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单平觉得他们的老板今天挺怪异的。平常鲁建一直挺严肃的,有时候严厉得不近人情,可今天笑容满面,一个早上没见他把嘴合拢过。李单平怕他的老板。即使老板现在心情这么好,他也不敢同他多说几句。李单平习惯于沉默,习惯于冷静地观察。颜小玲倒不怎么怕鲁建,相反,她觉得鲁建这样子很具男子汉气质,而且她觉得他严肃之中有十分迷人的孩子气式的任性,还挺可爱的。看到鲁建心情这么好,颜小玲的心情跟着好了起来。李单平问颜小玲,老板今天怎么啦?颜小玲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李单平已习惯了颜小玲的抢白,没生气,继续慢悠悠地说,我同你打赌,今天老板这么高兴同他老婆有关。颜小玲不相信,说,你怎么知道?好像你就是他老婆似的。李单平说,你吃醋了?颜小玲不以为然,骂道,你无聊啦。
“你们在议论我吗?”
鲁建已来到他俩面前。李单平吓了一跳。
“是啊。”颜小玲语气里有撒娇的成分。
“讲我坏话?”
“没有啦。见你今天这样高兴,我们在打赌呢,你究竟碰到什么事?”
“打什么赌?”
“李单平说你高兴同你老婆有关。是不是啊?”她希望不是。
“李单平挺能的嘛。”他承认了。
“你老婆有什么好事吗?”
“我要当爸爸啦!”
“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凡女人都会生孩子的。”颜小玲不以为然。
鲁建有些不悦,斜了她一眼。颜小玲就不再说话。
当医生告诉鲁建,俞智丽怀孕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那里,足足五分钟。他首先感到天地之间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气味,一种很神秘的气息,好像他的身体同这天地之间有了联系。他甚至觉得窗外的阳光好像也变了色彩,阳光变得柔和了,四周的一切都退到了远处,他像是孤立无援似的站在一个中心。
这件事比他想象得要有力量。这力量像从大地深处传来,轰隆隆地来到他的身体里,把他身上某种本能的情感唤醒了。他真的很惊奇。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他竟然在毫不知觉的情况下,要做父亲了。但是他想象不出自己做父亲的样子,当然更想象不出未来孩子的模样。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心理还没有成熟。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既空茫又实在,既兴奋又担忧。
一直以来,他觉得自己同世界没有联系,他像是一个被隔绝的人,像是没有来处。他也从来不去想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他对父母已没有太多的印象了。但现在似乎不同了,他同这个世界有了联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棵树一样生根了,添枝加叶了。这让他有一种踏实之感。是的,他觉得一直悬空的生活落地了。
这天傍晚的时候,鲁建无心在酒吧待下去,他想早点回家,他很想去抚摸一下俞智丽的肚子,虽然目前还什么也看不出来,但那肚子已不同以往了,他甚至觉得那肚子有了一种“神圣”感。
他是步行着回去的。他看到的一切同往日不一样了。路上,他只要见到一个小孩,他会停下来,驻足观望,他甚至想过去抚摸一下孩子的头。孩子走在父亲或母亲身边,笨拙的步履像企鹅一样可爱。他觉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小家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他路过俞智丽女儿所在的幼儿园。他站在幼儿园的金属围栏处,向里张望。在那些大型玩具上,小孩子们爬上攀下的,好不热闹,小孩子们的头都很大,顶在稚嫩的身体上,看着很吃力,也很好玩。他看到了王小麦。她虽是小姑娘,可她喜欢和男孩子混在一块,在滑梯上争高低。当他看到王小麦,他的想象一下子有了着落,他好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孩子。当他看到自己的孩子在眼前跳动时,他的心里暖洋洋的。回到家,俞智丽已在吃晚饭。她对鲁建这么早回来很吃惊。
“你吃过饭吗?”她关切地问。
鲁建摇摇头。酒吧开张以来,他很少在家吃饭。他发现俞智丽在吃方便面。俞智丽的表情很平淡。她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端庄样子。
他说:“你怎么吃方便面?”
她没回答。他想她大概经常这样。一个人吃总是马虎的。他感到难受,他想她跟了他以后一定没有家的感觉。她这样吃着方便面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她体验到对生活的厌倦和绝望吗?他感到她的悲凉也许比他待在监狱里面更深刻。他突然很想抱住她,安慰她。
她似乎意识到他的异样,她温和地笑了笑,说:“那我去给你烧一点吧。”
他没有阻止她。他坐在那里,看着她做饭。她想尽量做得丰盛一点,但冰箱里实在没有菜了。他说:“看你吃面条吃得挺香的,你就给我做一碗汤面吧,随便给我做几个荷包蛋。”
她点点头。她很专注地做菜。她一向认真。一会儿,她就把面条烧好了。他发现面条上放了两只荷包蛋,还放了一些雪菜做作料,看上去香喷喷的样子。他确实有点饿了。埋头就喝了一口汤。她在一边看着,眼神里充满一种类似母性的满足感。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埋头吃面,大口地把荷包蛋吞咽下去。他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
“酒吧街又开了一家店,生意不错,听说搞得很色情。如今这年头,不搞一下色情,根本没办法。”
“你不干那些事是对的。”她的口气像个工会干部,这是她的习惯性话语。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鲁建不是她服务的对象。她脸一下子红了。
“那赚不到钱怎么办?”
“赚不到也不能干。”
“你养我吗?”他一脸坏笑,“我觉得还是应该试试。”
她吃惊地看着他,脸严峻起来。
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他笑了:“同你开玩笑的。”
61
鲁建不怎么去酒吧了。酒吧让颜小玲管着。他尽量待在家里陪俞智丽。
想起八年前,他跟在她后面,满怀着一种幸福的情感体味着她的一切,她的衣着,她走路的样子,她的长发的气味,她的微笑。要是没有那八年前的事件,他最终会得到她吗?也许她会被他的狂热吓坏的。那样的话,他和她也许不会有任何瓜葛。命运是多么奇怪,八年后他得到了她,和她同床共枕,并且她还为他怀了一个孩子。要是抽去中间这八年——这噩梦似的八年,他可以称为幸福的。
其实他是可以这样想的。这样一想,他就不会再怨恨了。
晚上她躺在他的身边,他会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肚子。她的肚子光洁,匀称,从肋骨处向里收缩,呈现一道美妙的弧线。
“里面在动吗?”
“哪有这么快。”
“你的肚子,一点看不出。”
“我瘦,显不出来,怀小麦时,四个月都没显出来。”
他看了看她干瘪的肚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抚摸着她的肚子时,她感到肚子里有一股酸涩的暖流传遍全身。她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体味着他的手在她肚子上的移动。她感到肚子沉甸甸的,好像肚子里的孩子在迅速成长,好像那孩子是这双手种下的。她愿意这样的时刻来得长一些,更长一些。
他想起多年以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俞智丽整天和王艳在一起,有一天,她俩结伴去看一场叫《三十九级台阶》的电影。但她们到了电影院后,发现票子没了。正当两个人失望的时候,鲁建向她们走了过去,把两张票送给了她们。本来鲁建打算同造纸厂一哥们一起看的。
但她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她茫然地说:
“我不记得了。当年有很多人送电影票给我和王艳,不记得了。”
“噢。”鲁建有点失望,“那时候你的事我都知道。我整天跟在你后面,像跟屁虫。那时候你一定很反感吧?”
她摇摇头。
“真的?”
“那时候挺得意的。如果没跟着反而有些失落。”
“是吗?”他几乎有点不信。“那时候我恨不得天天跟着你,为你做任何事。有一天,我听见你同王艳说,想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我后来把这本书偷偷地塞到你自行车兜里。”
这件事她有印象。她当时是很奇怪的。她上班时,她的车兜上躺着这本书。她还以为王艳来过她家。但王艳说没有。不过,她出事后再没有回想过八年前的事。她认为她在八年前的“轻佻”是一种罪过。
“说来好笑,我塞给你的书还是向别人借的。”他继续说,“后来,借我书的家伙问我要还,我说丢了,他气得直跳脚。那时候,你知道的,这样的书不好搞到。”
“后来怎么办?”
“我不好意思问你要回,只好赔他钱。”他停顿了一下,自嘲道,“我那时候经常干这种赔本的事。”
她跟着笑了笑。她想笑得平淡一点,可结果眼泪流了出来。那些事总会令她感伤。要是他不提,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青春,在她的感觉里,她的青春是不存在的。
他这样抚摸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没再和她做爱。他似乎变得喜欢说话了。她静静地听着,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有些陌生了。不过,她现在喜欢这种陌生了。聊着聊着,他聊到监狱里的事。他讲得尽量轻松、滑稽,似乎想逗她发笑。但她不但没有笑,反而泪流满面。
他抚摸着她的肚子,劝慰她:“你不要哭了,孩子也会伤心的。”
62
日子突然平静了。她在这平静日子中嗅到了幸福的滋味,就像屋子外面阳光的气味,暖洋洋的。有时候,俞智丽觉得自己就像去年留下的枯草,被太阳一照,虽然说不上活了过来,但那气味不再发霉,而是带着一丝青草气。关于自己是枯草的想象,多年来一直跟随着她。就像有人把一棵不起眼的小草连根拔起一样,她觉得她的生命在那一年被剥夺了。她的生命似乎也只有这个人能重新赐予她。
对怀孕这事,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伤害了王小麦,她觉得她是不配再做母亲的。现在又为鲁建怀上了,不知怎么的,对肚子里的孩子,她也充满了愧疚感。
突然下起了雪。很奇怪的,今年的雪下得这么早。她记得秋天刚刚过去的,转眼就是冬天了。在城里,你总是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
已经有好几年没下雪了。小时候,这个城市只要一到冬天,就会飘下鹅毛大雪,天地顿时一片雪白,待到冰雪融化的时候,屋檐下便会生出小手臂一样粗的冰柱子。现在是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大雪了,气候变得越来越暖和了。
开始是小雪,但到了傍晚,雪越下越大,就好像天空在向大地倾倒白色的颜料,没一会儿,这世界白茫茫的了。这使黑夜迟迟降临,傍晚无限延长了。那幽暗的雪光,使这世界充满某种神秘的干净的气息。雪是讨人喜欢的。俞智丽当然也喜欢雪。鲁建还没回家,她就一直站在阳台上失神地看着雪慢慢地占领周围的一切。一阵风吹来,把雪甩到她的脸上,脖子上,雪刺激了她的肌肤,让她的身体产生一阵阵快感。她甚至很想赤裸着让雪覆盖她。这当然只能是一个幻想,内心的一个愿望,她知道不可能实现这个愿望的,除非她疯了。雪是衣服,可以把这世上丑陋的事物掩盖起来。这世界于是变得美好而干净。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女儿的童话书里故事的背景总有飞雪。要是世界一尘不染该有多好。
第二天早上醒来,雪还在下。俞智丽打算去看望一下王世乾老人,了解一下他过冬的衣服是不是够用,需要的话她会替他购置的。
俞智丽到达干休所却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王世乾老人失踪了。这消息是简所长告诉她的。简所长说,这段日子,老人喜欢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不是说老人安静,相反老人显得很狂躁,老是坐立不安,在屋子里弄出响动来。有时候,一个人很神秘地出门,也不打声招呼。一天傍晚,他又独自一人出去了,但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只好报警。
听到这个消息,俞智丽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幅画面:老人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行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这当然只能是想象。实际上,老人的消失和雪大概不会有什么联系。
回来的路上,对老人失踪这件事,俞智丽慢慢地不安起来。她想起上次老人见到她时的奇怪的表情以及老人混乱的想法,老人好像告诉她有人在跟踪他,老人还给了他一包文件。她这才意识到,老人好像早已知道他会失踪似的。
回到家,她的头发上都是雪花,衣服也被浸湿了。她没来得及换衣服,就来到贮藏室,把老人交给她的那只文件袋找了出来。
这是一只普通的文件袋。老人把口封得很好。正面老人贴了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收寄地址。是寄给市委的。她记起来了,老人把文件袋交给她时曾叮嘱过她,万一他有什么事,就把这文件袋寄给市委。她当时根本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她只把他的叮嘱当成这个可怜老人的胡言乱语。她不知道这文件袋里是什么东西。她有一种打开文件袋的冲动。她想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经过一段时间的犹豫,她最后还是打开了文件袋。里面是一封给市委的信,一份清单,其余都是文字材料。
她先读老人给市委的信。
尊敬的市委,亲爱的同志们:
余十七岁参加革命并入党,新中国成立前致力于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从事建设,一生对党忠诚。虽然在“文革”中被冤屈,并被造反派刺瞎双眼,但一直盼着为党做出新的贡献。党毅然决然结束“文革”,普天同庆,改革开放人民赞成。我也衷心拥护。
多年来余一直关心党的各项事业,位卑不忘国忧。生活虽然不便,但关心时事,关心党的干部队伍建设。可令我忧心的是,很多在“文革”中有问题的人员继续把持着党和政府的重要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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