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爱人有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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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智丽上班时感受到了人们眼中的异样,她装作没事一样,微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她能理解他们那种探求的好奇的眼神。他们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老实说连她也想不明白。在这之前,她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女儿呢?她还这么小!但她离开了他们,她是那么决绝,那么义无反顾,真有点惊世骇俗的了。回过头去想从前的日子,俞智丽感到她其实也没安定过,她对王光福一直有陌生感,好像她早已意识到这个男人不是她这辈子的伴侣,好像她的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着另外一个人的出现。生命是多么奇妙,生命里的感觉比思想更为敏感,在你还没有清楚意识到的时候早已经在酝酿着了。

    她到单位,她的表情是坦然的,大方的,好像她根本没有私奔这回事。这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式,在她这种态度面前,人们没法就这个问题同她作交流。

    俞智丽进办公室的时候,陈康正在看书。他其实也没看进去什么。昨晚,他睡眠不好,他的女友又出现了。他一整夜陪着女友说话。

    他看到俞智丽进来,心里还是有些酸楚。他直愣愣地瞪着她,发现几日不见,她似乎变得陌生了。她那张脸依旧有光亮,但那光亮的背后有一丝满足的倦怠,一种尘土飞扬的兴奋。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一种性感。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身上想到这一点。她看上去好像比往日柔软了许多,弱小了许多。她现在似乎变成了一个幸福的小情人。他有点明白她出走的秘密了。

    “你把他们吓坏了。”陈康开玩笑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类似自嘲的表情。“这几天,他们已不要我干什么事了。他们不相信我。”

    俞智丽笑笑,说:“你比他们更吃惊吧?我这样你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不是?”

    陈康说:“不知道,不明白,但我想你总有你的道理吧。”

    俞智丽说:“这之前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干。”

    陈康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听她的口气,她这么做完全出于她的内心需要,出于她无法控制的内在的召唤。

    她也没多说话。她不想多说。她还像过去那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隔壁造纸厂的民工又闹事了。像往日那样,他们打算给他们送一些水过去。这么热的天,太阳那么大,他们这样坐着,真是罪过。但没有人理会他们,那个台湾老板从未出现过。

    他们真是一些可怜的人。是陈康首先注意到他们的。陈康注意他们不是因为闹事,而是因为他们的口音。他们都说着四川话。现在,每次听到这种口音,不管这声音是什么人发出的,对他而言都像电流。女友曾经描述过她的父亲,他觉得这些衣衫破旧的人,每一个都像女友描述的父亲。他了解到这些人的处境,他们工作三个月,才能得到工资,但三个月快到的时候,被工厂莫名其妙地开除了,分文未得。这些老实巴交的农民,在码头做了三个月的搬运工,每天工作十三四个小时,没有休息天,却被随便一个什么借口辞退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纠集在一起,要工厂给个说法。但没有人理他们。经常有警察来驱散他们。但警察走后,他们又来了。

    他们的小孩在一边窜来窜去。对孩子们来说,所有人多的地方都是欢乐的广场。他们还不能理解大人的悲哀。这些孩子原本应该在学校读书的啊,他们却跟着父母进了城,失了学。这些孩子让俞智丽想起自己的女儿。离家出走后,她还是有些必要的事情找王光福的。对于离婚这事,王光福竟然爽快地同意了。她想大概是王光福害怕鲁建报复他,才答应的,毕竟他刺了鲁建一刀。她去见王光福时,都没和女儿见面。她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她以不见女儿来惩罚自己——她放任自己想女儿,想得牵肠挂肚,却禁止自己去见女儿。她问过王光福,女儿有什么反应?王光福说,她没问你去哪儿了,好像对女儿来说生活没任何改变。对此王光福很忧虑,他说,小麦如果吵着要妈妈,倒正常,现在这个样子很不正常。这段日子,俞智丽老做噩梦,梦见女儿被大水冲走了。醒来后,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惩罚自己。

    俞智丽对人从来没有优越感的,待人总是那么诚恳。当俞智丽给那些孩子喝水时,陈康又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俞智丽。这会儿,她一脸的端庄,像个圣母。他顿时原谅了她。不知怎么的,此刻她身上散发的母性气质让他的心中重又涌出一种温暖的感觉,还有莫名的委屈。

    这时,陈康的眼睛像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隐隐作痛。他看到了俞智丽手臂上的伤痕。没错,是伤痕。俞智丽伸手给孩子递开水时,她的左手臂上有一块淤青。这块淤青让陈康联想丰富,也格外让他感到心痛。他敏锐地意识到这块淤青的来历可能同那个男人有关。他似乎嗅到这块淤青有某种残忍的气息。他的想象在无限扩大,把他带往那个男人身上。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这才从冥想中醒过来。他腼腆地笑了笑。回到这阳光灿烂的现实中后,他觉得自己刚才想象也太丰富了一点。也许她的伤只不过是不小心撞的。

    给民工送完水,俞智丽打算去看望一下王世乾老人。俞智丽问陈康去不去。陈康想了想,说:“那就去吧。”

    正是下午四点钟光景。是秋天,太阳不是太猛,但很透明,把一切照得晃动起来。陈康想,大概是因为路上汽车的反光才使这个世界晃动的。这个世界包容一切,表面上看什么也没有改变,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像大海中的水,不着一点痕迹。所有的遭遇其实只是个人的,其影响只是周围的几个人。俞智丽事件放在这个纷繁的世界又算什么?女友被杀又算什么?虽然对他来说刻骨铭心,但对这个世界来说,这一切其实不着痕迹。生命是多么虚空。在这个世界的大容器中,生命就像一滴水一样,可有可无。

    一会儿,他们来到干休所。干休所的院子很漂亮,院子里有几个花圃,开满了鲜花。可能是刚刚浇过水的缘故,花朵上滴满了水珠子。王世乾老人正站在花圃前,他的鼻翼贪婪地张开着,用力嗅着什么。老人好像知道有人来看他了,他的脸上有一种心领神会的聪明劲儿,就好像他通过鼻子看清了整个世界。老人的皮肤在太阳的照耀下显得非常白。这时,他的空洞的眼睛投向他们,然后同他们打了个招呼。陈康觉得老人那瞎眼的底部似乎有着锐利的光芒,好像一切都被这个瞎子看穿了。

    每次都是这样,陈康同老人握手时,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老人的手凉爽光滑,就像一条随时会溜走的鱼。陈康甚至觉得老人光洁的皮肤同样是黑暗的产物,是阴性的。

    一阵风吹来,老人咳嗽起来。老人说,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感冒了。他们就进了老人的房间。

    上次老人托俞智丽买的几盘京剧磁带,她带来了,交给老人。老人的屋子虽然比较干净,俞智丽还是替他收拾了一下。

    “你最近在干什么?”老人问俞智丽。

    “最近出了一趟差。”

    “你在骗我吧?”他的瞎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

    俞智丽的脸红了,她说:“我骗你干什么。”

    “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搞过地下工作,我能听声音,撒谎的声音不一样。”

    俞智丽没回答老人。她只是惊异地看了看老人。

    “我知道你的事,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看我。”老人说。

    陈康一直在观察老人。老人的话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这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意识到这个锐利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令他心惊肉跳的坚韧的东西。

    他们回去的时候,干休所的简所长叫住了他们。简所长向他们谈起了王世乾老人的近况。简所长说,老人最近情绪不太好,他们也搞不清其中的原因。最近他有点攻击性,一次干休所一个女服务员给他打扫房间,老人拉住人家姑娘的手不肯放下,吓得姑娘后来都不敢进他的房间了。简所长说,这里的老人喜欢用语言占姑娘的便宜,这倒是常有的事,但动手动脚的事很少。王世乾老人一向都很自律的,不知为什么突然变成这个样子。简所长说到这儿,吸了口气,说:

    “老人也怪可怜的,一辈子没家庭。”

    俞智丽听了这话,觉得被什么东西刺痛了,感到浑身难受。俞智丽说:

    “我会多来看他的。”

    36

    “刚才太可怕了。”这是俞智丽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今天,他们确实太疯狂了。刚才,走在路上时,她已有感觉,她的胸脯贴着他的胳膊,他的胳膊热得发烫。这使她的身体有一种灼烧感,就好像她的整个身体被电流贯通了。她猜想,他一定也这样。他一定急着把她撕成碎片。她对自己如此“灵敏”而感到奇怪。她现在似乎有点儿恬不知耻了。

    这会儿,他们还躺在地板上。他们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看上去像一只一只从天而降的微型降落伞。

    鲁建眼神迷离,这眼神给人一种既迷惑又深情的感觉。当他的目光在俞智丽身上游走时,俞智丽有些不好意思,她随手拿过一件衬衣盖住了身子。她一直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对男人的注视或抚摸也很淡漠,现在她对自己的身体有了一种羞耻感。

    “我太瘦了是不是?”她问。

    “这里挺大的。”他指了指她的胸脯。

    “我其实挺讨厌我的身体的。”

    “为什么?”

    她说不上来。自从被强暴后,她一直没感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她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不让自己看见它。不看见就不存在。虽然不时有人赞美她的身体,她的容貌,但她从来不会因为这样的赞美而高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丑陋的。她说:“身体是多余的东西。”这会儿,她的脸上已有圣洁的表情。你几乎见不着刚才那个放荡的女人。

    “你是个奇怪的人。”鲁建的手在她身体上轻轻滑动。

    “是吗?”

    “天底下像你这样的女人真不多见。”

    他想了想,又说:“我在里面时,经常想象你的样子。”

    “你是怎么想象我的?”

    他不知如何回答她。监狱里的日子就是仇恨的日子。是仇恨让他活下来的。仇恨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他的信仰。在里面,他们曾给他吃过一种药,吃了这种药后,人就会变得失去意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如果爬到楼顶,就会想跳下去融入蓝天之中。他之所以没跳下去就是因为心里怀着对俞智丽的仇恨——他受的所有的苦全都是她的缘故。因为恨,他觉得自己应该活着。可是他对她的情感终究是复杂的,他和她还是走到了一起。

    她身子转动了一下,衬衫从身体上掉了下来。他又看见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真的很美。她是他第一个彻底得到的女人。这段日子,他有一股永不满足的劲儿,总是黏着她。八年的欲望堆积得太过强盛了。她的身体是奇妙的,即使在欲望之中,也具有牺牲精神。她的迎合天衣无缝,就好像他们是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是天生的一对。她的身体接受他的每一个暗示,这具躯体知道他的每一个细微的需要,就好像这具躯体多年来一直在寻找他。

    她重又把衬衫盖在身上。衬衫太短,盖着胸脯时,下面就露出来。

    “让它露着吧,这里又没别人。”

    她想了想,就把衬衫丢到一边。

    她一直想问问他里面的事。可不知怎么的,她也有点惧怕问他,好像这个问题有一种像黑暗一样吞噬一切的能力。这一次,她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问道:

    “你在里面吃了很多苦吧?你为什么不说说你里面的情形?很可怕吗?”

    “会把你吓着的。”

    “我想了解你。”

    “你瞧瞧它。”他指着自己的下体,“有什么不一样吗?”

    “什么?”她的脸红了。它这会儿软绵绵的,蜷缩着,它没了刚才的神气活现。

    “你不觉得它丑陋吗?”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瞧着他。

    “在里面时,被同牢房的割了。”

    “为什么割?”

    “我是强奸犯啊,他们就要看我的玩意儿。刚进去那会儿,一直受到他们欺侮。他们看到我是包茎,就拼命嘲笑我。他们嘲笑够了后,把我的包皮割了。”他说得尽量轻描淡写。

    听到他的话,那种强烈的内疚感又从心底升起,她的眼眶泛红。

    “痛不痛?”

    “最初倒是没有痛,相反家伙勃了起来,血一下子洒了出来。后来就痛了,家伙也软了。血沿着大腿内侧流,通红的一片,非常吓人。我就捏住它,试图止血。我痛了整整一夜……”他说得很平静,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俞智丽早已受不了了,她闭着眼睛,浑身颤抖。她流着泪说:

    “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他拍了拍她的脸,说:“都过去了,你也别内疚了。”

    但她还是想流泪,她觉得他太可怜了,怀着这温柔的情感,她抱住了他的头,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他的叙述让她的身体疼痛,她想让这疼痛来得更强烈些,好像疼痛才能减缓她的愧疚。

    他像是知道她的愿望,眼中又有了欲望。他的目光抚摸着她的乳房。她的乳房轻微地跳动着,显得更加饱满更加沉甸甸。他翻身滑入她里面。

    “你里面好多水。”

    “我也不知道。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许同她谈了监舍里的暴力,他有些失控。当他在她身上时,他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他们狞笑着的幸灾乐祸的脸,好像他们这会儿正在对他的下体指指点点,好像他的下体还在血流不止。这种幻想让他疯狂。结束后,他仔细端详她,他看到她的脖子锁骨处有伤痕,伤痕有手指这么粗。是刚才他的失控造成的吗?他有些不安。他对自己的失控感到担忧,已经有好几次了,怎么会这样呢?

    俞智丽闭着眼睛体味着刚才的一切。她好像正置身于遥远的天边,要用点儿劲才能慢慢回到现实中来。她想起鲁建刚才的表情,真的很可怕。俞智丽多次见到这张可怕的脸。在鲁建失控的刹那,她仿佛看到他的灵魂,那是一颗被暴虐过的灵魂,有着令人惊骇的面目。她想,这一切都是他在牢里受的苦造成的。天哪,他们竟然这样对待他。她要好好安慰他。

    为了转移自己的思绪,俞智丽问起酒吧的事。鲁建说他已和那店主谈过了。那店主的要价目前是挺高的,他有些承受不起。不过,大炮说,钱的事不用担心,他来入一部分股,也可让别的朋友出一部分钱。“转让价格的事,大炮会出面去谈的,他有办法,他会办妥的。”鲁建自信满满。

    俞智丽点点头。她想,如果这事儿谈下来,那他以后就有一个立足之地了。像他这样的人在社会上要靠正经事立足太难了,很难找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开酒吧对他来说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他是那么喜欢酒吧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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