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想用手机和你说话的时候,我正躺在遥远的藏北高原纳木错湖边。因海拔太高,没能找到转播信号,只好关了机,在心里和你说话。你想象一下吧,假如把五千多米的髙原抽掉,纳木错不就是高悬于苍穹的天湖吗?这座天湖的美简直无法言说,但强烈的高原反应却使我无法专心去欣赏她。痴疼的头,和憋闷得不得不求助鼻子及嘴帮忙大喘的心肺,让我想到有位女作家头疼得倒在湖边大呼“我憎恶美丽”的情景。我不得不把自己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美是相当有力量的——加以补充——审美更需要相当的力量!十几天前,接到中国作协征询是否想赴西藏采风的电话,我说,谁不想去西藏啊,我只是考虑敢不敢去!当时之所以犹豫了一下,是怕自己身体不争气。我这几年高血压,髙血脂,心、脑血管也找麻烦,你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当即说准了,一定去!后来,听好几个人说,西藏高原反应是很要命的,我的决心仍没动摇,这真的是因了你的真诚鼓励。你说,西藏是世界屋脊,有几人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啊。能经受高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你不仅这样说了,还送我修身造命的书,以及演绎这书的光盘。那光盘放送出天籁般的音乐,给我临行前的书房增添了多少圣洁与温馨啊。那一刻,我仿佛置身天堂,所有病情都不存在了,怀疑自己抵不住西藏高原反应的念头,顷刻化作有灵性的氧气。我也把刚出版的《和鱼去散步》及一块嵌有两条化石鱼的化石板送给你。那是两条一亿四千万年前的鱼儿,它们在水中畅游时突然被凝固成不朽的永恒了。而《和鱼去散步》似乎也作为当时的心绪,永恒地在我脑中凝固下来。我想,就算我们同去西藏作一次精神漫游吧!所以,高原反应一强烈时,我就想到你的话:能经受髙原反应的人,心灵一定会起变化,精神境界会往高提升的!我躺在纳木错湖边想用手机和你说话那天,是我进藏十多天来高原反应最重的时候。嘴总是下意识大张着,不时深深喘几下,很像一条被扔上湖岸的鱼,山东作家李贯通抓拍那张我躺在湖边仰天而喘的照片,就是真实的写照。喘息间,我朝天望了一眼,忽然发觉,自己离天从来没这样近过,天空和纳木错湖水一个颜色,简直融为一体了。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是在世界屋脊的天湖边想你,是在离太阳最近的唐古拉山北麓的神山傍想你,是在羊年转湖转山的朝圣人群里想你,是在人间烟火所必需的氧气非常稀薄的世界第一高全国第二大的咸水湖畔想你,我的心灵一定正起着变化,我的精神境界应该在往高提升!于是我坐起来,蹲在湖边洗了手,又洗了脸,还捧湖水喝了一大口。湖水微咸透凉,一下肚,头便清爽了许多,又去转山时,感觉精神境界真的提高了一截似的。同行的诗人舒婷,不仅转得虔诚,她还把从自己家乡鼓浪屿带来的烤鱼片拿给大家嚼,以缓解缺氧的难受。烤鱼微咸淡香的滋味沁心润胃,品着鱼味我想,舒婷长年生活在零海拔的厦门鼓浪屿,是高原反应最重的一个,可她总是想着照顾别人,一路时而拿出些小东西给大家吃,时而说些连珠妙语让大家高兴,我和张宇、李贯通、刘晓明等几位男士,谁甘落后于零海拔处来的女士?我们便都不惜自己难受,而专捡大家累时讲笑话。这就真的如同和鱼散步般快乐了,也把神山和圣湖原本的美丽看清楚了。纳木错湖在海拔7117米的念青唐古拉山之北,湖面海拔几近五千米啦。七千多米高的唐古拉雪山,它的融水汇成的一千九百多平方公里的那木错湖,是全青藏高原共同崇拜的圣湖。每逢藏历羊年,四面八方前来朝圣的人络绎不绝。今年正是藏历羊年,而且此时又是气候最佳的八月末,所以来转湖的人很多。除了转湖,几乎人人都参与了这样一件事:买一条哈达,写上自己或亲友的名字,再为写上去的名字许愿祈祷一番,然后坠上一块石头,将哈达向湖畔的佛掌山上抛去。如果哈达挂在山上了,你写了名字的人就会获得吉祥好运。湖畔两座光秃秃几近赤裸的黄石山,几乎已被抛上去的哈达覆盖严实,再往上抛已很难挂住似的。但髙洪波、舒婷、李贯通、张宇、宗仁发、邢春和我等一行作协的人,还是毫不犹豫将名字写在同一条哈达上,一下就抛挂在立陡立陡的山崖上了。谁都忘记了头疼,一阵欢呼之后,各自又单独再买了条哈达,写了自己想写的人名,再花钱请当地善抛的藏民给一一地抛。我写的人名里当然有你。当写有你名字的哈达落定在佛掌山顶的一刹,我欢呼着想,我们的精神境界一同升到海拔五千米了!那一刻的心情,只有用神圣和幸福表示才准确。我分明觉得,天无比蓝湛,水无比清澈,心无比明净,自己离天也无比的近了,仿佛就置身天上。眼中那被哈达覆盖了的黄石山,已在眼中变成遍身披雪的圣山了。大家不仅神圣起来,而且有了诗心。最近在《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了得意之作《迷朦之季》的贯通,开始把自己最檀长的讲故事改为吟诗了,而且宣称自己是“一滴行走的圣泪”。回程重看藏北草原的湖光山色,眼光变了。来路青山上的蓝花儿,被看成“勿忘我”,而谷底的湖水,则被看成望不断的“秋波”。头顶皑皑白雪的唐古拉山,无疑被看成白头偕老的恋人啦!颠簸疲劳了一天的我们,披着夜色驶回拉萨时,竟如迎着朝阳刚刚出发一般。那晚上,我和同屋的贯通谈起感想,真的感觉,五十多岁了,忽然在高原提升了境界,也年轻了!躺在纳木错湖边时,我还想告诉你,去藏南日喀则采风时,我们已看过西藏三大圣湖之一的另一座湖——羊卓雍错了,此前还在林芝看过巴松湖。高原上的湖,个个美丽异常,而最大的美,在于她们的宁静和圣洁。那湖们默默卧于高山下的绿绒绒草原上,通体没有一丝皱纹,少女般纯美却又哲人般深刻。不免让人联想,假如,她总是招风掀浪,不歇地翻腾自己,怕早就遍身褶皱,显得既苍老又不深刻了。再假如,这些湖不是在远离尘世的高原,而是在人间烟火最浓盛的平原,早被轻浮的风捉弄得躁动不已喧哗不止,且污染得厉害,怎么宁静得了啊!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看来,人若有大美,必得心境高远宁静。当然,人往髙处跋涉时所经历的躁动不安以至痛苦,是难免的。我知道,也感觉得到,你早就在修炼自己,内心比我宁静,比我高远。我这些感受,在你一定并不新鲜,之所以还要说,是觉得能够共鸣。
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们的采风行程,正是由低往高,即由易到难安排的。西藏自治区的领导和朋友们想得周到极了。拉萨海拔不到三千米,算西藏较低的。刚到那天,一下飞机,我被蓝如碧海的天空,被漂洗了似的云,被蓝天白云下一簇簇笑脸相迎的波斯菊弄出了错觉,以为自己没什么高原反应。所以,脖子上挂了东道主献给的哈达,在欢畅的拉萨河陪伴下往宾馆驶去时,还把头探出车窗,仰脸尽情承受强烈的日光,而且兴奋得不停说话,下了车又到处乱走。西藏的朋友说,这就是高原反应已经开始的表现。因此,当天他们什么活动也不安排,劝我们在房间睡觉,房间也给预备了抗高原反应的藏药红景天,以及大量水果。结果,觉根本没睡着,又慢慢开始头晕。夜里可就惨了,胸闷气喘,憋得无法人睡,只好大张着嘴翻来搜去地深呼吸。夜里头疼开始了,脑袋既像紧扣了一只硬瓢,又像硬套了一个紧箍。总是大张着的嘴里那根舌头,干燥得钢锉一般挫嘴。后半夜三点多了还没睡着。不知几时睡着了,又噩梦不断,梦中都是特别令人气愤的事,最可气的是,你也没来由地气我说,不叫你去西藏你偏逞能要去,活该!我被气得死去活来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使劲喊着说,却发不出声音。憋醒了三次,喝光了房间所有的开水,吃光了一大堆水果,还是口干舌燥,以为坚持不下去了呢。想着行前你的话,好歹挺到天亮。一问大家,几乎都有反应,洪波和舒婷还找医生吸了氧,我这才稍踏实了些。第二天看西藏博物馆和大昭寺时,不敢在室内多呆,总要比大家先到外面多透一会儿气。第三天登布达拉宫喘得凶些,我一方面用你的话坚定自己,一边靠近着医生走,以防一旦挺不住时好吸点氧气。布达拉宫实在是太高太大了,一间一间的佛堂总也走不完,而佛堂不透一丝风,却点燃着大缸一样大盆一样的无数酥油灯,本来就稀薄的氧气,被巨大的油灯和过多的游人。竞相争夺得更加稀薄,我头便疼得甚了,不得不更频地提前出来透气。酒是第二天晚宴开始有的,虽然主人劝得不紧,但英俊的藏族男子汉领导们,各个模范带头作用特别好,我们还是在榜样的力量鼓舞下喝了不少。自治区委的酒会后,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又在著名的“音乐厨房”酒巴招待我们几位作家。我们都喝多了。缺氧加醉酒,头和心肺就愈加难受,夜里更加噩梦连连,依然气得死去活来却喊不出一句话。房间备下的红景天和水果都用光了,夜间憋醒后只好吸氧——不是我不坚强,我是怕先就病倒了,坚持不到底,而辜负了你的鼓励。
你知道吗,第四天就感冒了似的浑身难受,但慢慢有点习惯了,加上陪同的藏族干部各个热情豪爽,从自治区各级领导们,到才旦卓玛这样的老艺术家以及年轻歌手,各个能歌善舞,一杯一杯地豪饮,一曲一曲地歌唱,让我懂了,他们天生就是薄氧水中的鱼,如果冷丁到厚氧的水里也会醉氧头疼的。看那些内地来的援藏干部,他们初来时不也如我们一样吗?现在他们已和藏族同胞一样如鱼得水了。我便自我鼓励,默默坚持住,再过几天一定会适应的。
第五天到堆龙德庆县一个藏民家去参观,竟然在他伺弄的塑料大棚里吃到了滋味特别的草莓、口感很好的黄瓜,还有颜色非常健康的西红柿等,高兴得我忘了头疼。第六天乘车往藏东林芝去的时候,头疼已明显消失,只是有点儿晕了。林芝是西藏海拔最低的一个地区,比拉萨要低几百米,所以大家一下子舒服得兴高采烈起来,加上林芝素有小江南之称,风光确实美得令人心醉。看到牦牛安卧的大片草场,我感觉自己像躺在沈阳浑河畔柔软的草地,而且铺有温馨的床单儿。从车窗望见身下的白云,感觉像在沈阳电视塔上望雨后流云。坐在巴松湖边休息时,又觉得像坐在沈阳南湖公园水上餐厅里。到了林芝行署所在地八一镇,则几乎忘记了是在西藏。在林芝山上,我们参观了规模宏大的现代农业园。许多本属于江南的娇嫩瓜果,我们得以亲手摘来,一一品尝,非常非常的爽口。这都是援藏干部和藏民们共同用汗水培育的!还有,后来我们走过的青藏公路,我们前往采访过的尚未完丁.的青藏铁路,都是许多藏、汉优秀儿女用生命和血汗筑就的!而绝不是我亲眼看到那些磕等身长头,不停地叩拜来世佛者们乞求来的!越到后来,随着采风地域的不断升高,随着对高原反应的逐渐适应,尤其在日喀则看了扎什伦布寺和白居寺,以及越是美丽之地便越是众多的经幡,我开始有闲心想西藏的宗教现象了。
你可知道,半个月时间里,从大昭寺前的转经路,到神秘的布达拉宫,从人群熙来攘往的八廓街,到高远苍凉的唐古拉山,我们不时看到手摇转经筒,口念六字箴言的男女藏胞。还有,从哲蚌寺到色拉寺,从米拉山口到江孜古堡,随处可见刻有经文的石片堆积成的玛尼堆。村村寨寨,以及高高低低的山口,无不林立着甚至纵横交错着五彩经幡,那些经幡在风中发着呼啦啦的神秘响声,让人感到,似乎神佛无处不在,似乎藏民无不信教。有人说,西藏社会治安好,自然环境保护也好,与全民信教有关。藏传佛教宣扬人有来世,所以想来世不当牛马的藏民便虔诚地念经、转经、五体投地地叩等身长头,叩得浑身尘土满额伤痕,真是既令人感动,又让人怜悯。我感动的是,藏胞们太有信念啦,并能不辞千辛万苦去表达。但让我怜悯也令我不解的是,越是长头磕得虔诚而持久的人,生活越是穷困啊!他们若是把那些虔诚的艰辛用于种草莓、栽苹果、牧养牦牛、采石造屋……等等,才会使生活变得好起来吧?倒是我等外来一些缺乏信仰者,尤其那些把全身心都钻进钱眼儿的人,应该把藏民身上的来世精神分一些出来,塞进胸口,以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危害子孙后代的生存。
我已在海拔五千多的米拉山口弄到一株雪莲,有东北高粱穗子那般大小的一株啊,散发着一股淸凉的泌人心肺的幽香。我带它好几天了,我准备带回沈阳去,弄个大大的玻璃瓶子,用上好的白酒泡了,长存于我的听雪书屋里,让它长久地陪伴我。不知你有何想法,回去后再细说吧!
丝绸路上的少女
卖西瓜的女孩
兰州到敦煌那段丝绸之路,我是第一次走。时值去年中秋节,路上空和四野的阳光灿烂而又清爽极了,除了车轮碾起些许烟尘,前方和左右的阳光里一颗土星儿也没有。左侧的远方呈一条白线,那是披着雪的祁连山。右侧的远方呈一条灰线,那是没怎么长草的旷野。眼前则是一条断断续续的黄线,那是古时的黄土筑就的汉长城遗址。从陪同的甘肃作家陈德宏嘴里知道,祁连是匈奴语呼天的意思,因此祁连山即天山。丝绸之路新疆那一段的天,前年秋天以及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我已经走过了,甘肃这段天山头上的白发和新疆天山头上的白发一样的白啊,是修长城时白的呢还是开通丝绸之路时白的?白头的祁连山和古老的丝绸之路以及汉长城默默相陪伴的景象,让我们话少了,这时,我们自带的面包车在永山(永昌一山丹)公路与汉长城相交叉处停了下来,老陈说这里是汉长城的起点,值得拍照留念。大家都掏出照相机下了车。一时人多抢不上好位置,我便往四周看。不远处有一大堆因黄土衬托而绿得格外耀眼的西瓜,周围站有五个头围鲜艳彩巾的女孩子。很快,她们每人抱了一个西瓜向我们跑来。河南作家田中禾和我同为采风团的团长,他是个好搭话而有趣的人,见姑娘们个个抱着西瓜跑来便开玩笑说,你们的西瓜外边看挺耀眼的,不知里面怎么样。他这一搭话不要紧,五个姑娘一下把他围住了。老田是高个子,五个围着彩头巾的姑娘仰脸向他齐说里面甜得很呢,那样子活像五朵向日葵。她们抱着的仿佛不是瓜而是自己要人学的小妹妹,唯恐田老师说不好而不收似的。老田卖着关子挨个把瓜拍打了一遍说甜不到哪儿去,其中一个大点的女孩说不信切开尝尝嘛,保甜。老田说不甜不给钱,大点的女孩说不甜不要钱。没待说妥大女孩就叫过操刀的老头把瓜切开了,瓜觚鲜红得一看就叫人感到非甜不可,老田说我可没叫你切,是你自己切的啊!本来昨晚已买了些瓜放在车上了,所以老田的话也不完全是打赖。但那瓜让人感到是太甜了,加上那女孩卖瓜心切也太动人了。江西女作家胡欣说买了吧,都渴了,几个女作家也都这样说,老W便作主说那就买了。那瓜甜得让人心里说不透的舒服,大家吃着也堵不住嘴,直说西北的瓜真是了不得。另外的女孩就又拽老田的衣角叫他再买。老田玩笑说当一回团长索性就多行使一把权力,买了。其他的女孩都乘势再拽老田的衣角,那执着和热情劲儿容不得老田耍贫嘴,竟被缠得一连买了四个大瓜。只剩最小那个围黄头巾的女孩瓜还在怀里抱着,见老田已没了再买的意思,她急得脸通红通红快要哭了,说为什么只不买我的?欺负人欺负人!老田说你看你的瓜最小,不熟嘛!最小的女孩脸一下涨得更红说,你等着,我抱大的去。她转身就趔趄着跑向瓜堆,那速度简直难以想象会出自抱着一个西瓜的小女孩,我心提着直怕她跌倒摔碎了西瓜。很快她抱了个大的跑了回来,那大西瓜与她的年龄和身材太不相称了,但她竟能还抱着它跑,趔趄得吓人却没有跌倒,到我们跟前时额上已有了汗珠,脸也充了血一般。老田无奈说,我没叫你拿嘛,我买这么多西瓜怎么办嘛?黄头巾小女孩说欺负人嘛,都买了为什么不买我的嘛!老田说我们车上还有一堆嘛,买了你的不是白扔吗?小女孩绝望了但仍不甘心说,你这么高的个子欺负小的嘛,一样的西瓜为什么不买我的?老田有些气了说你这小孩不讲理嘛,你小我就非得买你的?说着就要转身。小女孩一下涌出泪来,换了哭声哀求说大叔买了吧!我不忍心,刚要开口说买,写过《小兵张嘎》的河北老作家徐光耀在远处说,田中禾你就买了她的瓜吧!黄头巾小女孩那个大大的西瓜就被买下了,她还有点不放心盯着没到手的两块多钱。徐光耀老头过来擦她脸上泪珠的功夫,西瓜钱也到手了。她破涕为笑说谢谢爷爷大叔,卖西瓜钱我一定不乱花!拍完照车开时,黄头巾小女孩还直往车里瞅。那感激而充满期望的眼光让我难忘,她那天还能卖一个西瓜吗?
车开走了,黄头巾小姑娘的脸仍葵花似地朝着我们不动,直到我们往西边的太阳方向走远了,她葵花似的脸还朝着我们,她站在被路断开的汉长城中间,左侧远方是祁连山的雪线,右侧远方是旷野的地平线……
出租乘马的女孩
河西走廊的中秋,天高山矮。我们到了丝绸之路上的张掖地区。张掖是古代北梁的国都,隋场帝西巡至此,曾有过调集美女几千名及召见西域二十多国王公使节聚欢游乐之举。“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等许多广为流传的诗句就出自张掖一带。时近中午,我们在那些令人惆怅的古诗句陪伴下,看过悬空建在陡崖之上的古马蹄寺,心情刚被历史之刷涂过层层怀古的油彩,车子忽然又从历史中绕出来,几个大圈便把我们扔进没有一丝历史感的大自然美景中了。雪山几乎就在身边,但雪山脚下的草地却绿得醉人。开阔的山谷里又起伏着长满矮草的山墁,一字排开的蒙古包前清洌的溪水淙淙流过,溪畔是红果满枝的沙棘树和苍翠的青松,还有芦花一类的茂草。略带暖意的秋风调皮地拂着树枝、草梢和我们一张张探在窗口的脸。我们心头刚刚刷上的历史油彩,瞬间就被调皮的秋风一层层揭去。大家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一下子就从历史转人现实,突然都被闪了一下子。
还没等面包车停妥当,各蒙古包跑来揽客的姑娘们七手八脚不容分说就把我们一车人抢散了。由于陪同我们的人在市旅游局工作过,知道哪家条件最佳服务最好,蒙古包那些姑娘也知道他是谁,所以他一声吆喝就把其他拉客者止退了。我们立即被他选中那家蒙古包的姑娘们围在当中。姑娘们穿着打扮都是蒙古族的,但却不知究竟是裕固族、蒙古族还是汉族的。裕固族全国总共才一万三千多人,而张掖一带就有一万,主要分布在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而裕固族属蒙古族分支,也供奉成吉思汗。还有当地的汉族人为了赚钱,也有扮成蒙古族或裕固族的,所以我们猜不出那些端着酒碗亮开嗓子给我们唱祝酒歌往我们脖子上挂哈达的姑娘们是哪个族的。唱祝酒歌的姑娘嗓子简直像用非常非常有营养的什么药水浸了的,圆润而乂嘹亮。又像刚用烫了的烈性白酒泡过的,热辣辣烫人。敬酒的姑娘大概是一群里最热烈最执着的了,你接过的一碗A酒只要还剩一口,她就一支歌接一支歌唱下去,直到滴酒不剩为止。我是被两支歌劝干一碗酒的,酒刚下肚我就发现,又有一梯队女人已经盯住了我们,她们人人牵一匹配了鞍鞯的马,绝不是没事听闲歌的,而是等待向我们出租乘马。
我们已经成了最大这个蒙古包的客人,其他生意被谁抢去这个包就不在意了,于是我们很快又成为牵马这帮女人的抢夺对象。她们大小不一,大的可以是小的大娘、大姑、大姨、大婶、大姐,最小的一个也就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样子。这个学生样子的小姑娘头围一方红头巾,淡蓝褂子上套了件黄马甲,她牵的是一匹特别英俊的白马。因为她小加上她的白马显眼,所以她尽管被挤在最外边也很惹人瞩目。如果任意选,我肯定会选择她和那匹白马的,可是她被挤在最后边,不等我选,我已被一个差不多最大年纪的女人抢到手了。不等我说不,她已把马缰绳塞进我手,不等我反对,陪我们的导游也说话了,说这匹马最老实,等于分配一样把我推上了这匹马。我们想骑马的一一都被推到马上了,那牵白马的最小姑娘还原地干站着,因为她不抢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拿眼光闪闪烁烁地表达一下希望。只在剩两匹马时有人去拉了拉她的马,可她的马却不听话,因而落选了。匆匆忙忙的,我们一大群男女纵马向四处跑去,有的往雪山脚下跑,有的往绿草深处跑,有的往溪流远处的树林子跑。而我骑的马老实,怎么催它也奔跑不起来,我只好遗憾地在马背上听其自然了。当然我不能不想着那匹英俊但不老实的白马和老实得不好意思说话只是用闪烁的眼光表示希望的小姑娘,她那匹马有人骑了吗?
骑马的人们都回来了,牵白马的小姑娘还在蒙古包前站着。我忍不住问她的白马有没有人骑,她羞涩地摇摇头,红头巾把她的脸映得很红。如果她能当_众人央求我一句说骑骑她的马吧,我一定会借着这个理由再骑一次的,但她没说。我们就被拉进蒙古包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声唱歌了。
好长好长时间我们终于吃完喝完唱完走出蒙古包时,我不由怔住了,牵马的女人们还没离去,她们一定还存着也许还有人能再骑骑马的希望。可是我们一走出毡包立即上了车,女人们这才纷纷上马,先于我们的汽车返家了。黑的红的白的马儿跑着,绿的粉的花的头巾随着马起伏跳跃。当时夕阳巳经坠山,晚霞红得有些怅然若失。红头巾黄马甲的小姑娘是最后骑上她的白马的,因而已经走远时她的身影还在我的视野里鲜明着。我也有些怅然若失,想,她牵的是她自家的马吗?她是学生吗?今天不是休息日她为什么没上学?她明天还到这里来吗?她家房子好吗?她是什么族的?
不一会儿我们的汽车赶上了白马小姑娘,车从马身旁擦肩而过时我再次看清了小姑娘的面容,她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晦气啊。她的马和前面那欢天喜地的一群马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呢!白马小姑娘为什么没和大家跑在一起呢?
没待汽车赶上前面的马群,一股剧烈的冲动使我大喊一声停车,大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我已跳下车迎着白马小姑娘跑去。她勒住了马,我掏出二十元钱扬手向她塞去。她一时没弄懂怎么回事,手从钱边躲开了。我说,给你的,就算骑你的马啦!她把手躲得更远了,连连摇头。我一把将钱塞进她的靴子腰儿里,转身跑回车上。车马上飞驰起来。
借着酒劲儿,我摇开车窗回头向小姑娘使劲挥手。我向她喊道,红头巾小朋友,祝你幸福!小姑娘也朝我扬起手,然后催马朝汽车追来。
我不让司机停车,车子在我的催动下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就翻过山坡朝另一个方向驶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回头看见红头巾小姑娘和她的白马立在山坡上,她还在朝我们的汽车招手。她背后的祁连山雪线已经模糊,晚霞随着车轮的起伏在跳动,但颜色似乎已不再怅然若失。
卖锁阳的女孩
锁阳是一种中药,块根部分入药,壮阳,补血,健胃,治风湿,也治神经衰弱。这种药材多生长于丝绸路上的安西县锁阳城一带。古玉门关就设在锁阳城东门外。据说初唐时薛仁贵出征西域,曾被哈密国元帅苏宝同的大军层层围困在琐阳城,水断粮绝。块根肥大的锁阳既能充饥又能解渴而又遍地野生,薛仁贵他们靠挖食锁阳得以坚持到救兵到来。为纪念锁阳救命之恩,薛元帅把当时的苦峪城改名锁阳城了。所以中药锁阳在西北乃至全国都很有名。我说的女孩与锁阳的传说无关,但她是丝绸路上离锁阳城不远的桥湾故城展览馆里专卖中药锁阳的。为什么要说她,只因为她留给我的印象至今还没忘记。
见到她是在见到租马那女孩之后两天。为什么一路上见到那么多人我独独说几个女孩呢,就是至今她们还在我脑海里留有鲜活的印象。那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丝绸之路的秋天似乎没有一天不是阳光灿烂的。我们的车停在桥湾故城旁边的阳光里,闪着光的疏勒河也静静地躺在城边的阳光里。故城的颜色和样子都很历史,但它身边的人都十分现代。导游说这城很有看头儿,主要说有人皮鼓和人头碗好看。我们就是奔人皮鼓和人头碗下车的,可是一进展览馆门口,叫卖锁阳的小姑娘就像一块磁铁唰地把我们一堆铁屑吸住了。买锁阳啊,买锁阳啊,我们的锁阳产自附近的锁阳城山上,是真正的锁阳。挖锁阳最好的时间一年只有九天,各位游客知道是哪九天吗?就是三月三前后那九天。那九天一般都是大雪封地,可长锁阳那地方雪都化出一个窝窝。从雪窝挖出的锁阳,一点元气不伤,药劲儿足药效好,是最最珍贵的锁阳。我们这儿卖的锁阳都是三月三那九天从雪窝窝挖的,我们亲手挖过,真的是全国最最珍贵的锁阳。请尝尝我们的锁阳酒,润喉提神,喝下去十分钟就见效。不买不要紧,尝一尝不要钱,别错过机会后悔啊!我们先后几辆车的游人都被这女孩叫过去了,看锁阳说明书的,尝锁阳酒的,一时把她的柜台围得层层叠叠,卖其他纪念品的柜台几乎无人光顾。但是,锁阳看过了,锁阳酒尝过了,就是没人动手买,而且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退。女孩连忙加紧宣传:我们的锁阳不仅治病,而且有文化品位。赠送亲友时你说这是从丝绸之路的锁阳城买的,亲友们都会自豪。我给你讲讲锁阳的传说,你就一定会买了。传说薛仁贵征西……
她绘声绘色把锁阳的传说讲了一遍。她的嗓音是略带撕哑略带男性那种,不知平时就这样还是刚刚累嘶哑的,反正有特点有魅力,让人听了就能记住。她的声音和她的锁阳相结合让人们正犹犹豫豫着,看人皮鼓哇看人头碗哪的喊声如引力更大的磁铁,呼啦啦把一伙人全吸走了,都是空手走的,我也是。当我们看完人皮鼓人头碗和木乃伊出来,卖锁阳小姑娘嘶哑而有磁性的叫卖声又顽强响起来,买锁阳啊,我们的锁阳是三月三前后大雪封住野地那九天挖的,我们亲手挖过……我不相信她的锁阳是三月三那几天从雪窝挖的,也怀疑她亲手挖过,但也有些犹豫是否该买一点,一是如女孩所说别后悔,二是这女孩太卖力气了。山东作家毕四海先于我动了心,一边疑疑惑惑问说可能吗,一边买了一大盒。我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买了一盒,不然好像我犯了错误似的。我们的车要开走时又来了一辆车,车上的人一进屋,我听见那女孩的叫卖声又想起了,买锁阳啊,买锁阳啊……唯一买了锁阳的毕四海在开起来的车上边摆弄着他的锁阳边说,你们不买锁阳要后悔的。
为防后悔,几天后从敦煌往回返的时候,我在敦煌的药店里一下子买了二斤锁阳。但说实话,我在敦煌买的锁阳不如桥湾故城小姑娘卖的好。其实好坏都在其次,主要为了卖锁阳女孩那些话。我都不敢保证我会不会什么时候图虚荣说这锁阳是在锁阳城买的而不说从敦煌买的。
事有凑巧,从敦煌往酒泉返那天,路过桥湾故城有人要求停车上厕所。不想一停下来车就坏了。等修车时我有功夫观察卖锁阳那女孩很久。三四个小时当中,来一车人她就撕哑着叫卖上一大气,那声调和热情以及词句几乎丝毫不差,录音带放出的一般。她并没有发现我在观察她,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录音带一般重复的叫卖声会在我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她实在不容易!但我也听出她实在不容易的嘶哑声中的不诚实来。太阳已经要落山,再不可能有游客了,她没事看我们修车时我有机会问出了真相。她知道我们是作家并且有一个人买了她的锁阳后笑了,说,我哪知道是不是三月三雪窝里挖出来的啊?我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呢?她说,我这样说还没几个人买,不这样说不更没人买了吗?
我又问到她的其他情况。一旦跳出交易关系,她的话就十分诚实了。她说她属马,20岁,是四川绵阳人,曾独自闯荡到大连、深圳、珠海等不少地方,转了一圈才到丝绸之路谋生的。她见识挺广,也很有个人看法,她说你们辽宁的大连很不错,市长薄熙来很让她佩服等等。有些熟了,我才敢进一步问她是否真挖过锁阳,她脸没红但稍有点不好意思说,在老家四川山上挖过。这其中已包含承认没亲手挖过锁阳城的锁阳就行了,何必再追究她是否真在老家挖过锁阳呢。我还有点怀疑四川是否有锁阳,但已不忍心再问出谎话来,便转到别的话题,竟然说得很有趣很投机。要走时我说我已买过二斤锁阳了,不能再买她的锁阳,干脆买一本介绍锁阳的书算了。她大男人一般豪爽说,那何必呢,送一盒锁阳给你得了,这毕竟是锁阳城的锁阳。
我听出她口气中的不实来,坚持没要她的锁阳,我想,要了的话我肯定还得付给她钱的,便买了本关于锁阳的小册子了事。
车修好同她告别时已经暮色苍茫。疏勒河的模样看不清了,她的模样也有些模糊了,她老朋友似地挥挥手说,再见,作家大哥!我已是她父亲的年龄了,听她叫我一声大哥,弄得我一时措手不及没回出话来。
按摩的女孩出了嘉峪关回头一望,才些许体会了林则徐当年经此去伊犁赴任的心情。此关是中原和西域之界啊。看看关城周围蓬蓬勃勃的波斯菊、西番莲等外来花丼,以及来来往往的外国游人,分明感到了一股异域情调。嘉峪关在阳关西边呢,出了嘉峪关谁还能遇到故人啊。灰黄的土筑长城蜿蜒远去,苍凉而遥远的历史氛围浓重地笼罩在心头。长城两侧青铜般的戈壁十分广阔,但一望有际,因河西走廊的远处有山。到了中午,才满怀没了故人的沉闷到得敦煌,下榻在一家住有外闰人的中档旅馆里。
最难忘敦煌那家旅馆的夜晚。
晚饭后游过中外闻名的鸣沙山和月牙泉。景色之美不必说了。流沙堆积成的一座大山,人一爬,那沙便往下淌,无数人在爬,无数沙在往下淌,山却不变矮。沙是可爱极了,但爬鸣沙山也真是累人,前进一步必得后退大半步。我们是从收门票处赤脚走到最高的沙山脚下开始爬的,爬前脚就极累了,有的还被路上的沙石磨出了泡。我们爬到山顶时不仅天已大黑,而且游人已寥寥无几。当时很想尽情大喊,很想让自己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传到自己故人的耳边去,但心力快要衰竭了似的,不容你喊。平歇了好一会才有力气掏出手机给遥远的家人打成电话,不用说,回到旅馆时每个人会累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我用热水泡了澡,浑身的疲劳也只泡掉一半吧,美妙的敦煌夜景都没心思去看了。我到门口稍站一会儿,想透个气早点歇息,好为明天的路程准备力气。这时一个小巧玲珑的少女款款站到我面前,她甜甜而不失礼貌地叫了一声先生,然后说,玩了一大天肯定很累了,解解乏吧?我看了看四周断定是在跟我说话,便说,实在太乏了,只有马上睡觉才能解乏。她甜甜地一笑说,爬鸣沙山了吧,中药泡泡脚,足疗一下,再按按摩,什么乏都保您解透!我说刚刚泡过热水澡了,她更甜地一笑说,那不正好按摩吗,看来您是没作过按摩,作过一定不会这样说了。
我是作过按摩的,但是男性盲人的按摩,手重得很,异性按摩只是听说过,而且据说不错。见我一时作答不出,少女说,先生既然没作过不妨试试,如果觉得我说了谎绝不收您的钱。我又问费用如何,她说先生不用担心费用,如果作完了您嫌费用高我保证一分不收。
我没了话说,她妩媚一笑说,大哥先生跟我来吧,早作完早睡下,明天还要看莫高窟壁画呢!她的按摩室就在一楼里面的拐角处,僻静得很,也温馨得恰到好处。她先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放于按摩床头,然后又放一曲轻音乐。光这安谧的气氛已使我解乏不少了,她于温柔的乐声中又拿出一套柔软的纱衫纱裤叫我换上。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略带嘲笑地鼓励说,大哥先生真是个好人,腼腆得像个姑娘。她说着就亲自动手给我换了外衣,指导我在按摩床上躺好。我不好意思看她,闭了眼顺其自然。
她的双手从我头部轻重适度地一一按摩开来,细腻的手指外柔内刚,遇到穴位处便恰到好处用上一些刚劲儿,普通部位则刚柔相间。虽然她手指和我的肌肤间隔着一层纱,但那纱叫你非但感到不隔而且像是多了一层媒介多了一层亲近,那舒服的感觉真的让你难以言说。你浑身的每个部位都被她的手触及到了,不过轻重缓急不同,有的部位轻轻一带而过,似有若无,象征性地似乎不经意轻轻碰了一下,其实又绝对是有意的,因为她按程序把全身按摩了两遍,而两遍的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她好像不是在按摩,而是在读一本书,并且读了两遍。自己作为一本书被一位异性少女细细品读时,第一遍带有紧张感,完全是被她读的感觉。第二遍就轻松愉悦了,有了也在读她的感觉。她的手、胳膊甚至整个身子,简直像一只或两只轻灵的小燕子,贴绕着你的身体慢慢地飞。不仅你身体每个部位被分寸得当地涉及到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差不多也分寸得当地让你涉及到了。我之所以用涉及一词来表达,因为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她的手轻盈迅速地移动间略微触及到你平时异性不能触及的地方,或你的手你的脚被她轻轻一拉一推一拽一碰时,极其轻微地触及到她平时对异性禁忌的部位,那感觉极微妙,时而像暖风轻轻一拂,时而像弱电流微微一过,一天爬山和奔波的疲劳不知不觉间就消除殆尽了。
她忽然说,大哥先生感觉好吗?我一时没回答上来,她又说,大哥先生若不满意,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小妹愿意为你服务。我连忙说,谢谢你,很好,很满意。我说得十分由衷,大概说时脸都有些红。她说,大哥先生真是少见的好人。我很是不解说,我并没什么好的表现啊?她说,大哥先生你很规矩。我说我并不懂按摩有什么规矩,只是听凭摆布罢了。她说大哥先生你不知道啊,许多来按摩的人不规矩,倚仗给点小费就动手动脚,有的直接就侮辱你,理由是多给你钱了。
她说得很真诚,让我有些同情,便关切地问她如何保护自己。她笑笑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有坚持不收小费才会好点。我又表示同情说,干你们这行也不容易。
也许因这同情的话没带一点功利目的吧,她说,大哥先生的口音像是我们老家那一带的。一聊,我们果真算是老乡呢,她是经了许多坎坷来到敦煌的,还有一个女孩结伴同来,在别家旅馆按摩。
能在一无故人的遥远他乡听到几句信任的话,也叫人挺心暖的。告别时我说,看在老乡份儿上,我还是多加点钱吧,算是对你的一点支持,你不用多心,我什么其他目的也没有。
她反倒友好地笑话我说,大哥你不像是有钱的大款,你收入不会比我多的。难得遇你这样的好人,按摩费免了,不是开玩笑,真的免了。
我连连推脱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不认不识的,怎好让你个弱小女孩破费。
她诚恳而大度地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哥何苦小瞧老乡小妹呢。
她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肯免交,最后索性将多于规定的钱扔下便走。她匆忙撵到门口拉住我,我一回头时,冷不防被她一连吻了三下,说,大哥,祝好人一生平安!然后她就毅然关了门回到屋里。
我一夜都没能平静,梦里还推让着那钱。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离开了敦煌。在车上掏手絹时,我手忽然被昨晚丢给按摩女孩那张钱碰了一下,那一碰有点像触电似的,捏着钱的手指好一会儿挣脱不开。
过梵净山
以前不知道,黔东的铜仁,还有这么美的一片山。从红军长征出发地走下来,一路看过许多山,让我动了情的,却独独是这没听说过的梵净山。
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是从赣南的瑞金、于都、兴国、井冈山等地,沿红军长征路来到梵净山的。此山在贵州省北部,靠近黔、川、湘、鄂交接“四角”处的江口县和印江县境内。当年主力红军长征并没翻越此山,只是红二、六军团会师北上时,在山下路过。而我们的重访长征路,是坐着汽车访的,一路唯一没坐车翻越的一座山,就是这梵净山。这唯一没坐车翻越的梵净山,又被我们采风团的团长陈忠实,这位中国当代文学最厚重的名著《白鹿原》的作者,绕开了。而我们的另一位团长张健——此行官位最高,多年有机会翻这座山却总躲过没翻的中国作协领导,却特意和我们一同翻了这座山。这便是我独独记死了梵净山的原因之一。
头一天我们还把这座山等闲视之,待到爬了一截,才明白,这既是国家级保护的绿色之山,也是历史久远的佛教之山,同时又是红军黔东独立师浴血奋战牺牲过几百人的红色之山。山色真是美绝了,遮天蔽日的古树,掩映着7896阶的石级小路直上高陡的山顶。路两边,野火样燃烧的红杜鹃,披了雪般的白杜鹃,黄的、粉的、紫的各种山花吐着野性而又高雅的清香,撞你的眼、扑你的脸、钻你的鼻。大雨刚刚过后,溪瀑满山撒欢,潺潺水声和清脆的鸟鸣以及金丝猿的啼叫弹你耳鼓,让你只顾在天然氧吧里尽情深吸不花钱的湿漉漉鲜氧,一时把红军长征的事忘在了脑后。但梵净山实在是太陡了,爬一会儿胸就开始发堵,腿也变本加厉地发沉。当地政府事先安排好的滑竿抬夫,及时雨般依次站到我们身边。我们每人都被编了号的,负责抬我的两个青年瘦汉,身穿半截裤,赤裸着红铜般的胸膛和膀子,其中一个后腰还贴着半条毛巾大小的白胶布,显然是防腰扭伤的。两位瘦铜般的抬夫,蹲到我面前,诚心实意的样子不亚于跪着让我上轿。山那么陡,我们只身尚且胸堵棉团腿穿铅靴似的,他们肩着竹竿和竹椅就已够呛了,再抬上我们这些重于他们的家伙,这不活脱脱叫作被压迫吗?前一天,当地领导已向我们作过思想动员了,说我们坐滑竿是对当地经济发展和旅游事业的促进,也是对当地老百姓的关爱,因这会给他们带来收入。因此,坐才是髙尚的,不坐,反而是只图自己好名声,不管他人疾苦,是自私的。张健团长曾在黔东工作过,他也站在当地领导立场这样说服大家。他还说,当年在贵州工作时,之所以躲着不爬梵净山,一是躲拜佛,二就是躲坐滑竿。一旦来了,佛拜不拜是好躲的,滑竿坐不坐可是不好躲的。坐吧,就是活生生一幅当官作老爷的自画像,不坐吧,百七八十斤的身砣又爬不过去。而这次,他是一号团长,率的人虽不多,却是一帮有名气的男女作家,两个团长都躲了怎么行,且陈忠实团长先于他表示不爬山的理由充分得很,即六十多岁了,就算甘于被抬,恐高症也不允许。其实我揣摩,他理由固然充足,但主要还是不好意思“压迫”老百姓。这在沈从文先生家乡凤凰大街上,我就亲耳听他骂过那些故意摆谱,趾高气扬坐抬椅的款爷富婆们。我曾当众把这揣摩调侃给大家听,他矢口否认,说不是图名声,以前在黄山已坐过一回滑竿了。他不来坐,却安慰我们只管坐去。尽管两位团长都把该坐的理由说透了,事到临头还是很难为情,几乎每人都推辞不坐。但毕竟是些文人,不久便腿沉胸堵张嘴大喘了。一喘,抬夫便拽说,快坐吧,政府已经付了钱,你们不坐我们该受批评了!我们说,就算你们一直抬着是了,反正钱也不是我们付的。他们还是坚持不肯,说不管谁付的钱,不劳而获不对!一来二去的,我们便半推半就羞羞答答先后坐了上去。抬夫忽地起竿时,我心也忽悠地一颤,颤得翻江倒海。这是活了大大半辈子的处女“坐”啊,怎能平静得了!而我的对于类同轿子的滑竿的“处女”坐,是太累时半推半就坐上去的,有些违心,又有些无奈。想当年青春年少,两次爬那奇险的黄山,半步滑竿也没坐的,反而血气方刚地鄙视与嘲笑那些坐者,并在文章中热血沸腾地宣称,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黄山是青春之山,平等之山,谁没了青春活力,谁也就别妄想欣赏黄山之美了。然而今天,自己已无力再那样宣言了,便做贼了似的,心虚着偷瞧抬夫全身因抬我而疙疙瘩瘩隆起的肌肉。我双腿在滑竿上一悠一颤的倒是不灌铅了,可胸口的棉花还是堵着,不敢瞅抬夫被竹竿死死压着的肩膀。那就瞅路边的杜鹃花吧!杜鹃花野火似地怒放着,烤人,我的脸一定被烤红了,很热。那就看雪似的白杜鹃吧!看着看着就看成了白狗子。白狗子胡汉三坐在轿上,摇着扇子骂跟红军跑的乡亲们,他来秋后算账了!我赶紧把坐轿子的胡汉三赶跑,再转而想为穷人翻身闹革命的红军。红军的理想就是穷人不受压迫,红军都是钢铁汉,长征红军则是钢铁汉中的精英。慢慢的,我坐下的滑竿变成长征路上的担架了。担架上躺着的是即将临产的女红军,还有受了重伤的男红军,而自己这个……重访长征路当过解放军没病没灾的男人,也混进了担架的队伍……担架上又多了毛泽东主席,他躺在上面看书,一阵风将他一缕污脏的长头发吹到额前。担架上的毛主席比此时的我小十多岁呢!我心情刚一轻松,毛主席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憋出了一脸汗珠。毛主席在发疟疾呢……而我只是多年缺乏体力劳动,懒得体育锻炼,出门儿就坐车,上楼乘电梯,冷丁爬如此陡峭的大山,能不腿转筋脚灌铅吗?于是我坚决叫停了抬夫。我必须自己走。
走不多时,听下面传上来轻轻的哼唱,是女音,哼唱的是《闪闪的红星》电影主题歌:……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我回头往脚下看去,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步行着上来了!这个会写诗的小说家,她早就下来走了呢,还是一直没坐滑竿?她可真了不起,不仅走,还轻松地唱着红军歌儿。我想到她的一些作品名字,《喊山》啊,《地气》啊,《狗狗狗》啊,她是山里长大的作家,她进城也有些年了,却仍能翻山如履平地!再往下看,她脚下是坐滑竿的几个男士。我不由得怀着敬意朝她按动了一下手中相机。
不一会儿,她和后面坐滑竿的几位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又独自走了一程,身上的汗已被吹干,抬夫看我已被落远,再次把我拉上滑竿。
再后来,可能是身体都属于140斤以下轻量级的一伙吧,三走两走的,刘醒龙、张品成、葛水平、高伟、付小悦等我们几人就暂时走成一组了,走在重量级那一伙的前头。中午吃饭时,听几个轻量级闲聊,知道葛水平没坐多少滑竿,反而给了抬夫每人五十元钱外加一盒好烟。我们几个都心下惭愧,觉得比葛水平压迫人狠,却没拿钱赎赎罪,便也去买了烟、饮料及小费送给各自的抬夫。刘醒龙的抬夫接钱时葛水平一再叮嘱说,你们千万别拿这钱赌博啊,留着给孩子买笔、买本,交学费!受她触动,我把干粮与抬我的两人一同吃完,还觉心上有亏欠,便提议我们都反过来也抬一抬他们。我踉踉跄跄地只抬几步,人家就连说算了算了,有人还为我抢拍了张照片。这照片若是传出去,外界也许会说高尚什么的,其实除了葛水平,我们高尚个六哇,不过求得心理平衡作个样子而已。所以与抬竿师傅分手时,我又和坦胸赤臂的他们在滑竿前合了个影。我还记下了抬我那两位师傅的名字,个叫吴双发,是三个儿子的父亲,另一个叫任宏发,是两个儿子的父亲。记名字时我还想,不让孩子像葛水平嘱咐那样读书成才,他们怎么可能双发,又怎么可能宏发呀?吴双发和任宏发以为,我记名字是准备给他们寄照片,便连连说我们丑得很,丑得很,不要寄了。其实我也不是想给他们寄照片,就是觉得,这是此生我唯一坐于他们头顶上的两个人,我应该记住他们。至于这个记住有什么意义,我当时没想,过后也没想清楚。
下山时,由于大家的要求,那些滑竿都被打发走了,只留下一副,以关照年大或体重者。我属轻量级的,自信下山不会有问题了,所以中途冒风雨和几位年轻人爬上了陡得几乎七八十度角的金顶岩。我是经过一番内心斗争后撵上去的。我想,虽然徐贵祥、高凯、杨骏他们年轻,但他们属重量级的,他们等于比我多扛了三四十斤东西呢!我下定决心时,他们大概已爬到山顶了,所以孤身一人爬到极险处,身边风雨交加,脚下深渊万丈,乱云飞渡,着实有些害怕了。但是,退不得了,退比进更危险,只好用毛巾包了头,硬着头皮往上爬去。真该感谢那些翻滚飞渡的乱云,是它们使我看不清深渊有多深,悬崖有多悬。我的平时需靠药物维持的血压,在这风雨的悬崖上,一定在迅速增高,但那感觉要比坐滑竿好得多。下险顶时,因是和年轻人一个挨着一个的,没有了一点紧张和恐惧,所以愉快而平安着陆。
我岁数毕竟名列前茅了,又跟年轻人爬了险顶,所以缓坡下山的路程,留下那一副滑竿便被张健团长嘱咐不时来跟着我。这时天也晴了,风也停了,各色花儿又在阳光下燃烧和吐香了。云也跟着要替你擦汗似的,大树小草长藤短枝都在雨后散放着诗意给你做伴,一个人慢慢走来何等好啊。可那副滑竿,一会从前边等下来,说一定得抬我,被我花言巧语打发到后面之后,不一会儿又被后面打发上来,说我不坐他们就要挨批评。看来我真的被年轻人看成是“老师”了。这老师二字,重音不在师字上。同行这些年轻人,哪个不正在春风得意的势头上啊,正是需我引以为师的时候。重音在那个老字,我已被滑竿认定为老者了。但由于梵净山和葛水平一伙的感染,我就犟着坚决不坐了。可其他人都比我小,都比我更有理由不坐,我只好被同情和怜悯着,象征性又坐了一小会儿。
坐到人头上,心情真的就坏了。当年红军黔东独立师在梵净山被困,深夜到土豪家抢粮,一人扛几十斤谷子爬山,回到师部所在地护国寺清点人数,一夜牺牲了十八人!十八个肩扛谷袋子倒在山坡的红军啊,你们是不是倒在我们走的这条路上?和谷袋子一同倒下的烈士模模糊糊在眼前晃动。不一会儿,梵净山的路变成了文化大革命中我自己当红卫兵时的长征路。我们十几个红卫兵自发组成的长征队,背着行襄和油印机,从老家黑龙江日夜兼程往北京奔,去赶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那时候的红卫兵,对红军真是奉若神明了,住下来学红军的样子印发传单和毛主席语录,帮房东挑水扫院子,损坏了东西赔钱。每顿饭都交钱,走到后来,钱用完了,学红军的样子打欠条,返校后都一一寄还了。那时若听说谁当年是没病被人抬着长征的,肯定要挂黑牌子斗他走资派的。那时真幼稚,但也幼稚得真可爱。想着那时可爱的幼稚,便不由得又翻身下了滑竿,并暗自指责自己:你成熟的心态就一点也幼稚不起来了吗?一路坐车不用自己买票,吃饭不用自己花钱爬个山再让人抬着,甘当压迫别人的“老师”,太成熟啦吧?年轻时爬黄山说过的话重又想起来了:“美是有力量的,审美也是需要力量的!”如今没了青春力量的自己,可以通过锻炼来补和加强,真的补充加强不了时,就该像陈忠实老大哥那样,别叫人家抬着来审美了。那样的审美,换个视角,似乎可以被人当丑审的。于是我便不容分说,独自一人拔脚走开了,前不见轻量级者,后不见重量级们,不亦快哉!风和日丽中独自一人,就从容多了,又想这梵净山是武陵山主峰,还是佛教之山呢。佛教之山竟然和革命之山集于一身!红军黔东独立师师部就设在我们路过的护国寺。我因走在后面,没来得及进去看。进去看过并捐了钱的葛水平,将寺上赠的小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了。记得每到一地有求留言者,她写的多是“上善若水”啊,“真水无香”啊,“惜缘,念缘”之类带佛心禅意的话。她把个电子念佛器转施给我,不会不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吧?我是口袋装着那个电子念佛器,爬上梵净山最高的金顶古佛道场的。金顶岩上有两座殿,一座为释迦殿,一座为弥勒殿,既让弥勒与释迦并列,又要拜过释迦佛后才可跨越天桥去拜弥勒佛,意在突出弥勒的最高佛位,实乃佛祖的净土之地。
我不懂佛,也无从谈起信与不信。当我顺手又触及电子念佛器时,发现,上有“普赠各界,广结善缘,不需此机时,请转送别人,不可售卖”字样。看来,行善,助人,是佛最喜欢做的事。所以,当我走到终点,看见分别了一天,正站在山下迎接我们的陈忠实时,不仅一声善意的调侃:“呜呼,全团只你是没压迫人的人啦!哪个愿意出把力,和我抬团长在梵净山脚走一圈儿!”竟然是葛水平站出来。我们把陈忠实推上滑竿,当众抬他走了一大圈。然后我又髙声调侃说,“呜呼,全团没一个好人了,都压迫过人啦!”于是大家同声呜呼啊呜呼了一阵子。
这个呜呼,不同于一般意义的呜呼,它是我根据陈忠实一激动时便发出的一声陕西味儿十足的“哎呀”二字翻译而来。他每次受了深重的感动,开口时便先发出“哎呀”二字,其中感情蕴含的丰富,只有古汉语的呜呼二字能够代替,便被我一路调侃使用开来,进而成为全团遇到某种共鸣时公用的口号。此时,张健团长领头,带动一路陪同我们的叶明瑞书记,也在梵净山下参与了作家们集体的呜呼啊呜呼!
唱歌时遇见的孩子
伸向天边的公路像孤寂地躺在大沙漠上的河,孤独的小客车则像河上驶着一只船,船尾拖着沙尘腾成一截短浪。我们十几个人正在船也似的小客车里,被寂寞和疲倦纠缠着,默默无语。忽然有人冲司机师傅喊了声要唱歌,车便停下了。
在新疆,长途汽车上的旅客都把半路停车解手叫唱歌。没考究这说法是怎么来的,是不是戈壁和沙漠上水和歌声都太难得了,就把寂寞旅途上少有的撒尿声想象成流水似的歌声了呢?反正我们也学会这样说了。这是去年深秋中国作协组织我们几个作家到新疆的南疆采风路上。人说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大,新疆人说不到南疆不知新疆之大。我们乘的小客车披星戴月奔驰了六天,才仅仅沿南疆的塔里木盆地边缘走了半圈。车一天一天在大戈壁上跑,常常只能在住下时见到人烟。望着那些总也望不到边的石头和矮矮的骆驼草,不得不感叹,中国实在太大了。我说有人喊停车唱歌时,是西行采风的第六天上午,车停在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端的公路上。
车是停下了,可男女同在赤裸裸的路上,这歌怎么唱呢?路南边有两座沙丘,上面长着不多几丛芦苇,既好看又是唱歌的好去处。我便和湖北的刘醒龙率先朝那儿跑去,他背着摄像机,我背着照相机,我们总是携带武器一样随身背着它们,以便遇了好镜头顺手拍下来,几乎人人都是这样。一跑上沙丘我便忘记唱歌了。沙丘往南,逐渐低下去的盆地远方,有支长长的长长的牛队细流一样在沙漠中缓缓移动,默默无声井然有序,真比意外看到一条河还令人激动。尤其我的生肖属牛,—向对牛怀有好感,能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遇到这么多干事业一样排着队伍前进的牛们,我自然会比别人更激动的,何况那诗一般的色调和意境,肯定再不会遇到了。我一连拍了好几个空镜头,又和刘醒龙相互帮助各自留了身影。这时我们发现芦苹后面有个男孩子,十一二岁的样子,戴顶白布帽儿,他露在白布半袖衫外面的胳膊、脖子和脸,都是和沙漠很一致的沙土色,极有特色的新疆少数民族孩子形象。他手里还捧着一只蓝灰色的鸟儿,有鹦鹉那么大,好像那鸟是受了伤的,不然捧在手上怎么不飞呢。离男孩子不远的地方有几只羊,这牧羊的孩子正拘谨地看着我们。一定得和这孩子合个影!我和醒龙同时生出这想法,我们怕他不同意,又没更多时间商量,于是迅速想到钱。这些年我见过不少旅游区的孩子靠陪客人照相挣钱。醒龙先于我递给男孩子五块钱同时指了指相机,男孩却连连摇头做出不肯的样子。我连忙也伸手掏钱想再多给他一些,他把头摇得更坚决了。我们只好问他,陪照张相给多少钱能答应,他红了脸用新顋味道的话极轻地说了声,不要,他说出的只是不要二字,钱字根本没能沾着他的口舌。大概他最初摇头时以为我们想买他的鸟吧,也许那伤鸟是他救下来的呢。这孩子很矮,为了让他显高点,我特意把他拉到一个小沙坑边,我站坑里再弯曲了腿,才使他的白布帽勉强接近了我的肩头。我们身边有几株伏在沙上的胳驼草,那铁似的硬草矮得任我怎样屈腿也难和那孩子上半身一同摄进镜头。我让醒龙换了换角度,胳驼草才和孩子及一字横穿的牛队一同摄入镜头。照片印出来后,我便永远成了屈膝向那孩子和骆驼草屈就的样子。认真看过照片以后我仍然认可了这个样子。我照的当时,儿童文学作家郑春华也跑来了,她这位欧洲白人似的上海小姐提着鞋赤着脚,无疑更是想和这沙漠孩子合影的。当她和那孩子靠在一起时,孩子脏兮兮的样儿使她迟疑了一下,后来她在一次会上说那孩子心灵比自己干净的话证明,她当时确实因孩子的脏兮兮迟疑了一下。路那边已喊两遍开车,迟疑不得了,我们像抢东西似的又和孩子照了几张。往回跑时醒龙又把钱往男孩手里塞,他还是不接,醒龙只好把钱扔在沙地上。我这才匆忙开始唱歌,唱完也跑走时,男孩子也没弯腰去拾,那钱就渺小地躲在胳驼草下与我们告别了。我无心猜测男孩子是否会再把钱捡起来,那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真的有歌儿不由自主唱了起来,为眼前这片没受污染的净土而唱。唱时还想到昨天在“巴扎”(集贸市场)遇见那个赶毛驴车的孩子。昨天我们在和田市买了三块很重的地毯,讲好由卖家出人给送到集合地点的,可送地毯那小伙子走几步就扛不动了。时间非常紧,我们连价钱也没问就雇了身边一个小男孩的毛驴车。地毯连同小伙子一同被拉到集合地点时,我们忙昏了头,主动给那小伙子十元钱叫他走了。赶毛驴车那小男孩却不好意思地掉转车头也要走却迟疑了一下没马上走,我们才忽然发觉钱该给这男孩儿的,并且该由送地毯那小伙子付给。我们怀着歉意问男孩该付给他多少钱,他伸出了两个指头。重庆的黄济人马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他,他连忙推脱说是两元,不是二十元,他说时也是没让钱字沾着自己的口舌。当时我就想了,维族孩子是有信仰的,他信守不是自己劳动创造的价值便绝不接受的原则。这原则只有净土培育的心灵才能认真坚守,而受了污染的心是守不住的。陪照相而不收钱那孩子,他没把自己的行为当劳动卖掉,一定是坚守了这土地教给他的这个伟大原则。
像音乐家手中的指挥棒儿,那二十元中的两元钱和落在沙丘上的拾元钱指挥我在心里唱了一路的歌儿,那是由衷而唱的,使得后来最寂寞的旅途也没有疲倦敢来纠缠我。那两张不常清洗却不让人感觉肮脏的小脸陪伴着我呢,看到偶尔的一簇胳驼草时,我想到他们,看到一棵孤独的胡杨树时,我也想到他们。戈壁沙漠上的生命真都是顽强而伟大的,那么小一簇草怎么就能在沙漠上活呢,那么高大的胡杨树怎么就能在戈壁上长呢?据说胡杨树可以长一千年不死,死了可以—千年不朽。连洗脸水都弄不到的干巴孩子,他怎么会活得那么自信呢?
又奔跑了二十多个小时,我们终于横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到了塔里木盆地的北沿。一过塔里木河,又停车唱歌了。河畔有树林做舞台,可以自由自在地唱。大家陆续唱罢回到停车地准备吃饭时,有人说在林子深处发现一个维族女孩,是进疆以来看到的最漂亮姑娘,搏援大家都去看看。我们以为他是太寂寞了搞恶作剧捉弄人,都没动,只有一个人被拉了去。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真有个漂亮姑娘,谁不看肯定是一大损失,执意鼓动大家去看。除几位女士外,我们男同胞都去了。清清小湖边,一个十七八岁的维族姑娘在树下洗衣服。也许水边的树营养太好了,从根部就开始长枝生叶。在细枝茂叶的小树陪伴下,她的一头黑黑长发随着搓衣的节奏轻轻波动在绿长裙裹着的肩上,很静很热的阳光把她脸晒得很红,像涂了闪亮的油彩,真个好清纯好动人。见我们一群外来人站到身边,她羞涩而有礼貌地用目光向我们笑了笑,又低头继续洗着。她抬头笑时大家看清了她又黑又长的睫毛,所以每人的手都痒痒地伸向了背着的相机。先是黄济人上前说给她拍照,她摇头说自己不好看,不照。后来听懂是让她陪我们照时才微笑着站起来,一一陪我们照了,从容大方,一丝不苟。说实在的,我们都受了感动。在内地,像她这么个漂亮姑娘,是不可能无偿陪一帮陌生男人一一照相的。因此,离去时黄济人代表大家塞给她二十元钱。黄济人是一行中最有钱的,每遇了付钱的事都是他出面。如果没见到牧羊孩子不要钱那一幕,我仍会感谢济人兄的。这回我却想,如果真的感谢她,最好记下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以后把照片寄她一张,让她也能把自己的美作为一笔财富留下来,甚至传给后人,这会比钱重要的。当然我也没能做到这点,甚至连钱都没给,不过我真的反思了一下,我们潜意识里是有比人家高贵想法的,觉得一帮大作家的时间很宝贵,半小时写的文章何止二十元钱呢,还会不朽呢。所以想接到信是越来越难了,这次采风散后就只接到些电话,真正的信几乎没有。这其中和钱真的无关吗?
果然,看到钱时,湖边女孩几乎和沙漠南端那男孩子一母所生似的,羞涩而不安地表示说,这不可以。但济人兄还是把钱扔在少女的洗衣盆边了。我走在大家后面,特意拐了几步路到姑娘家小屋看了一眼。那是间没有窗,只有一个小门的泥屋啊,墙上连一张纸都没有糊,土炕上,白被单儿蒙着一个睡汉,不知那是她的什么人。小泥屋里几乎连一件家具也没有,就像她的心地一样干净。我想了好多,她就长年住那泥屋吗?那泥屋连炉子也没有,冬天能挺得住寒冷吗?她的绿长裙是自己做的呢还是买的?她有钱买冬天的衣服吗?她为什么不面对那二十元钱说太少了再加十元,却说不可以呢?
回到沈阳后,我把新疆之行的照片单独装了一册。和唱歌时遇见这两个孩子的合影成了相册最前面的两张。一张背景是走着牛队的洁净沙漠,另一张背景是岸边长满矮树的清淸湖水。一看这两张照片,我便想到扔在遥远的骆驼草下和洗衣盆下那两张钱,而一看到别人或自己手中较大数目的钱时,我又不由得想到那两张照片上的孩子。
千年夜,万里黄梅
1999年底,当下时髦说法应该是两千年即将到来那几天,我去了重庆。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忽然就被邀请去的,万里迢迢啊,竟然就去了,去参加一个大会。其实我是可以编个理由推辞不去的,之所以选择了去,除了工作需要,其中还包含了自己也说不清的希冀,朦胧中似乎期望能在世纪之交遇到一点什么振奋自己的东西。手提箱里除了塞满御寒的衣物,还放了一本自己的散文拙作《髙窗听雪》。书是有意带的,但送给谁却不知道。我想,只要离开死寂无聊而又无可奈何的办公室,到新地方走走,哪怕来去匆匆,也会有几缕清风吹进寂闷心田的吧。
下了飞机一看,十多年前曾见过一面的重庆已面目全非了,高楼林立有如我到过的日本东京和从电视里见过的香港,真像有人比喻的,是一片水泥的森林。那些不甘低谁一头的楼们被希望它越高越好的主人提拔得更高了,似乎有点拔苗助长般高起来的,加上终日不散的雾,于是就使人更加感到压抑。出席的是同行们的会,该是能寻些共同语言的,但大家都在忙选举,匆匆的竟没有坐下来聊一聊的人。晚上参加了两次很刺激的夜生活活动,心情也没弄好,随我而去的两本《高窗听雪》便躲在提箱里动也没动。空闲时我只好上街散步,打算遇见商场进去买点重庆特产回家过年算了。
直接从长江和嘉陵江里弥漫上来的浓雾使这个庞大的山城显得更加拥挤,直撞人的雾里匆忙走着染黄染红头发的少男少女,也有手持竹杠和绳索来自乡下的“棒棒军”(用短竹杠挑脚卖苦力的),他们,以及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眼花缭乱的霓虹灯光里向我显示着陌生。就在这样心境下的一个中午,我的眼光忽然被街头一族跳动的鲜黄吸住了。那新鲜生动而又星星点点的黄色,捧在一个走着的,包红头巾的布衣少女手中,她双肩背着的竹篓里还有一大团同样灵动的星黄。我清冷多时的心田立刻有股暖流穿过,暖流推动我向红头巾少女捧着和背着的似乎在向我眨眼的星黄走去。我认定那一定是梅花,虽然我从没见过黄色的梅花,但她的长相和灵韵定是梅花无疑,似乎我们在什么时候的梦中见过的。我立刻感到,我的迢迢万里之行就是冥冥中被她召唤而来。那乡下少女说这花叫腊梅,是从她家的山里剪下的,赶在新年前到城里来卖。她回答我时还带着一丝羞怯,那腊梅似乎也跟她一同羞怯着。我仔细端详开了的一朵,那小小花瓣黄得几近透明,似乎玉石雕就一般剔透。待开的花苞圆圆的,像一颗颗要滴出水来的活玉珠子。我因感冒而嗅觉失灵的鼻子也闻到一股直沁肺腑的幽香,那是没有一丝污染的天然清香,没有一丝虚假的真香。此时我忽然想到,十多年前有位朋友送我一本咏梅诗,上面写有一句话:愿地上洁白的雪永远不要化。于是我感觉到,腊梅的幽香是雪培育出来的,我家那边正是下雪的时候啊。我立刻决定什么也不买了,就买一抱腊梅带回东北去。但我定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机票,现在买下会影响她寿命的,我便问女孩明天是否还来卖,她说来的。我怕她一旦有事来不了,又问她哪里还有卖的,她说还有她母亲和姐姐也一同来卖。我问明她们卖花的地方,以及腊梅的习性和瓶养的注意事项,决定明天去机场前再买。
不想晚饭后东道主改变了接待计划,通知明天早饭后带我们到北碚区的北温泉公园游览,行装要随身带着,到时直接去机场。我一时急了,腊梅还没买呢。在别人看来这简直是微不足道连芝麻粒儿也算不上的事情,几枝山里人卖的淡花算什么呀。可不知怎的,我感觉这腊梅于我不是可有可无,如果与她失之交臂,整个2000年我都会不快活的。已往的生命中,自己深爱却失之交臂的东西太多了,不能再这样。我推掉别的事情,找了个伴儿陪我上街去寻。天已经暗淡下来,霓虹灯也开始亮了,还能有人卖腊梅吗?我们在人多的几条街上走来走去,惹得好几个艳俗的暗娼靠近我们直挤眉弄眼,那多情而俗鄙的眼光像钩子想把我们勾了去,甚至有男皮条客直接上前拉我们。我知道她们那不洁净的热情是为了骗钱。扫兴之余反倒更加刺激我要找到腊梅的欲望。甩掉这些丑陋的热情后,我们继续沿街寻找,真的在路边一个电话亭边发现了一束,不过被一个着装和面目都十分清纯的女孩擎着,她正在打电话,听口气像是跟她过生日的朋友解释迟到的原因。我知道她的花肯定不是卖的,我却想商量她能卖给我,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不能夺人所爱。我问她是从哪里买的,她说是在花市。她耐心告诉我花市怕是要散了,并且整个花市只有一人卖腊梅,要买得快些去。她甚至比卖腊梅的人还热心,详细指点怎么走怎么拐,我们刚转身她又叮嘱说不打的士肯定赶不上了。我们就连忙打了出租车赶到花市,果真只有一家卖者正在收摊,而且花摊上只有不多几束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了腊梅。我把像样点的都挑出来,共有五束,都买下了。小心翼翼捧回下榻的宾馆,放在近三十层高的楼窗边,心里不由生出巨大的满足。凭窗眺望夜雾遮着根本就看不见的远山,倒像是看见了腊梅生长的山坡。还有将近一天两夜才能回到沈阳,不精心照料,会枯萎了啊。我费心将她们捆成一大束,又到楼外商场买了一只大塑料袋子,装上水,再把腊梅放于袋中。夜里睡不实,起来看了几次,发现塑料袋被梅枝扎了洞,水都流掉了。便又琢磨再三,想出把毛巾蘸了水包住腊梅根部的法子。
第二天陪我们去游北碚的一行人见我带了一抱腊梅,有的笑,有的赞叹,有的惊疑,但表达得最鲜明的是赞美。邵薇女士赞叹连声,说这是重庆最高雅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她们老家万县的山上就长有这种花。她还当众说,没想到时下中国男人中还有如此难得的审美情趣。邵薇小姐刚从美国留学回国,师从美国一所著名大学的文学写作教授金奈尔。金奈尔同时又是著名诗人,曾获美国最高文学奖——普利策诗歌奖,邵薇也因自己的直接英语写作而获美国女作家奖。邵女士赞美完腊梅便感叹起中国文学来。她在美国留学四五年,泱泱十三亿人口的中闰文学,虽然每年的新作铺天盖地,可是面对不懂汉语的美国以及西方国家,几乎如这深山腊梅一样,虽然很美,却不被人知。她的获全美最高文学奖的诗人导师巳七十有余,对中国诗人除李白杜甫外几乎一无所知。金奈尔先生在指导中国女弟子英语诗歌写作时,才感觉到中国文学的不可小视。留美女士能把她家乡的腊梅与中国文学联系起来赞美与感叹,更增加了我的欣慰。一路浓雾沼沼,一二十米外都看不见东西,这反倒使我髙兴,我的腊梅在雾中就不会枯萎了。后来我在雾中的北碚山上看见了一株腊梅树,在一片高大的名贵树种里,她显得有些单薄,但一眼看去就给人不同凡响之感,那是一种高雅的单薄,一种傲然的低矮,她的境界与灵韵绝对超乎周围所有草木。多日来心中积郁的冷清被雾中山梅一挥而去,我更加感到充实和富有,一行人只我拥有一大束腊梅啊!直到傍晚,大西南的腊梅才几经辗转跟我登上飞往大东北的飞机。随身带的还有一把长刀和长剑,通过安全检查口时刀剑被扣下了,有腊梅在,我并没怎么懊恼。所以众多旅客中,只我什么也不带光捧了一大束花反而心满意足。为了保护好腊梅,我在机舱最后边找了两个无人能碰及的座位,离卫生间也近,花干了可以弄点水洒一洒。我刚坐定,机上最漂亮的一位服务小姐就走到花前,我以为她让我把花拿走,不想她十分感兴趣地问了好一阵是从哪儿买的以及怎么养等等,而后便又忙去了。后来每次走过腊梅,这位小姐都文雅地看上一眼,同时还要看看我,那匆忙的眼神里明显带有敬意。给旅客送饮料时我也明显感到受了她的特别关照。我一个其貌不扬也不年轻的旅客,因何得到漂亮小姐的敬意和特别关照呢?喝下她送的热茶,我忽然想到,她是如我一样特别喜爱梅花吧?待她忙过一气歇下来时,我这样一问,她竟十分惊喜地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说了我的判断,她更加欣喜,竟蹲于我座位边哼唱了一只歌儿,还把歌词给我写在一片纸上:“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儿把歌唱,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供瓶养,伴我书香琴韵,共度好时光。”字也写得很娟秀,像她的容貌和神态似的。没想到天空中飞来飞去的现代女孩还能有如此深厚的古典情趣,不仅爱梅,而且喜雪,使我又想到昨夜街头浓装艳抹挤眉弄眼的暗娼们了。我像又遇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山梅,情不自禁问她想不想要几枝。她说早就想了,只是见我带得万般珍惜,没好意思说出口。后来我就悄悄分出几枝,连同写在一片破纸上的两句话送给她了。“天上送你一束腊梅,地上一定有雪伴她开。这是两千年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一开就是二百年。”我丝毫没期望什么回报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己之所爱施与了知音,不就是最大满足了吗?
飞机迎着万家灯火降落在沈阳机场了。我又小心翼翼捧起那一大束腊梅走向舱口,这时爱梅的女孩迎住我并将一只手伸给我。我以为她是同我握手道别,不想她递给我一张小纸片儿,上边是她匆忙回报我的诗句,字仍然那么娟秀:“在这世纪末的冬夜,谢谢你天上送我腊梅,幽幽清香融融暖意,两千年也化不尽地上的雪。”我无比珍重地捧着腊梅和她的诗句回到家里。第二天我便把带到重庆又带回沈阳的《高窗听雪》寄给她了。
带回的腊梅我没舍得独养,又分出几份送给了好友。在严冬的沈阳,送出一份鲜花不是容易的事,尤其腊梅,花蕾一粒一粒长在枝上,一颠一碰都会掉的,还怕严寒冻伤了她。但我都在新年夜之前安然送出了,我希望她能给朋友们的新年带去一份喜悦。
新年的第一天,不仅沈阳,几乎整个东北都下大雪了。那雪,棉绒一般纷纷扬扬,白蝶一般翩翩飞舞,就像专为欢迎南来的腊梅而下。夜里,已经很晚很晚,我写累了,便与梅花一同伏在窗前,倾听北国两千年的第一场大雪,那是多么少见多么美妙的雪啊。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我先还怪电话打扰了我赏梅听雪的心情,不料静静的落雪声里传出的竟是飞机上那漂亮女孩的声音:“老师啊,您送我的梅花开啦!”我不由得一阵狂喜,心下似有长长的春风拂过,窗前的梅枝也兴奋得跳跃起来。灿烂的夜色中,千里万里的飞雪都在我眼下变成了怒放的黄梅。
遥寄康定的志玛
志玛啊,半月前我还没在意康定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一个县,也不知康定县里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藏族姑娘,现在,遥远的康定城却已有了我深深的牵挂。十天前,这牵挂还不曾有过一丝儿,有的只是我对那首曾经家喻户晓的《康定情歌》的向往。上周,随着飞机轰隆一声腾空而起,我冒着夜雨向这首情歌飞去时,还在心下暗想,万里迢迢啊,我这样一把年纪,怎么会为一首情歌而腾空驾云呢?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真正的情歌快被钱歌、性歌、闹歌和油嘴滑舌之歌淹没,已成了既被忽视又被渴望的稀有物。我能向那首没被污染,也污染不了,但确实已由家喻户晓而变得逐渐不被青年人所知,却又真的被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确认为世界十大情歌之一的《康定情歌》飞去,肯定不是坏事吧?那天飞机在高空的雨雾中翱翔,仿佛沾了尘埃的情歌儿被擦洗着,越来越鲜活,越来越不安分,我也仿佛喝了酒似的冲动着,像骑了一匹天马,心里哼唱着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
志玛,没想到,我第一个见到的康定人,竟是你。当时我还没觉出你是藏族姑娘,但你一脸坦荡的笑容写着满心的真诚,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一点儿不觉陌生。我顺嘴说了句,你们康定的跑马山好让人向往噢!你却说,见了跑马山您可别失望啊!你讲了一对法国新婚夫妇不远万里到了跑马山,见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跑马场而哭了的事,我明白,你是怕我这个远道而来的作家小瞧了你们康定。这我理解,谁不说自己家乡好哇。志玛,那天下雨,你陪我们集体乘索道缆车上了高高的跑马山。山上正在修建一座圆形跑马场,对此你说,有没有一个具体的小场子不重要,真正的跑马场,是人心里有片自由的天地。冲你这句话,我们不仅没有对跑马山失望,而且多了一份好感。一座小城,能因一首情歌名扬世界,吸引外国男女们来浪漫,本身就已不凡了,何况康定人还这般有思想呢!于是从白云缭绕着的翠树间下眺,山下的折多河翻腾着连绵不断的浪花,在狭长的康定城中跳跃穿行。我头回看到一座城的房子完全是沿河而建的,几乎家家开门见山,户户白云擦窗,人人可凭窗看河。河两岸是一色的汉白玉护栏,河上架有五座不同形状的桥,有一座就叫情人桥。白云缠绕的跑马山啊,汉白玉雕筑的情人桥啊,我们就下榻在桥边的康定情歌大酒店,这叫人怎能不想歌唱。我不由在心底哼唱起康定溜溜的城来。
志玛,你的细心周到善解人意和任劳任怨劲儿,总是让我感觉似曾相识。我刚在心里唱完康定溜溜的城,你就微笑着在车里站起来,为我们大家把整首《康定情歌》唱了一遍。我和大家真的是由衷为你热烈鼓掌的,让你再唱一个。你虽然穿着地道的藏袍,可一点不怯场马上唱起来(溜溜调儿)。唱完,你不急不迫仍是微笑着,却非常有亲和力地发动全车作家集体唱《康定情歌》。是你带头先唱的,而且唱得那么热情和投入,好感情用事的一群作家没有理由不唱,于是我们就像骑着骏马在白云缭绕的空中跑马场自由驰骋开来。同时,职业习惯,我也在捕捉你似曾相识的影子。我应该是在哪里见过你的!在哪里呢?
在木格措湖边看见了早就听说过的贡嘎雪山。像白发老人又像白头美女的贡嘎雪山之顶,映在碧绿碧绿的木格措湖水里。湖边很冷,可是志玛,你让我看湖边依栏而立的一株玉树似的白衣少女,她穿的是薄薄婚纱,裸露着肩头,正在拍婚照呢。大家都在拍雪山和湖水,你却悄悄拍下裸肩玉立不怕冷的少女。那一刻我忽然想问,志玛,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待你帮我和另一位远方的作家拍完合影,我本想问问这个事,出口却问成了你以前干什么工作。这一问啊,竟问出一串故事。志玛,原来你曾远离家乡到外面当过五年兵啊,是水电工程部队的战士,你在部队干过好几种T作呢!怪不得,我觉着似曾相识呢!我曾穿过二十多年军装,我们该是忘年战友呢!淳朴而又多情的康定山水哺育,和部队严格艰苦的锻炼,造就了你既美丽温柔,又活泼大方,还吃苦耐劳以关心他人为重的品性。州里能选到你直接参与接待我们,一定是因为你乐于替别人着想,又见多识广。你真的是这样,每当汽车离开景区,开始在山路远行时,你的关心就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你一会儿把自己带的糖发给大家爽口,一会向大家说明车窗外掠过的各种景物,以及相关的历史传说,一会儿还给大家用藏汉两种语唱歌提神。你穿着藏袍,上上下下出出进进比我们累多了,可没见你脸上露出一丝儿倦意,总是笑吟吟的。我不禁又心下暗问,你有可与之拍婚照的人了吗?
志玛,那天车子路过著名的“摄影家的天堂”天都桥镇地界时,忽然从层峦叠嶂的大山里钻出起伏无堆的草原,白亮亮的溪河,散落的牧包和一群群牦牛,—座座亮眼的藏式楼屋,还有远方直刺蓝天的雪峰。满车的作家都忽然变成摄影家啦,东一头西一头,眼花缭乱地抢拍着怎么也拍不完的新奇美景。当车子驶进繁华美丽的镇子,你抑制不住激动,告诉全车人,电视连续剧《康定情歌》就是在这里拍摄的,你就出生于这个镇,你在全镇唯一的藏语小学读书,直到十三岁考上县城的畜牧学校才离开的。驶出镇子后,你用藏汉两种语为我们唱当地流行的《溜溜调》,我才知道,著名的《康定情歌》是根据《溜溜调》发展而来。三十年代,抗战爆发,重庆成为陪都,四川成为大后方,康定成为大后方的后方。
—大批文化人常到康定采风,便搜集到许多人都会唱的溜溜调加以整理重创,日本投降后这些文化人回到南京、北京,一首增添了第四段新词的《康定情歌》从此传遍全闰,走向世界。而新添加的“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这段词,便是此歌飞向世界最硬的翅膀。志玛,在列位“中国六大最美乡村古镇”榜首的“甲居藏寨”吃饭哪个晚t,又有人唱《康定情歌》为我们祝酒,你主动伴舞助兴。我惊讶你还会跳舞,便问也是在部队学的吗?你说藏族的女孩,会走路就会跳舞,会说话就会唱歌,使我因你而对康定人进一步有了好感。志玛啊,你说你是不善喝酒的,那晚你为让我们髙兴,却喝了不少青稞酒。一路上,你总是欢乐着,为我们忙忙碌碌,没见有一刻消闲,我以为你是个没经过艰辛,没有过痛苦的蜜糖女子呢。志玛,在冰川森林公园海螺沟温泉要分手那个晚上,海螺沟二号营地露天温泉蒸腾着硫磺香味儿的热水,泡开了一路我几次想问而没问的问号。原来你既不在宣传部工作,也不是旅游局的,你在康定县设在姑哨镇的折东区工委上班。流经姑咱镇的折多河上也有座情人桥。有天清早,你匆匆走上情人桥头,想赶过河,去工委上班。不想桥上一个让你H夜难眠的汉族小伙子,又让你在情人桥中央惊呆了。那是一个你们相爱过,但已决定分手的年轻军官。他穿着便服万里迢迢赶到康定,又从康定找到姑咱镇,整整一周才在你每天上班必经的情人桥上找见了你。你惊奇得在桥上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家在江西一个大城市,独生子女离不开父母,必得你嫁到他那里才成。可你父亲早逝,你的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独门而过又眷恋康定的藏族母亲需要你,你还有生活困难需你照顾的姐姐和弟弟,你只好割舍了这个汉族军官的爱情,选择了深爱你的一个康定小伙儿。你们当地曾经传说,国民党政府一位高官,和一位藏族大土司,为了爱情,而发生了一场战争。而你志玛,为了不给母亲增添精神负担,你把找了七天才找到你的英俊军官,从情人桥领到你的男朋友家住下。你们三人,面对面,设身处地谈了三天,谈得热泪长流,你又把他从情人桥上送回远方。你决心把全部的爱,留给康定,留给母亲,留给姐弟,也是留给了自己。康定有你心中的白马王子自由奔跑的天地啊!志玛,因为你的爱情故事,那一晚上我没有睡好。歌中不是唱世上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的求吗?你还是没有完全任着极端私自的爱而一意孤行地求啊!志玛,第二天分手要上飞机了,我把在海螺沟冰川顶上买的一把连同在你故乡新都桥镇你陪我买的两把藏刀,都交给你,请你帮我寄到我所在的沈阳,一是现在全世界防恐怖气氛越来越浓,不要说三把刀子,就是一把小水果刀,飞机也是不准带的。你欣然答应了,我要给你留下邮费,你生气了说,留邮费我就不给你邮了。我脸红着把亵渎了你诚意的那张钱缩回来!当我通过安检口,回身向你招手,见你眼圈红红的也向我们招手时,你周围熙熙攘捵的人流顿时化作千尺冰瀑,和万丈散发着硫横香味的海螺沟热泉。志玛啊,从此,康定情歌的故乡留下了我深深的牵挂。我多么期盼,朋友们能多多到你们那里,梢去我的问候啊。
姑苏留墨
如果不是因为压韵方面的考虑而流传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那苏州当是天下第一美城。不然就该说成“上有杭苏,下有天堂”了。之所以忽然咬嚼起这两个字的顺序,是我最近去了趟苏州,并且是在几年前两次到过杭州之后才去的,印象是后来者居上(也许与去两地的时间相隔较长有关)。而原来我这个孤陋寡闻的关外人并没把苏州当回事,以为苏杭是一个地区的代名词,杭州是主体,只是为了与“天堂”押韵才组合成“苏杭”的。不管什么原因有的苏杭这一词组,苏州肯定值得一去。“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到苏州的当天下午,我们便去这首几乎家喻户晓的《极桥夜泊》唐诗所描写的意境体味了一番,晚上恰好就下榻在离寒山寺不远的枫桥宾馆。
头次到苏州,竟在名气极大的楓桥住了十天,这很让我满足。我有个习惯,到了特殊一点的地方,总要留个纪念的。而纪念品除了拍下的照片和记在日记本上的文字外,定然少不了带回当地的一两件实物。照片是人,文字是事,实物才是那个地方的象征。光照片而没实物就组不成“人物”这个词了,而人物在小说创作中最为重要,所以对我们小说作者来说当然要格外重视它。现在照相技术的现代化差不多连傻瓜都能拍下不错的照片来了,特别看重独特的纪念物就成了极自然的事。我家里的纪念物就有石头、壁挂、钢盔、宝剑、刀子、酒瓶子、盖了当地书章的书……等等不少。那么苏州的纪念物带什么呢?临走的头一天上街买了几把印有寒山寺字样的木扇子,一盒便携式毛笔,和一轴装裱好了的民国时期书法家张继写的唐诗《枫桥夜泊》拓片。我最看重的当然是这幅字画,晚上抖开往床上一展,顶床头抵床脚,足足一人多高,其字苍劲古朴,饱满潇洒,确是古城苏州具有典型意义的纪念物。但大家赞叹一番后说可惜是幅拓片,挂家里黑黑的像一大片乌云太压抑了。不无遗憾地卷起时我忽然被它并不压抑的背面触发出一个灵感:何不利用背面创作一幅新字画呢!一面是古人的作品,另一面是今人的集体创作,今古两幅字画附于一体,挂时今面朝外古为今用,既纪念了苏州又纪念了苏州之行的作家们,实在是妙极了。而且我们一行中确有好几位的字是拿得出手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王巨才是此次中国作协执桥创作基地挂牌后接待的第一个作家采风团的团长,每到一地需要题字留墨时大家都先把他推出来,他大字小字都写得不错,身份又摆在那儿。著名诗人邵燕祥是副团长,他机智幽默不仅能诗会文而且善字,到了留墨的句子需要讲究文采的时候,就由他执笔,他的字文气足,且句子也有诗意。还有书卷气较足的徐城北先生,他的字规矩严谨多少带点学究的讲究。大画家尹瘦石先生的儿子尹汉胤对书法很在行,老同志们不肯出面时他就当然被推出露上一手,他的字有个性有骨气有锋锐。还有湖北文联的副主席李传锋,此行虽没轮上他代表大家题字,但在本省可是常常有人请他题的。北京宣武区的李金龙,他的字不一定有多深功夫,但也是认真练过的,加之他热情豪爽,写时花拳绣腿一挥而就的气势也颇能迷惑一些人。不是还有字因人贵一说嘛,我十分敬重的前辈小说家林斤澜先生尽管一再声明自己没练过书法不会用毛笔写字,但我每次见他和别人一道签名的字都因十分独特而格外显眼,很惹我喜爱……可只一张字纸请谁写怎么写呢?
书法是有讲究的,虽然我图的只是留个纪念,也还是别弄出笑话来为好。我便到隔壁同尹汉胤商量,他是此行的组织者。在同里拜谒柳亚子故居时,因汉胤父亲与柳亚子是同乡老友这层关系,管理人员特意请他留墨,他挥笔写了“今屈原”三字,颇讲究的。我敲他门时巳是夜里十点多了,他正同同屋的徐城北在闲聊。我说明意图后,城北先生一口否决说这不符合书法要求。我怕的就是老同志们死认规矩不肯写,竟先撞徐先生枪口上了,忙向汉胤求援。汉胤听我是想通过留墨来纪念这次采风活动,.还要以此写篇文章,这等于在支持他的工作,他便在心理上产生了支持我的积极性。我说能把这次活动的时间、地点、内容和人员在这幅字上体现出来就行,格式不格式我不在乎。城北先生说那成啥了,要写就得合点规矩。汉胤就综合我俩的意思设计了一个方案:把整幅纸划分为四部分,顶天为一部分,占一尺,由邵燕祥老师写小字题额;立地为一部分,占一尺,由大家签名;中间部分约四尺,竖着分两条,右条占三分之二,由王巨才老师作句并用大字写出;左条占三分之一,由城北先生作跋并用小字题出。我怕城北先生再提出什么不合规矩之说,连忙大加赞扬汉胤的方案:“妙,非常妙,作协党组领导的大字占核心地位,为主旋律,其他的百花齐放。作家代表团集体创作的一幅字画,既突出了主旋律,又发展了多样化,应该评‘五个一工程’奖啦!就这么写吧!”城北先生说章法差点就这么写也不是不可以,但让谁先写谁后写也是难题,弄不好谁不写就尴尬啦!我说城北老师有经验,您说这难题该怎么解决呢?城北先生说时立场已和我站在一起了:“汉胤这么个排法倒是可以,写却该让巨才书记先写,他是大字又是主句,用兆林的话说是主旋律,他把主调定下来了,其他人才好搭配结构,酌情发展多样化嘛。燕祥的年龄和文学名气,在我和巨才之上,也有让他先写的理由,不过不让他先写也不为过,因给他留的是顶天题额的位置,已属在先了。我当然要在他二位之后写的。但有一个问题不能忽视,就是林斤澜老先生。他不善毛笔字是事实,也从没给人写过,但按辈分和在文学圈儿的声望,该把他摆在前面的,中国文人不能不讲长幼。这事先可以问他一下,请他写,他肯定不会写,这一路大家都看见了。他自己有了不写的话,你再让别人先写就不失礼了。签名请他先签,就圆圆满满了。其他人年龄资份都差不多,谁先谁后问题不大。”一幅字让城北先生说出这么多讲究来,亏我没冒失地让人家去写。我干事性急,看看表虽已十一点多了,还是马上要找巨才书记去写。城北先生说明天再写吧,半夜了还去叫人家不礼貌。我嘴上说好好,出屋便敲了林老的门,林老果然说不写。于是我立即回到自己屋叫上同住的李传锋帮拿了笔墨又去敲巨才书记的门。我想他就是躺下了也会起来的,他这人官儿是不小但一点儿架子没有,打扰他一下就是不高兴他也不会卷面子的。他的随和和平易近人在作家当中是有口碑的。多日来每到一地参观座谈时,总是金龙我们这些不大讲究礼节的家伙走在前面说在前面,仿佛团长不是他这个堂堂的中国作协党组副书记而是金龙这个宣武区文化馆馆员。此行他既没带秘书,也不用汉胤给拎包提箱什么的,可他轻轻说句什么大家却很听。我毫无负担敲开了他的门,他刚洗漱完毕要睡而没睡。他谦逊地笑笑果然没拒绝说:“这主意不错,不过还是让他们老同志写,我的字不如他们,他们写了我跟着签名是了!”我把商量好的方案跟他一说,又说马上要分手了,今晚写好主旋律,明天最后一天好让大家充分百花齐放!他只好和颜悦色点上一支烟,让我和传锋帮着琢磨句子。我想这属于他的创作,好坏文责自负,也就没怎么琢磨。他特别认真,自己先在另纸上写了几对句子,最后让我们帮着选定了“雅集枧桥留永忆,惜别姑苏期华章”。写完他让我们先签名,我说这是你的作品,文责自负的,你必须落款,我们要在下面签。?他的主旋律完成后已是午夜十二点多了,我只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开邵燕祥老师的门。他精力过人,每天都要参与我们的业余口头创作活动寻开心,而且总像说“三句半”似的,最后由他说的几个字画龙点睛一锤定音,把一个生动的故事又推向幽默的高潮。有时茶余饭后我们恶作剧编排谁的笑话,他也参与,不知不觉中我们结下了忘年友谊。此时他正在看书,见我深夜请字不仅没拒绝反而很感动,思忖片刻就伏案将留给他的一尺空额写好了。看来他真是常写字的,没用认真计算就把规定的一块地方布局匀称地填满,潇洒而秀美:“粉墙青瓦榜声凉,洄溯泛之水一方,安得云娇明月怒,诗思奇警写周庄。”诗后是一段更小字的注解:“龚自珍诗云,西北有娇云,又云东海潮来月怒明,予深爱之。丁丑秋月来游昆山,以未访先生羽玲为憾。幸一遇周庄,略弥补之,即行一首书章,兆林兄两正。”对于他使用兆林兄这一称呼,我再三说使不得!这对于他固然是谦虚,但我怎么敢和长我十五六岁的大家称兄道弟?可燕祥老师还是这么写上了,不仅此次这样写,分手后我们互相赠书时他仍是这么写的。多日来他的确和我们中青年人鱼水一般打成了一片的。我想,这便是大家风范吧!他用毛笔写的书法没加标点,我请他解说一遍,才十分感动地道谢退出。路过汉胤和城北先生门口见灯还亮着,也顾不得是否会惹他们烦了,我兴奋地把字拿给他们说,看看吧!我主要是说给城北先生听的,因他说了“邵燕祥写我就写”的。他俩看后齐说写得真不错,尤其城北先生说看来一定得写了,我得认真琢磨一下才好。那样子仿佛作自我批评似的。汉胤说一个写了联,一个写了诗,你就写个跋吧,把咱们一行的活动都跋进去!城北先生连声说是的是的,我才退出。是时已经下夜一点钟了。
第二天所有集体活动结束回到枫桥宾馆时,又是晚上十点钟了。这回不待我问及城北先生,他已主动向我说跋文拟出了,正交汉胤过目呢,推敲一下马上就写。看他对写字如此郑重,我便也极郑重地为他泡了一杯好茶,端给他时说“高末”已经沏上,请先生酝酝情绪好用笔。“高沫”即高级茶叶的末儿,城北先生一路总讲有位死要面子的穷文人喝不起茶叶总买茶叶末儿,别人问时却非强调说喝的是“髙末”的笑话。城北先生对我分外的敬重似乎有些不自在了,连连说干嘛这么客气呀。他从汉胤手里要来他的跋稿,戴上眼镜古学究那般认真写起来。他的字确实见些功夫,造句也文得很:“丁丑秋日,中国作协代表团一行十二文友会聚姑苏枫桥,呼朋啸侣,畅游新区旧城,泛舟七里山塘,吴江拜谒亚子故居,昆山糊涂楼煮酒作诗,更访张家港、洞庭双山(东山、西山)。朝夕相处,得人生几日小闲,留童心欢乐长久,实为快哉!分手之际,兆林展示张继拓片一幅,请燕祥诗人题额,巨才大家书句,余作跋,众文友落名成一双佳作。城北作跋并记1997年10月27日枫桥。”不怪城北先生说道儿多,他的字写得确实也讲究,跋文也讲究并完全属实。就说跋中“昆山糊涂楼煮酒作诗”一句吧。那晚在昆山市文联所在的“糊涂楼”喝酒时,昆山文联主席杨守松确实让每人乘酒兴各作糊涂诗一首,并当场题于留墨簿上。我酒后忘形,作了首打油诗,把当时在座的文人名字都戏写进去了:“莫道京城龙祥峰丽,还说昆山松林景宜。今宵全是文夫巨才卓人相聚,喝它个吴汉不分一塌糊涂去。”其中的城是徐城北,龙是李金龙,祥是邵燕祥,峰是李传锋,丽是冯京丽,松是杨守松,林是林斤澜和刘兆林,景宜就是景宜,文夫是陆文夫,巨才是王巨才,卓人是徐卓人,吴是吴志实,汉是尹汉胤。糊涂二字是主人规定死了的,必有不可。城北先生一段跋文把十来天的要事尽括其中,我们几个中青年看客赞叹一番便要抢着签名。城北先生连说慢,慢!然后冲我说签名必得斤澜老先生在先不可,还不拿他那里去,一会儿怕是要睡了。大家又连说对,对,推我快去林老房间。我一看表,已十一点多了。出去看了看,林老屋灯还没熄,便兴奋着去敲门。敲声未落,只听林老一叠声应道,来了,来了!他穿着睡裤手拿一卷厚书,也没问何事便让我进屋,可见老人的厚道。一路上他老人家也是和我们中青年人玩笑不断。有晚,此行最年轻的李金龙在酒桌上神吹起他在自己供职的北京宣武区地界呼风唤雨的故事,吹得大家赞叹不已,多喝了许多酒。不知林老是真为他感动了,还是讽刺他在吹牛,忽然端杯站起来说:“金龙兄,林大哥敬你一杯,往后若是到了宣武地界,还望多多帮助,干!”他俩在欢呼声中碰杯而干。今晚见我是请他来签名,连说好,好。待接了笔在我指定的首位要签时,又说我这笔丑字可是煞了大家的风景啊!于是一挥而就。嗬,哪里是煞风景啊,分明是锦上添花!林斤澜三字,一字一笔甩下来,又字字断得分明,既老道又有点儿童体的味道,特别像他鹤发童颜的形象和返老还童的性格。我的叫好声也鼓舞了已经脱衣睡下的林老的夫人谷叶老师。我说谷老师啊,林老师已经和您没有共同语言啦,您再不一块留个名,回家怕要离婚的!我之所以敢这么放肆地同他们开玩笑,是因为白天在苏州乐园乘过宇宙飞车后已这样开过一次了。苏州乐园的宇宙飞车十分惊险,检票口处明文写着老年人和高血压、心脏病患者禁人。可二老一高兴都加人了飞天队伍。检票员一眼就把谷老发现了,立刻把她排除在外,而而对她身后的林老,却毫没犹豫就放行了,可见林老显得多么健壮年轻。到得宇宙飞车开起来时,才懂得什么叫惊心动魄和提心吊胆了。我们先出来的正惊魂未定地担心林老会不会出事,忽见林老满面红光出来了。大家一阵欢呼后,我极度兴奋地开了二老一句玩笑:“飞天的感觉真是太妙了,林老飞了天,谷老没飞着,这回二老没共同语言啦!大家又是一阵开心大笑,连林老和谷老也一起大笑了好一阵儿。所以此时我只一稍稍一请,这位满头一根黑发也没有了的老人便在被窝侧身接过笔去,让我将纸捧于床前,她半躺着,悬腕紧挨林斤澜名后写下谷叶二字,虽不如林老的半童体字活泼,可分明比林老的老道。我连说了谢谢后又开了句玩笑:“这回您们又有共同语言啦!”我回屋把二老签名情景一说,没签的人们不用让,一个接一个奋笔签了。结果是个个龙飞凤舞,似乎刹那间书法水平都产生了大飞跃,连从不用毛笔写字的白族小说家景宜女士和一路上从没动过毛笔的冯京丽女士也把名字写得饱满有力潇洒漂亮,让男士们毫不违心地夸赞了几句。大家兴奋之后,汉胤说都盖个名章让画面见见红就更完美了。忽然有人出主意说,让景宜和小冯把她们用的口红贡献出来,每人按个手印代替名章不也见红?她俩欣然从命。汉胤先在另纸上试了试,说不行,大家才罢了。至此,中国作家协会枫桥创作基地第一批作家采风团集体创作的一幅书法作品于1997年10月28曰午夜十二点多钟完成了。除前边单独题字落名的王巨才、邵燕祥、徐城北三人外,在字画下端签名的是(排列无序,按纸上实况列出):林斤澜、谷叶、李金龙、尹汉胤、白尼景宜、冯京丽、吴志实、李传锋。我没写字,回家后在最末盖了自己的名章,又在末角处盖了枚“唯吾知足”的闲章。这样汉胤遗憾的红色也有了。
这张字画如今正挂于我的卧室。每日早起晚睡时望上一眼,十二男女老少文友便跃然纸上,似仍在苏州河上同船听晚钟,吴县太湖岸边望落日,昆山糊涂楼里煮酒乱题诗.
冰峪的山羊
冰峪山上的羊长没长胡子我并没看清,但第一眼看见它在云朵之上立陡立陡的山崖间壁挂着的叫人仰慕的身姿时,我却立即惊呼着认定了,那才是真正的山羊。以前我见到的所谓山羊,都是在平原的田头河沟,或草原的草间,顶多也是在大、小兴安岭啊长白山啊还有电影里陕北黄土髙原那缓缓的山坡上,我只是从它们长着老人似的胡子而区分开它们是山羊的,其他感觉一点也没有了。而冰峪的山羊长没长胡子我都认为它是真正的山羊,关键在于,它是真正生活在山上,而且是生活在真正的山上。
冰峪是辽宁大连地区庄河市的一个国家级自然风景区(当地人叫它冰峪沟),它的风光之独特,在北方当数一流。山姿有点像张家界,又有点像桂林,水色则有点像九寨沟,但整体又谁都不像。辽宁人尤其当地人便号称它“北方小桂林”。对这说法我不认为高看了冰峪,反倒觉得小瞧了它。它的山姿水色尤其林木,独特得简直无处可比。冰峪就是冰峪,它有全国最大的美人松林,有亚洲独有的树种,还有震旦纪冰川运动形成的世界第一的独立斜岩(比比萨斜塔倾斜度还大)等等,这就足够了,何苦拜倒在南方一些山川脚下叫什么“北方小XX”呢。就堂堂正正自自豪豪骄骄傲傲叫自己的名字就是了。可是当地一些人却缺乏自信心,非把广告作成了“北方小桂林”,并据此把个天天然然独秀无二的山水进行了一番装点。如人一样,轻妆淡抹地稍事打扮一下是会增加美感的,但若装点得过分或减弱了特色,那是不合算的。这次我们是傍晚乘船驶进冰峪的,霓虹灯把夜冰峪装点得梦幻迷离,闪闪烁烁有如大都市的灯火。入梦前还恍恍忽忽想到“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呢,第二天醒来寻觅八年前第一次来的记忆与眷恋时,发觉多少有点失落感。失落了什么呢?不见了山上壁挂着觅食的山羊。那是张家界山上没有,桂林山上也没有,而冰略山上独有并独具价值的山羊啊。那壁挂在云崖上的山羊本身就是发人思考的一道景观。
进冰峪必须乘船在英那河上航行一段儿,而被英那河缠绕着的那些山几乎都是垂直而立的,腰板拔得又直又硬,任多么伟大的人物来了她也不会躬躬身折折腰。要想亲近她爱抚她,请你自己伏下身来去努力吧。可我想,除了当地个别居民,没有哪个游人会去攀援她。她实在是太陡了,不仅陡,有的甚至是上粗下细,山崖是向外悬出的,一身铮铮硬骨几乎没有肌肤似的土,小树和疏草只生在石缝间。人都奔妩媚的山水和柔美的草地去嬉戏游乐了,哪有谁爬那高高的陡陡的山崖石缝去寻觅什么珍稀之物呢?都是用眼望一望,叹两声真美真美拉倒了。可是山羊却专拣那高陡的山壁爬,上去找人云经雾精美而高贵的草,那种草肯定饱腹而不肥身。那究竟是什么草我不得而知,但肯定山下没有,不然那羊怎么偏爬到山上去找呢。在那样的山上行走锻炼,吃那样山上的净草,山羊才比绵羊苗条健美,它的脂肪不髙人吃了它的肉也不会增高血脂,它的绒也又柔又直。用它五脏做的羊汤也便成了一道名菜。山羊因不同凡响的追求而具有了超凡脱俗的魅力,才使我八年前初见它碧水白云之上的身影时不由自主地惊呼起来——山羊!真正的山羊!那水是太美了,那山是太陡了,因而那山羊是太令人敬佩了。我们人呢,明明是在平原大道上舒适地活着,却不停地感叹坎坷啊坎坷。与冰峪的山羊比比,坎坷什么呀。而且山羊的一切追求最终都是为了奉献于人呢。它到高山上去吃难寻的草,生出那么精美的羊肉、羊绒,最后都给人吃了用了。不像绵羊们,因为反正是被人吃用,就不到高山上去费力了,懒散在平原的花草间闲逛,混吃等死。
可是,冰峪的山上见不到山羊啦。一打听,原来是人为驱逐的,说山羊破坏植被。冰峪临水的山上遍是嶙峋的裸石,所谓植被不过是石缝间少有的小树小草之类,本来就当不了衣裳遮盖山体的。何况冰峪临水的山有如绝色美女,她的美不是靠花枝招展的植被装扮出来的,是靠天然风骨傲美起来的,遮不遮体照样美,并且她的美不会因植被保护而被山洪冲毁,山洪是冲不毁她的。那山羊也不是十年二十年了,那山不是照美着吗?如果内蒙古大草原上没了牛羊,她的美也会减色的,而且草原的羊啃草也破坏植被哪。想想别的办法呗。
这次没见到山羊,却见了几回羊汤。主人介绍了羊汤的许多优点之后,我反而一口也喝不下了,我在怀念山上壁挂着的山羊。冰峪很美,冰略的山羊则为那美增添了思想,于是冰峪才美得深刻了。
桓仁秋色
两次到桓仁,来去匆匆也不过三日,却由衷喜爱上了这地方。这么说吧,看没看过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作品的朋友,都该到桓仁走一趟。看过的可以重新领略东山的画境之美,没看过的,在惊叹桓仁之美的同时也可大略揣度东山的画境了。桓仁秋色之美真就颇似东山的不少画,或者说东山的不少画真就颇似桓仁的秋色。
出得城来,灿烂而透明、爽快而温柔的阳光,陪你沿浑江的防洪柏油大路走了多半个圆形,就开始把你往桓龙湖引了。蓝湛湛的既不肤浅又不胸怀狭窄正容纳着淘金船和不少白鸥的浑江,这么大大方方地一绕,桓仁便被打扮成三面环水一面临山的不俗之城。山有男人的英气,水有女人的柔情,桓仁便理所当然成了男人女人都喜欢的所在。桓仁的百姓人家也因此而分为两种,一种是开门见山的户,一种是凭窗眺水的户,若是有南北两个门或南北两个阳台的高楼人家,说不定既可开门见山又可凭窗眺水呢。
乘车只二十几分钟,就到由浑江截蓄而成的桓龙湖了。桓龙湖是辽宁最大的水库,四周皆五色斑斓长满名贵树木的山峦,形成了一个阔大而美不胜收的国家级森林公园。登上快艇往上巡游吧,立刻就用得着心旷神怡这个词了。置身澄碧平静的湖上纵目极望,以全国名山五女山为首的彩色群峦逶迤而来,这是长白山的余脉。虽为余脉,毕竟是长白山系,所以山姿免不了带有大家气度。远看五女山主峰,酷似伟人列宁安卧于天地之间,山的最高处便是列宁宽大的额头。据说当年杨靖宇将军的抗日联军曾在这一带活动过。杨将军登没登过五女山去抚摸一下他所敬仰并按其思想而战斗的列宁的额头呢?
在船上,让人最感亲切的是那看不见却触摸得着的透明的风了。正好早上刚读过同行的丁宗皓君《阳光照耀七奶》中的《风吹过》,那是一篇美文,正余韵在口,便不时诵一句。“我逆风或顺风时,仿佛置身于河流之中,我想风和水一样,这时,风经过我时被分成两半。在我背后,它们再合而为一。风和水不同的是它比水更淸澈,它的道路比水更宽广……”妙哉此言。此时令人更感谢的是通行之路比水更广阔的长风。船下的水只通行在水库里,而风,满天都是他的路啊!何况水上的风要比其他地方的风清白湿润许多。桓龙湖上的风比那些看得见的美景更令我感动。有人开玩笑说办个桓龙湖净气销售公司吧,把这醉人的新鲜空气装运到大城市去,会供不应求的。
登上湖心万乐岛的远眺楼俯瞰,小岛真的呈“万”字形。四面绿水推接远山,八面清风扑来万字小岛,深深吐纳几口大气,病者忘病,愁者不知愁滋味矣。万乐岛,当用万般风姿等待着知己。从岛上远望,可见远处还有孤岛、半岛、连接岛,及楼、亭、塔、舟等,没来得及去,大概更有乐趣的。时间所限,我们不得不返回湖边吃鱼宴。
不必说满满一桌鱼宴如何了,那餐厅两侧窗口望见的秀色比名鱼更加可餐。餐厅西窗依山,看出去是一幅山林画,窗框即是画框,框中三层景色:近一层是一截泛青的粗大树干,中一层是一排大树根,远一层是一条山路。而东窗则傍水,窗口望见的也是三层景色:底层是碧水,中层是斑斓的树林(一部分树的根,一部分树的干,一部分树的梢儿),上层是蓝色的天空。我们围桌而坐的吃鱼者便是画中人。鱼中最小者为池沼公鱼,只有手指长短,但却最为名贵,远销日本,供不应求。
酒酣鱼饱之后,我们蓄足了力气去爬五女山。远看只觉这山像安息的列宁,近攀才领略了它的陡峭奇拔来。我爬过黄山、长白山、兴安岭诸山、千山、医巫闾山、九寨沟、张家界等名胜之山,但五女山都与之不同。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五女山有座髙勾丽时的古城遗址,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还有关于五女仙的传说故事,便使此山成为北方名山。时值深秋十月,五女山的满山红叶再次使我心醉了。那叶是风、霜、气温和天公一同染红的。如果用饱眼福来表达红叶带给你的美感,未免太俗了。那比火焰生动活泼许多的红叶,在黄叶、紫叶、绿叶的陪衬下,无限风采,使并不出色的我们也自我感觉良好了许多。这便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吧。近美者也不能不美的。
以上只是一日之间游览的辽宁之一最,第二天我们还游览了辽宁乃至我国东北最长的溶洞——望天洞,还有辽宁屋脊——老秃顶子山。因篇幅所限,不一一细说了。那么桓仁的人呢?陪同我们的李景玉同志说,桓仁的带头人,县委书记史会云,是去年被评上的全国十佳公务员之一。头人是个全国之最,那么他带领的全县人民怎么样呢?有机会再访吧。
黄山笔记
黄山脚下有座览胜桥。桥下一条溪水从许许多多大而洁净的卵石间跳跃着下流。大桥连接两山,十分的高、美丽而雄奇。
忽见桥边停车场的壁上有两则钢笔写的寻人启事。其一:“淑清,你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啊。我向你保证,今后不再做不好的事了。我和小峰一直在等你,你快回来吧。”不知是哪儿的负心汉在向离他出走的妻子哀求和好。其二:“XX妹,我来到黄山找你,妈妈很想你,心脏病都犯了,你一定回去看看妈妈吧,你要寻短见,妈妈也活不成了。”黄山的寻人启事动人是没说的了,可黄山的寻人启事为什么这样多啊?是因黄山太美来这儿以死殉情的人就多吧?
遇到的旅游者中,青年新婚夫妇居多,而且广东和香港的比例大。问路时遇到武汉市某中学语文教师,他是第二次来黄山。第一次是来度蜜月,这次也是来度蜜月(第一个妻子离婚了),第二个妻子比他小十岁。
从南坡登山。一人慈光阁,收每人门票两元,这我早有思想准备,据说到山上进厕所也要收一两角钱呢。山着实陡,走十来分钟就得停下来歇歌,可竟有五六个肩担百多斤柴米的挑夫超过了我们。他们是用两根竹扁担双肩挑东西的,一根搭在左肩上用左膊压住,一头别住右肩的重担,歇息时担子也不能放下,而是撤下左肩的扁担支住右肩的,担子的一头着地,另一头悬着,只用手扶一下便可,但人是一点也动不得,小便也是扶着担子就尿在路中间。他们往山上走那才叫用尽全身力气,好像他们浑身结实的肌肉都是担子压缩的。他们不是像常人那样喘粗气,而是哼着肖己根据出力和迈步的节奏而编的号子挣扎着往上移动,不时还要发出一声吼来,大概是酝酿和平衡力量。
黄山真是最公正的裁判员,你是青年还是中年或老年,问问黄山好了。那么陆的山,许多处都是手和脚同时着地,的的确确叫爬山。有的路经过两石壁间的缝隙,太胖的人几乎爬不过去。爬到上边的人往下看只能看见后边人的头顶。不管你是什么老爷哪怕是皇帝也没人能将你背得上去。黄山真是人民的山,平等的山,谁有青春和力量,她就把自己的美丽献给谁,什么权威都拿她无可奈何,金钱也买不动她。她只爱那些有力量的人们。愿人间的一切准则都如黄山一样公正。黄山万岁!爬过一线天,登上天都峰,浓重欲滴的流雾有如千军万马在身旁跑过,所有的山都在你脚下,加上云遮雾掩,只觉得世界上只有你和云海存在,你就是神仙,你就是元帅,那些飞动的流云就是你指挥的千军万马。一切尘世的喧嚣和躁动、一切俗媚和争斗都葬于云海了,就如苏东坡所云“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吧。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人溶入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听见的是云的流动声,还有极乐的人们忘情地发出的呼吼,那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的,是从心眼迸放出来的——啊——啊——啊——黄——山——你——好!许多人都同时这样呼吼起来,纯净的声音在云上边的山壁和空谷间推来撞去,声音那么结实,推不散,撞不碎,一声连一声延续好一阵儿。正当人们忘我地享受那超凡脱俗的仙境之美时,忽听一媚俗的女声喊道:“李——处——长!”这个媚俗的声音喊出的官名把美好的气氛破坏了,气得几个人齐声应道:“李——处——长——滚——蛋!”是的,当时人们多么不愿听到李处长这个官名啊。
天都峰海拔一千八百四十多米,是黄山第二高峰。峰顶半圈固有铁杆和索链,总觉得那索链不怎么忠诚可靠,扶着它也提心吊胆。不知为什么,索链上锁有许多小锁头,大小不一,小的多,无疑是游人特意带来锁的,是想把人间的一切不幸和烦恼都锁在这里别再带回去吗?穿过一个个石洞,曲曲折折赶到“鲫鱼背”。
鲫鱼背哟,整个山峰真像条鲫鱼,周围空无他山头,下边是云海,像一条大鲫鱼在水上游呢还是飞?鱼脊背上一条索道,只容一人过,过者不敢左右环顾。细雨和黑雾擦洗着鱼背,我独自在哪儿站了许久。风唰啦啦吹摆着我身上的塑料雨衣,惊心动魄又什么也看不见,恍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忽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怎么会是我自己站在这里呢?我的亲人和友人都在干什么?
汗从里面雨从外面一同夹击衣服,上衣下衣都湿透了,凉,非常的凉,极其渴求温暖。多么奇怪,转眼间又想到苏东坡的词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没有人,没有友人,天堂苦煞人也。庆幸的是,时间不很长,雨停了,虽然没见太阳,天却明显地亮堂起来,云也变断断续续,稀薄而洁白,看得见四周很远的群山,许多层次。站在这里,众山皆小,墨绿的既清晰又模糊的山。流云,像浓缩了的历史。往事如烟啊,而那如烟的往事又瞬间幻现于眼前。
很远一块地方忽然被阳光照见了,不大,但多么好看,别开了一处洞天,像是去往人间的洞口。
我站着凝思不动,不由生出一阵感慨,区区一个我,往后再不会产生骄傲自满情绪了,黄山在,你算什么?骄傲的话只能为黄山骄傲,但绝没有理由自满。
听见有人过来了,那么近却看不见,听声好耳热。原来是早晨遇到的另一对天津新婚夫妇。一见他们竟像别了年余,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他们真行,也真好。黄山此行使我进一步改变了对“现代青年”的看法。在这里我才感觉,到他们的时髦着装是美丽的,美在合乎科学,轻便、舒服,便于运动。羽绒服、牛仔裤、太阳帽、旅游鞋、怪异而精致的背袋都显得那样和谐。相反,那些陈旧、死板、老套、笨拙没有活气的服装极不方便又极不顺眼,好像把黄山的美都破坏了。
从玉屏楼往下开始感到疲劳了。到莲花峰下犹豫起来,还上吗?还上得去吗?卖茶水的小女孩说方才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都上去了。我们受了刺激,一鼓作气爬上去了。
莲花峰是黄山最险的峰,也是最髙的峰,除了峰顶本身,什么也看不见,雾太浓重了。峰顶铁索上只有一个锁,看来上此峰的人确实少。
巳疲劳极了,可那一个又一个好看的景观仍不知好歹地逗引着你往前走,真像一个个赛脸的淘气孩子。
重读三峡
1我头一次读到的三峡,就不是天然的三峡了,她像一本传世名著,已被修改过,那都是旷世的英雄读者想与创作三峡这部大作品的上帝比肩,也要当作者而恩泽后人。
最先想修改三峡的,是中国上世纪的伟人孙中山,他1918年就读透了三峡,产生了让三峡不仅好看而且有用的想法,但他没有能力付诸行动。他之后的另一个世纪伟人毛泽东,对三峡读得更透。新中国建立不久的1955年,他就托付周恩来总理着手指挥长江三峡工程的规划、勘测、科研与设计工作了。仅仅两年,这些工作就已基本完成,又仅仅过了三年,又批准了为三峡工程作铺垫的长江葛洲坝工程。不久,他诗情大发,用汹涌澎湃的浪漫诗笔描画了一幅壮丽的三峡工程蓝图:“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恙,当惊世界殊。”他老人家不仅浪漫,而且有能力有决心付诸实施了。可这件事太重大,系千秋功罪于一身,他不敢自己说了算而轻易下笔,后来又因自己说了算而发动的一场在他看来更伟大的文化革命工程,而耽搁了此事。邓小平是个虽不浪漫但极有远见的另种性格的伟大实践家,他也看透了,只有鼠目寸光无所作为的平庸之辈,才不想或不敢修改三峡。因此,他不仅没间断三峡工程的前期操作,而且直接关怀和支持了中国共产党第三代领导集体拍定三峡工程这篇大文章全面动笔。所以,1987年夏天我第一次去三峡时,“更立西江石壁”的预言已由西陵峡口的葛洲大坝做出了先期的注解,这该算是整个修改三峡大文章的第一笔。当然,历史早就给三峡留下过许多小的修痕,诸如栈道哇悬棺哪小庙啦以及往石壁上刻几行小字呀,包括在峡畔修座白帝小城、昭君故里等等,但那都是描眉涂唇性质的化妆而已,算不上真正的修改。所以,头次读三峡,我最深的印象就不是她的天然之美,也不是古人留下的那些小修饰了,而是惊世骇俗的拦江“石壁”。那次,我们是从西陵峡下游的宜昌乘大客轮逆流而上的。当我被轮船载着通过百多米髙的葛洲坝闸门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井底之蛙般的渺小,还感觉到随轮船向髙水位提升时的奇妙。人的渺小和操纵了现代科技的人类的伟大之感一同油然而生。壮哉,西江石壁!那时,由于年轻无知,还因一行男男女女无需美景自生情的热闹,过大坝的深刻印象便先人为主地控制了全部行程,大家在嘻嘻哈哈和认认真真的交谈中浪费了许多时光,三峡奇险壮美的自然及人文景观竟都没引起我细读的兴趣。所以,如今留下的印象中,除过葛洲坝船闸时的感觉,就只有雨中观巫山云雨的情景了。那时,坐落在山腰的巫山县城已让我吃了一惊。那么大一座县城竟然建在山腰上,连绵的巫山的云和雨,正缭绕着擦洗着挂在山腰的整座县城。在干燥缺水的沈阳平川生活久了的我,不披雨衣也不用雨伞,尽情让巫山的云和雨擦洗着,使我加深了对诗意一词的理解。
时过十五年后,今年十月上旬,我随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金炳华副主席率领的采风团又走了一回三峡。此时,占了几十项世界之最的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已基本完工,大江全面截流在即了。这回我不禁大吃一惊,当年瞠目结舌赞叹不已的葛洲坝,与现在的三峡枢纽工程比,实在显小了。只说安装可供万吨级船队通过的五级船闸吧,就得动用多少只巨笔啊。光是固定巨大闸门的山体,就打了四五千根几十米长的膨胀铆钉。每打进一根铆钉都十分的艰难,四五千根铆钉就像艰难地为大面积山体纳鞋底儿似地纳了一遍。全部工程共几十项世界之最,所要克服的每项技术难点也就都成了世界级的,同时就得付出世界级水平的艰辛。那几十种世界级的艰辛,没有数十万字的描写是表达不出的,这是报告文学作家们的任务,我只能向读者述说一些匆忙中留下的印象。先说雨中曾给我留下诗意的巫山县城吧。过去挂在山腰的旧城,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一派当年见过的唐山大地震后的景象。可是,一座崭新的现代化的大县城已移上山顶啦。我们下了船,乘车盘旋好长一会儿才到达山顶的星级宾馆。满街新楼林立,霓虹闪烁,广东省对口援建的“广东路”,宽阔得如同重庆的某条马路,路两侧林立着椰子树形的路灯,和已经成活的南国棕榈树。夜色里,我们深人到街巷,也体验到不少和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差不多的生活方式。但是,移民、迁址、造山顶新建筑的艰难,也都数世界之最啊。这还不说,山下拆毁的各种建筑残留,必须进行消毒清污处理,以免将来淹人水底造成水资源污染。这就比建在平原上的同样工程要多付许多倍的艰辛,实在太难了。巫山县城仅是从山腰以下迁上山顶,而屈原和王昭君出生地的秭归县城,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苏轼、刘禹锡等任过职并留下许多诗篇的奉节县城,都整个搬迁到别处山上去了。奉节的搬迁,光选址及勘测地形、地质就用了五年,再把旧县城的古迹文物一同搬到新县城,那复杂艰苦的劳动,和劳动者所展示的精神境界,用可歌可泣来评价是不过分的。所以在奉节县城酒后留言时,我写道:“诗城与时进,随水上高峰,奉献有大节,境界总提升。”搬迁了的秭归和奉节两县城,不仅高了,而且大了,既把将要淹人江底的千年建筑及风格用现代的手法再生,也保留了古城的千年文脉。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这次有史以来最大的异地高迁,等于把历史和文脉都激活了,不仅让三峡人认真研究了一遍自己的历史,同时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化继承与创新啊!明年三峡的水位就要提升到170多米了,高峡即将出现一个大大的平湖,那时低处的景物就会钻进湖里,所以在三峡工程工地采访完,再乘船去峡区采访移民情况时,我不能不怀着类似依依惜别的心情细读三峡了。
2我们是乘客货两用轮沿西陵峡逆流而上的。江风很大,行至激流险段“风箱峡”一带时,又陡又窄的峡谷简直成了巨大的排风管道。强风鼓荡着船头拍照的女作家王旭烽、黄陪佳、斯妤还有男作家高洪波、吕雷等几位获过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其他全国文学大奖风头正劲的作家,还有国务院三峡办的张德楠副主任、古体诗词作家褚水敖、书法家尹汉胤等。他们的头发、衣衫和裤筒连同奕奕的神采都被吹扬得猎猎作响,我也浑身被风拥着抱着,感觉像是被整个三峡拥抱着受到热烈欢迎。我不由自主脱口喊道,这才叫风流啊!大家被我道出了心声,一同大笑着也喊,风流啊,三峡真个风流!连最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金炳华团长也笑了,说明他也和大家一同意会到三峡的风流。报告文学作家王宏甲跑到船头说,我站在船尾撒了泡尿,真他妈傾意!我又不由自主脱口说道,这叫风流潇洒,三峡真他妈风流潇洒啊!于是,一群已不年轻了的男女作家乘兴说了好一会三峡的风流。的确,三峡让我头一次如此认真咀嚼了风流二字。字典解释,有功绩又有文采者,称之为风流。那么三峡该是大风流的舞台。
三峡自古风流人物辈出。忧国忧民留下千古绝唱《离骚》而投江的屈原,他的故乡就在峡江边上,我们远远看见了屈原祠,还看见山上送来清香的橘林,江风里似乎就夹带着屈原故里的橘香和《橘颂》之声。柑橘也与时俱进了,屈原写下《橘颂》的桔乡,现在已是比柑橘高贵甜美许多的脐橙之乡了。一位老橘农要动迁到别处去,他难以割舍同橘园的感情,当大铲车开向他的橘树时,他不敢看自己一手养大的亲儿子似的大树倒下,连忙躲到门后,可橘树倒地那一声轰响还是让他也昏倒了。流芳百世的昭君出塞故事,也出在这里。我们望见了深明大义为国而离家远嫁边塞的王昭君塑像,也望见了从她家乡流来的香溪……
目不暇接的两岸青山下,黄色的裸岩连绵不断,密密层层的横生岩纹,生生被年年月月的山水之刀刻出密密麻麻的竖沟来,那竖沟要比天然的横纹深重许多倍。这些征服了最顽固的地质意志的流水之刀,它刻下的一条条竖纹在述说什么呢?除了帝王将相和文人墨客的故事,还有别的吗?三峡的地质太复杂了,两壁的石纹变化莫测,是读不透的无倦沧桑啊,所以才留下李四光的许多脚印。
忽然看见一群裸身的大男孩子在陡崖下网鱼,最大那个下意识用手捂住羞处背过身去,很快乂索性转过身来,也不捂了。隐约听他在说,“不管他们了,愿看就看吧……”可能再怕羞捂下去,鱼就跑光了。为了抓住机遇,他才丢掉羞怯勇敢地面对了我们的吧?我不由得再次想到风流二字,脑海浮出了西陵峡端那间小屋。小屋不熄的灯光下有位头发稀疏而银白的老人,他已在长江水利工地呆了近五十年,他像我们这样轻松欢快地细读过一次三峡风景吗?三峡丁程刚一调集人马,他就上阵了。他毕业于华东水利工程学院河川系,属龙,和也属龙的妻子同时投身长江水利建设。夫妇俩1969年就开始参与三峡工程试验坝的研究,户口虽在武汉,可从结婚到女儿出生,再到女儿结婚也有了女儿,他俩一直都在工地,邻居竟然不知还有这户人家。1968年出生的女儿,户口虽也在武汉,可她一出生父亲就让她和姥姥同姓,并被送到苏州姥姥家里,直到参加工作。大学毕业那年,女儿到三峡来看父亲,进了办公室,有几个人在开会,她认不出哪个是自己的父亲,问过别人之后,才确定,面前那个摘了眼镜立即显出两个白色圆圈的人便是。文质彬彬的女儿,细看了看已有了不少白发的父亲,眼里盈出泪水。她这才懂得,父亲不仅总不在武汉,也总不在工程设计代表局办公室里,而是常年奔波在阳光和风雨中,父亲眼睛上的两个白圈就是三峡开具的风流人物证明书啊!这位白眼圈红脸膛银头发的父亲叫郑守仁,中共党员,中国T.程院院士,长江水利委员会三峡工程技术设计代表局总工程师。他虽身系重任,但却是个极其淡泊名利的人。我有幸晚上摸到家里见了他一面,那是一张毫无私心杂念的佛面啊!他为修改三峡这篇壮丽的大文章立了大功绩,显示了大文采。但建葛洲坝时,他家去了小偷。那小偷失望透了:赫赫有名的总工程师,竟然什么可偷的东西没有!小偷无奈空手而去……郑总家徒四壁令盗贼奈何不得,他对三峡工程设计所作的巨大贡献,更是什么盗贼也偷不去的。郑守仁老总,真个是三峡中两袖清风的大风流人物。
3巴东三峡巫峡长。我们是从秭归乘水翼快艇去读长长的巫峡的。早晨的太阳在雾中红得冷淡而具体,美丽而规矩,一丝光芒也没有,黄河似的江水中只轻微地映出她的一小抹红晕。峡谷里满是灰色的雾,大概因沿江有不少炊烟是木柴和煤炭烧出来的,还有动迁的废墟上扬起的灰尘,以及草莓汁色的江水和土黄色山壁混合相映的结果。在船上看灰雾隔着的太阳,得仰望,但也有太阳在俯首关注你的感觉,那感觉里有许多朦胧的美感。八九点钟了,雾还锁着江面,由于江水和山壁的照映,那雾有时又如装在赭红色玻璃杯中,一遇绿树葱茏的山坡出现,雾色也跟着变化了。江水呈草莓汁色的原因,是上游金沙江水带有大量发红的泥沙造成,而金沙江的泥沙是流经的高原地带大量水土流失所致。三峡工程的建设,其实是促进和加速了上游水土流失问题的根治。所以,先前心存的三峡工程会不会带来水资源破坏的疑虑,也随眼下赭红的江水流走了。
李白赞叹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那是乘顺水船,其实也没有千里,不过是诗仙惯用的夸张手法。“金山水興.船,三峡一日还”,我们乘坐的金山旅游公司水翼快艇则像威风的将军检阅沿江的各色船只般飞驰着。白色的客轮,蓝色的货轮,被岁月染得岩石色的木船,大的,小的,新的,旧的,都在—江浓浓的草莓汁似的水上或逆流或顺水而行着,耳畔的风声像峡江的史书在哗哗翻动,春秋墨客的雅颂声,三国英雄的厮杀声,唐宋诗人的吟咏声,一代代纤夫的号子声,还有听上三声就泪水沾裳的啼不住的猿声……都隐隐约约随江水涌来了。船飞至树木茂密的一段峡湾时,真的看见不少欢快攀援着的猴子,但没听见催人泪下的啼声,却有一对儿猴子在石头上依偎着……我忽然想到了无情的山洪——巫山县政府的冯春阳,在一处峡湾的草丛间睡着了,他睡得十分香甜,大白天打着呼隆隆的鼾声。’天阴得很重了,他没觉得,起风了,他也没觉得,山洪下来了,他仍没觉得。直到轰隆隆的洪水咆哮到他身边,他才被惊醒。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双手死死抓住身边的茅草,但是,洪水还是把他连同双手抓着的茅草—同卷走……国家公务员冯春阳,他为安置移民累坏了,他已长眠在青山间,巫峡的赤水应该是在为他歌唱……
我们乘上小机船,我又去重读大宁河上的小三峡。大宁河是流入峡江的一条小河,金沙江下来的红水进不到她的河道,所以她满江都是透底清澈的碧水。小三峡浅滩很多,船尾的螺旋桨不时磨擦到水下的卵石,发出咔咔嚓嚓声。河拐弯很多,几乎拐一个弯就扔下一片石滩,许多弯处需要船工撑篙才过得去。水虽浅但流很急,许多半露的石滩激扬起一片片翠珠,几乎每一尺每一寸都是令人赞叹的美景。龙门峡,巴雾峡,滴翠峡,峡峡都名副其实,堪称绝世胜境。船在巴雾峡与滴翠峡之间的一处石滩停下来,导游叫大家到滩上拣石头,说三峡石很美很有名。果然大家很快都拣了不少值得带走的奇石,可是既带不了几块又舍不得丢下。我索性将四五块石头一齐带上船,决定下船时再选定一块带上飞机。我手抚着爱不释手的美石眼望着目不暇接的奇景,船又被水下的卵石颠动了一下,我手中一块石头被颠掉了……三峡大坝工地有个开翻斗车的战士,因大夏天闷热的汗水浸沤和长久的颠簸,屁股被磨烂了,一坐就疼得呲牙咧嘴。他不敢声张,生怕领导发现不让他上车,偷偷坚持了好长时间,直到驾驶垫被坐得血肉模糊才被撵进医院。屁股被颠烂的战士啊,你到小三峡看过吗?
4我们又从瞿塘峡的奉节乘水翼快艇顺流返回宜昌,这等于把三峡这本奇书又倒过来重读一遍。这回我于飞驰中看见了神女峰。大风流的诗人毛泽东三十多年前就考虑到神女明年的安全了,所以,神女啊,你不用耽心,只等着惊喜脚下将要出现如镜的平湖照你婀娜的姿容是了。我倒惦记起神女峰下搬了三次家的女老板——忘记她的名字了。她曾在神女峰下建了一处旅馆,接待过许多采风和写生的作家、画家,生意红火得很。但根据上级要求,她已将苦心经营火的旅馆拆迁过两次了,仍不符合水库最高蓄水位的严格要求。为了把神女峰一带建设得比原来更好,女老板忍痛割爱,又搬迁了一次。望着无忧的神女,我默默祈愿女老板和神女一同无恙。
大概最奇险的风景也最值钱吧,老版伍元和新版拾元人民币上,印的均是三峡最险的夔门之景。船行至夔门时,我找出老伍元和新拾元人民币与之对照,拾元的是俯视角度构图,伍元的是仰视的角度构图。不管是俯视的还是仰视的,都不及身临其境的万分之一感觉美好。但我因此知道了,夔门所代表的三峡风景要算中国知名度最大的景区之一。目前的中国人,难道还有谁没见过拾元和伍元的人民币吗?
写完这篇散文,恰逢三峡导流明渠刚刚成功截流。那么,明年高峡便真的要出现平湖了,那时三峡将变成一部更奇妙的大书。我想,能两次读三峡这部书已实属有幸,如有机会,我还会争取第三次读她的。
“九号半”记
因为大戈壁上人烟稀少,导弹基地各单位的驻区也就没有名。为了叫着方便,司令部便把各单位都依次编成了号。
我们刚从X号看完导弹发射,又到十号去参观,整个身心还都沉浸在激动里,坐的吉普车也仿佛在飞,眼下看见的不是飞逝的红柳、骆驼刺和接连不断的沙丘,而是一束喷射着、吼叫着,使人每根神经都兴奋得发抖的火焰。
忽然,远方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有一排紧挨一排的小红船。莫不是激动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随着吉普车的前进,再仔细看,那不是水,而是缥渺的地气。地气里船队似的那一片,是一些低矮的建筑。我问陪同的同志:“那是什么地方?”“九号半。”“怎么还有个九号半?”“老习他们就在那里!”—说老习他们,我明白了。几天来,一次又一次听人们讲过老习他们的事迹,原来在那里。我立即请求w]机打转方向,到九号半去。
九号半里静悄悄的。没有牛,也没有胳驼。迎接我们的是一阵微风和几株轻轻摇动的红柳。一片枯干的红柳叶落在地上……老习哟,你在哪里?
1最先看见的不是老习。
在一所大一点的红“砖房”前,我们站住了。门牌上写着你的名字,李杰民。1938年人伍的老首长哟,你从小米加步枪的队伍里走过来,饱经了一世风雨,像一棵粗壮的老胡杨,扎根在戈壁上。没听到你惊天动地的事迹,只知道你经常揣着馍馍,在导弹阵地的各个角落里转悠,饿了就哨一n。有一回,党委开会总结导弹发射经验时,你兴奋得心脏病犯了,一头栽倒地上……放心吧,老首长,那次导弹发射是非常成功的。
在另一座漂亮的小“砖房”的门牌上,我们又看见了你的名字,老战士王来。你,髙高的个子,像株笔挺的钻天杨。一入伍,就当加注手,给导弹加注特种燃料。五年当中,你为导弹加注了多少能世的燃料,得怎样计算呢?最后那一次,加注完毕,离开现场时,一个战友身上着了火。你知道,每个加注手身上都附着许多特种燃料分子,一着起火来,是要危及生命的。可是,火在战友身上烧着了,不赶快扑灭,燃料车也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你扑上去,熄灭了战友身上的火,自己却燃烧起来,烧光了头发,烧烂了衣服。另外的战友又跑来救你,你怕再烧着战友和燃料车,便带着一身烈火,朝大戈壁里跑去。你跑哇、跑哇,在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脸朝着导弹发射塔,倒下了……但你还在燃烧着,你的生命化为火焰,像是导弹发射时那烛照天地的美丽光芒。
2呵,这座“砖房”是老习的!老习,习光兴。小时候,你不曾有过当兵的渴望。是开国大典庄严的闰歌使你产生了为祖国“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决心。呆气的书生,穿上了军装,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在志愿军里当文化教员,还在敌人的飞机和炮火下运送过军粮。望着那些死于敌人炮火之下的战士,你咬牙切齿地恨那些敌人,却又从心眼里爱上了敌人的武器:要是有敌人那样的好武器,我们可爱的战士会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双翅膀:新中国的长城,需要用战士的忠诚和世界上最现代化的武器来构筑!面对青年团的旗帜你宣了誓:“积极提高文化水平,学习现代军事科学。”战争一结束,你立即报考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空军工程。你不很聪明,自知是一只笨鸟,只好加倍地展动自己那双翅膀,在深奥的天国里艰苦地飞翔。六年中,你几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岁毕了业,简简单单地结了婚,就匆匆地赶到我国第一个还没发射过导弹的导弹基地。
那是怎样的基地呀!一座座帐篷在漫天的黄沙中摇晃。罐头盒里煮的是掺了沙枣面、骆驼刺粉、洋葱皮的糊糊粥。没有雨,也没有雪,没有井,也没冇泉,没有草,更没有花。有的只是无边的戈壁,和不几栋漂亮的楼房。那楼房是给苏联专家住的。华丽的舞厅,阔气的浴池,别致的电影室,样样都有。每天用直升机运来小猪崽和嫩牛的鲜肉,还有完好的对虾、海参以及各种鲜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羡慕专家们这些过分的待遇,和战友们一样,吞得下那酸涩的代食品。可是,当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文盲士兵冒充的专家,也像训骂小孩子一样地训骂我们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生时,那滋味是多么难咽哪!你吞咽着那难咽的滋味,学习,学习,学习。我们的导弹,终于不是靠苏联专家,而是靠自己战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对导弹坚贞不渝的爱情,同志们都是有口皆碑的。每当谈起了你爱导弹的故事,谁不怀着深深的敬意?你迷痴在导弹稳定系统的测试和分析中,成了“呆子”。厌恶戈壁的人,说待一天像过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觉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样交替的。为了让你按时作息,你爱人买了手表。手表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总是忘了上弦。除了导弹,把时间用在哪里你都觉得浪费:洗脸,不打肥皂,一分钟就完;洗澡,跳进池里烫—烫,也用不了五分钟。没用过梳子,没买过镜子,牙裔也用得很少。不懂营养,不会休息,比同龄人显得格外苍老。一块毕业的同学,当了主任、参谋长、站长,你还是个“稳定呆子”。有人开玩笑,说你的职务太稳定了,你说搞稳定专业的,稳定点好。你真是太稳定了。有二十五年的军龄了,还像个大战士,屁股连小车的边也没沾过,都是挤大卡车。卡车开得那么不稳定,你还蹲在上边看书。有一回,卡车上的年轻人见你看书实在不方便,就让你坐到驾驶楼里。你真是个“稳定呆子”哟,第一次享受这么优厚的待遇,竟不知道怎样把驾驶楼的门关好。突然转弯时,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却惊叫“离心力真大”!历史的车轮突然转弯,那“离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帮”和他们的喉舌整天价叫嚷“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使不少干实事的人被抛到说空话的狂潮里。在动荡的潮流里,你却尽量保持着稳定。当时的上海,是最不稳定的漩涡,你几次到那执行任务,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动,同行的人有气没处出,幽默地问你:“老习,王洪文要当接班人啦,你给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他,不稳定!”不稳定的事真多!测试室里要掺“沙子”,你们那个室来了八九名战士当技术员。他们有朝气,有热情,但文化水平低。这怎么能保持导弹上天的稳定?你不怕说三道四,给他们办起了初等数学补习班,正规地讲课,严格地考试。谁不用心学就狠狠地批评,不接受批评就跟着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学起来。初等数学的水平,根本搞不了导弹稳定系统的分析,你又为这些掺进来的战士们筹办髙等数学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钻天杨悄悄地落叶,沙枣和红柳叶默默地变黄,一丛丛梭索柴,被秋末的黄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风中摇。自然景色的变化你觉察不出来,自己生命的季节在更替你也一点都不察觉吗?你埋头读书、备课,摇计算机,整理资料。同志们发现你脸色和食欲都不好,问你有什么感觉没有。你想了半天,说:胃有点不舒服。大家了解你,当你说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一定是很难受了。赶快把你送到医院检查,哪里是胃不舒服哇,已经积劳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动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了。你认为也许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数学带到医院,在病床上写备课笔记。神经再迟钝,也会感到心肝被碾压的疼痛。你的肝没被碾压,却似被碾压了的疼,这回你分明地感觉到了。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浮肿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继续写、读,读、写。厚厚的备课提纲写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讲课,被医生批评了一顿,只好把提纲奇回室里,叫别人讲课时参考。你还写信叫寄回两本书。一本是《自动调解原理》。因为学高等数学是为自动调解原理打基础的,你准备出院后再办自动调解原理学习班。另一本是列宁的《哲学笔记》。你大概是想用这本书的原理,分析一下总也不稳定的政治气流。写完信,你笑了,一滴血从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下来。
没有回信。党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来看你。你正咬着嘴唇在看书,突然看见自己的领导,眼里立刻跳出一股从没有过的火焰,但还是那样笨嘴拙舌,什么虚套话也不会说。你坐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第一句说:“来了!”第二句说:“坐吧!”第三句就问:“学习班办起来没有?”接着又问要的两本书带没带来。
和室主任一块来的新同志,把书给你放到床头,你乐得又谈起了办学习班的设想。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给你带书的这青年还不认识,又抛开办学习班的话题问:“你是谁?怎么来看我?”室主任告诉你,他是刚分配到室里的大学生。你这才知道,室里的人员要有变动,准备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级机关去。你马上坐起来,请求党支部别把你抽走,你说高等数学班还没办,自动调解原理班也没办、历次导弹发射的稳定系统资料还没搞完……你说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额上又是一层汗珠。新来的大学生给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来,对他说:“你还没开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转对‘平台’稳定的影响,计算程序里没有,这方面的计算经验,在我的一个笔记本里!”你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趁着年轻,要抓紧学习,把基础打厚实,别急着谈恋爱,晚点结婚好。我三十三岁结的婚,孩子也都结实……”医生来打断了你的话,把室主任和大学生都赶走了。你急得真想把医生骂一室主任和大学生拿着橘汁和水果罐头又来看你的时候,你正躺在床上说胡话。甘甜的橘汁把你润醒了。你睁开眼,看见了领导和同志,看见了他们手中的东西,吃力地说:“我……不想……吃!”主任含着泪,轻声解释说:“请你原谅,半个市的饮食店、副食品店,都跑过了,想买点你最爱吃的猪蹄,都没有!”你摇摇头:“……不,别……浪费!”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又说:“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这里……火化,不然……运费……太多。把我身上这套军装……洗洗……不要…换新的了。再告诉孩子……和他妈……叫他们别……离开…戈壁,还在导弹……身边……工作……”你不再喘息,静静地侧躺在床上。不曾修饰的乱发像一蓬黄麻草,脸色灰白,闭着嘴唇,像是紧咬着牙。泪水从眼里缓缓地流出来……1976年4月10日9时45分,你,一个49岁的“稳定呆子”,在不稳定的岁月里,永远地“稳定”了。
3老习他们,永远地安息了。一座座红砖砌成的长方形尖顶坟基,就是一栋栋舒适的“小房”。房前立着石碑,碑上刻着名字。那碑,既像导弹,又像烟囱,还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里,更像一枚枚待令而发的髙级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参观的同志解释说,人们都觉得他们还活着。所以,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想来看看。但一张n给司机指示方向的时候,就痴了。管这儿叫什么呢?叫“墓场”,不忍心。叫“陵园”,也不情愿。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号半”,因为正好在九号和十号之间。
啊,“九号半”,多么壮丽!大戈壁上的每一棵红柳、胡杨、沙枣、骆驼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败的花环。你是导弹基地的燃料库、发射塔、观测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长城基底最坚实的红砖。当年的孟姜女,跪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倒”了古长城。今天,老习的爱人却带着儿女,在新长城的脚下种菜、种粮、学文化。节日,她们还和许多人一起,前来扫墓,献t一个个花圈。
“九号半”的战友哟,请喝下远方战士献上的一杯奠酒,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当年黄沙漫天的景色了,请你们多看看那转动的雷达,高高的发射塔,一片片新楼房,还有每天从你们上空飞过的卫星,和卫星牵动着的亿万颗心。
附:《“九号半”再记》二十一年前我曾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采访,住有月余,搜集了大量材料,却只写出一篇《“九号半”记》。但那一篇短东西,真的感动过我自己,也感动过发射中心许多建设者。今年秋天,我随中国作协西北采风团再次到了酒泉发射中心。时间很紧,也很疲劳,但我还是专门到“九号半”又拜谒了一回。“九号半”,那是我心中的一处圣地!两次拜谒印象有所不同了,当年的“九号半”像一张极其朴素的黑白照片,显示着创业的艰苦和悲壮,而今天的“九号半”则如一张华丽的彩照,渲染着事业的辉煌与庄严。采风归来,我写下了这篇《“九号半”再记》。
酒泉当然是一片绿洲的,自古便是。它因近处高山上融化的雪水而养育了棉田、稻田、果田,以及瓜田、玉米田,还有菜田和各种婀娜多姿的树林。但卫星发射中心离酒泉市还很远。往基地去的路两旁,人丁栽种的植物越来越少,最后被偶尔的胡杨和极稀少的红柳所代替。再往里走,那路就似有无尽的不平要诉说,开始颠不关心它满腹不平的行路人了。我们的车有如在风中行船,不停地颠起又落下,生生把一片绿洲颠散了,慢慢的,那些绿莹莹的农田和婀娜的树干脆被颠没了。连老老实实、低低矮矮的骆驼刺也颠没了,戈壁变成了灰黑的寸草不生的无际死海,这死海和二十年前一个模样,但死海上的路不一样了,是水泥铺就的,只不过有一大段因地面不平造成剧烈颠簸而已,常走的人管这段路叫“跳舞路”。越过“跳舞路”,再往里,路况又出奇地好了,竟跟城市的马路差不多。还有,路上的汽车比当年多了许多,而且一辆辆模样也漂亮了许多。由于路和车辆越来越漂亮,阳光似乎也越来越灿烂、温暖起来,远方不断出现飘渺的一片片汪洋似的幻影,接近了却仍是光光的沙地。刚一失望,忽然又有一小群胳驼和一些稀稀疏疏的胳轮刺出来平衡你的心情。再往深处,出现了不是幻想而是真实的飞机场。顺着飞机跑道一般平坦而宽阔的笔直公路继续前进,开始有铁路陪我们前行。有铁路陪伴的这段路可以叫做“冲锋路”,车子冲锋般的又行驶了约两个小时,才到达卫星发射中心,这里已是一座美丽的航天城,有现代化的航天展览馆和雕塑广场,有大面积的绿地、公园,还有农副产品市场、百货商场、学校、医院、银行,等等,花草满街,绿树随着每一条每一段路而密集成阴。再度来到当年望而生畏的发射塔下,依然望而生畏,但登临更高更现代化的新发射塔时,望一望四周依然苍凉的戈壁旷野,一股股岁月沧桑之感油然而生,便越发想去“九号半”看看那些难忘的人们。热情的航天城主人安排我们游览了东风养殖场和公园等地之后,终于在我们的要求下前往“九号半”。
航天城四周仍是亘古不变的戈壁旷野,沙丘和小山上千真万确没有一棵草。旷野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树林,林阴下就是快要接近“九号半”的“拜谒路”了,“拜谒路”是我给起的,我认为不管谁,到“九号半”都是来拜谒的,单纯旅游参观的人没有资格走近它。“拜谒路”有七八华里,路两旁分列着的白杨树各有三排,在我感觉好像三军仪仗队。其实这不是单纯从庄严肃穆考虑的,还包括了树木生存的需要。大戈壁上的风无情啊,单排的杨树一棵也站不住。六排高高的白杨树护着的路尽头,就是立有高大牌坊和题有“东风烈士陵园”大字的“九号半”了。
园门两侧的树都是四排的,杨树株距一米,行距两米,外面一排低矮的沙枣树,几乎没有什么株距,里面三排全是榆树,后两种树虽然不美丽也不英武,但都是戈壁上特别顽强而又能为人T栽植成活的树,选派它们来为航天烈士挡风守灵真是最可靠不过了。
一进园门,便是一座纪念碑,上面的“东风革命烈士纪念碑”是聂荣臻所题,这位为国防航天事业作出杰出贡献的共和国元帅,把自己大半生心血连同题字和骨灰都安放在“九号半”了。髙大纪念碑前就是一块安放有他一部分骨灰的黑色纪念石,上有江泽民主席的亲笔题词:聂荣臻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元帅和国家主席的题词使共和国的分量都含在其中了,这就使“九号半”一下子变成了彩色的。纪念碑前后左右都栽种着鲜花芳草,虽然已是深秋,仍姹紫嫣红地怒放着,使一大片方方正正全都立有石碑的水泥坟墓有如城市新建的花园小区。一排又一排新建筑材料造就的墓屋,一排比一排矮小,一排比一排事迹含糊,从正面看去好像后面的和大戈壁混成一片了,我一边回想着当年木条当碑的情景,一边寻找我有印象的名字。我当年写过的李杰民、王来、习光兴等的坟墓都一一找到了,位置有了变动,就像旧宅拆建重分了新宅似的。他们前面和后面分别多了更大和更小的新墓。我在这几位老友碑前多驻足了一会儿,又把几百座墓一一看了一遍,生怕落掉一个,最后我躬身在一位女亡灵的碑前。潘仁瑾,女,汉族,一九四四年生,上海人,大校研究员,技术五级,一九六五年西北军事电讯工程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中心,是现任中心主任刘明山将军的夫人……将军的夫人和共和国元帅都永远留在“九号半”了,“九号半”能不光彩吗?女大校和她的将军丈夫是“西军电”的同班同学,丈夫一毕业就自愿奔赴大戈壁,在中心扎了根。八年后,一直留校在西安当教师的潘仁瑾才二十九岁,她毅然断了回上海老家的后路,也奔赴丈夫任职的中心,一个年轻貌美的上海姑娘从此便把青春和生命都放在了戈壁。她从小就喜欢游泳、打乒乓球、唱歌,因了这些爱好,身边总能聚集不少有朝气的人。到了戈壁,吃水都难,游泳是不可能了,她这个上中学时就已成为游泳健将的上海姑娘便只有用歌声和乒乓球来美化生活、来凝聚年轻人了。她活泼,爱劳动,总是用歌声和各种体育活动把自己所在的测试室影响得生气勃勃。全室三十多人,差不多有十个女同志,这就容易出现两个问题。一是女同志容易撒娇依赖男同志,而男同志再怎么优秀也要有一部分人难找到对象。所以精力旺盛又特别爱操心的潘仁瑾像是担着一份天然责任似的,总爱说,都穿着军装,女的也没资格撒娇,要撒回家撒去。其实回了家她也没心思撒娇,她倒是常常缠磨丈夫帮她给室里那些光棍们找对象。室里那些老实巴交自己难找到对象的小伙子,真的有好几个是潘仁瑾和她丈夫帮找成的。女同志不愁找对象,但也有潘仁瑾要操心的事,小两口闹别扭了,或是女同志生孩子了,她都要跟着操心,常常是室里谁生孩子,不听到婴儿第一声啼哭她就一直倚在门口等着,以至她才刚刚四十来岁,室里那些女军官就喊她老太太,或老潘太太。那些军官的小孩们,哪个能不叫她潘奶奶呢。四十来岁就被喊作奶奶、当着室领导又有着将军丈夫的研究员潘仁瑾,心血耗费得并不比当将军的丈夫少。一九九八年春天,基地有新的试验任务了,外出执行任务前她把室里一些住单身的叫到家里吃饭。饭刚端到桌上她就开始剧烈地打嗝,没吃几口就躲到卫生间大吐不止,丈夫说她五年前就胃出血了,每年都犯一次。头一回吐血时,她正忙于载人飞船发射测试任务,不可能去住院养病。她带着好几个课题和同事一同到野外现场测试,一百多米高的发射塔,她带头背着仪器往上爬,每项任务她都亲自参加。那次吐完血,她又到北京参加航天测试方面的一个会议,两天的会开了不到一天,她就又开始吐血,疼倒被送进医院。当时已是冬天,她并没带着过冬的衣物,想好一些就回基地和大家一块过春节,一块落实会议的任务,所以吐血止住不多天,她就在医院加紧锻炼,每天都坚持爬好一会儿楼梯。可是越锻炼病情却越重,她患了癌症。只好托人把当月的党费捎回中心,又托人从中心把过冬的衣物捎到医院,她没能回中心过春节,也没能回上海老家看一眼,就在北京的医院里停止了呼吸。但她明确要求不能把自己的骨灰弄到别处,包括老家上海,必须送回发射中心独有的“九号半”去。
“九号半”就这样又多了一位载人卫星发射的见证者。潘仁瑾,优秀的女国防科技工作者,她用自己的英灵在另一个领域撑起了半边天。
共和国的主席江泽民曾来戈壁看望过这些见证者。看照片,那天正下着滂沱大雨,江主席在雨中语重心长地讲着什么,我不知道他究竟讲了什么……但其中一定包括这样一句:共和国元帅聂荣臻同志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世上我最看重的教堂
—纪念2002年7月的俄罗斯旅行
1外国的事物,真正吸引我的,俄苏文学算是极重要的一项。我老家在黑龙江,那一大片黑黑的土地,是和俄罗斯长长地粘连着的。我上中学时的外语课,也是俄语,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里,也有关于俄国人和苏联人的。所以,俄苏文学,以及她所描写的自然风光,还有那里的人,一直对我有着恋人--般的魅力,只要她稍稍招个手,我肯定就会向她奔去的。我一直默默地等着,可一直也等不来。直到今年7月,我终于等不住了,相邀了几位同样心情的作家朋友,结伴向她飞去。
俄罗斯辽阔啊,她的不肯给沙漠和戈壁丝毫栖身之地的大森林和大草原,让我在飞机上看疼了眼,还是不见边际。贝加尔湖大得天天管着中、俄两国甚至欧、亚两洲的天气,大概连最小心眼儿的人看了她也会去想大事的吧。十数日飞天驰地的周游,真的很难有什么东西促你去想私人小事的。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小东西是麻雀,有好几次我遇见了它们,那小东西见了我们外国人也大大方方旁若无人的样子,你手都要摸到它羽毛了,还不飞。而我国的麻雀呢,贼似的,一见人老远就跑了。这不也说明俄罗斯不仅土地大,人心胸也大吗,区区麻雀管它干啥,随它玩去吧!而我们国家,把麻雀当四害之一,曾经全国共讨之全良共诛之,想让它断子绝孙。中闰人太多了,以致与麻雀争红了眼。真个是地广人稀人心才容易宽广。以前去日本,感觉和俄罗斯绝对不一样,日本太拥挤了,根本就看不到麻雀。俄罗斯真算得上大气魄的民族,他的帝王将相的官邸、寝宫及各种纪念碑和雕塑,尤其是比中国寺庙地位还显重要的许多教堂,辉煌宏伟得让人不能不张大了嘴巴。但既不是教徒也不是学者的我,对那些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教堂看不出什么好心情来,只觉得它们大,甚至过于金碧辉煌,过于铺张和浪费,艺术品也拥有得放置得过于密集,而使去见它们的人显得过于渺小。教堂把过大的位置都让给上帝了,布道的气氛又过于浓重,没法儿给人以人间烟火气息。所以,尽管每座教堂几乎都是无数精美艺术品的博展馆,但却无法使我获得激情与灵感,看过后也便很快印象模糊了。可是,一句刻在圣彼得堡胜利广场的诗,一目过后竟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了脑中:“石头啊,请像人们一样坚强吧!”这句诗,简直是对俄罗斯性格最为动人的赞美。女导游员汪洋(她是在普希金语言学院留学的中国姑娘)雨里送伞雪中送炭般及时告诉我们,这是苏联诗人佛洛尼亨的诗。为了加深对这句诗的理解,她讲了一个故事。传说彼得大帝迁都圣彼得堡后,下令全城所有建筑都要用石头,他要把大帝国首都建成一座坚固的石头城,以区别原来木头的首都莫斯科城。可是后来石头越来越少,很远处都难以找到了,他才不得不允许可用少量木材,但那木材也必须涂成石头色。所以,后来石头便成了俄罗斯民族性格的象征。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法西斯惨无人道的炮火把圣彼得堡这座石头城都烧焦了,石头砌造的许多建筑被炸毁,可是坚强的人民献出上千万生命,硬把最凶残的敌人抵挡在城外,直到最后胜利。我从心底感谢前苏联那位诗人,他的这一句诗,就把苏俄人民的坚强性格赞美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至今天还能把我已不易激动的心感动得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由得感叹,产生过普希金、果戈里、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斯妥耶夫斯基、髙尔基……的俄罗斯文学大气啊!同时又—次深深感到,文学艺术的确是民族精神的火炬。于是,在看了一所又一所富丽堂皇得不能再富丽堂皇的各种教堂之后,我们又在别人给定好的计划之外,挤时间参拜了一座研究人间烟火的教堂——高尔基文学院。
2十八年前,高尔基文学院就在我心中有了教堂般神圣的位置。那时,我刚考人我们中国的鲁迅文学院。鲁院的前身,叫中央文学讲习所,就是五十年代初,丁玲访问苏联后仿效高尔基文学院创办的。我入学那一期,正赶上中国思想解放的高潮,而且给我们讲课的老师们,不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画家、音乐家和教授,他们差不多都受过俄苏文学的浓重熏陶,于是,以一个没念过大学的人命名的作家大学,便理所当然在一群没念过大学的作家心中显得重要起来。当时,我们这群还留有红卫兵造反遗风的青年作家,一是为了弄到正规大学文凭,二是要和苏维埃共和国联盟的高尔基文学院比肩,便一再闹腾,要求将文讲所改名鲁迅文学院。开明的中国作协领导,支持了下属这些会员有历史责任感的热情。从此,中国也有了一所与苏联老大哥同样名正言顺的作家学府。所以,当我走进髙尔基文学院这座慕名已久的文学教堂时,恍兮惚兮的又像回到了我的鲁院,而当年在鲁院学习时,我又常常跑到并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其面目如何的髙尔基文学院梦游。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他的长篇小说《我的大学》曾风靡世界,对我也产生过很大影响,以至我在鲁院上学期间也写了一篇《我的大学》小说,并且有了这样—种心理感觉:高尔基文学院好像也是我的大学一样。就为这原因,当我们到了离莫斯科红场不远的特维尔花园街,就要迈进高尔基文学院大门了,我还在后悔,没能赶回宾馆换上一套西服。高尔基文学院在欧洲,不穿西服而穿旅游休闲服去参拜她,是不敬的。我就一再请求翻译同志,见面时一定先跟主人解释一下,我们是于旅途中临时赶来的。
尽管我事先已有思想准备,高尔基文学院不可能像刚看过的皇宫和教堂那样豪华,但见到高院后,一件往事儿还是不由自主涌上了心头。有一年,也是培养作家的辽宁文学院开学,一个远道而来梦想当作家的女生报到后就哭了,她万没料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文学圣殿竟是那样的寒酸。高尔基文学院也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当然,再怎么出乎意料我也不可能哭,伤心都不可能,我毕竟已懂得了文学是怎么一回事,文人是怎么一回事了,再寒酸的文学教堂我也会虔诚地对待它3髙尔基文学院的大门实在离高大相去甚远,竟有点儿像某些大单位的便门,悄悄躲在林阴遮掩着阳光照耀着的大马路边儿上,必得经过寻觅才能发现。校牌子也不像中国大学的那样顶天立地,不过是极不显眼的一块白色小方匾,默默地挂在极其平凡而又过分谦虚的校门柱上。高尔基的形象也一点儿不显眼,躲着藏着似的,非得走进只有三层的教学楼狭窄的过道才能看见,而且也只是塑在墙上的平面头像。大门外行人透过栅栏就能看见的那尊立于校园林间的全身铜像,是俄国著名思想家和作家赫尔岑的。高尔基之所以同意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赫然立上赫尔岑的全身塑像而不是自己的,可能因为这里是赫尔岑的旧居所在地吧。赫氏在十九世纪俄国思想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不仅列宁写过关于他的纪念文章,高尔基在《俄国文学史》中对他也有专论。高尔基是苏联文学的奠基人,毕竟有着与苏俄辽阔国土相称的宽广胸怀,他的名篇《人》和《在人间》《我的大学》《隐者》等,无不体现着他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他能冒着风险为萧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出版问题去找斯大林说情,也是他胸怀宽大的佐证。他论及前辈托尔斯泰时曾说过,“一H能与此人生活在相同的地球上,我就不是孤儿。”他是不是也想到过,有赫尔岑这样的思想家和作家占据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文学院,不仅更加荣耀了自己而且自己也不孤独了呢?这不仅体现了髙尔基博大的文学胸怀,也体现了俄罗斯民族的实事求是精神。而这在一再强调实事求是的我们中国似乎不大可能,中国讲究名正言顺。为此,我不再去想高尔基文学院寒酸不寒酸的事了,反倒觉得它髙深阔大而且极其富有。
4因是星期天临时联系的,学院领导都不在,代表学院接待我们的是个叫玛莎的年轻姑娘。她漂亮却朴素热情而又稳重,着一身素色素花如她们校牌子一样极不显眼的连衣裙,发式和表情都极不张扬,但看上去却有魅力。她的这个星期天原来计划是什么我没问,但临时被找来接待我们,她脸上满是适度的笑容。她对我没来得及换西服的解释,似乎表现出有些不理解:不穿西服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像接待亲戚朋友似的友好而随意。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研究生兼任着的学生会联络部长。她没有父亲,母亲是莫斯科一所高级中学的语文教师。看来她是为母亲的理想之树再生了一根枝条的。不一会儿她就和我们没了丝毫的隔膜,我感觉她就像我国一个少数民族女文学爱好者一样,我们提出想看什么,她就领我们去看,没有丝毫的防范,似乎她和我们都是这座文学教堂的信徒,不分彼此的。进到学院不大的图书馆时,我忽然产生和她以林立的书脊为背景合个影的想法,她也欣然同意了。不仅和我,也和其他人一一也合了影。我们一行老、中、青中国作家和年轻的玛莎合影时,上了年纪的女图书管理员一直用教徒般虔诚的眼光羡慕地看着。她使我想到鲁迅文学院的那些老教师们,便也极诚挚地邀她一同合影。她一时高兴得露出有点不配的表情,谦逊了一下特意跑到镜子前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着,然后才认真地站到镜头前。与她们合过影,我们再往下走,才在教学楼的过道里遇见伏在墙上的髙尔基半身像。我又让玛莎为我和墙上的高尔基合了影。
5就在狭窄而过分老旧的过道里,玛莎自豪地说,高尔基文学院已经建立八十多年了,学院自建立以来,一直着力于培养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二十世纪苏俄的许多知名作家都在此进修过,还有不少著名作家到此讲过课,或与该院有过某种联系。这所全M唯一的培养作家的大学,不仅为俄罗斯文学也为世界文学作出了巨大贡献。玛莎领我们一一看过的教学楼里陈列的参加过卫闰战争并写下重要作品的一长串作家名字和_像,就是佐证之一。面对许多的荣誉,学院里却没有一个专门的荣誉展室,各种展览都是利用并不堂皇的走廊完成的。但玛莎还是自豪地说,莫斯科甚至俄罗斯的不少家博物馆里都有高尔基文学院的展品。
高尔基文学院的教学楼,若作为保存文物,其价值是没说的,若论教学条件,也实在出乎我的想象。因年深日久,不宽的木板楼道已变了形,人一走过竟能踩出并不单调的乐声来。为了好看,通往高级研究班教室的地板走廊,铺了一层人造革,看上去像是新地板,但我们走过时,仿佛到了中国南方夏夜的荷塘边,此起彼伏的响起一片蛙鸣。那踩出的蛙声,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至今还不肯从耳边离去。铺了人造革的破旧走廊,还有走廊通连着的教室,与中国普通的初中学校比,似乎也没什么优越处。只是高级研究班的一间教室,与我国好点儿的高中差不多,课桌和黑板是较新材料做的。那间髙级研究班教室,要不是著名作家安德列耶夫在此当过清扫工,可能也修缮不到这样子。教室正面墙上是块大黑板,两侧墙上分别挂有安德列耶夫的像,和介绍他当年在这里的情况,以及关于他作品的评论。我只读过他的《毒蛇的自白》,构思奇特,想象力超常,我十分喜爱。安德列耶夫无疑给俭朴的教室增添了无穷的光辉。我想,当年我在鲁院就读时的条件,远不如安德列耶夫当清扫工时的这间屋呢。那吋鲁院所有的房间都是平房,厕所在室外,师生并肩蹲着解手,连相互遮挡一下的间隔都没有,哪有什么地板啊。后来搬进了新楼,也不过是水磨石地面,根本没有地板的。在俭朴方面,高院和鲁院这对难兄难弟真有惊人的相似处。髙院的教研室、阅览室、资料室、办公室我都一一看过了,甚至还特意钻进厕所看了看,并亲自使用了一下。感觉还是那两个字,俭朴。如果不是办公室的电脑作证,给人感觉会是一所相当老旧的文物保护单位。髙院和鲁院都是社会主义产物,虽然俄罗斯已改换了制度,但这个国家的社会主义遗风还在。高院仍然是国家拨款单位,院里等、靠、要思想好像仍很重,甚至重于我们的鲁院。看来,政府不拨款,他们是无力改进一下设施的。普京当总理时曾到高尔基文学院视察过,至于他因何而去,去后解决了什么问题我没细问,但他视察后学校显然并没发生明显改变。当然,国家总理能去看看,不管什么原因使然,已经很难能了。
6接待我们的玛莎,她的言谈举止时时让我感到,她对在这所学校读书十分自豪。她指着送给我们的招生广告说,教工和学生们的宿舍在别处,那里的条件很好。她特别强调说,她们学校面向全世界招生,共有三十多个国家的三百多名在校生就读。她们学校除培养有前途的作家,还培养文学评论家、文学编辑和文学翻译人才。除翻译人才外,其他培养对象和鲁院是一样的,甚至连办学精神都极相似,即,宁可学校清贫,也不多收学员,也不髙收学费,却尽量多请国内著名专家、学者、教授授课。所不同的是,她们的高院已有权授予副博士以下学位,而我们的鲁院只能颁发大学本科毕业证。
我们是星期天中午去的高院。那天烈日当头,衣着像高尔基文学院一样端庄朴素的玛莎,像莫斯科的天气一样热情,她丝毫没有吝惜自己的休息时间,有求必应,还带我们看了只有一间屋子的书店,和只有两三间屋子的出版社。可想而知,这几间屋子会是怎样的简朴。但是,我们随团的翻译跑多个书店都没买到的一本语言工具书,竟在这一间屋的小书店里买到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惊叹,髙尔基文学院虽其貌不扬,其务实精神真是少有的强。还有一点感受相当强烈,即浓厚的文学氛围。文学的香气时时扑鼻。楼梯间、走廊间,以及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能让你看到文学家的画像或塑像,真的如一座文学教堂,俄罗斯的许多文学大师都在里边,果戈里、托尔斯泰、普希金等等,我们都看见了,还有许多我一时对不上名字的作家。连临街的楼墙上也塑有我不知其名的俄罗斯少数民族一位作家头像……
要离开高院时,我才认真看了一下校园的自然环境。与并不宽敞也不高大的三层旧教学楼相比,院子里的树林和绿地是宽敞的,幽静而美丽。高大的似有深刻思想的一株株杨树和银杏树间,是一片片绿地,一畦畦鲜花。这无疑可使作家们能有一块放飞思想之鸟的开阔空间,何况那幽静而美丽的宽敞空间里,有思想家赫尔岑在作伴!而教学楼里,还有历尽人间苦难,饱经世事沧桑的伟大作家高尔基在陪读!赫尔岑曾尖刻批评自己等一类贵族知识分子是“置身于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贵族”。高尔基十分钦佩赫尔岑的这种自我剖析精神,所以他才让赫氏的塑像立于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学府吧?大概也是意在警示自己和所有作家学子们,千万别成为“置身人民需要之外”的“聪明的废物”吧?
7返回沈阳,我即跑到辽宁文学院,这里正有一群新锐作家在进修。仅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辽宁文学院,她的教室已不亚于高尔基文学院的了,校门也比高院赫然醒目。但是,我忽然发现,校园竟然没有一棵树!这么多年,我到过辽宁文学院无数次了,怎么就没发现她没有一棵树呢?她应该有树!而且应该有一片树林!对了,还应该有几位文学大师的像!巧得似乎是上帝安排的,我刚从俄罗斯返回沈阳,就接通知去中国作协开会,地点竟是刚刚改造一新的我的母校鲁迅文学院。我不想描述鲁院如何之新了,反正一应硬件设施要比高尔基文学院先进许多。据说这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丁关根亲自定的改造方案,并亲自筹拨了九百万元人民币加以实施的。焕然一新的我的母校,大牌子跟省、市级党政机关的差不多气派,只不过字是绿色的,比红色和黑色更充满了鲜活的文化色泽。在校门前认真拍了几张照后,再到校园的花草和树林间转悠,让我的心灵之鸟又在高尔基和鲁迅这两位文化伟人的精神家园翻飞了好久。林间的小路和热乎乎的风儿提醒我,作为鲁院培养过的作家,到现在,我还是个文化的流浪汉啊,刚步人青年就远离了故乡,正是不惑中年,又告别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军营,在他乡的城市安下身来。自己的文化家园和精神家园在哪里呢?
要离开鲁院了,我又是忽然发觉的,院子的花草间,应该立一尊鲁迅先生的全身铜像。这样,鲁迅文学院,才更像是鲁迅精神的家园,才更像是一座有人主宰的文学教堂。
河内存知己
—访越小记
到了越南,最让我吃惊的,就是一切都不感到陌生,是那一切都不觉陌生的程度使我吃惊,那吃惊里,含有许多亲切。
我是今年三月从还结着冰的中国东北飞往已炎热到三十五六度的越南的。中国太大,南北温差也就很大,所以,和中国成垂直往南方位的越南会相当热,这我早有想象,加上那些亚热带植物和中国东南沿海差不多,到了那里,就等于提前过三伏天了。我们是在夜色中从机场进人越南首府河内的。不十分辉煌的灯火中,一个最不陌生的景象接连闯人眼中,加上迎接我们的越南作协副主席阮志勋不仅会点汉语相貌身材也很中国,而且一见如故,只三两句话我俩便感觉出双方都很爱说笑话了,我便脱口说了一句:“嗬,多像中国民歌《逛新城》唱的,‘电线杆子行对行,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啊!”阮志勋爽朗笑道:“这首中国歌我听过,我们的电线还都蜘蛛网样在当空军,不像你们的,早已转为地下工作者了!”他连说笑话都爱用军事术语更让我倍感亲切,当即接住话头一聊,原来他刚从部队调作协工作不久,军龄比我还长,有三十多年b我不由用毛主席语录开了句玩笑:“原来是派丘八(兵)管秀才来啦!”他连忙解释说越南曾经全民皆兵,秀才比兵稀有,他们的作协主席阮友请同志,就是他在部队时的直接首长。有了相同的军人经历,我们便更加同志加兄弟般的亲切与随便了,没到下榻宾馆,已相互知道了对方的家庭成员,而且知道了越南也过春节,也有十二生肖,只不过那十二肖里少了鸡,多了猫而已。还知道了他属猪今年是本命年,他有两个儿子,妻子小他十岁,是教师。我马上也让他知道,我属牛,一个儿子,妻子也是教师,不过不是小我十岁,而是大我一岁。他便吃惊说我谦逊,竟然让妻子在家当老大。我说中国有句俗语,女大一抱金鸡,娶大妻,家有财啊!他笑说那我家就穷啦!我说你家会有才,不然你还没我大怎么当上国家作协副主席呢?
第二天下午中国驻越大使会见我们时,我说了越南作家亲如兄弟的友好态度,湖北籍的大使胡乾文说,现在全越南从高层到普通百姓,对中国的感情又恢复到毛泽东和胡志明的同志加兄弟时代了,甚至提到中越那次不愉快的战争,他们也会说,同志加兄弟嘛,小兄弟做错了事老大哥打两下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们现在特别注意学习中_的改革开放经验。这方面我深有同感,在越南作协举行的中越作家交流座谈会上表现十分明显。越南作家对中国新时期以来的许多重要作品包括通俗的畅销书都很关注,也很了解,比如《白鹿原》《尘埃落定》《生死疲劳》《狼图腾》《藏獒》《兄弟》等等,在越南都有翻译。一打开电视,中国电视剧直撞眼睛,大多都没翻译,直接打了越语字幕就播的,有点像当年我们播外国影视剧那样。还有诸如百岁的巴金主席逝世,不到半百的女主席铁凝当选,越南都有及时而热烈的报道,并且还有人问我们,这个变化有什么优缺点。我就像在国内回答文学圈外的提问那么轻松自如说,一是结束了中国作协主席终身制,二是作家们见主席比以前方便了。另外,对作协的建制,如中国有鲁迅文学院,他们也建文学院,中国有现代文学馆,他们也建文学馆,他们还借鉴中国办文艺报办诗刊的经验,办自己的文艺报和诗刊。他们对我们作为礼物带去的《文艺报》和《诗刊》合订本,如获至宝。对中国当下流行的文学创作新风格和手法也颇感兴趣,问了又问。
开完中越作家交流座谈会,阮志勋副主席设宴请我们与参加座谈的越南作家共进酒餐。酒间,爱开玩笑的阮志勋又玩笑说,请中国作家朋友注意,越南最大特点是“三苗条”,即越南的地形苗条,越南的房子苗条,越南的女人苗条,因而在越南T.作的中国人最大的福分是,住苗条的越南洋房,娶苗条的越南老婆,同时还能吃到美味的中国菜。他是由此来赞美中国的食文化,我也借此来赞美越南女人的贤良与漂亮。我也用玩笑说,可惜我没资格享这个福了,只能娶个比自己大一岁的中国老婆做中国菜啰!三两句话后他便得知我儿子三十岁了尚未婚配正在北京大学读文学博士,立刻举杯惊呼说,那么说你儿子还有资格享这个福啰,我给你透露个国家机密吧,我们阮有请主席的女儿,也在北京读汉语言文学研究生,人非常漂亮,你要有意我可以牵线作媒,真要成了,我们中越作家岂不在同志加兄弟基础上亲上加亲?!虽然这都是酒间的玩笑话,但确实体现了同志加兄弟的气氛,我就顺此问越南房子苗条是何意思。经翻译解释,原来越南目前实行的改革政策与中国不同,他们连城市居民的宅基地都私有化了,每家都只能在自己的宅基上建房,小小的宅基最多能建成三五层的楼房,楼与楼又不能相连,只能自家建自家的,留有间隔的每一栋小楼就都显得格外单细苗条。所以哪座城市都难有高楼大厦,所以他们正在研究如何学习中国的房屋私有化方式,城市的宅基地必须国有化,否则城市建设无法发展。
再上街时我就特别注意沿街那些民宅,的确一栋挨一栋的十分苗条,若不从发展着眼,这样的确很好看,并且都是法国式的尖顶小楼,如戴了尖顶帽的风姿绰约洋少女。同时我们也发现,真正的风姿绰约的越南少女们都在如激流般汹涌的摩托车大队伍里奔腾呢!摩托车对我们中国人并不陌生,当年没有多少轿车时,中国城市的大街上便是摩托车大显威风的舞台。但在中国,我从来没见过如此众多的摩托车啊!记得山城重庆摩托最多,也没形成潮水之势。而越南的摩托车潮里,中国造最多,他们说中国摩托便宜。这些都让我不陌生得吃惊,看吧,每条大街上都是摩托车的风景,尤其上下班的人流高峰期,到处都像中国文化大革命高潮期的游行队伍,川流不息浩浩荡荡,又不乱队形。摩托车上的少女多围着白纱巾戴着白色大口罩,那是在防止密密麻麻的摩托排出的污染。虽然摩托上的男女老少都驾术高超游刃有余,但据越南朋友自己说,每年有一千几百人死于摩托车祸,平均计算,不比战争时期死的人少。还有中国的烟酒在越南也多而便宜,西藏作家吉米平价在河内机场发现茅台酒售价只一百元人民币,便买了一瓶,一品尝却发现是冒牌货。陪同的越南朋友说在和中国广西接近的凭祥一带,五十元人民币就可买一瓶。我无意探究主要是哪国不法商贩在造假,意在说不陌生,说许多情形多么的似曾相识。
最不陌生的,要算越南中、老年作家待客的热情与实在了(此行接触的多是中老年作家,这情形也有点像中国,年轻人一般还不具备待客的身份和地位)。在苗条的越南正中部中心城市顺化,越中友好协会领导、著名作家武桂,和原越南南方驻中国大使阮世良诗人,在香江的夜泊船上宴请我们时,阮大使用汉语唱了好几首中国歌曲(包括毛主席语录歌和毛主席诗词歌),武桂则用汉语连吟带唱中国和越南的古典诗词,唱得一行中国作家连连鼓掌连连干杯。能在被联合国评定为历史文化遗产的顺化市的灯火香江上,听连吟带唱的中国诗词,那一手置酒一手动作所伴随着的一脸深情,让我有种在故土与乡亲回忆往事的感动。我们把酒临江,谈t个世纪六十年代某个日子,中越两国人民遥相呼应共同声讨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的情景,不胜感慨。我们离开顺化那个匆忙的早晨,满头灰发一脸红光的武桂又跑到宾馆,满含激情抑扬顿挫地朗诵他刚刚赶写出的新诗作,诵后又唱了一遍,认认真真为我们送行。
武桂送行的吟唱声还在耳边萦绕,我们又在越南南方的胡志明市(西贡)受到著名作家阮维特别真诚的接待。这位思维敏捷思想尖刻身材相貌甚至衣着都与鲁迅相似的越南老作家,非常坦诚爽快,而且特别富有活力。他用每人一只三四两重的千钳蟹(蟹爪似钳,长近尺,一只下肚便已半饱)和最具特色的越式髙档佳肴,还有当场从怀里掏出的藏有五十年的越南名酒招待我们。喝下三杯白酒,他便把自己的心窝和盘托出来了。他自认为是胡志明市思想最为超前的作家,也是全市唯一能靠稿酬生活的作家,他兼着越南文艺报驻胡志明市记者站的站长,每年可向国家交纳三千美元的个人稿酬所得税。他还直言不讳说越南经历的抗法、抗美战争及中越边境战争他都参加过,但他的思想都是反战的,他曾自愿去法国参加抗法战争胜利纪念日集会,去美国参加抗美战争胜利纪念会,也到谅山参加过中越边境战争停战纪念活动。中越之战期间他曾发表过一篇配有自己漫両的杂文,讽刺说此战好比鲁迅先生笔下的阿与南髙(具有鲁迅品格的越南著名作家)先生笔下的智飘(一个无赖混混的典型形象)在相互抓头发打架。他把一本新出版的精装诗话集《禅》当场赠送给我,我则向他讲述了中国对越自卫还击战期间我写的一篇表现两W军人人性的小说《秋声》的情节,他听后站起来和我连连碰杯说好,放下杯又和我紧紧拥抱。酒喝到很晚,分手时他听说我有收藏各地酒瓶的爱好,就忍痛割爱把从怀里掏出那瓶五十年藏酒的瓶晃了晃,对我说,你就连没喝光的越南酒一同带回去吧,就算酒逢知己没喝完!我真的不远万里把余酒和瓶子都带回了中国。我曾在自己的一首拙诗中说,酒和爱情(也包括友情)存得越久越珍贵!我会把这酒瓶长存的。还有一个细节让我难忘,在一次和越南作家交流座谈的会上,我发现胡志明市作协主席(也是越南作协副主席)黎文草的领带t满是汉字书法,他说是2003年访问中国时买的,很喜欢,一直用着。我深为他喜爱汉文化的精神感动,当即从带去的十几种礼物中又挑了一条毛泽东诗词手书领带,和一块中闰辽西古生物化石送他,以表中越作家友谊长久之愿。
在此行接触的越南作家中,要数越南国家作协主席阮友请最为同志加兄弟了。我们到达越南时,友请先生正在参加国会代表大会(大概相当中国的人代会),第三天才请下假来宴请我们。他因多次到过中国并同中国作协领导和一些中国作家多有交往,所以同我们一见如故。他在部队工作过多年,说话高音大嗓既有感染力又有亲和力,加性情豪爽,的确让人一见如故。他直白爽快地用官方语言简短致过欢迎辞喝过几杯酒后,很快换上熟人私交那种语言方式。他在部队时的战友阮志勋副主席趁机向他透露我儿子在北京大学读博的事,他马上高声说,我女儿也在北京读汉语硕士啊!他那一声毫不掩饰的啊,让人倍感亲切。阮志勋添油加醋说,友请主席女儿特别漂亮,二十四了还没对象。友请主席顽童一般纠正说,不对,是二十五了还没对象!我说,这不算什么,我儿子都三十了还没对象呢!友请一拍巴掌说,那我愿意和你家结亲!我说这我当然高兴,但中国有句古话叫门当户对,你是国家作协主席,我才是省作协主席,不门当户对啊!他幽默地反击我说,中国大,生活水平又高,你工资并不比我少啊,何况博士还比研究生高呢,正门当户对嘛!他和我干了一杯酒竟然当即打电话把他女儿叫来给我们当翻译,并当面说要跟我儿子定亲的事。他女儿不仅漂亮,而且落落大方,笑容满面说,婚姻不能父母包办,得我们自己见了面再说,不过我很愿意见到中国刘叔叔的博士生儿子,先敬刘叔叔一杯酒!她站在父亲身旁和我干了杯,我明知其中多是戏说,但仍分外高兴,趁阮志勋和一行中国作家起哄助兴,我也对友请主席戏说道,回国我就得抓紧培养儿子的越南生活习惯了,争取你女儿喜欢,不过您得管束女儿少接触别的男朋友啦!友请说您也得管束儿子少接触别的女朋友啊!我说为了博得你们父女好印象,我一定会加紧管束的!友请便说,那让我们齐抓共管,争取结亲成功!中越作家全体哄堂大笑,西藏作家吉米平价机智地从衣兜掏出一只藏式手链代我送给友请女儿,她当即戴了。友请见女儿高兴,举杯站起来说,我再把开场祝酒时说的中越作家友好八字方针加上成功二字,即:团结,友谊,合作,发展,成功,后加上的成功也包括我们两家亲事的成功!我说完全赞成,希望合影存照!他说女儿过来照啊!我说把媒人也拉上照!友请主席便拉阮志勋副主席和女儿一起,共同举杯合了影。友请还单独同我合影,并说如果婚事成了要请他夫妇俩到中国喝喜酒。我说这在中国都是当然的,他说那明天送你们时我妻子要送你夫人礼物,你的礼物由我送,你儿子的礼物由我女儿送。酒宴结束时他一再同我们拥抱说明天还要向大会请假,去机场为我们送行。
第二天他果然带了礼物早早到了宾馆,除七位中国作家每人一份外,真的还有他妻子送我妻子的一份,另外他还特别嘱我给中国作协金炳华书记捎带了一份。那么豪爽的一个大汉竟然这般细致,连酒桌上的戏言也没忘落实。他送我们去机场途中又临时绕到他直接抓的还没完工的越南文学馆看了看,这是他到中国访问后借鉴中国现代文学馆和鲁迅文学院的情况综合而成的。文学馆里还含了文学院,相当于中国一个庙两块牌子那种单位。他一边在搭着脚手架即将挂上两块牌子的文学庙堂前合影,一边展望说,明年中国作家再来,就住文学院宾馆,团长有一个大套房可住,转告你们中国作家,多来住住啊!友请主席同我们一一拥抱后送大家进了机场安检口,刚要挥手最后告别,忽然返身跑向机场卖店,又买了一份礼物,请我们的翻译沈先生带给他去中国时结交的一位翻译朋友,这才又一次频频挥手和我们告了别。
高质量的生活应该充满诗意,因为诗意里含有积极向上的浪漫色彩,更主要的是含有浓厚的美。而美就存在于生活的各个角落和空间。一个人的生活空间越大,他的审美视野才有可能越宽。那么,旅游自然就成了浪漫向上的人们拓展生活空间,扩大审美视野必不可少的途径之一。如果你有一颗诗心,有一个美好的生活理想,就一定会自觉寻找各种机遇踏上旅游之途。所以,我认为,旅游就应该是满怀诗心寻求诗意者的乘美以游心。
美是一只最高贵的飞船,乘它而旅,可以心游万仞,神驰八荒,思绪在自然和历史的天空中幻化出美不胜收妙不可言的锦族花团,身心也会在美的享受中丰满了羽翼,更加振翅欲飞。有无乘美之心,是衡量一个旅游者境界高低的大尺子。无美可乘者,到了多美的地方也会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如若再乘了丑,还会相反,动则污染水,损害山,伤辱史迹,甚至还会给美中留下垃圾和脏言秽语。这叫乘丑亵美掠美或戏美了。先贤范仲淹,观岳阳楼想到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诗圣杜甫,见茅屋被秋风所破,高声呼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大学士苏东坡,面对皓月,油然感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们都是乘大美以游心者。
我虽心无大美手无优厚的余资,却乐于利用已有条件,做个自觉的乘美游心者。早在我国还没有旅游这一说,也不存在旅游业这一行,游山玩水在教科书中完全是个贬义词的年代,我就因职业关系而经常在外旅行了。不过,那种旅行与今天的旅游不能同日而语。那时整个时代都在赞美苦行,耻于游乐,谁敢想旅途中求得工作之外的游历与欢愉?后来,随着时代的拨乱反正,我心态才潜移默化为旅中寻美,把旅游当作热爱生活,热爱祖国的一项重要内容。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以旅为乐,以乐为荣,乐于旅游的习惯。以前特别重视国内外的远游,现在也很乐于,但那毕竟需要大块的时间和大宗的资费。随着年纪渐大,已经懂得美不都在远方,近处也有不少美,但往往因熟视无睹或不以为然而被忽略罢了。比如,外省朋友有时间到我所在的沈阳,人与物,地理或历史,往往说不上来,甚至本省多少面积,几多河流,几何人文典籍,竟糊糊涂涂的,倒是远处的知道得多一些。所以,现在我差不多每月甚至每周都有自己信手安排的短途游程。这几年,沈阳以及辽宁的其他城市,的确都在日新月异,不时有新景观问世,几乎目不暇接。所以,如果哪个月没了工作方面的差旅,我便会利用双休日自选一个近去处,骑车游走一天半日的。更有甚者,每天哪怕用散步的方式,也要游走上一两个小时。这种游走,仍主要是游心,而不是单纯的游身,所以,目标多是选择没去过的地方,哪怕是很近的地方,也以不重复为好。今年国庆节第一天,我和妻子骑自行车去的是棋盘山。棋盘山风景区我乘车去过多次了,但那里的农家我却一无所知,所以便专选了这个主题。那天有风,且阴着,出游的人很少。我和妻子在山路边见到一个自称是藏族风情园的指示路标,我便带头拐了进去。我去过西藏,四川及云南的藏民区也去过,能在家门前见到藏族风情的字样就已十分高兴了。可进得园里,除了经营者和一地被风刮掉的苹果梨外,就是到处乱窜的山风了,还有被铁链子栓着的几条大狗的叫声。和藏族风情沾边的只是两顶彩布帐篷和几只羊。妻子说,要是个晴天游游水库就好了!我却特别满足说,在家门前能看到果农想象藏族风情就已很新鲜了,还有,这满山坡的果树独为我们婆娑,整个坎事班专为我们做饭,一山谷的风专为我们而奔忙,我们简直是神仙嘛!于是我们把酒临风,饮罢又吃着亲手摘下的鲜梨和陶渊明般旷达的果农一家人聊天,听他们从容地述说种棺与收赚的苦乐。他们那种既有收获目标,又不全为赔赚所左右的心态,不也与我“顺其自然地有所作为”或“有所作为地顺其自然”的人生哲学相符吗?所以,节日的一天过得好不快活!尽了兴,我们才顶风骑回家中,边于灯影里热水泡了脚,边看首都群众游园的电视节目,惬意得真想邀北京人也来沈阳棋盘山转一转。我把这也理解为乘美以游心。
不管出远差近差,我都尽可能地领略一下当地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面对秦时明月汉时边关,感慨“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感悟历史苍茫,人生苦短,感怀那些能在大地上留下一丝身影的寥寥无几者。我等渺小草民唯有珍惜有限生命,为自家子孙的像册多拍几张匆匆的过客之影吧!即使没机会用相机拍照,也要用心灵的底片认真拍摄一番,努力留下一点纪念的文字,即尽量写几篇游记,把自己乘美游心的收获记下来。这些文字如能见诸报刊与读者草草共赏一眼最好,若不能,也要留给亲友和家人一读。这多少也符合我前面提到的人生哲学:顺其自然地有所作为,有所作为地顺其自然!差旅途中顺便实现些乘美游心的愿望,而这愿望能实现多少也应顺其自然,不得耽误了工作,或花了不少公家的钱,只为饱私自的眼福。如果以后儿子成了家,不再需要我资助,那时我会把余钱用于自费旅游,让心灵自由自在地乘上美的飞船,尽情神游。前面说了,因职业关系,我现在旅游机会很多,也去了许多地方,但由于驮载着任务的包楸,而不能轻松地乘美游心,更多的是乘重游身,很累,遇到的许多美都被浪费了,没能使之都变成心灵的羽翼助我做人生飞翔。
懂得了这一点,我便抓紧眼前时光,远差近差都不出时,每天争取散上两个小时步,朝看门前流水尚能西去,暮睹如血夕阳坠迎明天旭日,夜则度方步徐徐吐纳一会儿清风,午则可背双手缓步沐浴融融日光。如果没做亏心事,躺进梦乡后,还可任意做天马行空的遨游。
如此乘美游心者,不亦快哉!
新年的时候,我上街买了一只以前没见过的玻璃水杯,双层的,夹层中间是真空,所以既保温又透明,喝水的同时也从各个侧面欣赏了茶叶的姿容,真可谓润心悦目。最有意思的是,圆杯盖上有一个蓝色的同心圆。平时那圆就蓝着,一加了开水泡茶时,那蓝色的圆就微妙地变化起来,由蓝渐渐变为朦胧,再由朦胧慢慢变得清晰,于是,一朵彩色荷花活鲜鲜显现出来。待杯中水温渐渐冷落下去,那荷花便又慢慢退变为蓝圆了。设计者意在以此提示杯中水温,防止高热时喝水烫了嘴的,我却由此想到另外的道理,热度是产生美的最重要因素。有了充分的热,蓝圆可以变为荷花,凉了,荷花便消逝。还有那坚硬的钢铁,冷时它就死硬呆板地躺在那里什么光彩也没有,一旦给它以高温,它竟变成红彤彤溅着灿烂星花可以千姿百态的液流了。同是一块地皮,春天时就自动长出草来,同是一棵果树,冬天,不仅无花,连叶子都不见一片,夏天却花繁叶茂。一个女人,热爱着时可能美丽非凡,冷酷着时则丑陋而可怕了。神奇吗,神奇。简单吗,十分简单。就因为一个热度!这使我想到人生,想到已成为我人生重要内容的文学写作。热可以产生美的奇迹,美文便不可能不与热情相关。造就美文的热情其实是作者热爱人生之情。这道理对别人也许简直不算道理,我却是极看重的。世界上被先哲发现的道理已多如牛毛了,而对单个的后来人并不如此。只有亲身体悟了的道理才是属于自己的。我体悟到的热情可以创造美,主要是指爱,爱是热源,也是美文的不息的火种。热爱产生激情,激情是爱的最高形式,所谓有爱才能有才华,我认为就是这个意思。人若有了热情(爱情是一种最强大的热情),他的生命便会产生美丽的花朵,没有热情,花朵不会出现(雪莲是高山对大地热爱的产物)。无爱的写作,便只能产生无花的庸品,无大爱也便无灿烂的繁花。说愤怒出诗人,其实是热爱出诗人的另一种说法。对一种事物的愤怒肯定是因为对相关的另一种事物的热爱。
而爱和热情不会是凭空产生的。美才是爱的唯一对象和巨大动力。那么文学之美在哪里呢。最深刻的美都在最隐蔽处,也都在最近处,肤浅的怯懦的懒惰的高傲的自私的好高骛远的舍近求远的眼光都发现不了她。我常常想到遥远的地方去寻找美。当我明白遥远的地方也有人在寻找美时,当我更明白到了遥远的地方后那遥远也就成为身边时,我便发现了自己的肤浅怯懦和懒惰。一个自己心中无美或者没有发现美的能力的人,周围的人已发生死去活来惊心动魄的美丽故事了,你也会只字不知。你怎么会知?你是个肤浅的人,人家怕自己深刻的想法讲给你会遭到误解。你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人家怕自己最美丽的秘密告诉你会遭到亵渎。你是个自私的人,人家怕自己最珍贵的感情收藏会被你出卖。所以,不仅你在自己生活的地方遇不到美(遇到了也看不见),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也是同样。由于有时发现不了美,便可笑地认为自己的创作会高于生活。你一个人可怜的笔怎么可能写出高于整个人类生活永远也挖掘不透的博大而丰富的美呢?任哪个伟大作家也写不出高过生活本身之美的作品。要想与伟大精深之美靠近,那只有永远与生活恋爱。生活永远是可爱的,把生活当成神仙去崇拜去瞻仰,那不叫热爱,因而也不可能真正发现她的美她的可爱。
我感到,美在女性身上存在的要比男性多一些(也许女性会感到在男性身上存在的多一些),从小至今,我感受最深的美多来自女性,其中道理无需细说,主要因为我是男性。因此,女性的丑恶也更使我憎恶,我感受最深的丑也好像来自女性。我还感到,不劳动的女性很难有美。一辈子不打算做母亲的女性也很难有美。
不管男性和女性,如果对阳光雨露对风花雪月对山水草木,也就是对这些称之为大自然的东西不感兴趣,他很容易是个狠毒的人,成不了大作家。
我还爱来自于大自然的茶、咖啡和酒。他们都是鼓舞我爱鼓舞我勤奋的好朋友,我的不少灵感是它们帮助点燃的。但这也说明我不会做出惊天动地举世瞩目的爱,因为我不吸烟不爱鸦片。
一个连三位朋友都没有的人也能成为作家吗?还有的人说,他的朋友遍天下!这可能吗?真这样的话,他有时间去爱什么吗?他会有两分钟的功夫真心去对待朋友吗?这样说的人肯定是大骗子,而不可能是好作家。
想当真正的作家,这就需要真正的勤奋。那种勤奋的懒惰是不可能真正博得生活之爱的。我这样说,是我在自己和他人的创作甚至生.活与工作中确实看到了,有一种勤奋和懒惰紧紧相连,我把它命名为勤奋的懒惰。我们沈阳人,也包括全东北的人,哪个不在勤奋地懒惰着?今昨两年之交,我们沈阳(整个东北)下了多少场大雪了!雪停就是命令,这巳形成了条件反射。不管休息日还是工作日,雪一停所有单位一律上街除雪。我们东北人多勤奋啊,光为除雪就流了多少汗啦。可连我这个写过《高窗听雪》生成恋雪情结的文人,都对这等原始除雪方法产生反感了,老百姓呢?把许多时间和汗水用于挥动比石器只进步一点点的铁铲、铁锹来斩砍美丽的雪,真是既残酷又懒惰得可以啊。在迎接21世纪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我们的市长大人还在电视镜头前,带头用原始工具挥汗砍雪,多么的懒惰呀!我们的厅长局长和与局长同一级别的“除雪办”领导们也都算不上是勤奋的。他们手里掌握着纳税人的大量税款,若稍稍摆脱一下带头挥锹流汗这种懒惰,让脑筋勤奋一下,给科研人员出个题目,我想,发明一种可以代替许多人原始劳动的轻便除雪机不会太难。可直到现在,几乎全东北人民还都这般勤奋地懒惰着。我说这现象,意在反省自己写作上勤奋的懒惰状态。我曾用这题目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我太憎恨自己这种没出息的勤奋了,总在一篇接一篇地苦写,名字经常见诸报刊,说的却全是陈糠烂谷子,不见一句水平见长的话。所以我突发奇想,那些重大发明都是常人眼中所谓的懒人的功劳。不肯抡斧子的人发明了锯,不肯挑担子的人发明了车,.不愿烧柴烧煤的人发明了发电机,等等。艺术创作的突破和进步,往往也是那些不肯天天伏案苦写,而是躺下来,闭上眼思索些时日的懒人所为。为了突破和前进,我倒应该做一个懒惰的勤奋者。创作的价值,在于灵魂的勤奋,而不在于胳膊机械的勤奋。
这种灵魂的勤奋常常要伴着痛苦而来。如果谁的勤奋和灵魂之痛搅在一起,那他就对了,他就已经遇见了艺术家的那条真理,美丽出自痛苦,或者说痛苦是美丽最肥沃的养料。满足于天天都能见到稿酬并能从中得到无忧无虑的快乐,这样的勤奋离深刻的美还是较远。把快乐放在首位,是离美较远的重要原因。而把美放在首位,肯定常常靠近痛苦,但美常常就是从痛苦中忽然脱颖而出的。泪花是最美丽的。从来都不流泪的人,我很难想象出他怎么会成为好作家。而总是流泪的人,生出的美也是要被淹死的。写作和人生都得遵循这样的道理:不是弄技巧谋职业,而是追求境界。境界取决于理想,理想之光照耀着痛苦之肥养育的美丽。没有理想之光和痛苦之肥,便不可能有美丽,有的顶多是漂亮。漂亮在不太高的境界之中就常常可以找到。最美的永远在理想之中,现实永远不是最美的。如果连文学也不表达理想,人类也就没有美也没有希望了。文学不应该丢弃理想。那种无信仰,没理想,游戏人生,及时行乐,直接趋利的小聪明写作,进入不了地久天长的文学美展馆。
对于作家来讲,应该是,生活过就是爱过,生活着就是爱着。爱是一种特别重要的素质、特别重要的能力,也是特别重要的境界。文学的才华不在于高智商和绝顶聪明,而是真诚的爱的能力。智商太高了太聪明了,往往会冲淡爱和真诚。尽管相对文学以外的某些人,我是笨了些,但从作家角度仔细想一下,自己还是稍显聪明了点儿。假如我再不聪明些,可能取得比现在大点的成果。这不是胡诌,是切身的体会。自己常常经不住眼前小利益的诱惑,而使理想受了干扰。艺术创作是傻子的事业,不是聪明人的事业。只有执着地近于傻气地握住爱的纲绳,才能向理想接近。而我这不坚定者在浮躁的其他诱惑面前却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更可怕的是,有时甚至停了下来,连勤奋的懒惰也没有了。
说来说去,一个作家终生摆不脱的问题是,写什么,和怎么写。写什么是人生阅历问题,怎么写是人生境界问题。我有一条没什么理论根据的体会:什么都可以写,怎么写都可以,关键是自己有什么。独有的,别人没写过的,或者别人没这么写过的才有意义和价值。别人已经写过,并且已经这么写过,那么就既没意义也没价值了,你就等于白写了。文学史和别的历史同样残酷无情,白写的就不留痕迹。
说了半天,险些连最基本的语言问题都忘了一提,这也许因为它已被很多人忘了的缘故。文学创作是语言的艺术。我敢断言,人类历史再怎么发展,也不会出现离开语言而存在时代。既然如此,不注重叙述语言的作家就会越来越混不下去,即使暂时还混着,那顶作家的桂冠也是自封的。
以上思想碎片,只我自己能感觉到它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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