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陈石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当年他们怎么会这么残忍呢?当年,扪心自问,他不但没有意识到这是残忍,反而觉得这是一种高尚,是一种革命情怀,他根本没有把那些人当成人看待。邪恶的快感当然也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崇高感。要说他同这些人也没有私仇,可他就是仇恨他们,就好像他们是这个时代的绊脚石,必须把他们剔除。革命就是这样,如果不把内心的仇恨激发出来,怎么会有革命行动呢?革命是建立在仇恨基础上的。
这些年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他想做事,他是有才干的,很多人都承认,这也是他在“文革”结束后,重新爬起来,混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原因。可是有人却不放过他。这些年来,无论他在哪个单位工作,揭露他在“文革”如何整人的匿名信一直跟随着他。他是在前几年才知道这事的。当时,他正积极为升任局长活动,结果没有成功。后来,一位一直以来对他照顾有加的首长告诉了他这件事。他明白了,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升官了。后来,他多方查证,才清楚是谁在告他。是王世乾。他没有吃惊,相反平静地接受了。他想起来了,王世乾曾来过他的办公室,同他闲聊过一些无关痛痒的事。他当时就觉得这个平静的老头,这个瞎子身上,似乎有着惊人的秘密和能量。他认为这是自己的报应。他了解了这事后,心反而平静了,欲望不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总之,他变得踏实了,他想做出一些实实在在的事,他希望自己能凭良心做人。
他很少和过去那些人交往。但在同一个城里,彼此其实都明白对方在干些什么。他不时耳闻姚力的种种作为,知道姚力儿子的事,自从那事后,这个人似乎比从前更残忍了。有一年,这个人还用枪打死一个没有任何危险的逃犯。落到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这个人已经习惯了残忍。也许这个人根本不觉得这是残忍。
59
慈善晚会非常成功。
同原先安排的那样,俞智丽带着陈老先生夫妇和孤儿们上场。俞智丽到了台上倒是放松了,她显得非常大方,讲述这对好心肠的老夫妇的事迹时充满感情。讲着讲着,俞智丽就哽咽了。台下观众听了无不动容,也都流下泪水。这确实是感人的场面。
俞智丽的录像片和陈老先生夫妇的事迹同时感动了场外的电视观众。他们纷纷打电话给现场,表达对俞智丽和那对老夫妇的敬意。很多人表示认捐,有人甚至赶到现场要求见俞智丽和那些孤儿。俞智丽没想到会有这么热烈的反应,她很感动。那些赞扬的话既令她羞愧又令她有些飘飘然。她还是虚荣的。
其他文艺节目都围绕着慈善这个主题展开,演员演得挺投入的。到晚会结束,有关的单位和个人认捐的数目达三百万元之巨。想到陈老先生夫妇和孩子们可以暂解燃眉之急,俞智丽感到非常满足。她想,她这样做是值得的。
当天晚上,俞智丽睡不着了。她没想到自己可以感动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做得有多好,相反,她总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她是自我怀疑的。现在,她感到有另一个自己存在,另一个自己比她想象得要光彩夺目得多,也比她想象得要有力量得多。当然人们对她的赞美也是有力量的。这天晚上,她的头脑中出现了很多英雄人物,都是一些时代楷模。在想象中,她和他们站在了一起。他们是多么高大,周身光芒闪耀,而她胆怯而拘谨,显得暗淡无光。她觉得同他们比,她什么都不是。她为自己这样的想象而羞愧。她骂自己,你怎么也这么虚荣呢。
这天晚上,她总觉得脑子里有一束光。这束光把她的脑子照得分外清晰,睡意迟迟不肯降临。她喜欢这样的光芒,这样的光芒把她从慢慢滋生的绝望中托举起来了。这段日子以来,她总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下坠,现在她似乎找到了新的生命方向。她告诉自己:“你不够好,还要更好。”
第二天,俞智丽还是难掩兴奋,不过,她是不会让兴奋表露出来的。平静是她脸上的标志。到了单位,她发现陈康的脸有些古怪。后来,她意识到那是嘲笑。他在嘲笑她。他以前也是这样嘲笑她的。她想起来了,他白天在现场消失后,没再回来。他可能看不惯这样轰轰烈烈的活动。
“你昨晚像倪萍似的。”
他果然在讽刺。她想起来了,他们安排她在晚会中间出场,真的是在模仿春节联欢晚会呢。她的脸红了。
“你在看吗?”
“我看电视。”
“丢人现眼吧?”
“还好。我只是替你不平。”
“为什么?”
“你知道昨晚李大祥一伙干什么去了吗?他们去丽都娱乐去了。他们见到这么多钱,高兴坏了,他们可以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了。”
“不会吧,这钱怎么能乱花的。”
“我怎么说你呢,你心肠好,你以为别人也像你一样?你总是这么天真。”
俞智丽听了还是有点不舒服,就好像她在吃美食的时候吃到一只苍蝇。是的,她眼下对慈善这件事是有些理想主义倾向的。陈康的话打击她了。她不愿意相信陈康说的。陈康这段日子思想很偏激很极端,看问题就不客观不公正了。晚会搞得这么成功,去丽都高兴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李大祥再混蛋也不可能私分捐款的。
自从上了报纸电视以后,要求俞智丽帮助的人越来越多。有些经济上的要求让她非常为难。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他们。她见识了很多人间疾苦。她感到这真是一个苦难的世界,在平静的社会外表下面,竟有那么多痛苦的人。当俞智丽在这些苦难人们的中间时,她总觉得有另一个自己在天上望着她。那是一个他们赞美的自己。因为那个人的注视,她的每个行为都有了意义。那个人的注视也是严厉的,不允许她有任何懈怠或差错。
俞智丽这样忙忙碌碌的,半个月就过去了。
一天,南站的陈老先生找上门来了。他见到俞智丽,那张苍老的脸上挂着不安的表情。俞智丽不知老人找她有什么事,老人是个好人,他很少麻烦别人的。她已有一段日子没去看望孩子们了。老人今天找她一定有什么要事。她担心是不是有孩子生病了。
“孩子们好吗?”
“孩子们都很好。”
“给孩子们买衣服了没有?”
老人的脸上露出尴尬的为难的神色。他支吾了一阵子,说:
“他们没把那笔钱给我们。我去找过那位姓李的同志,他说没有。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
“什么?他们答应了的呀?”
“不知道,他们说没钱。”他显得很不安,“我计划好了的,有钱的话,让年龄大一点的孩子读书去的。”
竟会有这样的事!李大祥怎么可以这样!她想起了陈康曾经说过的话,她不得不承认,陈康说的是对的,至少是确有其事。可是她当时不相信陈康说的,为什么她当时不去正视这事呢?她意识到她其实是在逃避,是在自我欺骗,她想要那个光明的幻觉,而不敢面对真相。真相是残忍的,会把她砸个粉碎。她应该早点去了解的,至少应该主动去替老人落实这笔钱。
俞智丽觉得对不起老人,她心虚了,脸红了,就好像是她在从中做了手脚似的。是她把他们的平静生活打破,让他们抛头露面的,是她允诺他们那十万元钱的,现在,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孩子们还照样在受苦。她的脑海里出现孩子们盼望的眼神,他们渴望的眼睛让她无地自容。想起这段日子,她沉溺于那个她新发现的角色里,自我满足,她自责了。她对自己从来是严厉的,她不能原谅自己。
她不知如何同陈老先生说。她几乎不敢看他一眼。
把陈老先生送走后,俞智丽决定去找李大祥。李大祥的皮包公司在华侨饭店。俞智丽是打车过去的。一路上,她还是有侥幸心理。她希望这只是李大祥的一个疏忽。希望如此。她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很快就到了华侨饭店。李大祥的公司在三楼。一会儿,她到了皮包公司的门口。她发现门边上又多了一块牌子:永城市慈善协会。门关着,她使劲敲门。
李大祥正在里面睡大觉。他听到急促的敲门声,非常愤怒。他最讨厌有人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吵醒。是谁呢?是老婆吗?有可能,他已有一个月没回家睡了。她大概熬不住了。他奶奶的,如果是她,得好好教育教育她。他穿着短裤去开门。
他见到俞智丽时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知道她为什么找他。他有点慌乱,连忙套上自己的长裤。他自我解嘲:
“我还以为是我老婆。”
穿好裤子,他已镇定了。他开玩笑道:
“很难得啊,怎么想起我来了?你真的应该想起我来,我也是个需要帮助的人。”
俞智丽厌恶他这样油腔滑调。她单刀直入: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钱?你们答应给他们十万元的。”
“是这事啊。”李大祥显得有点结巴,“我也难啊。狗日的,那些认捐的人,晚会时说得好好的,向他们要钱时,都变卦啦,都推托起来。晚会开销那么大,我贴进去不少钱,现在一算,都亏本了。”
俞智丽当然不相信李大祥的鬼话。她说:
“你不能这么乱搞。”
“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乱搞了?你说话要有证据。”
“你们答应了的,怎么能这样。”
她的嗓门很大,已委屈得泪流满面。
这娘们就是喜欢流泪。李大祥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你消消气吧,你又没有什么损失,你不是也成名了嘛?你还想要什么?”
听了这话,俞智丽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扇了几个耳光。想起自己受到赞扬时的飘飘然,她感到羞愧。她哭着骂道:
“李大祥,你这人真是卑鄙。”
俞智丽发火时,李大祥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性感,他很想搂住她,把她的衣服撕去。他想,怪不得这个女人会被强暴,连他都想强暴她。
俞智丽还是希望李大祥能把这事处理好。她软了下来,哀求道:
“他们这么可怜,你把钱给他们吧。”
“不是同你说了嘛,我都亏本了。”
看着李大祥铁青的六亲不认的脸,俞智丽甚至想跪下来求他。她想不通,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良心?怎么可以利用别人的善心谋利?想起她做了他们的帮凶,想起自己也欺骗了善良的人们,她从云端中跌落下来了。她知道什么是幻灭了。
俞智丽有了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这种感觉已跟随了她八年。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瞧不起自己的虚荣。她竟然会飘飘然,她竟然认为那个电视上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她哪里有这么好,她欺骗了人们,欺骗了那对好心的老夫妇。是啊,她对不起他们。她怎么还有脸见到他们呢。她真的觉得自己肮脏不堪。
她必须得惩罚自己。她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吃。饥饿。她喜欢这种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感到清洁。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慢慢被一种精神之光所笼罩,就好像胃部没有了物质就会产生精神之气一样。这是她曾经有过的经验。她想起那年,她坐火车去看望正在坐牢的鲁建,她就是这么惩罚自己的。那次,她在火车上不吃任何东西,就是那种空腹的感觉让她变得安详的。她需要安详的感觉。她感到自己正像水草一样在随波荡漾。
鲁建是两天后才知道俞智丽在绝食的。看着她日渐苍白的面容,他既生气又心痛。他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呢?这事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俞智丽不吭声。
“你吃一点吧,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不要管我!”俞智丽突然发火了,她的眼中有寒冷的光芒。
这是她对他第一次发火。她发火的样子非常可怕,好像她的身体是一枚炸弹突然爆炸了。她的胸脯起伏个不停,好像爆炸后大地的震动。
鲁建也要发火了。他在忍受。鲁建以为她还要说下去。可就在这时,大概因为过度饥饿,她晕眩了过去。鲁建吓坏了,赶紧把她送进了医院。
当她醒来的时候,感到内心出奇的平静。她是有经验的,每次昏厥过去,醒来后,她的内心都会非常宁静。她想起那一次,在火车上晕过去的情形。那一次,她醒过来后,就不再焦虑了。
她的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她看到鲁建焦躁地站在她身边。
他们又在附近的教堂里唱圣歌了。俞智丽想,他们在唱这些歌时一定充满了快感。有一次,俞智丽看到有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唱着唱着突然流出泪来,但他的脸上却依旧是笑容。她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流泪。但他没有告诉她。她还听到了附近的幼儿园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她的心头热了一下。她想象孩子们在幼儿园的游乐设施上玩的情形。
这时,鲁建说:“你怀孕了。医生说胎儿发育很好。”
俞智丽吃了一惊。她迅速护住自己的肚子。她感到小腹一下子温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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