个女售货员,也不知道她家里究竟是因为房子小不够住,还是因为亲戚朋友多才常常显得拥挤。但无论基于什么原因,附近的那个街角是她的会客室,公园是她的客厅,第八大道则是她散步的园中小径;她宛然成为这些地方神圣不可侵犯的主人,就像我将来的太太是她那绣房的主人一样。
第一次约会以后,又过去了两个星期。一天傍晚,卡特和梅希手挽着手,逛进了梅希那光线幽暗的客厅——小公园。在僻静的树荫下,他们发现一张长椅,便在那里坐了下来。
在这里,卡特第一次伸出手臂,轻轻地搂住梅希的腰,她一头金发舒舒服服地滑上他的肩头。
“唉,”梅希感激地叹了口气说,“你以前怎么没想到这样啊?”
“梅希,”卡特郑重其事地说,“我是多么爱你呀,这你肯定知道。我向你求婚,是真心诚意的。你现在已经对我有了足够的了解,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为妻。我不在乎我俩身份上的差别。”
“什么差别呀?”梅希好奇地问。
“其实也没什么,”卡特连忙改口,“这只不过是那些可笑之人的愚蠢想法。我是说我有能力让你过上非常舒适的生活。我有无可置疑的社会地位,我还拥有大量的财产。”
“和他们说的没什么差别,”梅希说,“全都是骗人的鬼话。我看,你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个在熟食店或赛马场干活的伙计。别以为我年轻幼稚,好欺负。”
“你需要什么证据,我全都可以提供给你。”卡特耐心解释说,“我要娶你,梅希。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就爱上你了。”
“你们怎么都用同一个腔调说话呀。”梅希忍不住笑了,“要是能碰上个人,看见我三次以后还仍然缠住我不放的话,我恐怕真的会迷上他呢。”
“请别这样说,亲爱的。”卡特央求道,“你要相信我。自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眼睛,你在我心目中就成了这世界上惟一的女人了。”
“哦,你真是个骗子精!”梅希笑着说,“这话你已经跟多少个女孩子说过了?”
卡特毫不放松。深藏在这个女售货员可爱的胸脯里的那颗脆弱而骚动不安的小小的心终于被他触及到了。她的心扉终于被他的话语打开了,因为轻信恰恰是她最后的一道防线。她抬起头,深情地注视着他,冷冰冰的脸颊上泛出温暖的红晕。她像只蝴蝶,战战兢兢地收拢起双翅,似乎决心要栖息在爱情的花朵上了。从她的脸上已经隐隐约约看到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及其在手套柜台之外实现的可能性。这个微妙的变化被卡特感觉到了,他决定赶紧抓住机会。
“嫁给我吧,梅希。”他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我们离开这个丑陋的城市,到美丽的地方去。让我们忘掉工作和事业,把生活变成一个永久的假期。我知道应该带你去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我经常去。想像一下吧,一个四季如夏的海滩,海浪昼夜不停地在可爱的沙滩上荡漾,大人们像孩子一样快乐、无拘无束。我们乘船去那些海滨,你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在那遥远的城市里,有许多雄伟漂亮的宫殿和钟楼,里面到处都是精美的图画和雕像。那个城市的街道全在水上,你要逛街就得坐……”
“我知道,”梅希蓦地直起身,接着卡特的话说,“你要逛街就得坐凤尾船。”
“是的。”卡特脸上露出微笑。
“这个我已听说过不止一次了。”梅希说。
“接下来,”卡特接着又说,“我们将继续旅行。想去世界上什么地方观光就去什么地方观光。游览完欧洲的城市以后,我们就去印度,看看那里的古都,骑在大象上参观印度教和婆罗门教的那些金碧辉煌的庙宇。还有日本的花园,波斯的驼队和马车大赛,以及所有外国的奇观。梅希,你会喜欢这些的,是吗?”
“我想我该回家了,”梅希蓦地站起身,冷冷地说,“时候不早啦。”
卡特对她这种喜怒无常、轻口薄舌的个性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反对是没有用的,只好顺着她,不过,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成功的满足,因为毕竟有那么一会儿,他抓住了这个任性的蝴蝶的心,她曾一度收拢起双翅,把他的手紧紧握在她那冰凉的手里,虽不牢固,但希望增加了。
第二天上班时,梅希的同事露露把她拦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低声问道:
“跟你的那个阔佬朋友谈得怎么样啦?”
“哦,你问他呀?”梅希拍了拍鬓角两边的头发说,“我不跟他谈了。喂,露露,你知道这家伙要我干什么吗?”
“要你登台演戏?”露露屏住气,小声地猜测道。
“不是,他才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呢!他提出要我跟他结婚,而蜜月旅行却只是到科尼岛海滩上玩一趟!小气鬼!”
桥畔的老人
——[美国]海明威
我执行任务回来,看见浮桥边那个因战火而背井离乡的老人仍坐在桥畔,疲惫的他念念不忘他养的牲畜。那天,因天气不好敌机无法上天,这就是老人碰上的全部好运了。
这是一座浮桥。桥畔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戴着一副钢边眼镜,满身尘土。
此时此刻,桥上车水马龙,汽车、卡车、男人、女人,还有小孩,蜂拥地渡过河去。一辆辆骡拉的车子靠着士兵推转车轮,在浮桥陡岸上摇摇晃晃地爬动着。而这个老人却一直坐在那里,犹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他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挪动一步也是不可能的了。
我去执行任务:过桥了解桥头周围的情况,摸清敌人的动向。
完成这项任务以后,我又回到了桥畔。这时,桥上的车辆已经不多了,行人也稀稀落落。而这个老人还是坐在那里。
“你从哪里来?”我走上前问他。
“从桑·卡洛斯来的。”他说到这个地名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显然,桑·卡洛斯是他的家乡,所以一提到家乡的名字,他就感到快慰,露出了笑容。
“我一直在照管家畜。”他解释着。
“喔。”我并没有完全听懂他这句话。
“是呀,”他继续说,“你要知道,我在那里一直照管家畜。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桑·卡洛斯的!”
老人看上去既不像放牧的,也不像管理家畜的。我看了看他那满是尘土的黑衣服,看了看他那满面泥灰的脸颊,和他那副钢边眼镜,问道:
“是些什么家畜呢?”
“好几种,”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没有办法,我和它们分开是迫不得已的。”
我一面留神地听着是否有不测事件发出的联络信号声,一面注视着这座浮桥和这块看上去像是非洲土地的埃布罗三角洲,心里揣摩着还有多久敌人会出现在眼前。而这个老人仍然坐在那里。
“是些什么家畜呢?”我又问他。
“共有三种家畜,”他解释说,“两只山羊、一只猫,还有四对鸽子。”
“你一定要同它们分开吗?”
“是呀,因为炮火呀!队长通知我离开,因为炮火呀!”
“你没有家吗?”我问的时候,向浮桥的尽头望去,现在最后几辆车子也正沿着河岸的下坡,疾驰而去。
“我没有家,”他回答说,“我与我刚才说过的那些家畜相互陪伴。当然,那只猫不用我担心,它会照管自己的,可是,其他的牲畜怎么办呢?”
“你的政见怎样?”我问他。
“我毫无政见,”他说,“我今年七十六岁,刚才走了十二公里,现在已经精疲力尽了,再也无法迈动脚步了。”
“在这个地方歇脚可不怎么安全。”我说,“要是你还能走的话,你就到托尔萨的叉路口公路上去,那里还有卡车。”
“我等会再去。那些卡车往哪里去呀?”
“去巴塞罗那方向的。”我告诉他。
“那个方向我没有熟人。”他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
老人面容憔悴,望着我的目光是那样呆滞,似乎要谁分担他内心的焦虑似的,然后说:“那只猫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它没有问题。但鸽子和山羊呢,你说它们该怎么办呢?”
“嗯,它们可能会安然脱险的。”
“你这样想吗?”
“当然。”我说时,又举目眺望浮桥的尽头,现在连车影也没有了。
“因为炮火,我才不得不离开。可它们,在炮火中如何生存?”
“你是否把鸽子笼打开了?”我问。
“打开了。”
“那它们会飞出去的。”
“对,对,它们会飞的。……但那两只山羊呢?唉,最好还是不去想它们吧。”
“要是你已经恢复了气力,应该走了。”我劝着他,“站起来,走走试试吧!”
“谢谢!”他边说边挣扎着站起来,但身子一个摇晃,朝后一仰,又跌倒在尘土中了。
“我一直在照管这些家畜,我一直就是照管家畜的。”这时,他也许不是在对我说,他说话的声音是那样单调、刻板。
此时此刻,我对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那是复活节后的星期天,法西斯军队正朝埃布罗推进。阴霾的天空中,云幕低垂,一片灰暗,连敌人的飞机也无法上天。
猫儿也会照管自己,飞机没有上天,这就是那个老人能碰上的全部好运了。
告密的心
——[美国]爱伦·坡
有些神经质的我因惧怕老头那双如秃鹰的眼睛,因而在午夜杀死了他,并将尸体肢解后藏在地板下。警官来调查时,我开始还若无其事,最后心底的恐惧驱使我承认了一切。
确实,我是非常神经质的,即使现在也依然如此!
但是,你们为什么说我疯了呢?我的神经质并没有毁灭或迟钝了我的感觉,反而使我的感觉更加灵敏,特别是听觉更加灵敏了。我听见天上地上所有的一切,我还听见地狱里的许多东西。那么,我何以会是疯子呢?你们仔细地听我把整个事件的原委都讲出来,看我是怎样从容不迫地干这件事的。
关于这个思想最初是怎样进到我的脑子里来的,我无可奉告。但一旦有了之后,便日夜在我心中萦绕。我并没有什么目的和冲动。我本来是爱那个老头子的。他从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也没有侮辱过我。至于他的金子,我毫无贪婪之心。在我看来,主要是因为他那眼睛的缘故。是的,就是他的那只眼,他有一只好像秃鹰的眼——灰蓝色,上面盖着一层膜。每当我瞥见那眼的时候,全身的血便好像都冷了。久而久之,我渐渐有了置他于死地的决心。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永远不再看见那只眼睛。
在我杀这老头子前的一星期当中,我待他好得不得了。每晚大约到半夜的时候,我便转着他房间的门钮,轻轻地打开。开的宽度可以容纳我的头的时候,我便伸入一盏四周紧闭一点不露光的灯笼,然后我把头伸入。你们看了我伸入时那种异常小心的态度,一定会觉得可笑。我慢慢地,慢慢地移动,以免惊动了那老头子,打扰了他的睡眠。我花了一个小时的功夫,才把头伸入,恰好可以看到他睡在床上的情形。
哼!一个疯子能如此机警吗?等我的头都伸入之后,由于灯笼的轴钮处转动时有响声,所以我便非常小心地,非常小心地把灯笼揭开一个小孔,射出一线小小的灯光,刚好照在他那如秃鹰的眼睛上。
像这样我接连做了七夜之久,而且每夜都是在半夜的时候,但每次我发觉他那只眼睛总是闭着的,所以我不能动手,因为令我日夜不安的,并非是他本人,而是他那只可恶的眼睛。为了避免老头子怀疑我,等到每天清早的时候,我便大胆地走到他房里去,泰然地和他讲话,很亲热地叫他的名字,并问他睡得怎么样。如果他还疑心我每晚在半夜十二点去偷看他,那他一定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
第八个夜里,我又去开门,比以往更加小心了。我缓慢,比一只表上的分针还要慢些。在这晚之前,我自己也不知我有这样大的本领,这样的机警,这种胜利的感觉差一点就让我忍不住雀跃起来。你们想:我一点一点地开着门,而他做梦也没有梦到我这种秘密的行为和念头。他似乎被惊动了,在床上翻身。你想我会退缩么?决不可能,四周的窗子都紧闭着,房里是漆黑的,所以他不会看见我开门,而我仍继续慢慢地前进着。
我的头伸入了,正预备打开灯的时候,忽然我的大拇指挂在灯笼的轴钮上,那老头子便从床上爬起来,喊着:“谁在这里?”
我静默着,一言不发。整整有一小时之久,我连一下子都没有动,但同时我没有听见他躺下去。他一直坐在床上静听,正如我每晚在墙边守候一样。
忽然,我听见一声小小的叹息,我听了马上就晓得这是一种极度恐怖的叹声。这并不是一种痛苦或忧愁的呻吟,而是因为一种非常的恐怖从心灵的深处发出的一种生硬的低声。我很清楚这种声音。常常在半夜到处寂静的时候,我也从心灵的深处听见这种声音,同时使我的惧怕更加深沉。因为我很明白这种声音,所以我晓得那老头子有怎样的感觉。虽然此时我骨子里是很开心的,但我也很可怜他。我晓得他最初在床上翻动的时候,便一直都醒着。从那时候起,他的惧怕便逐渐增长。他迫使自己放弃这种惧怕,但却办不到。他对自己说:“不过是烟囱吹进来的风罢了,不过是老鼠在地板上跑过,或是蟋蟀叫了一声罢了。”是的,他想用这些假定来安慰自己,但却不能,因为死亡走近他时,已经有黑影在他面前把他包围住了。就是这种黑影的影响,他“感觉”到伸入他房里的头,尽管他并没有看见或听见。
我耐心地等了许久,仍然未听见他躺下来,我便决心把灯打开一点,只打开一点点。于是我一点点地、偷偷地打开,直到一条好像蛛丝一样的光线,从灯笼里发出来。
那光线正射在他那秃鹰似的眼睛上。那眼睛是开着的,大大地开着的。我注视那眼睛的时候,不禁义愤填膺。我看得非常之清楚,全是苍灰色,盖着一层可怕的薄膜,令我看了冷入骨髓。除此之外,我看不见那老头子的脸或身体,因为我刚巧把那一线光射在那眼珠上。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我是神经过于敏锐,而你们误以为我是疯了么?而现在,我听到了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包在棉花里的表所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对这声音也是再熟悉没有了。那是这老头子心跳的声音。这声音更增加了我的愤怒,正如军队的鼓声更增加了士兵的勇气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保持着耐心,毫不移动。我抑着气息,稳持着灯笼,一点也不动。我要看我把这线光射在他眼上能保持多久。同时,那可怕的心跳声继续增强。那声音愈来愈快,愈来愈大。那老头子的惧怕一定是到了极点了!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你们听清楚了么?我说过我的神经是非常敏锐的。而现在,在半夜,在这可怕的寂静之中,这种声音实在令我感到一种难耐的恐怖。即使这样,我还是又保持了几分钟的镇静。而那声音愈来愈大,恐怕他的心要裂了。
忽然,一种新的恐惧捉住了我,恐怕邻居也听见了这声音:这老头子的末日到了!我大叫一声,把整个灯笼打开,跳入房中。他叫了一声,只叫了一声。我立刻把他拖到地上,把床罩在他身上。然后我开心地笑着,我要干的事已经干到这个程度了。但是那心跳声还是继续了一段时间。这时我并不怕什么,这声音并不会透出墙外。最后,那声音停止了。这老头子死了。我把床移开查看他的尸首。他的确是死了,像石头一样。我把手放在他心上,按了好几分钟。他的心不再跳了,他确实是死了。那令我恼怒的眼睛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你们该相信我不是疯子了吧!什么?还以为我疯了,只要你们听我讲述我是如何小心地藏匿尸首,那你们就不会再以为我是疯子了。
天快亮了,我必须赶快工作,而且不能弄出半点声音。首先,我把他分割开来。我把他的头和四肢都割下来,然后把地板揭起来三块,把肢体都存放进去。我再把板子好好地盖上,盖得丝毫不露痕迹,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即使是那老头子的眼珠。没有什么要洗刷的,没有什么污迹。我对干这类的事是太聪明了。用一个盆子就把这些都弄好了,哈哈!
四点钟的时候,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做完了。此时,到处还是像半夜一样黑暗。等到敲钟的时候,我听见有人敲大门的声音。我心里很轻快地下去开了门,因为现在我还怕什么呢?当时进来了三个人,很客气,自称是警署的官员。他们说这里有一个邻居在半夜听见叫声,恐怕有人遇到不测,便通知了警署,于是他们(那些警官)被派到这里来搜查。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所以我笑着,我对那三位警官表示欢迎。我说,那叫声乃是在梦中呓语喊出来的。对于那老头子,我说是往乡间去了。我带那三位在全屋各处查看,请他们细心地检查。最后我带他们到那老头子房里。我把他的财物给他们看,并未有人动过。在我这种自信的热心中,我还拿几把椅子进房来,请他们三位休息一下。至于我自己,则大胆地把自己的座位放在那尸首的上面。
我显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些警官觉得很满意了,因为我的态度使他们相信我了。他们坐着,我很高兴地答他们的话,他们也交谈着。但不久,我觉得自己的脸色有些发白,只希望他们赶快走了。我的头疼痛,觉得耳里轰轰作声,但他们还是坐着,还是谈着话。我耳里的声音更清楚了——它继续下去而且愈加明白起来。我还是很自然地谈话,以赶走这种声音,但那声音愈来愈清楚,直到最后我发觉那声音并不在我自己的耳朵里面。
于是,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而我的谈话不知不觉地也加快起来,甚至发出一种不自然的高声。然而那种声音还是继续扩大——我怎样办呢?那是一种低钝而短促的声音,正如一只包在棉花里的表所发出的声音一样。我喘着气,但那些警官似乎还没有听见。我谈话更快,更热烈,但那声音还是继续扩大。他们为什么还不走呢?我在地板上重重地走来走去,好像因为那班警官而发怒一样。那声音仍继续增大。呵,上帝!我怎样办呢?我鼓着嘴,我愤怒,我发狂!我拿着我坐的椅子在地板上推动,但怎么也赶不走那声音,它超过了一切,而且还在继续扩大,更大,更大起来!警官还是谈话,笑着。他们还没有听见么?不,不!他们听见了。他们怀疑,他们知道了。他们是在讥讽我的惧怕。我起初这样猜想着,现在更是这样想着。无论什么别的都比这种痛苦要好些!无论什么别的都要比讥笑可忍受些。我再也受不了那种冷笑了。我要喊叫起来,否则就死去罢!现在,又来了,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愈来愈大,愈大……
“可鄙的,”我喊着,“不要再对我装聋作哑啦!我承认是我干的!你们揭开板子!这个可怕的心跳声,就是由这里发出来的,是的,这里!”
瞎子
——[美国]坎特
一个瞎子小贩向走出旅馆的帕森斯兜售打火机,然后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起韦斯特伯里化学爆炸事件,当他歪曲事实的时候,帕森斯揭穿了他。
当帕森斯先生跨出旅馆时,一个乞丐正沿着大马路走过来。
这个乞丐是一个瞎子,一只大手拄着一根斑斑驳驳的旧拐棍,小心翼翼地敲打着路面,小心冀冀地向前迈着步子。乞丐的脖子很粗,长着绒毛,衣领和口袋上满是油腻,肩上搭着一条褡裢。显然,他还卖点什么东西。
空气里满含着春意,金色的阳光洒在柏油路面上,暖暖的。帕森斯站在旅馆门前,听着瞎眼乞丐用拐棍敲打地面的声音,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对所有盲人的怜悯之情。
帕森斯想,自己活着真是幸运。几年前,他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技工。现在,他获得了成功,受到尊敬,被人羡慕……这都是他在无人援助的情况下,冲破层层障碍,艰苦奋斗的结果……他还年轻啊!春天清新的空气,还有对吹皱的池水和葱绿的灌木丛清晰的记忆,使他热血沸腾。
瞎眼乞丐刚从帕森斯面前喀喀喀走过去,他就迈动步子。衣衫褴褛的乞丐立即转过身来说:“等一等,先生,耽搁你一点时间。”
帕森斯说:“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了。你想让我给你点东西吗?”
“我不是乞丐,先生,我的确不是。我这儿有些小玩意儿。”他说着,同时摸索着,把一个小物件塞进帕森斯先生的手掌,接着说,“挺精巧的打火机,只要一元。”
帕森斯先生站在那儿,略略感到有些烦恼和尴尬。他是一个俊雅的男人,身着整洁的灰色衣服,头戴灰色宽边礼帽,手握一根棕榈木手杖。当然,兜售打火机的瞎眼乞丐不会看到这些。
“我不抽烟。”帕森斯说。
“别过早地拒绝。我想你肯定认识许多抽烟的人,买一个送人的小礼物吧。”乞丐谄媚地说,“你不会反对帮助一个可怜人吧,先生?”瞎眼乞丐紧紧地抓住帕森斯先生的袖子。
帕森斯先生叹了口气,用手在内衣口袋里摸出两张五角票来,放进乞丐手中:“当然,我会帮你的。你说得对,我可以把这东西送人。或许司机会……”他犹豫了一下,不想显得粗鄙好奇,即使是同一个瞎眼小贩在一起,“你是不是完全失明了?”
乞丐把钱装进口袋,“十四年了,先生,”接着,又加了一句,带着一种神经质的自豪,“韦斯特伯里,先生,我过去也是其中一员。”
“韦斯特伯里,”帕森斯先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噢,是的,那次化学爆炸……报纸多年都不提它了。当时它被认为是最大的一次灾难。”
“人们都把它忘记了,”乞丐疲乏地动了动双脚,“我讲给你听,先生,尽管他们已把它忘记了,但一个曾在韦斯特伯里呆过的人不会忘记它。我看到最后的一幕是化学药品商店里腾起一股浓烟,那些他妈的毒气从破窗户口直往外涌。”
帕森斯先生咳嗽了一声,但这个瞎眼小贩似乎没有觉察到,他被自己戏剧性的回忆扣住了心弦,而且,他想帕森斯先生口袋里或许还有不少五角票子。
“想一想,先生,死了一百八十个人,大约二百人受伤,五十多个人失去双眼,像蝙蝠一样看不见东西……”他向前探摸着,用脏手抓住帕森斯先生的上衣,接着说,“我讲给你听,先生,没有什么事比战争中发生的事更糟糕的了。可是,如果我是在战争中失去双眼,那倒好了,我会受到很好的照顾。但我只不过是个工人,和化学药品打交道。我受伤了,你他妈的也能看见我受伤了,而资本家还在发他们的财!他们入了保险,什么也不愁,他们……”
“入了保险,”帕森斯先生重复了一句,“是的,那正是……”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瞎的吗?”帕森斯先生尚未说完,乞丐喊道,“喂,听听吧!”他用满含着痛苦的口气在述说,但又带着一种讲故事的人时常有的夸张味道,“当时,在化学药品店里,我是最后一个跑出去的。楼房在不断爆炸,跑出去就有了活的希望。许多人都安全地冲出门,跑远了。当我冲到门口,正在那些大铁桶之间爬动时,后边有人揪住我的腿,说:‘让我过去,你……’他也许是个疯子,可也说不清。我试图从心里宽恕他,先生。他比我壮得多,他把我拉了回去,从我身上爬了过去,我被他践踏进尘埃里。他出去了。我躺在那儿,四周充斥着毒气,还有火在燃烧,药品在……”
瞎眼小贩咽下一口唾液,颇为熟练地抽动一下鼻子,然后满含着期望,默默无语地站着。他或许还会讲出下面的话来:“太不幸了,伙计,不幸极了,那么,我想……这就是那个故事,先生。”
春风从他们身上拂过,温润,刺骨。
“不完全是。”帕森斯先生却斩钉截铁地说。
瞎眼的小贩发疯似地颤抖起来,他的话语也满含着颤抖,“不完全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
“确实有这样一个故事,”帕森斯先生说,“但必须把你信口胡编的成分剔除。”
“信口胡编?”他粗野地哇哇叫着,“哎呀,先生……”
“我也知道这个故事。”帕森斯先生镇静地说,“可事实和你讲的不一样,是你把我拉回去,并从我身上爬过去的,是你比我壮,马克沃德特。”
很长一段时间,瞎子小贩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一个劲地狠狠咽着唾液。最后,他友好地说:“帕森斯,上帝明智,上帝明智呀!我还以为你……”接着,他又似受了侮辱一样嚷叫起来,“是的,可能,可能,但我却失去了双眼,我是瞎子了,你一直站在这儿让我滔滔不绝地讲,你一直在嘲笑我!我真是瞎了眼啊!”
街上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瞪着他。
“你走开,我瞎了!你听见没有?我是……”
“好啦,马克沃德特!”帕森斯先生心平气和地说,“别这样吵吵啦……我也是个瞎子。”
黄手绢
——[美国]彼·哈米尔
在长途汽车上,一个好奇的女孩与一直沉默不语的温葛搭讪,于是温葛便讲了他的身世。于是,车里的年轻人便守着车窗期盼黄手绢的出现,最后他们看到了满树的黄手绢。
三个姑娘和三个小伙子一行六人,在第三十四街搭上了长途汽车。他们准备去佛罗里达州的海滨小城贾克逊威尔度假,他们的纸袋里装着三明治和酒,纽约城阴冷的春天在他们身后悄然隐去。现在,他们正对金色的沙滩和滚滚的海潮,充满了无穷的渴望。
车过新泽西时,他们发现车上有个人像尊雕像似的,一动不动。这个人叫温葛,坐在这帮年轻人面前,风尘仆仆的脸像张面罩,叫人猜不透他的真实年龄。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朴素的棕色衣服,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坐在那儿一声不吭。
深夜,长途汽车在一家名叫霍华特·琼森的饭馆门口停下了。除了温葛,大家都下了车。这几个年轻人很想知道他是什么人,纷纷猜测他的身份:也许是个船长?也许是抛弃了妻子溜出来的?当然也有可能是退伍回家的。
汽车再次出发,有个女孩坐到了温葛身边,跟他搭讪起来。
“我们去佛罗里达。”姑娘朗声说,“您也去那儿吧?”
“我不知道。”温葛说。
“我从没去过那地方,”她说,“据说那儿很美?”
“很美。”他低声说,同时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使人觉得似乎有一件他一直想尽力忘怀的事袭上心头。
“你在那儿住过?”
“我曾在贾克逊威尔当过海军。”
“来口酒?”女孩把酒瓶递到温葛面前问。他笑了笑,接过酒瓶猛喝了一口。谢过她,他又一声不吭了。
过了一会儿,温葛入睡了,于是女孩回到同伴那里。
第二天清晨,当几个年轻人被吵醒时,发现汽车又停在一家名叫霍华特·琼森饭店前了。这次温葛下车进了饭馆。那姑娘一再请他跟他们一起用餐。年轻人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如何在海滩上露营,而他却显得毫无兴趣。他只点了一杯黑咖啡,神经质地抽着烟。回到车上,那姑娘又坐在温葛旁边。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痛苦地、缓慢地对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温葛刚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在纽约坐了四年牢,现在他正回家去。
“您有妻子吗?”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她疑惑不解地问道。
“唉,怎么对您说呢。我在牢里写信给妻子,告诉她,如果她不能等我,我非常理解。我说我将离家很久,要是她无法忍受,要是孩子们经常问她为什么没有了爸爸——那会刺痛她的心的,那么,她可以将我忘却而另找一个丈夫。真的,她算得上是个好女人。我告诉她不用给我回信,什么都不用,而她后来也的确没有给我写回信。三年半了,一直音信全无。”
“现在你在回家的路上,这她也不知道么?”
“是这么回事,”他难为情地说,“上个星期,当我确知我将提前出狱时,我写信告诉她:如果她已改嫁,我能原谅她,不过要是她仍然独身一人,要是她还没有嫁人,那她应该让我知道。我们一直住在布朗斯威克镇,就在贾克逊威尔的前一站。一进镇,就可看到一棵大橡树。我告诉她,如果她希望我回家,就在树上挂一条黄手绢,我看到了就下车回家。假如她已经忘记了我,那她完全可以忘记此事,也不必挂黄手绢,我将自奔前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姑娘感到十分惊奇,于是把事情告诉了伙伴们。温葛还拿出他妻子和三个孩子的照片给他们看。
距布朗斯威克镇只有二十里了,车里的年轻人赶忙坐到右边靠窗的坐位上,等待那大橡树扑入眼帘,渴望出现黄手绢。而温葛却很心怯,他不敢再向窗外观望。他重新板起一张木然的脸,似乎正努力使自己在又一次的失望中昂起头。只差十里了……五里了。车上静悄悄的,只有紧张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晴天一声霹雳,几个年青人一下子都站起身,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一个个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只有温葛被窗外的景象惊得呆若木鸡。那橡树上挂满了黄手绢,二十条、三十条,兴许有几百条吧,好像微风中飘扬着一面面欢迎他的旗帜。在年轻人的呼喊声中,温葛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下了车,腰杆挺得直直的,迈出了回家的步子……
绿色的小秘密
——[美国]玛丽·迪拉姆
蒲丹丝的父亲为了帮助女儿找回自信,亲自制作了一张匿名情人卡。蒲在收到情人卡后恢复了自信,开始与杰克约会,从此父母也放心了。
自从收到那张情人卡之后,一切全都改观了。对她而言,以前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的作用。
她的父母都曾绞尽脑汁,想出各种方法试图改变她。爸爸搬出他待人接物的那一套,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儿啊,爸爸的十六岁还没有列入历史呢!不管你有没有自尊心,请你把头抬高,绑起那一头俏丽的红发,我保证你会替自己骄傲的!”
慈祥和蔼的母亲则满怀希望地说服她搁下书本和一身孤傲的怪脾气:“蒲,下个周末邀一些同学到家里来玩吧!让我做些拿手的好菜来招待他们。……就这么说定了!好吗?”
然而,在这个情人节以前,不管父母如何劝说,蒲丹丝就是不按照双亲的指示去进行她的“社交生活”。
确实,父母做得都没有错,可是他们怎么晓得现在年轻人“社交”的那一套呢?
蒲丹丝快十六岁了,一个高中三年级的学生,怎么会不了解时下的那些“社交条件”呢?你要么长得像金发碧眼的苏珊一样标致,至少也要像小美人洁西,不然就得像柏丝那样聪明伶俐。此外,还要有交男朋友的手腕,父母根本不知道那些女孩们是怎么做的。蒲丹丝每次一看到自己的雀斑脸和那一头又红又干的头发,便认为不会有人喜欢,更别说接触男孩了,就连男孩子普通的一声“嗨”她都不知要如何招呼,总是弄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
在二月十四日那天早上,信箱里竟然出现了一张情人卡。“给你的,蒲!”妈妈把那张情人卡递到她手里,信封上面写着绿色而干净的字迹。
蒲丹丝接过信,盯着信封上的地址,几乎没有勇气去接受里面的情谊。犹豫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拆了。
里面有一张很漂亮的情人卡!上面印着一颗红心,一支银色的箭穿心而过,四周用纸做的彩带装饰着。她曾经在学校附近的文具店里见过这种很贵的卡片。
可是卡片里面却没有签名,只写了一个问句,同样用绿色墨水写着:“身为联合中学的一分子,你不能给我们一些机会吗?蒲。”
是谁寄的呢?杰克,那个曾经住在附近,也是惟一她相处比较自在的男孩子?不可能!别傻了!杰克虽然向来对她友善,可是他怎么会想到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呢?而且人家在学校里人缘那么好,好多女孩子都把他当做“白马王子”呢!在他眼中,蒲只不过是小时候一起玩耍的那个小娃娃罢了!可这也说不定,很有可能就是他呢!
蒲开始陶醉在眼前的猜疑之中,谁说不可能呢!只要是联合中学的男孩子,每个人都有可能。她突然对这封信感到无限的欢喜。
“是一张情人卡,”她对妈妈说,“匿名的。”
妈妈从未看见过蒲如此兴奋过,于是微笑着说:“嗯,一定是很棒的!”然后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上学之前,蒲特地在镜子前检查了一下。镜子里面的那个人好像第一次不再让她那么讨厌。她的头发看起来似乎还不坏,也许把它削成现在流行的那种短发,会变得更迷人呢!
随后,她又读了一遍卡片上的字,心里又开始琢磨:谁用过绿墨水呢?以前曾看过类似的笔迹吗?
蒲始终无法确定答案,甚至到了学校以后也没有找到答案。她几乎查遍了学校里所有的男孩子,却没有一个用绿墨水的。
早上,在礼堂开早会的时候,蒲丹丝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杰克,看他的手指是否有绿色的墨渍,或者是报告、笔记上有没有用过绿色的墨水?
当杰克发现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后,便开始注视着她。这时,她不但不觉得害羞,反而向他绽开了灿烂的微笑。她突然忘掉了自己一向的腼腆,心里暗自度量着杰克:果真是他?!如果真的是他,他的眼睛里应该会流露些痕迹。看到对方再一次投来惊鸿一瞥,她不禁又笑了。
“满面春风呀,蒲!”踏出礼堂的时候,杰克调侃着她。
“怎么会呢!嗯,也许有一点吧!”她让杰克替她抱着书,然后二人很自然地一起走过走廊。
“但不管怎么说,它一定是个好消息,”杰克说,“我看到你的绿眼睛里面有两只调皮的小精灵在跳舞呢!”
绿眼睛?蒲想自己回家后一定要好好检查检查那双眸子。她以前老是认为自己的眼睛灰蒙蒙的。绿眼睛——绿墨水——她又笑了,恐怕一整天都要沉醉于奇妙的喜悦之中。
“你仍然还是溜冰池里的旋风腿吗,杰克?”她问道。
“噢!”他停下脚步,以一种深获赏识的眼神注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哦,学校里大家都这么说啊!”蒲轻声地回答,好像她对所有的消息也都一样灵通似的。事实上,这刚好是她昨天不小心听来的新闻。她到橱柜去取书的时候,一堆女孩子恰好在谈论着杰克如何如何在一个星期之内赢得三次溜冰赛跑等等。蒲虽然也喜欢溜冰,自己却从来没有到过溜冰场。因为经常会有一大堆的同学去那儿,而且是成双成对的,她不想一个人落单。
走到蒲的教室前面,杰克把书还给她,但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最近溜得怎么样,蒲?”他问,“小时候你一直很棒,可是现在我似乎从来没在溜冰场看过你。”
“哦,我啊——马马虎虎,还算可以啦!”她说。
上课的铃声响起了,杰克紧张地盯着蒲说:“听好,我快迟到了,但我可以请你放学以后一起去溜冰吗?然后再一起去吃热巧克力,你会来吗,蒲?”
“嗯——好,我会去!”蒲说完,开始担心起来: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像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呢?他会不会看穿我的心事呢?
“太棒了!”杰克却高兴地说,“我三点半到你家去接你,就这样说定了!”铃声停止了,他一溜烟地飞奔去上课。
蒲回到家已经三点钟了。她急匆匆地冲到楼上,妈妈却看到她,唤她道:
“来啊!乖女儿,跟爸妈打声招呼。爸爸今天提早下班了。”
蒲又匆忙跑下楼,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客厅跟父母打声招呼:“嗨!我不能坐下来,因为我要赶快,杰克快要来接我了,我们要一起去溜冰。”
“赶快去换衣服吧,亲爱的!”母亲高兴地说,“那我们不耽搁你了!”
当蒲拉开大衣橱,正在找她的溜冰夹克时,听到妈妈对爸爸说:“不知道我们的女儿今天是怎么了,自从早上收到一张匿名的情人卡以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现在又要和杰克去约会!我想,那张卡片会不会是杰克寄的?”
蒲抿嘴笑了,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把溜冰夹克披在肩上,一面向楼上走去,一面在心里向妈妈宣告。当然是杰克了,妈妈!不然他怎么会又接着约我去溜冰呢?一定是他……
“也许是杰克吧!”客厅里,爸爸一面缓缓地走近书桌,一面对妻子说,“不过,是谁写的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女儿终于找到了自信心,那才是她最需要的,也是我们最渴望的。”
说着,蒲的父亲已站在书桌前,悄悄地把一瓶绿色的墨水放进最上面的抽屉里。
幸福的女人
——[前苏联]玛·乌斯宾斯卡娅
我在家庭的重压下知道丈夫有新的爱情后决定离开。可是没多久,丈夫的“新欢”找到我,向我诉说了我走后家里发生的一切。于是我带上礼物再次踏进了家门。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个幸福的女人:有毕业文凭,又在大学工作,还嫁了位称心如意的丈夫,我们有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大儿子已经上一年级了,小儿子尚在托儿所,女儿则在幼儿园。
我与丈夫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们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一家人天天沉寂在欢乐的海洋里。我俩一起洗衣服,熨裙褓,跑商店,一起操劳,一起散心……每年夏天都要外出旅游。
眼瞅着孩子们都要长大了。突然间,晴天一声霹雳,我丈夫回到家来对我说:
“请原谅!作为一个诚实正直的人,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又有新的爱情了……她是我所教授的一名大学生……这件事情太复杂了。可是,我非常喜欢自己的孩子们,他们的养育费将由我来负担!你可能也想常常见到孩子们,那么,你不妨同他们还保持目前这种关系……”
瞧,这就是一个幸福女人的幸福!
或许是因为痛苦,或许是因为感到自我遗憾,我竟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整夜都没有睡觉,通宵达旦地凝视着孩子们,想啊,想啊……我悄悄地往提包里装了些最需要的东西,吻过了孩子们,便走出门来,离开了这个家。临行前,我给丈夫留下了一个字条:“我实在喜欢自己的孩子们!他们的养育费将由我来负担!”
丈夫到处寻找也没有找到我的踪迹。我没有向任何人倾诉我的苦楚,让亲朋故友们留下最完美的印象——我依然是个幸福的女人。我确实是幸福的,如果能看见丈夫清晨用雪橇将小儿子送进托儿所,将女儿送到幼儿园,我简直有这样的冲动——跟他回家去,照顾大儿子吃完饭并在上班的路上顺便将他送进学校。晚上,丈夫竟把这一切搞得乱了套。我极力地想像着:他们正在上楼梯,丈夫习惯性地从手提包里寻找钥匙,翻来覆去地找了好久,到底房门还是开着的,孩子们大声嚷着;“少不了是一团糟”,他们向父亲涌过去……吵吵闹闹,尖声喊叫,嘤嘤啜泣,好不热闹!然而,这一切都是我不在场的情况下所发生的!折腾吧!
有一天,我逗留在上层楼梯的平台上,听到了女儿说话的声音:
“爸爸,爸爸!我妈妈出差怎么这么长时间呢?她已经成宇航员了吗?”
我暗自感谢丈夫对孩子们说的那善意的谎言。
然而,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爱情在哪里?来自教研室的是爱情吗?女大学生……
然而,有一天,我居然出乎意外地同她邂逅了。她正在大街上等候着我。她的确漂亮,真可谓国色天香!她的衣着服饰艳丽夺目。走过她的身边,要不注意她是很困难的。一股浓烈的法国香水味向我迎面袭来。她有点惶惑不安地说:
“我想和您谈谈。”
“谈什么?”
“关于您的孩子们……在您走了以后,您的丈夫给我打电话说,您采取了正确的态度!可是……他又不让我到家里去。他在电话中答应,待我上完课以后同我会面。然而,还离着老远他就冲我高声喊道:‘约会不成了!小女儿嗓子痛,我必须把她从幼儿园接回来!’后来的一次约会又让小儿子给搅了:托儿所里通知正在检疫,于是给了爸爸一张《看护病儿》的病情证明书。然后,大儿子的记分册中又出现了不及格的成绩……自您走后,孩子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发生了连锁反应,意外的事情天天都有,一件一件接踵而至:牙痛了——爸爸就赶快带上大儿子跑诊疗所,靴底开线了——又去跑皮鞋作坊……跑商店买食品……他经常是那么忙忙乱乱的……手套也是每天不等到您女儿说话不会洗的,您女儿说:‘妈妈为了不让它们跑掉,总是把它们拴到一条小绳上……’他们散步游玩,我却站得远远的!我着实忍耐不住了,便抱怨道:
‘孩子,孩子!天天总是孩子!我呢?’
‘你最好永远别给别人的孩子当妈妈!’他没有安慰我,却恶狠狠地塞给了我这么一句。
‘孩子们应该由亲生母亲来培养,’我脱口便说,‘他们需要母爱,需要母亲的关怀。’
‘为什么就不需要亲生父亲的培养?’他扬声嚷道,‘孩子们需要父亲的智慧、力量、经验……’”
他不能继续说下去了。我也明白了过来:结局竟然是以我的惨败而告终。我的幻想破灭了,我的希望也成了泡影……同我有关的一切,从他的心里早已经消逝得干干净净。在他的心里留下来的只有您的孩子,您的家庭,您的温暖……”
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尽管我外表上是那么和缓平静,然而脑海里却激烈地思索着:“我既然是去出差的,这就是说,应该带礼物回来!”
于是,我带上了各式各样的玩具、糖果——应有尽有,把商店里所陈列的一切几乎全带上了。我打开了可爱的家门,我的孩子们都喊着朝我扑过来:
“妈妈呀!亲爱的妈妈呀!妈妈!您可回来啦!”
“不是回来了,而是着陆了!”
“爸爸!爸爸!我们的妈妈已经回到家了!可是为什么你们俩都哭呀!你们不高兴吗?”
“我们高兴,非常,非常……”
未婚夫
——[俄国]彼·安·巴甫连科
瓦里娅因事要离开七天,未婚夫彼佳前来送行,依依惜别之时,彼佳托瓦里娅将欠穆拉科夫的二十五卢布还给他,在火车启动之时,彼佳让瓦里娅给他打个收条,然而,一切都晚了……彼佳后悔不已。
一个鼻头发青的人走到车站的大钟前,例行公事地敲了起来。在此之前,旅客们一直不慌不忙。现在,突然匆匆地跑动和忙碌起来……站台上运送行李的小推车发出轧轧的响声;车厢顶上有人开始吵吵嚷嚷地拉扯绳索……火车头鸣着汽笛,向车厢这边驰来。火车头和车厢挂在了一起。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忙乱中打碎一个瓶子……到处是告别声,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女人的喊叫声……
在一个二等车厢旁,站着一位小伙子和一位年轻姑娘。他们正挥泪惜别。
“再见啦,亲爱的!”小伙子一边吻那位浅发姑娘的脑袋,一边说,“再见啦!对于一个正在恋爱的人来说,我是多么不幸啊!你把我撇在了这里,得等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才能见面!这段时间太长久了!再见吧……请你把眼泪擦干……不要哭……”
姑娘听见这些话,蓄满泪水的眼里扑簌簌地滚出几滴泪珠,一滴泪珠正好落在小伙子的嘴唇上。
“再见啦,瓦里娅!请替我向所有的人问好……唉,是的!顺便还有一件事……你要是见到穆拉科夫,请把这些……这些钱交给他……不要哭啦,我的心肝……请把这二十五卢布交给他……”
小伙子一边说,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面值二十五卢布的票子,递给瓦里娅。
“拜托你一定交给他……这是我欠他的钱……唉,我心里可真难受呀!”
“你别哭啦,彼佳。礼拜天我一定……回来……你可别忘了我呀……”浅发姑娘偎靠在彼佳胸前,哽咽着说。
“忘了你?忘了你?!这怎么可能呢?”
第二遍钟声敲响了。彼佳紧紧地把瓦里娅抱在怀里,他眨巴着眼睛,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起来,瓦里娅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脖子上。两个人一齐走进车厢。
“再见啦,亲爱的!我的心上人!一个星期以后再见!”
在车厢里,小伙子最后一次吻了吻瓦里娅,便从车厢里走出来。他站在车厢窗口旁,从衣袋里掏出手帕,开始挥动起来……隔着车窗,瓦里娅那双泪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请大家赶快进车厢!”列车员命令道,“马上就要敲第三遍钟了!”
第三遍钟声敲响了。彼佳挥动着手帕。可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沉下脸来……朝自己脑门上拍了一下,像个疯子似的钻进车厢。
“瓦里娅!”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把二十五卢布交给你,让你交给穆拉科夫……亲爱的……请你给我打个收条吧!快点!亲爱的,请你给我打个收条吧!我怎么这么糊涂,竟然把这件事给忘啦。”
“已经晚了,彼佳!哎呀!火车开动了!”
火车已经开动。小伙子转身跑出车厢,从火车上跳下来,不禁失声痛哭,一边挥动手帕,一面冲着正向他点头的浅发姑娘喊了一声:
“你写个收条,瓦里娅,通过邮局寄来也行!”火车从视线中消失了。
“我真是傻透了!”彼佳望着这两条在远处似乎连在一起的铁轨,心里这样想,“给了别人钱,却没有要收条!啊!我太粗心大意了,我办事怎么这样轻率呀!哎!现在火车大概快要到站了……亲爱的!”
真难过的烦恼
——[英国]拉·鲍威尔
彼得用一张照片勒索了我五千元,我开枪杀了他之后才发现, 那张照片上的男女并不是我和妻子的表妹,而是媚黛和罗登。
每逢探监日,我便感到万分烦恼。我希望媚黛待在家里,但我也知道,她将一如往昔按时前来监狱,而后隔着纱屏,勇敢地摆出笑容,唱着那句老调:“他们待你还好,亲爱的?”
哎,这是监狱,她以为他们会怎样待我?像白金汉宫的贵宾吗?我落得今天这个下场,难道还不都是因为她吗?当然,我自己的一时糊涂也不能说与此无关。不过,追根究底,真正应该负责的还是她。
她每次探监,总是装模作样地坐在那里。她一生都是如此。我最初和她相识时,她才刚入社会,便在报纸上引起过一番骚动。几年后,她以一个富家女的身份,不顾家庭的反对,选择了爱情,嫁给一个不名一文的马球员,因而风头十足。
如今,在她丈夫倒霉,蹲监狱的时候,她又装作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妻子,故意显示她的坚贞。
在她的亲朋好友当中,没有一个人不认为我是为了她的财富才娶她的。其实,这种想法根本没在我的脑海里浮现过。
婚后第二年,她的表妹嘉梯在我家小住。嘉梯长得也实在不错,而且较媚黛热情。在短短的六个星期中,我与嘉梯相处得非常融洽,而且从未引起过媚黛的疑心。在她心目中,以为一个男人已有一个年轻富有和美丽可爱的妻子,只有糊涂虫才会另觅新欢。很遗憾的是,偏偏我就是糊涂虫。
嘉梯表妹像霞光一闪,照耀了我阴暗的生命的一角。她离去后,我又回到活受罪的日子中——每周和她那些高不可攀的家人共餐一次;又无休止地参加那些高不可攀的朋友们的宴会,她们全家把我当做敌人的间谍来看待。
有一天下午,我和罗登玩完手球,从球场出来,撞在一个彪形大汉身上。
“韩米顿先生,我想和你谈谈。”彪形大汉低声说,同时将一张肮脏的名片塞到我手里。
我根本不认识他,也想不起有什么可谈的。我望望名片,上面写着:职业摄影师彼得士。地址是市郊一个很窝囊的地区。彼得士不断地左右顾盼,惟恐随时会有人对他偷袭似的。“此地不便说话,回头和我联络,约定个会面的地方。”彼得士说完,转身匆匆地走了。
我不想拍照,所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他可没有忘记我。第三天晚上,他打电话来了。“你没有和我联络,”话筒里传来他那略带责备口吻的说话声,“我这里有一张照片,韩先生,你一定会发生兴趣的。”
“什么照片?”
“我没有在电话里谈生意的兴趣,一小时后到四十五街的胡克酒吧会面好了。”
我开始忐忑不安,悄悄地拔个电话给一个报馆的朋友:“你听到过一个名叫彼得士的摄影师吗?”
“缩骨彼得士吗?你怎么知道这种人?他常在一些下等夜总会里混饭食,警方认为他是一个靠勒索过日子的家伙。”
我觉得衣领忽地缩紧起来:“警察为何那样想?”
“噢,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但是还没有抓到他犯罪的证据。举个例子来说,他在夜总会里拣上些不愿意让床头人知道夜生活情形的冤大头,偷拍些他(她)们不愿公开的照片,拿来向她(他)们兜售。朋友,你不会招惹上他了吧?”
“不,不是我,”我有气无力地说,“是我的一个朋友。”
那张照片是彼得士在夜总会停车场中偷拍的,我认得我的车子,我没有吻嘉梯。嘉梯倒亲了我一下。她的热情当时令我飘飘若仙,如今想来,还有点热辣辣的。
“代价是多少?”
彼得士猛地喝下了一大口啤酒,然后现出他两天前的那种鬼鬼祟祟的态度,咧嘴而笑:“底片的价钱是一万元。”
我打了个寒颤,说:“我还以为你是做小生意的呢!”
“那要看和谁打交道了,我是依人而沽价的。”他仍然笑容满面,“别想告诉我这张照片没有什么。如果尊夫人看了,她会怎么想?”
“很可惜,就算你将蒙娜丽莎卖给我,我也没有一万元给你。别看我一副财神相,实际上我是个穷光蛋。”
“你自己决定,我把照片拿给尊夫人也不难,”彼得士提醒我,“你休想杀我的价钱,你的车子有游艇那么长,你的朋友是罗登之类的银行家,还说自己没有钱,你骗鬼哪!”
“与其说罗登是我的朋友,倒不如说是我太太的朋友,我太太才有钱。我父亲多年前就已破产,他留给我的是一屁股的烂债。”我很不愿意地将我的家世告诉彼得士,但我此时实在无计可施,“我连身上这套行头都是黛媚付的钱,但她每给我一个子儿,便追问清楚我是怎样花的。我若向她要这么大的一笔钱,又不能找个好借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你休想拿到一个子儿。”
彼得士咧嘴一笑,说:“好罢,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还以为你和尊夫人一样阔气。这样吧,五千好了,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明晚付款,否则,我便和尊夫人直接打交道了。”
第二天早晨,我将银行的存款悉数提出,才三千多元。彼得士肯不肯先行收下,很难说。罗登是我惟一可以求援的人,于是我向他借了两千元,并求他千万保密。
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我来到一幢龌龊的公寓。门上贴着一张同样肮脏的名片。这家伙显然是个吝啬鬼。我去敲门,无人答应。走廊的另一端出来一位染红发的女人,她嫣然一笑,说:“彼得士日夜外勤,在家的时间很少。你可以到我这里来等他,我的咖啡是有名的。”
彼得士回来了,我随他进了房间。他的房间脏极了,至少有一个月未曾打扫。一张破旧的沙发,旁边一张桌子上面堆着一叠邮寄照片用的棕色信封。他从中捡出一封,丢过来给我。我将信封打开,检查一下,里面是一张十英寸的照片和那张底片。于是,我将钞票交给他,他又笑了。“你很喜欢你的工作,是不是?”我说。
“遇到像阁下这种人的时候,是的,”他愈来愈开心,“欢迎下次惠顾。”他似乎言外有意。
次日,媚黛从街上购物归来,无意中将钱袋掉在地上,口红和钥匙等物散落满地——还有一张脏兮兮的名片,上面印着“彼得士”三个字。
“这张名片你从哪里得来的?”我问她。
“一个男人递给我的。他说要和我谈谈,但我没理他,我才懒得和那副德性的男人打交道呢。”
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彼得士将那张照片多印一张“副本”或底片,拿了我的钱,便转过头来动媚黛的脑筋。
当我再来到彼得士的公寓时,他一见我便露出惊讶之色,但仍强作镇定。等我将手枪掏出来时,他才开始紧张起来。
“你想把钱拿回去吗?”
“别再耍花招了,彼得士先生。”
“另外那张照片,你是说尊夫人告诉了你?哟,我真想不到。”
“快把那张照片和底片拿来,别耍把戏了!”
彼得士将一个信封丢过来。我俯身去捡时,他猛地扑过来,用他的双臂将我紧紧钳住,嘴里怒吼着:“居然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快将枪丢掉!”
他强壮如牛,我双臂无法施展,肋骨剧痛,我一挣扎,便撞到沙发里,我们一起跌倒,手枪砰然一响。他当场死了。我将信封拾起,狂奔而出,在走廊中和那位红发女郎撞了个满怀。后来在警察面前指证我的便是她。媚黛以高价聘请的一大群名律师也无法从牢中将我解救出去……
媚黛隔着纱屏笑道:“他们待你可好?”
“很好。”
往事在脑海中再度浮现,我又想起当我打开那只信封,看到那张照片的感觉。照片上的那对男女竟然不是嘉梯和我,而是媚黛和罗登。
“你可以原谅我吗,亲爱的?”她的眼睛湿润了,她恳求道,“我知道你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全是为了使我不受那个卑劣的家伙的勒索,而现在自己却身陷狱中。这让我多么难过啊!”
被遗忘在角落的人
——[德国]布·克罗瑙埃
我去买苹果蛋糕,女面包师却用小动作提醒我蛋糕是昨天的,我很感激她,但她要被老板辞退。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女面包师的举动突如其来,我当时毫无思想准备,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事情发生的经过。
我首先想起了一次晚班火车。在一个小站上,一群年纪大的妇女也不管有无座位,蜂拥挤上车厢。她们个个显得异常激动,衣着随便,穿着褪了色的套裤和大衣。体形与衣着一样,看上去也很不顺眼,但她们根本就无所谓。有几个穿得好一点的,可也吓人,衣服紧绷在身上,恐怕也不太舒服。车厢里顿时一片喧闹,犹如年轻人的宿舍。
这些来自小县城的妇女,身体健壮,此刻没有丈夫的陪同,马上就混入一群活泼的小姑娘中间,她们老是“我们……我们……”地唠叨个不停,还不时地跑到女导游那儿去撒娇。她们相互指点和寻找货物发送站的表册,就像在上演精彩的木偶戏。其中有一个妇女还向别人讲述,在夜间如何将座位摆成卧铺。
我想,女面包师也会在她们中间的。不过,即使在她们中间,她也不会自在。她或许还是不引人注目为好,就像小老太婆一样。她根本不能和她们相提并论,她是个孤独的人,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是个从一开始就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
的确如此,在周末里,她在家里磨磨蹭蹭。可她总弄不明白,平时的街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人,真是川流不息,有的匆匆忙忙,有的慢慢腾腾,尔后便都消失了。而她一定要待在自己那间与世隔绝的房间里,有时还要将百叶窗放下,自个儿就这样打发日子。如果她星期一不露面,不按常规走出家门加入到人流中去,不向这个人那个人问好,她或许就被人们遗忘了。
这是一家洁净的、生意繁忙的面包铺子。在这里,人们总是那么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她在里面当然会很受排挤。她呀,简直称不上面包师,在我看来,她只是个面包铺子的职工,或者只能算是个辅助工。我暗自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倒霉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取的,就像叫那个身体魁伟、面色红润的老板娘为“守护神”一样。
这儿所有的面包,一天两次送往市内各销售点出售,卖不掉的大小面包晚上再送回来。由于一切都经过仔细计算,准确核算,又通过电话落实当天的销售额,所以面包往往销售一空。碰上意外的好生意,准会使她们高兴。这儿的工作是两班制,售货员换班不规则,什么活儿都得干。有那么三四个人组成一个固定的营业点,对那些算账不够快,不能很准确、利索地分切大蛋糕,不能对繁忙的工作应付自如的年轻姑娘常常要调换。而手脚熟练的同事,总是冷眼旁观。所以在我看来,这个铺子如同修道院的修女跑到街头去做买卖一样。售货员接待顾客的态度,时好时坏,变化无常,令人难以捉摸。有时她们热情地招呼你,服务也很周到;有时则冷若冰霜,使个眼色算是在问你“要什么”,到最后才很不乐意地把价格从牙缝里挤出来。在这种情况下,店里所有人员的做法总是一致的,如果有哪个人违背了这个规则,那么他根本没有在此长期工作的可能。
一天,“倒霉鬼”站在那儿,个头要比其他的人都高,灰褐色的皮肤就像干瘪的面包,瘦骨嶙峋,没有一点儿精神,还有那厚厚的嘴唇更显得厌烦,怏怏不乐。她压根儿就不知道面包的售价,不得不一再向同伴们发问。在顾客面前,其他同事可随意支使她。显然是出于“守护神”和她的棍棒的威慑,大伙儿才将注意力集中到顾客身上。她们就像老相识似的同我打招呼,我刚一开口,她们就猜到我要什么了。
今天,她是新手,其他人,不论是站在柜台前还是站在柜台后的我都认识。当然,面包铺伙计们这种热情的劲儿不会维持很久的。不过,只要“倒霉鬼”站在一旁,这些有经验的售货员就比以往更饶舌,她们俨然以行家自居,将新来的排挤在一边。她们能见机行事,处事利索,忙而不乱,和颜悦色,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倒霉鬼”的生意招揽过去了,当然也包括我的生意在内。顾客们就因为她们态度好,所以都喜欢到她们那儿买小面包。假如有人到她们那儿去选购,“倒霉鬼”也是挺乐意的。店堂里一旦有什么笑话出现,她也鼓起勇气一起笑,不过笑得太晚了,只是人笑她也笑罢了。另外,别人算账,总是在人不经意的当儿,一眨眼就算好了;而她每次都得绞尽脑汁,总是吃不准似的嘟起了嘴巴。
有时,她也可能被安置在指定的营业岗位上。她们故意让她一个人到前面去站柜台,其他人干些记账、整理工作。她站在那儿被人监视,觉得十分难堪。她们眨巴着眼,倒好像有义务来检查她似的。与这些相比,她还是较适合搞搞手工和面。
一次,她碰到接待三个年轻学生的机会。他们不要马上把面包切开,而是要一只只地切,并且要切得一样。女面包师认为别人可能是想让她出丑,她必须一连三次切开各个小面包,中间夹上巧克力威化。她夹起面包来很不稳,摇摇晃晃地把夹心面包从柜台里递给他们,年轻人用脏手伸到她那沮丧的面孔前,做了个示范动作:该怎样用力一夹,面包正好夹扁,这样才恰到好处,可直接往嘴里送。三个年轻人故意全部用分尼,各自付了账。
在这期间,一位先生走了进来。他一头银发,身穿笔挺的驼毛服装。女面包师动作迟缓,一直让他久等着。作为一个顾客,他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侮辱。最后直到另一个售货员迈着轻盈的步子迎上前去,招呼了那位有身份的先生,这才避免了铺子的声誉受损。
夏季,那灰蒙蒙的七月天,所有的东西都沾满了灰尘,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各个角落和花园里,不时地传来孩子们的声音,这一切就像树叶长在树上那样为人所熟知。而“倒霉鬼”就关注着这些变化。我被人流挤到了她的面前,想买四块苹果蛋糕。她很自然地去规定她取货的地段拿面包,她的特点就是能干其他售货员所不愿干的事,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此。
她很熟练地拿起托盘,将一块圆蛋糕放在上面。突然,她停住了,紧张地扫了我一眼,厚厚的嘴唇蠕动着,嘀咕着什么,像是警告我有危险,但我并没有很快理解她的用意。
“什么?”我大声地问,想让她也大声些,起码能让人听得到。她避开我的目光,提高嗓门,用做生意人的口吻反问我是不是要樱桃蛋糕,而眼睛里却流露出焦急和恳求的目光。
“不,”我很坚定地说,“为什么不能买苹果蛋糕呢?”她后退了两步,走到货架边,小心翼翼地往两边瞅了瞅,又低声对我重复说了一下。我觉得周围的一切确实有些蹊跷,我看到顾客们嘲笑的神情。她突然抓起一只装有蛋糕的纸袋,在上面涂了几个字,幸好这时大家都很忙碌,她的这一举动没有被别的售货员注意到。她像是很偶然的样子,将食品袋放到玻璃台面上,故作镇静,只差一点没有哼唱起来罢了。可我还看不清是什么字,我猜不出女面包师到底在警告什么危险。她默不作声,用责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算是回答了。
难道我该压低嗓门不成,我太笨了,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作出不要声张的手势。接着,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出现了,她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通红,血红血红的。她到里面取了奶油蛋糕,然后又走到我的跟前,说:“是否还要点什么?”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想要我跟她一起去,我马上跟她去了。她弯下身子,又嘀嘀咕咕着什么。不过,这次我竭尽全力终于听清了她说的话:“别买苹果蛋糕,那是昨天的,是昨天的!”很显然,她不希望有人听到她这几句从她牙缝里迸出来的话,也没人偷听她说话,很好!然后她惊恐地用手捂住那不断颤抖和抽搐着的嘴,急忙把纸袋从面前拿开,她在玩弄这一手法时,也顾不得外面等待的顾客了。她再一次指着纸袋给我看,并读着上面写的字:“昨天。”
“我不能把此情况泄露出去!”她轻轻地补充说,并当着我的面将纸袋揉成一团,撕碎,将纸屑塞进工作服的口袋里。当然,我这回买的是四块奶油蛋糕。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向她表示谢意,她也带着一种胜利的微笑目送我走出店门,好像我们经历了一次冒险活动。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仔细回想起这件事的经过。对我来说,至少是有愧于她的。因为“守护神”老板娘会把女面包师私下辞退的,这个结局是必然的,也是无法改变的。
生日礼物
——[日本]森瑶子
在我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与玛立欧一见钟情。过三十三岁生日时,他将海边的萤火虫送给我作为生日礼物。
在我三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得到了雪地上的“I LOVE YOU”。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
我得到了无名氏送来的三十五枝深红的蔷薇。
马上就要过三十五岁的生日了,胸口却觉得隐隐作痛。
并非因为快三十五岁了而惆怅。如从这层意思来讲,过三十岁生日那天,才真叫人觉得心寒呢。
在此以前的三次生日令人终生难忘,那是既美丽又哀婉动人的往事。每当回忆起这些事,我便忘却了痛楚。然而,那已完完全全是属于过去的了。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哦,玛立欧。
玛立欧和我一见钟情,现在已记不清是在哪儿遇到的,可能是六本木拐角处的书店,或许是那书店附近的杂货店内,或许是卖烟店的前面。
在彼此视线相遇的一瞬间,我全身僵住了,心口一阵刺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微微抿了抿嘴角,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我心里有股冲动——得留住他,虽说是个不曾见过、又不曾属于过自己的男人,但仿佛觉得这一别将会永远失去他似的。那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尽管是个初次碰上的男人,试想他一旦离我而去的话,自己会何等地孤独,那滋味如同被抛弃了一样。
“等等,”我脱口而出,“别撇下我。”
他并不显得惊讶,只是久久地打量着我,接着意外地自报了姓名:玛立欧。就这样,我们相恋了。
“怎么叫玛立欧?”以后我问起他。
“过去在一部法国电影中,有个叫玛立欧的角色很像我。当时的女友就这么叫开了。”玛立欧流露出留恋的神色,接着说道,“其实,我一点儿都算不上英俊。”
我没考虑或审视他英俊与否,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想着和他一块儿看法国电影的女人的事,并暗自嫉妒起那个不相识的女人。
我和玛立欧在六本木相遇的那天恰是我三十二岁的生日,拂晓分手时,我忍不住把这事吐露给了玛立欧。
“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呢?”他满脸遗憾地说,“不然可以买件礼物。”
“你本身就是一件礼物。”在微白的晨空下,寒冷加上感动,我颤抖着说。玛立欧将手搭在我的肩头,用手指着西边天角上的一个亮点儿说道:
“你看那颗星,把它送给你,作为我的礼物。”
“把那颗星?”我出神地眺望着那金色的星星。天上仅剩下这一颗星了,孤零零地闪烁着。
我们告别了使我们心心相印的一夜。
最幸福的要数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在马来西亚,一个环抱着小海湾的迷人的村庄。
那是个不见月亮的夜晚,炎热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浓厚的热带花香,另外似乎还掺和了一股星夜中独有的、放纵的肉欲味。
在浅滩边,我们一丝不挂,任凭海浪扑打……
“又忘了买生日礼物。”玛立欧像个赖皮的少年,毫无顾忌地说,“对不起。”
“别放在心上。”我嘴上虽这么讲,心里多少有点寂寞。
就在那时,月亮从云间钻了出来。
“作为弥补,”玛立欧说,“瞧,这一片萤火虫。”
月亮出来后,漆黑的海面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颗颗足有5克拉的宝石般的萤火虫。
“真像宝石!”我惊叹道。
“统统给你,”玛立欧边说边用双手捧起海水放入我的手中,并深情地说,“生日快乐。”
寂寞顿时烟消云散,世上可有如此珍贵的礼物,又可曾有得到如此珍贵礼物的女人?黑暗中,我的双眼布上了一层水雾。
在我三十四岁生日时,我们在我父亲的别墅度过。外面积了厚厚的雪。再过一会儿,我三十四岁的第一天就将结束。望着火炉中的火,我以苦涩的语调说:
“你千万别说又忘了买生日礼物。”
玛立欧站起来,脸贴近窗户。细雪无声地飘舞着。
“不至于说把那雪送给我吧。”我以挖苦的口吻又说了一句。
玛立欧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他的神态是那样不知所措,又是那样迷人。
就为那副模样,我足足负担了他三年。
“女人呢,玛立欧,哪怕有一枝蔷薇花也好,曾多么希望从自己喜欢的男人那儿得到类似的爱的信物。”
“曾多么希望得到爱的信物”,我们两人都意识到这句话用了过去式。玛立欧仍沉默不语。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空荡荡的,整幢别墅里也找不到玛立欧的影子。
打开窗帘,俯视白雪皑皑的花园,冬日的晨光中,玛立欧在雪地上留下的字显得格外耀眼——I LOVE YOU。
自从那个冰天雪地的清晨以来,我再也没见过玛立欧。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这意味着我走完了人生的一半,这也是女人的转折点,然而我依旧单身一人。忽然,一阵敲门声打断我的沉思,出去一看,门口站着花店的小伙子。三十五枝深红的蔷薇——来自无名氏,拥入我的怀抱。
殉情
——[日本]立原正秋
宏子与第四个恋人决定在海边殉情,他们服下药后,在凌晨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医生告诉宏子,她服的是超过致死量的巴比妥粉末,而她的恋人服用的是药店出售的布罗巴林,只要睡两天就可自然醒来。宏子听后……
今天是满月。
宏子不时地望着身旁的男子。他从刚才就猛抽香烟,显得心神不定。
一句话也不说,夜晚的海没有焦点。宏子一面望着海,一面心想:为什么会没有一点感伤呢?死亡应该是很悲伤的,可是此刻她却没觉得有一丝悲伤。不过,思绪也没有持续下去。
在背后的散步用的道路上,每隔五分钟就有汽车经过,车前灯直射到他们两人所在的低低的沙地上。
他默默地递出药包,宏子默默接过。他接着打开凤梨汁罐。宏子拿着药包和果汁罐,等他说话。
他没有看宏子,先服下了药。
“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宏子觉得他的动作有点怄气的样子,望着他问。
“根本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望着海回答。
“后悔了?”
“不是我提议要一起死吗?”他以充满着怒气的语调反问道。
宏子弄不清楚他为什么发怒,于是又说:“是啊。不过,我倒觉得你有点勉强!”
可是,他又默默无语。
药粉份量很多,宏子分两次吃下。吃完药,宏子又望着他。月光下,他脸色苍白至极。宏子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爱他?不过,他提议一起殉情时,宏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宏子内心已疲倦至极,七年的女侍生涯,五年之中被三个男人抛弃,第六年,相爱的第四个男人却已有妻子。宏子的第三个男人以轻蔑的口气对宏子说:“你只能用身体看东西,最好自制点!”说完,掉头而去。尽管这三个男人抛弃了宏子,不过,宏子并不恨他们。
三个男人都很狡猾。宏子太正直了,总是吃亏。不过,他们只要有一点长处,宏子就会爱上。她看见同伴个个天生机灵,常常很羡慕地想道:“我难道不能再机灵一点吗?”
凤梨汁总计有六罐。天气并不热,但男子却喝了四罐,他为什么猛喝果汁呢?宏子对此很困惑。他把报纸垫在头下,躺下去。
一小时后,徒步区上,车辆减少了。宏子很想睡,但仍坐着望海。宏子觉得晚上没有焦点的大海很像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不觉得悲伤?她又想了一想,仍然不清楚。没有肉体上的疼痛,我现在不会真的死了吧?
突然,男子粗鲁地把宏子推倒在地。宏子竟忘记他也在这里。宏子觉得自己在遥远的地方跟他相好。她张着眼睛任由男的抚弄身体。宏子仿佛失去了意志,她的身子随对方之意而动。她却清楚地听到他的询问声:“为什么张开眼睛?”是啊,为什么?以前在这种时候都闭上眼睛啊!可是,没有说出来。她仍然张着眼睛。睡意比刚才更浓,她闭上眼睛,同时觉得男的正替自己整理衣裳。“你还不想睡?我先睡了,亲亲我好吗……”舒适的睡眠似乎来临了。
再一次睁开眼,宏子最先看见一位穿白衣服的年轻女人的笑容。那女人问:“醒来啦?”宏子已经意识到这女人可能是护士。接着,宏子觉得脑袋有点麻木。她想动动手,手也麻木,动弹不得。她顿时明白了,自己昏睡将死的时候,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急救。护士让她喝下果汁。她想:不知道他怎么样啦?不过,她没有问。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右边的窗子放下了百叶窗,也许是白天。
宏子胃很痛。护士走出病房。一会儿,护士又走进来,在宏子的左臂上打了一针。随后,宏子就睡了。
宏子再次醒来,暮色已降临。意识比先前清楚多了。百叶窗打开一半,隔着纱窗,可以看到前方的建筑物,也许是医院的机关,可以看到那建筑物的高处有一块写着“德田外科”的大看板。宏子心想,这儿大概是一楼。机关对面可能是人潮汹涌的马路。机关旁有三棵喜马拉雅杉,一辆黑轿车。宏子像听音乐一样听着外面传来的杂音,不久又昏然欲睡。她觉得有人走进来,将针头刺入右臂。
又一次醒来,已到次日清晨了。
一个老护士进来打开百叶窗和玻璃窗,放下纱窗。在碧蓝的天空衬托下,宏子又看到了“德田外科”的看板。护士把装果汁的瓶子放在床边桌上,告诉她想喝就喝,然后便转身走出去。
过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白衣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年轻护士。宏子知道那是医生。
“能说话吗?”医生以沉稳的语调问道。
“可以。”宏子说着,挺起上半身,坐在床上,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穿着淡蓝的浴衣。医生要护士离开。护士出去后,医生坐在床边圆椅上。宏子突然涌现泪水,轻声说:“是不是他已经死了,我却活着?”
宏子低声哭泣。
“比你醒来得早,在对面的病房,要不要见他?”
医生说完后,宏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他已死。她蓦然止住哭泣,隔着纱窗,用茫然的目光眺望夏日上午的阳光。白漆的木篱内侧有大理花和向日葵的花坛,一个穿白短裤打着赤膊的少年正在洒水。
“他是我的儿子。”医生颇为骄傲地说。
宏子觉得医生很亲切。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纱窗,问道:“小鬼,今天也要到海边去吗?”那少年回过头,眼睛很大,说:“不准到海上去!”也许是模仿父母的说辞。医生笑着回到圆椅,又问一次:“要不要见他?”
“不想见。”宏子干脆地回答道。
“你以前吃过安眠药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吃。”
“真的?其实是我的一位年轻朋友首先发现你们的。我这个朋友常因失眠到处行走。昨天清晨四点,他在走步区散步时,发现了你们,就到附近认识的人家借用电话打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不先通知警方,他说两人都还有气息,最好不要成为媒体的焦点。于是,我亲自开车到现场,和朋友合力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当然,如果救不了,我一定马上通知警方。我觉得最好先把我那失眠朋友当时说的话告诉你。他当时很怀疑地说:他们既然要自杀,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呢?”
“能知道你这位朋友的年龄吗?”
“三十三岁,比我小十岁,是围棋朋友,为人很好。在护士的协助下,我把橡皮管从你们两个的嘴巴插到胃囊,让你们吐出安眠药。你们吐得可真狼狈。”
医生停了一下。狼狈相!也许是这样。宏子想像自己当时的表情,不禁觉得自己一定很讨厌。
“老实说,吐过后,经过化验才知道你服下的是巴比妥粉末,而且超过致死量;而对方服用的是布罗巴林,只需要连续睡两天就可以自然醒来。再稍微解释一下,布罗巴林在药店可以公开发售,而巴比妥是用来配药才研成粉末,只有医生或药剂师可以使用。我处理过许多吃安眠药自杀的,但从来没有遇到过男女双方服用不同药剂的情形。本来应该通知警察,但我想起年轻朋友说最好不要让你们成为媒体采访的对象,才搁下未报案。对方昨天已经完全好了。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你认为如何?”
“通知警察的事吗?”
“是的。”
“他是否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
“他说要见我吗?”
“他也说不想见你,只说要尽快离开。”
“就让他走吧。我来支付这里的费用。”
“那就这么办啦。”
医生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今天也可以出院了吧?”
“可以。恕我多言,通常殉情未死的人都不会想立刻再去死。先让他回去吧!”
医生向宏子点点头,走出病房。
不久,进来一个护士,她告诉宏子说,那男子要一千元搭电车回去。宏子点点头,打开枕边的手提包,拿出一张千元钞递给护士。
宏子简直不敢相信。不久,就从敞开的窗口看到那家伙站在医院机关前,他走出医院大门,环视左右,然后以稳稳的步伐挺身走去。宏子觉得爱他竟是这么空虚。她想:难道我竟然缠得他想要杀我吗?难道一切都是这么可恨?
宏子想尽快回到公寓,然后把沾有他味道的东西全部处理掉。她付清医疗费,向医生和护士道完谢,走出了医院。
在医院门口,她买了三个西瓜,请水果店员送给医院的护士。再过去不远就是巴士站牌,穿泳装的男女从巴士车道走过去。宏子想起了医生儿子晒黑的脸,她突然觉得白色的东西很刺眼,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的白衬衫、自己所提的白手提包以及自己所穿的白高跟鞋,甚至包括阳光,一切都白得刺眼。
宏子坐巴士抵达电车站,买了车票走上月台,刚好下行的电车抵达,来做海水浴的人随着热气一起被吐到月台上。宏子坐在空空的长椅上。铁道那边立着百货公司和电影的广告牌。电影看板画出了法兰莎·阿努尔阴暗的表情。看板那边是住宅区,闪耀在明亮的阳光下。宏子想道:“我还活着。”宏子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于是用右手拇指和中指按住太阳穴,左右摇了好几次头。
手指离开太阳穴的时候,宏子看见那家伙正倚着楼梯栏杆站立。他左边侧脸对着这边。宏子陡然涌起一股厌恶感。而且,也说不清理由,这股厌恶感竟变成想冲喉而出的不快。宏子几乎忍受不住。随着厌恶感的高涨,她对他涌起了一种深深憎恨的感觉。
宏子不想看他,可目光却未从他的侧脸离开。真不敢相信,他穿的白衬衫在前天以前是我亲手替他洗,亲自用熨斗烫的;我曾被他拥抱过,曾在枕边互述衷情。宏子仿佛被人用什么粗糙的东西倒刮着肌肤一般痛心。他转过头来,目光忽然与宏子的目光相遇,刹那间神情变得紧张丑恶,随即离开栏杆,往月台后方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宏子想道:“这种厌恶感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吻
——[瑞典]雅·瑟德尔贝里
他与市长的女儿在湖岬的石板上静静地坐着,看着西沉的落日,各自揣摩着心事,想接吻又顾虑重重,直到夜色降临,他才鼓起勇气吻了她。
有一天,两个非常年轻的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坐在一直伸进水里的湖岬的石板上,湖水汩汩地拍打着他们的双脚。他们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两人都瞧着西沉的落日,陷入沉思。
小伙子想:“我真想吻她。”他抬头看看她的嘴唇,立刻就使他想到那嘴唇的样儿就像是意味着要他去吻。当然,他在和别的姑娘恋爱,而且,她也并不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但是像眼前这样一位姑娘,他确实从来没有吻过,因为她是一个理想的化身,一颗天上的明星。对一位可望而不可及的女性,又能怎么办呢?
姑娘想:“我真想要他吻。这样一来,我也许就有机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对他根本不屑一顾。我会站起来,把身上的裙子裹得紧紧的,非常冷淡地、轻蔑地白他一眼,然后挺起腰杆,镇静地走开,而且并不显示任何不必要的慌张。不过眼下为了不让他猜出自己的思想活动,所以我应轻声慢语地问他一声:‘你认为,这以后生活就与从前不一样了么?’”
他想:“如果我回答一声符合她的心意,她也许就更容易让我吻他了。”但是他不能肯定地记得,过去在另一种情况之下,对于同一个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他生怕自相矛盾。因此,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回答说:“我有时候这么想。”
她对这样的回答很高兴。
她想:“最低限度,我喜欢他的头发,也喜欢他的前额。颇有点美中不足的是,首先,他的鼻子长得太丑了,其次,他没有社会地位,他只是个学生,只是一个为通过毕业考试而读书的学生。总体来说,他并不是使我的女友们感到烦恼的那一类人物。”
他想:“这会儿我肯定可以吻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怕得要命,因为他从来没有吻过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他也不知道这一吻是否带有危险性,因为她父亲是这个小城市的市长,而且她父亲就在离这儿不远地方的吊床上睡觉。
她想:“要是他吻我,我想我最好是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接着她又想:“可是他干吗不吻我呢?难道说我是个丑八怪,根本不讨男人喜欢?”
她朝水面上探着身子,想看看自个儿映在水中的形象,但是她一无所获,荡漾的微波把她在水中的影子打得粉碎。
她又想:“要是他吻我,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事实上,她只被男人吻过一次,那是在城市大饭店舞会以后,被一位酒气熏天、烟臭扑鼻的中尉吻的。在接吻时,她几乎没有什么快感,尽管他是一位中尉。要是他不是中尉的话,她真不情愿让他吻她。除此以外,她恨他。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向她献过殷勤,也根本没有对她表示感兴趣。
他们两人就这样坐着,各自揣摩着自己的心事。
最后一缕光线也消失在山那边,天色渐暗。
他想:“尽管夕阳夕下,夜色降临,而她仍然愿意和我坐在一起,这表明她也许不会太反对我吻她。”
于是,他用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的脖子。
对这样的轻举妄动,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她原先以为他仅仅是吻她,不会动手动脚,那样一来,她就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就像公主似的抽身就走。但是对他这个举动,她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当然,她也想对他生气,但是她又不想失去这次被吻的机会。因此,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紧接着,他吻了她。
这一吻比她原先想像中的还要微妙。她觉得自己渐渐脸色发白,周身无力。这当儿,她根本没想到要给他一记耳光,她根本也不记得他只是一个为了毕业考试而读书的学生。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但是,他却想起一位笃信宗教的医生所写的一本《女性的性生活》书中的一段文字:“必须预防夫妻之间的拥抱受色欲的支配。”因此,他想,这个预防很难实施,因为即使是一次亲吻,就使人感到灵魂的颤动。
皓月东升,两个年轻人仍旧坐在那儿,相互吻着。
她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我一看见你,就爱上你了。”
于是他回答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惟一的爱人。”
小杜果
——[土耳其]苏·得尔威希
在工厂爆炸时,小杜果的妈妈被炸死了,不知情的小杜果此时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尤其是阿依色奶奶和玛丽阿姨的关怀。
工厂再次发生了爆炸,一直没见到妈妈的小杜果突然明白了一切。
老婆婆弯下腰,温柔地对小杜果说:“到我家去吧,小宝贝,你可以在花园里玩,那儿有的是李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杜果惊讶地看着这个老婆婆。
这是阿依色奶奶,她就住在隔壁的那所小白房子里,房子前边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当中有颗大大的李子树。
阿依色奶奶不喜欢小孩,孩子们一走近李子树,她就冲着他们大声嚷嚷,要不就用那根老不离手的大棍子吓唬他们,把他们轰走。小杜果对这一切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她怎么啦?变得这么温柔,几乎是慈爱了。
这是为什么呢?小杜果想着。今天,从爆炸发生以后,一切事都跟平常不一样了。
爆炸以后,军火工厂的汽笛长鸣着。人们都从家里跑出来,涌到工厂的大门口。在平常这个时候,这条街道上很少有人影,现在却忽然出现了很大的骚动。
家里来了好多陌生人,他们的脸都是很苍白而又很难过的样子,有些女人甚至在啜泣着。对于这一切,小杜果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来。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的小手握在她的手里。对这个举动,小杜果觉得不大舒服。当他和阿依色奶奶开始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喃喃地自语:“干吗还领着我?我已经够大了,能自己下去。妈妈从来不这样,她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啊,妈妈!小杜果想,我要把阿依色奶奶请去玩、去吃李子的这件事告诉妈妈……妈妈一定会因为我这件了不起的事而骄傲的。
小杜果也因为这个邀请感到骄傲,尤其是他忽然间变成一个惹人注意的目标了。所有挤在房子里和小路上的人都那么注意他,有的抚摸他的长头发,有的轻轻地拍拍他的小脸蛋,有的还拥抱他,路拐角那个卖杂货的还给他一大块巧克力糖。对于自己突然受关注的显要地位,小杜果感到十分满意。
阿依色奶奶把小杜果一个人留在花园里。他站在墙角落里,挺老实,挺安静,几乎是一动不动的。他是不是害怕阿依色奶奶,因为她这个老婆婆只温柔地请他一个人到花园里来玩,而绝对不许别的孩子进来。可是,她已经不在花园里了。那只常常同小杜果一起在街上玩的小狗也在花园里,快活地向他摇着尾巴;可是,小杜果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不想玩也不想吃李子。他想:妈妈下工回来的时候,我要向妈妈要钱去买个西瓜,那个圆圆的像个大皮球似的西瓜,那花花绿绿的瓜皮真好看,那香甜的汁液真好吃。
妈妈……他是多么爱她呀!今天早晨去上工的时候,妈妈穿着一件绿色的衣服,她的嘴唇多么红,她总是那么笑嘻嘻的,总是那么美丽。
想到美丽的妈妈,小杜果忽然打了个冷战,有点想哭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阿依色奶奶才回来。她手里拿着一块黄油面包,慈爱地说:“来呀,小乖乖!把这个吃了吧。上边有黄油,还有蜜。”
“谢谢,阿依色奶奶。”
小杜果平时非常喜欢吃蜜,可是,这块黄油面包上的蜜一点也不香!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这里,回到家里去找妈妈。可是他很懂事,知道自己应该待在这儿,并且把那块黄油面包吃掉。
花园的门又打开了。小杜果还在原来的地方,但他不再是站着,而是躺在地上睡着了。一只抚摸着他的脸蛋的手把他弄醒了,他突然喊出一声:“妈妈……”不,那不是妈妈,是和妈妈长得很像的玛丽阿姨。听到“妈妈”的叫声,玛丽阿姨那只抚摸他的手缩了回去,小杜果用两只小手捂着脸呜咽起来了。阿依色奶奶喃喃地说:
“瞧你,怎么啦……安静下来吧,我的孩子!这孩子……”
玛丽阿姨重新俯下身,把小杜果抱起来,擦干他满脸的泪水,搂在怀里,并且亲吻着他苍白的小脸,轻柔地说:“来吧,小宝贝,咱们回家去吧。”
每当小杜果被别人抱着的时候,他便觉得好像是受了侮辱似的,奋力地反抗。可是,今天,他没有反抗,他疲乏地把小脑袋靠在玛丽阿姨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小杜果被带到了玛丽阿姨家里,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把我带到您这儿来!妈妈在哪儿呢?……”他默然不语。
几个月过去了,小杜果从来没有哭喊着找妈妈,也没有提起过妈妈,用安静和漠然来对待妈妈的不在。
可是,有一天,当工人们的小房子再一次被工厂里的爆炸震撼,空中再次激荡起工厂汽笛的长鸣声时,小杜果突然脸色苍白,放下了手里的玩具,站起来,迟缓地走近玛丽阿姨,用一种沉重的声音说:“我知道,妈妈死了……就是在爆炸声音以后,工厂汽笛响起来的那天,像今天一样……”
在很短的时间里,小杜果显然很想控制住自己,可是,他的嘴唇颤抖了。在玛丽阿姨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之前,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了。他好像忽然从某种重担下解脱了出来似的,哭泣了,嘴里凄惨地呻吟着:“妈妈!……妈妈……”
别难过,妈妈
——[加拿大]莫·卡拉汉
阿尔弗雷多在卡尔先生的杂货铺里偷了一个粉盒、一支口红和两支牙膏,因此,卡尔先生叫来了他的母亲。母亲婉转地解决了这件事。
回到家后,阿尔弗雷多看到母亲伤心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杂货铺就要关门了,阿尔弗雷多·希金斯穿上外套正准备回家,刚出门就撞上了老板卡尔先生。卡尔先生上下打量了阿尔弗雷多几眼,用极低的声调说:“等等,阿尔弗雷多,就一会儿。”
他说得那么小声,这反倒让阿尔弗雷多不知所措了。
“怎么了,卡尔先生?”
“我想你最好还是把兜里的东西留下再走。”卡尔先生说。
阿尔弗雷多开始有一丝慌乱,但随即很惊讶地说:“东西?!……什么东西?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
“一个粉盒、一支口红,还有至少两支牙膏。阿尔弗雷多,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卡尔先生冷冷地说。
“我真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阿尔弗雷多回答道,“您要不就是说我疯了吧……”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阿尔弗雷多在卡尔先生冷峻的目光注视下,已不知所措,根本不敢正视老板。又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多把手伸进口袋交出了东西。
“小偷,嗯?阿尔弗雷多。”卡尔先生说话了,“好吧,小伙子,现在告诉我,你干这种勾当有多久了?”
“头一回,卡尔先生,我发誓。我以前从没从店里拿过任何东西……”
卡尔先生没等他说完,就插话道:“还想撒谎,嗯?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傻吗?难道我连自己店里的事都糊里糊涂吗?我知道你这样干已经很久了。”卡尔先生脸上的笑容古怪极了。“我不喜欢警察,但我要叫警察。”他说,“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打电话给你的父亲,告诉他我要把他的宝贝儿子交给警察。”
“我爸爸不在家。他是印刷工,晚上上班。”
“那么谁在家?”卡尔先生问。
“我妈妈在家。”
卡尔先生向电话走去。
阿尔弗雷多越害怕,他嗓门就越高,好像是在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似的,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尽管阿尔弗雷多在大声说话,但是,他的声音却完全憋在喉咙里:“请等一会儿,卡尔先生。这事跟别人没关系,您用不着告诉她。”阿尔弗雷多的声音小得可怜,他盼着家里快来人把他救出去。卡尔先生已经在跟他母亲通话了。他通知她赶快到杂货铺来。
阿尔弗雷多完全可以想像待会儿的情景:妈妈迫不及待地闯进门来,怒气冲冲,眼里噙着泪花。他想上前解释,可她一把推开了他。噢,那太难堪了!
尽管如此,阿尔弗雷多还是盼着妈妈快来,好在卡尔先生叫警察之前把他接回去。
屋里两个人相互看着,一句话也不说。终于,有人敲门了,卡尔先生开了门。
“请进,您是希金斯太太吧?”他脸上毫无表情。
“我是希金斯太太,阿尔弗雷多的母亲。”阿尔弗雷多的母亲大大方方地做着自我介绍,笑容可掬地和卡尔先生握手。
见此情景,卡尔先生一下子怔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那样从容不迫,落落大方。
“阿尔弗雷多遇到麻烦了,是吗?”她很从容地问。
“是的,太太。您儿子从我店里偷东西,不过,都是些牙膏、口红之类的小玩艺儿。”
“是这样吗,阿尔弗雷多?”她以略带伤感的口吻问儿子,并平静地看着他。
“是的,妈妈。”
“你干吗要干这种事?”她继续问。
“我需要钱,妈妈。”
“钱?你要钱有什么用?跟坏孩子学坏吗?”
希金斯太太在阿尔弗雷多肩上轻轻拍了拍,就像她非常理解他那样,然后说:“要是您愿意听我一句话的话……”语气坚定,但突然又停住了,她把头转到了一边,好像不该再往下说了。
“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呢,卡尔先生?”希金斯太太转过身来,依然笑容可掬地望着卡尔先生说。
“我?我本应该叫警察,那才是我该做的。”
“叫警察?”她反问道。
“是的,是应该这样的,希金斯太太。”卡尔先生说。
“我本来无权过问您如何处理这件事,不过,我总觉得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有时候给他点忠告比惩罚更有必要。”
在阿尔弗雷多眼里,今晚妈妈好像完全是个陌生人。瞧,她笑得那么自然,神情那么和蔼可亲。
“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让我把阿尔弗雷多带回去,”她补充道,“他看上去个头儿倒不小,可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头脑的没几个。”
卡尔先生原以为阿尔弗雷的母亲会被吓得六神无主,一边流着泪,一边为她儿子求情。然而,事实上却与此完全相反。她的沉着反倒使他自己感到很内疚,他心里暗暗佩服起这个女人。
“当然可以,”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不想太不近情理。现在我告诉您我的决定:告诉您儿子别再上这儿来了,至于今晚的事嘛……就让它过去吧。您看这样行吗,希金斯太太?”
“那真是谢谢您了,我不会忘记您是个好人的。”
离开时卡尔先生激动地握着希金斯太太的手说:“认识您很高兴,非常遗憾我们只能以这种方式见面,请相信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阿尔弗雷多好。”
“这总比永远不认识好。”她说,“晚安,先生!”
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像交情深厚的老朋友一样。
“晚安,希金斯太太。非常抱歉。”
阿尔弗雷多和母亲走出了杂货铺。他们沿着大街走着。希金斯太太迈着大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感谢上帝,结果是这样!”
“求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阿尔弗雷多。”
到了家,希金斯太太脱了外套,看也不看儿子一眼。
“你不是好孩子,阿尔弗雷多,你为什么总是没完没了地闯祸呢?上帝饶恕他吧!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睡去吧。听着,今晚的事别告诉你爸爸。”说完她进了厨房。
“妈妈太伟大了!”阿尔弗雷多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他觉得应该立即去对她说她有多么了不起。
他起身走向厨房,妈妈正在喝茶。但那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妈妈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神态糟糕透了,根本不是在杂货铺里那个沉着冷静的妈妈。她颤抖地端起茶杯,茶溅到了桌上;嘴唇紧张地抿着,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阿尔弗雷多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一声也不吭。他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从那双颤巍巍的手上,那一条条刻在她脸上的皱纹里,他仿佛看到了妈妈内心所有的痛苦。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
今晚,阿尔弗雷多第一次认识了妈妈。
修女
——[新西兰]凯瑟林·曼斯菲尔德
自从埃德娜在看戏时爱上了那位名演员后,她就与未婚夫吉米分手进了修道院。
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她发高烧了,她做了一个梦。
梦醒后她决定回到吉米身边。
早晨的天气简直好极了。在这么好的天气里,除了自己,看来没有谁会不快活,埃德娜这样断定。屋子的窗户敞开着,钢琴声从这里传出来,一双小手时而互相追逐,时而躲得远远的,是在练指法呢。花园里阳光和煦,树枝轻摇,春花怒放。男孩们在街上吹口哨,一条小狗在汪汪叫;行人步履轻快,迅捷而过,像随时要拔腿飞跑似的。而在远处,她瞧见一把粉红色的阳伞。这是她今年看到的第一把阳伞。
事实上,埃德娜看上去并不如她所感觉的那样不快活。十八岁的少女,长得花容月貌,腮帮、嘴唇和亮闪闪的眼睛都显示出十足的健康。身上还穿了一件法国式蓝罩衫,新买的春装帽子上还插着矢车菊。很显然,这种年龄,这种装束,想表现出不快活是很困难的。不错,是有一本讨厌的黑皮书夹在她的腋下,这本书可能带有一层忧郁色彩,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因为它是图书馆里那种普通的装帧。埃德娜借口上图书馆去,实际上是想出来想一想,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决定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出现了,而且来得异常突然。昨天晚上,她和吉米并排坐在戏院的花楼里。她刚吃下一颗杏仁巧克力,再把盒子递给吉米时,在没有任何预兆下,她就爱上了一位演员,并坠入了情网。
埃德娜压根儿没料到会产生这样的感情。一点儿不叫人高兴,也说不上激动人心,除非激动人心代表那种无尽的苦难、绝望、悲伤和惨痛所造成的最可怕的感觉。她毫不怀疑,如果后来吉米喊马车时,那位演员在人行道上碰见她,只要他点个头,打个手势,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吉米、父母、幸福的家庭和数不清的朋友抛在脑后,跟着他去天涯海角……
那场戏的开头还算轻松愉快。那时埃德娜还在嚼杏仁巧克力。之后,可怕的时刻来了,主人公的眼睛瞎了。她哭得非常伤心,只好借用了吉米叠得方方正正、摸上去又平又滑的手绢。哭倒并不能说明什么。一排排的观众都哭成了泪人儿,甚至有些男人们也在大声地擤鼻子。大家都不敢朝戏台上看,而是泪眼朦胧地低头瞧着节目单。谢天谢地,吉米没掉眼泪。否则,没有他的手绢她可怎么办呢?吉米捏捏她没拿手绢的那只手,低声说:“别难过,小宝贝!”当时,为了让吉米放心,她吃下最后一颗杏仁巧克力,把盒子递了过去。
接下来,那可怖的一幕出现了:夜暮时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主人公只有他自己的影子相伴。外面,一支乐队在奏乐,人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他举步维艰——啊!多痛苦、多可怜哟!——摸索着走向窗口。终于,他走到了。他站在窗口,手拉窗帘。这时,一束光,就只那么一束光照到他仰起的、双目失明的脸上,乐声在远方渐渐消失了。
千真万确,就是从那一刻起,埃德娜明白到,生活从此对她来说再也不会是老样子了。她从吉米手中抽出手来,身子往后一靠,盖上了巧克力盒子——永远地盖上啦。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啊!
埃德娜已经和吉米订了婚。从他们宣布订婚到现在也已经有一年了。而且,一年半以前,她就盘起了头发。他们的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俩打从由保姆领着去植物园散步,在草地上各自拿着一块酒心饼干和一块麦芽糖吃茶点那时起,他们心里就明白,有朝一日他们将结为夫妻。上小学时,埃德娜就戴起了一枚彩色爆竹里取出的逼真的仿制订婚戒。他们彼此向来忠贞不贰。
然而,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式。埃德娜甚至难以相信,吉米会对此一无所知。她脸上带着睿智而又伤心的微笑,转身进了圣心修道院的花园,沿着上希尔街的马路走去。与其等到结婚以后才知道,还不如现在就知道!现在,吉米可能熬一熬就挺过来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自欺欺人。吉米也许会受不了,也许他的一生就这样给毁了,彻底地给毁了,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惟一值得欣慰的是,他还年轻。人们都说,时间老人会带来一些小变化,但只是一些小小的变化而已。四十年后,等他成了一个老头,想起她时也就心平气和了。时间老人能带来很大的变化。可是她呢,将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埃德娜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棵长了新叶的树,上面挂着小束小束的白花。她在树下的一张绿凳上坐下来,望着对面修道院里的花坛。离她最近的一个花坛里种了花苗,旁边是一些蓝蓝的、贝壳形状的三色紫罗兰,角落里有一丛奶白色的小苍兰,轻柔的绿梢儿交错叉在花上。修道院的鸽子在空中高高地栽着跟斗。她听见了艾格尼丝嬷嬷教唱歌曲的声音:“啊——咪”,那是嬷嬷低沉的嗓门,“啊——咪”,应声不绝……
埃德娜头脑非常清醒,她清楚一切。假如她不跟吉米结婚,她自然也不会和别人结婚。她自己也知道,她根本不可能和她爱上的那位名演员结婚。非常奇怪,她甚至不愿意和他结婚。她的爱太炽烈了,只能默默地忍受;她只能受其煎熬。她觉得,爱,就是这样的嘛。
“可是,埃德娜,”吉米高声说道,“你就铁了心啦!我就永远没有指望了吗?”
“是的,吉米,我铁了心了。”这句话既伤人,又很难说出口,但却又非说不可。
埃德娜头一低,一朵小花落到了膝上。突然,艾格尼丝嬷嬷高声唱道:“啊——不。”传来应声:“啊——不。”
在这一刻,埃德娜把露出端倪的未来看得十分分明。她吃了一惊,一时憋得喘不过气来。可难道这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吗?她可以进修道院,她父母一定会极力劝阻,然而只能是徒劳的。至于吉米,想想他的心情都叫人受不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一个劲儿地加重她的痛苦?这世界真残酷,太残酷了!
最后,她把自己的珠宝之类的东西送给最要好的朋友,然后神情自若地走进了修道院,朋友们都悲痛欲绝。等等,还有呢:在她进修道院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位演员在惠灵顿做了白花,但没写名字,也没留名片。花下面只有一方白手帕,里面有一张埃德娜的近照,下面附了一行字:
世人正在忘却,已被世人遗忘。
埃德娜坐在树下,一动也不动。她只是像捧着一本祈祷书一样紧捧着那本黑皮书。
进了修道院,她取名安琪儿嬷嬷。她的一头秀发也给剪了下来。她可以送一束给吉米吗?她想了一个办法送去了。安琪儿身着蓝色修女服,头扎白巾,从修道院走到教堂,又从教堂回到修道院。她的表情,她那忧郁的眼睛,小孩跑近时她脸上的微笑,都带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韵味。走过冷冰冰的、散发着蜡味的走廊时,她听见有人在交头接耳。上教堂的人都听见别人在谈论那位祈祷声比别人高的修女,谈她的年轻貌美,谈她的爱情悲剧,谈城里那个一生全给这位圣女毁掉的男人……
一朵小苍兰里钻进了一只毛茸茸的金色大头蜂,纤弱的小花弯下身子,不停地摇晃起来。蜜蜂飞走了,花还晃个不停,好像在哈哈大笑似的。快活的、无忧无虑的花哟!
安琪儿看着花儿,说道:“冬天来了。”一天夜里,她躺在冰凉的小房间里,听见一声小动物的叫声。花园里有一头迷了路的动物,也许是只小猫,要不就是一只羔羊,要不就是……不管是什么小动物,这位失眠的修女下了床。她一身素白,浑身瑟瑟发抖,但仍然无所畏惧地走出了屋子,把小动物抱进房间。第二天清晨,祈祷的钟声响了,教堂里少了一位高声祈祷的修女。后来别人发现她正在发高烧,辗转反侧,神志不清……她再也没有醒过来。三天后,一切都结束了。教堂里举行过仪式,她被葬在修女墓地的一角,那里插着一些简易的小木十字架。安琪儿修女,安息吧!
又是一个晚上。安琪儿墓前来了两位互相搀扶的老人,眼里透着极度的悲伤,喃喃地低语:“我们的女儿!我们的独生女儿呀!”这时,一个戴着黑帽子的人缓步走了过来。他走近墓边,脱下了黑帽。埃德娜吓坏了:白发苍苍。他是吉米!太迟了,太迟了!他失声痛哭,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了下来,太迟了,太迟了!
埃德娜紧捧着的那本黑封皮的书“啪嗒”一声掉到了花园的马路上。她一跃而起,心在扑扑直跳。我的吉米!不,还不算太迟。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一场恶梦。唉,那一头白发!她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上帝保佑!她并没有干。噢,多幸福啊!她是自由的,她还年轻,没人知道她的秘密。什么好运都还可能降临到她和吉米头上。他们设计的房子会造起来,他们也会生下来一个背着手、一本正经地看他们种长茎玫瑰的男孩。埃德娜望着花园,望着树上白色的小枝条,望着蓝天下翱翔的美丽的白鸽,望着修道院,她生平第一次——她从来没想到竟然会有这种感情——尝到坠入情网的滋味,她终于坠入了情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