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半年时间,他只要有空,就躺在出租房里想这件事。他对自己不满意,他把这种不满意发泄到那个杀人犯身上。他很奇怪,他见到那人时竟会如此冷静。他的愤怒呢?他应该冲过去收拾那人的啊,至少也应该给那人一个耳光。可他没过去,这么冷静,好像那人同他没有一点关系。然而,在长达半年的回想中,他想杀死那人。他杀了那人无数次了。如果让他再次接近那人,他一定会杀了他。半年时光,他就在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他的外表倒也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种天真模样,在学校里也是有说有笑。同学们也不知道他的遭遇。只是他经常在学校里失踪。他的同学说他挺神秘的。他在这间屋子里,仇恨,怀念,忏悔着。
有一天,他听说那个杀了女友的人被判了死刑,就要执行了。中午,他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梦做得十分清晰。他梦见自己站在看守所门前,等着那人出来。阳光非常刺眼,天地间像水晶体一样亮晶晶的。梦中的事物总是有超现实气息。那个人出来了。那个人知道自己要死了,一脸茫然。他的灵魂在这刺眼的光芒下消融了吗?他看了看天。他能升天吗?天是多么蓝,蓝得像是伸手可以触摸。这时,这亮晶晶的世界出现一道光,是他手上的匕首的光,这光比阳光更刺眼。他的匕首刺入了那家伙的肚子,然后,他就跑了。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不过,他对自己做这样一个梦一点也不奇怪。他经常梦见杀人。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出租房外的阳光也很猛烈。街上空无一人。他把窗帘拉上。下午没事,他打算再睡一觉。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有点厌烦这敲门声,他想,一定是房东来找他。半年来,房东对他独自一人住在出租房满怀好奇。他打开门,不是房东,而是一群警察。警车停在附近的街上。边上有一大帮闲散的人围观着。他很奇怪,这警车是什么时候来的,周围怎么一下子涌出这么多围观者。他没听到警车声。他想,可能他刚才又睡过去了。
警察们把他带走了。他们带走他的理由同他梦中的事情不一样。他们说他拿刀子行刺学校的一个老师。还好,那人没死。那个老师经常玩弄女学生,相当流氓。他曾多次在同学中扬言要收拾那个老师。他确实讨厌那个老师,但他真的刺了他吗?他有点奇怪。
对陈康来说,这一段记忆有些不太清楚。他们把他关了起来。他们审问他。他今天承认,第二天又说自己仅仅做了一个梦。他的笑容诡异,令人摸不着头脑。后来,他见到了他的父亲陈石。他的父亲把他带回了家。那时候,他就差两个月就要毕业了。几年后,父亲告诉他,他想办法替他搞到了精神失常的证明,他才被释放的。而他的毕业证书也是父亲通过关系才拿到手的。
34
但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一直很清楚。在他跟着父亲回家时,他的行李袋里装着女友的骨灰盒。当然他不会告诉父亲,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女友的骨灰盒。现在,骨灰盒还留在自己的房间里。
案破了后,他首先要处理的是女友的尸体。当然,他很早就打电话给了女友的家人。女友家里没电话,他是打到女友叔叔家里,让叔叔转告的。但她家里人一直没来。后来,他还打电话到女友所在村子的一家小店,好不容易才同她的父亲说上话。她的父亲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的父亲说着四川话,因为哭泣,有点含混不清,他听着有点吃力。他安慰女友的父亲,但他忍不住也哭了。后来,他叫女友的父亲过来。那时,他对这事已感到无力承受。他不能告诉自己的家人。女友的家人可是他的依靠。他请求他们过来,处理女友的后事。女友的父亲哭了,说:“你处理吧,你愿意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他非常吃惊,这超出他的经验,没有这样做父母的,女儿都给人杀了,他们都不来一下。是无法承受,还是冷漠?他又打电话给叔叔,叔叔说,家里穷,他们拿不出路费。他说,路费他会出的。叔叔说,他们来又有什么用?他们从来没出过门,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他想让叔叔帮忙,务必请她父母过来。后来,他叔叔说了实话。叔叔告诉他,他们没想到女儿这么会读书,他们本来没指望她什么,她读书的时候也没操什么心,她成了一个大学生,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另外,他们确实无法面对女儿的死。
他只好自己处理女友的尸体。他把女友火化了。在火葬场,他填相关表格时,他在家人栏里填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是她的丈夫。替她买了最好的骨灰盒。他在火葬场大厅的台阶上坐着,等着女友的骨灰盒。阳光很好。火葬场是新造的,植物很少,整个院落显得光秃秃的,他像是来到了某个荒芜之所。不断有敲锣打鼓的队伍进来。他们也是来火葬的,他们披麻戴孝,排成一队,那样子像是古时候一支征战的军队。他坐在那里,脑子和情感都有点迟钝。为了女友火葬,他办了很多手续。他从来没有这么能干过。他联系方方面面的事,另外他还必须向学校隐瞒他的所作所为。一会儿,火葬场的管理人员把盒子交给他。盒子很精致,在阳光下闪耀。有一刻他有幻觉,好像那盒子幻化成了女友。他捧着骨灰盒,向火葬场外走去。
他都是这样,走一步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他面临怎么处理女友骨灰这件事。他几乎是凭本能行事。他打了车去了墓地。可是买一块墓地需要一万元钱。他没那么多钱。他毕竟是个穷学生。他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向家里要这么一大笔钱。他走出墓地。他在荒郊野地看中了一棵橘子树。他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骨灰盒埋了下去。他平了土,坐在那棵树下。他感到浑身无力,也很饥饿。他这时才想起来已有三天没吃任何东西了。他看到附近有一个村子,想去找点东西吃,但他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他离开不了这棵树。他离开时,他觉得生命中的一部分丢失了。也许还有灵魂,他的灵魂留在了此地,离开的仅仅是他的肉体。他走之前,他对她说,他会来看她的。他知道这样的可能性不大,他过半年就要毕业了,毕业后他将回到自己的城市,就不会再有机会来看她。他走了一段路,又回到了那棵树下。他忍着饥饿,坐在那里。他想着女友的音容笑貌,他感到辛酸。她父母不要她了,她男朋友也不要她了,她真的像人们所说的成了孤魂野鬼。当傍晚的夕阳出现在天边时,他决定把盒子挖出来。他决定把盒子带在身边。
下了这个决心,他就轻松了。他来到公路上,打车回到了自己的出租房。他把女友的骨灰盒放在那只简易的书架上面。他这时稍稍感到踏实了一点儿。他去街上吃了点面条。他实在太困了,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女友出现在他的睡梦中。女友像天使一样,在这间屋子里飞来飞去。她怀着温柔和满足看着熟睡中的他。她确实是个好姑娘,她跟上他后是那么满足,那么无怨无悔。但他有负于她。他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他发现自己的枕上都是泪痕。女友当然已消失了。天上的星星亮得诡异,就好像把他虚弱的内心都洞穿了。他已有很久没好好看天上的星星了。星星非常遥远,就好像它们联系着另一个世界,联系着神界。如果真有所谓天堂,那会是什么样子呢?女友在那里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她会像刚才他所见到的那样满足吗?
开始的时候,女友是在睡梦中来到出租房的。但后来,即使在白天,他醒着的时候,女友也会出现。在陈康感到十分无助的时候,她会满怀怜悯地看着他。是的,在这件事上他也很不幸。如果女友进了天堂,那他现在就是在地狱受煎熬。他也是值得同情的。他的委屈无人能说,只能同女友诉说。他郁闷的时候,就想和女友说话,等着女友的到来,就像从前,他们的约会。他也这样,在没课的安静的下午,在出租房,等着女友翩然而至。
这样,女友的骨灰盒伴随了他半年。后来,他就有些幻觉。直到他的父亲把他带回家。回家的时候,他唯一想的就是把那骨灰盒带走。他带着它回了家。他休养了一阵子,就去机械厂上班了。
回家后,他的情绪好多了。他的个性是比较孩子气的,也是讨女人特别是年长一些的妇女喜欢的。他的嘴巴也很甜,经常令那些妇女心花怒放。但这只是他的表面,他的内心依旧怀着仇恨,怀着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比如,那时候,他经常对俞智丽的所作所为不以为然。他觉得放眼望去,这世界基本上充满了罪恶,你不会碰到几个好人。像俞智丽这样的好心人应该是绝无仅有的。这不是产生圣人的年代,产生圣人的年代早已过去了。他认定俞智丽也就是一个假好人。当然,除了仇恨,他的内心还是有温柔的部分,那就是对女友的怀念。但这温柔和仇恨有时候是一体的,相生相伴,是一个硬币的两面。
自从来到工会跟着俞智丽做事以来,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女友。是俞智丽事件让他重新想起旧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俞智丽这件事会让他想起女友。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他吓了一跳,他竟然有这么久没想起女友了。
他从机械厂出来,就往家奔。他独自住着一套公寓。公寓是他父亲利用手中的权力搞来的。像他父亲这样的领导干部,每个人的手中都有几套房子的。女友的骨灰盒他放在箱子里。他不能裸露在书架或桌子上,他的父母有时候会来这里看他的。尤其是他的母亲,经常来这里替他整理东西。他的箱子上着锁,除了他谁也不能动它。现在,他把它拿了出来。这盒子,他是在火葬场里挑选的。火葬场的大厅的小卖铺里有很多种骨灰盒,他挑中它是因为它看上去比别的盒子要小一号,精致灵巧,就像女友,更重要的原因是这盒子上面雕刻着两朵荷花,而女友的名字中刚好有一个“荷”字。盒子是放在箱子里面的,所以取出来时,一尘不染,散发着暗红色的光泽。
他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他对着它发呆。他在追问自己,为什么俞智丽事件会让他想起女友。他感到其中所体验到的孤独感和空虚感是相同的。当年,当女友离他而去时,他感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上。是的,抛弃,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人受不了。当他听说俞智丽和一个刑满释放犯私奔时,他首先感到的是被抛弃。接着一种深刻的失败感和无处着落的人生虚空感涌上心头,紧随而来的还有一股想要发泄的无名之火,就好像自己被俞智丽愚弄了。为什么自己会有被愚弄之感呢?一直以来,俞智丽并没有向他承诺过什么呀!他跟着她,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愿。
现在,他已不像刚听说她私奔时那么激愤了。他已在心里为她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是呀,她这么做一定有理由。他相信,她以前的所作所为都出于真诚,否则的话,那她真是天下最大的骗子。一个骗子如果能做到如此克己,那也是一个神圣的骗子。他们说,多年前,俞智丽曾经被人强暴过,他们还说就是那个施暴的人把俞智丽带走的。她这样做是为什么呢?她想用她圣母般的情怀去洗刷他的罪恶?如果是这样,那她真比特蕾莎女士还要伟大,她也可以去得诺贝尔和平奖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以为,俞智丽这样做一定有她自己的逻辑,有着不为人知的原因。也许他得问问她,为什么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他实在想不出来。
这天,他坐在那里,一直想到晚上。月亮出来了。月光非常皎洁,把窗外的一切照得干净、透亮,就好像世界刚被清水洗涤过了一样。但他知道,这世界是污秽的。也许,她的私奔也是迫于这污秽的世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