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祥遵守诺言,找到姚力说情。姚力表面上很客气,也答应帮忙。但姚力迟迟未把鲁建放出来。李大祥很生气。打电话问姚力,姚力同他打太极,说事情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云云。李大祥搁下电话后就破口大骂。他想,都怪他爹死了,要是爹活着,这些人敢动吗?敢动的话老子毙了他。
李大祥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既然答应了俞智丽,那这个事一定得办好。他已习惯于一言九鼎的感觉了。其实他可能一“鼎”都谈不上,可他就是有“九鼎”的气概,要办“九鼎”的事情。再说了,他在俞智丽面前已经丢人现眼了,这事不办成往后怎么面对俞智丽呢?像他这么自负的人连这样的事都解决不了,在机械厂就别想抬起头来了。这个打死他也是不愿意的。他们李家是什么人家,李大祥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就不相信,连一个姚力都搞不定。
李大祥打算向丁南海求助。丁南海任市委副书记时,兼任政法委书记,这条线上都是他的部下。如果他出面,姚力恐怕再也挡不住了,想挡也是蚍蜉撼大树而已。李大祥对丁南海是有把握的,丁南海是蛮喜欢李大祥的。
俞智丽一直在盼着鲁建被释放,但几天下来一直没有动静,她就着急了。她首先想到的是李大祥食言了。她想给李大祥打个电话,但打电话又有什么用呢?这个时候,她的心思和想法很复杂很绝望,她只觉得这世道已无她可走的路。如果鲁建真的再次被冤,那对鲁建来说真的是旷古未有的冤屈啊。这会让她感到罪上加罪。她甚至想过自己去顶替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同意。
梅律师一直在替她活动。他不时带来好的或不好的消息。好的消息是鲁建一切都好,身体都很正常。不好的消息是他们准备正式逮捕鲁建。梅律师说,一定要在正式逮捕之前把事情办好,否则比较麻烦。
当梅律师讲述法律程序时,俞智丽听得一头雾水。她觉得这些复杂程序的唯一作用就是让人搞不清方向,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是让当事人不可能完成任务。她领教过所谓的程序。那会儿,当她知道鲁建是冤枉的,她就去找过他们。他们给了她一套从起始点出发转了一大圈却发现还是在起始点的程序。那时候,她了解了国家的复杂性。国家并不像那些高尚的词语所描述的那样,国家由人把持着,人们以国家的名义行使着个人的意志。她发现,她虽然到处申诉,但她一直在外面,这样的申诉无法打开一个缺口,让她得以进入。
现在,她明白缺口在哪里。缺口不在程序上,而在掌握程序的人身上。程序是用来保护他们的,而不是保护像鲁建那样的人的。他们永远在程序之上。他们是程序的主人。所以,她得找李大祥这样的人。
李大祥突然来电话了。电话里,李大祥没有多说,只是让俞智丽去见丁南海。李大祥吩咐道,你的事丁主席都已了解,你只要见他一面即可。“多捧捧他,老爷子快退了,喜欢别人吹捧。”
俞智丽满怀着希望和不安去了丁南海的办公室。对于像丁南海这样的大官,俞智丽或多或少有些惧怕的,她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想什么,总觉得他们是同她不一样的人,具体有什么不同她也说不上来。总之,她觉得他们都是些复杂的人,他们的背后有着她不能了解与洞悉的系统,这个系统有着强大的能量。这些强大的系统的愤怒或喜乐都是通过像丁南海这样的人体现的。
俞智丽是第二次进入这个办公室。因为有求于人,这一次,她就没有第一次那么从容了。丁南海很热情,从座位上站起来,还同俞智丽握了手。俞智丽坐下后,丁南海就同她大谈慈善事业。丁南海还特地对她表示感谢。丁南海说,由于她的事迹感动了大家,那次捐助活动非常成功。市委对这次活动也非常满意,认为这是精神文明的创举,这次活动大大激发了市民的善心,市委将倡导市民把本市建成一座慈善之都。丁南海在说这件事时充满了成就感。
接着,丁南海讲述他最近考察一些国家和地区在慈善事业上的经验得失。他说:说出来令我们这些老共产党员羞愧啊,党教育了人民那么多年,可在慈善意识上,我们同资本主义国家比还有相当大的距离。他们那里的企业家,赚钱后,就会设立慈善基金,帮助穷人,回报社会,我们这里,说难听一点有些人真是为富不仁啊。丁南海觉得他做这件事非常有意义,非常值得。
当丁南海天南地北地讲述各地见闻时,俞智丽默默地做着听众。她很想附和丁南海,讨好丁南海,但她的内心太焦虑了,很难像李大祥要求的那样轻松地吹捧丁南海。看着丁南海不停翻动的嘴唇,她唯一盼望的是从他的嘴上说出关于鲁建的承诺。但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好像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她到他办公室同这事毫无关系。
丁南海突然话题一转,问起了南站陈老先生的事。
“那些孩子现在都好吧?孩子们上学了吗?”
俞智丽相当吃惊。丁南海显得相当真挚,有一种真实的关心。俞智丽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今天她不想把事实说出来。今天不合适,她不能转移主题。她说:
“孩子们都很好。谢谢关心。”
“那就好。”丁南海显得很满足,“像陈老先生这样的情况,是慈善基金会首先要考虑的对象。”“谢谢。”
“不要说谢。要说谢,我们首先要谢谢你。”
丁南海一直没说到鲁建。他又问起机械厂的事情。问机械厂有没有开发新产品,产品销路怎样。这些事应该问厂长的呀,俞智丽怎么会知道呢。俞智丽想,丁南海今天是不想说鲁建的事了。她想她应该告辞了。
她站起来,说:“打扰丁主席了。”
丁南海马上从座位上起来,他的眼神非常温和,拍了拍她的肩。她的心里竟然有一种找到依靠的感觉。她很奇怪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应该心里没底的。他什么也没表示呀。她甚至怀疑李大祥有没有同他说起过鲁建的事。
当俞智丽快要出门时,丁南海像是无意识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70
两天后,鲁建被释放了。
是俞智丽去接他的。俞智丽看到鲁建出来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悲哀。他也算是个有英雄气概的人,但这会儿看上去,好像小了一圈,脸上也有了一种委琐的表情。看得出来,鲁建对俞智丽充满了感激。他用一种心虚的眼神看着俞智丽,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权力无限的人。
她问他,身体还好吗?他说没事。他想表达感谢,但他笨嘴笨舌,说不出口。他只好讨好地跟着她。他被抓时,她的表现让他震撼。他坐在侧三轮上,看到她紧紧抓着摩托车,在雪地上拖着,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无所畏惧的坚定,好像为了把他留下,她愿意付出生命。看到她惨烈的样子,他也坐不住了,拼命地挣扎,那个押着他的警察,用膝盖狠狠地捅在他的腰上,让他差点昏迷过去。那个时候,他的内心对她全是温柔。
晚上,他躺在她身边,抚摸着她的身子。每次,他抚摸她,她都会紧张,皮肤的汗毛会竖起来,好像他的抚摸是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他以为这是她的身体在本能地惧怕他,想起自己过去的粗暴,他感到辛酸。他差点流下泪来。他不会再折磨她了。
他的手在她的肚子上停了下来。他脸上露出温和而满足的笑容:
“小家伙在跳吗?”
俞智丽没有回答,只是凄惨地笑了笑。出来后,他已问了她好几次了。他问的样子天真而满足,眼睛亮亮的,好像他已经看到了那个孩子。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告诉他真相,但她无法开口。她对他的抚摸已有恐惧感,她体会到抚摸里的情感,但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忍告诉他:那个孩子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天晚上,鲁建趴在她的肚子上,用耳朵听着肚子里的动静。他像是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他说:“我听到了,他在跳动,怦怦的,很有力……小家伙肯定是个男孩子……”
他久久不肯离开她的肚子。她伸手抚摸他的头。他的头发硬硬的,刺在身上有点痛,也有点痒。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他发现她在流泪。他问她怎么了。
她突然坐起来,把他搂住,说:
“你不要伤心……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孩子已经不在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事实非常简单,但无可更改。他的脸上露出可怕的惊愕的表情。他对这个孩子已经有了很多想象:这个孩子已生活在他和俞智丽身边,他们已是三口之家。现在,孩子突然没有了。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空荡荡的,好像他也要跟着消失了。
“我他娘的杀了他。”
她抱住他,劝他别莽撞。她说,我们斗不过他的,他有权有势。
这一夜,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他们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他们听到窗外的风声,非常凄厉,好像有千万人在呜咽。风声把空间拓展了,他们感受到了世界的广阔,而他们像处在一个孤岛之上,除了相濡以沫,谁也不会来眷顾他们。
以后这几天,当鲁建在街头看到姚力开着三轮摩托耀武扬威地一闪而过时,他的脑袋中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姚力的摩托车在某个转弯处失控而爆炸了。他真的有一种在姚力的摩托车上做一些手脚好让姚力命归黄泉的欲望。他在心里说,你等着吧,你总会有这一天的。
71
李大祥每星期都会来一次机械厂。到了机械厂,他就在各个办公室窜,胡言乱语一番。当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说的话一般来说脱离不了低级趣味。他是个把低级趣味当有趣、当时髦、当潇洒的家伙。李大祥路过工会办公室,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他本来是不想进去的,不管怎么说,他在俞智丽面前也算出了丑。见办公室里只有陈康一人,他便踢开办公室,牛皮烘烘地摇了进去。虽然他和陈康经常话不投机,可李大祥就是这么奇怪的人,你越损他,他就越想表现自己的了不起。
想起自己见过俞智丽的肉体,李大祥不禁有点可怜陈康这小子。陈康同志太可怜了,他多年来单恋着这个有夫之妇,在俞智丽面前像一个渴望吃奶的孩子——他瞧她的目光就给人这样的印象,可是,他却得不到她,他恐怕不知道她脱了衣服是什么样子。
满怀着对陈康的怜悯,李大祥有一种炫耀自己艳遇的强烈冲动。他居高临下地对陈康说:
“我搞过俞智丽了。”
说完,神经质地笑个不停,好像他说出的是一句空前滑稽的话。
陈康正在翻一本杂志。他知道李大祥进来了,但他没抬头,他听到这句话,非常错愕。脸一下子火辣辣地臊,好像李大祥是在说他。他本能地用一种反击的目光看李大祥。
“你不信?可以理解,你把她当女神,高不可攀,你当然不会相信。但我搞过俞智丽是真的。她的身体很白,我以为她很瘦,没想到奶子很大。她的左奶有一颗黑痣……”
听到这里,陈康差点晕过去了,后面李大祥在说什么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只觉得血液在往头顶冲,他的眼睛红了,手慢慢地握紧,成了拳头。
“她不是女神,她只不过是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一样贱,一样会发情,一样喜欢压在男人下面……”
陈康再也忍受不了啦,他猛然站起,举拳砸向李大祥的脸。李大祥最初被他这迅猛一击搞蒙了,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也红了。李大祥是什么人?他过去确实受过很多人欺压,胆子也比较小,但他今非昔比,这几年还有谁敢惹他?只有他欺侮别人,没有受别人气的。当他觉得人人可以欺侮时,他的胆子也养大了,眼睛里没人了。李大祥端起桌子上的热水瓶,向陈康的头砸去……
几个回合下来,李大祥多处负伤,陈康被送进了医院。
72
这天,俞智丽因为去市里开会,她回到单位已是傍晚。她一到单位就听说陈康和李大祥打架的事。他们打架,她不感到奇怪。他们两个人像一对冤家,见了面就会拌嘴的。她不知道这两个人这次是为了什么,单位的人也都不清楚。他们说,两个人只顾打架,嘴上没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嘴上这么说,看她的眼神却有点不对头,意味深长吧,好像他们打架是为了她。
俞智丽听说陈康伤得不轻,她决定去医院看看他。她像往常一样,在路边买了一点水果,然后坐公交车到了医院。医院她是经常来的,职工生病了,她得来看,职工就医碰到什么难题,她得帮忙解决。来多了,医院的人大都认识她,都知道她心肠好,是个大善人,所以医院的医生和护士都很敬重她。特别是护士们,当着她的面夸她气质好,脸上干干净净的,眼神特迷人。每次听到这样的评价,俞智丽当然也会开心一下的,但更多的是平静。她在这种时候,确实有一种超然的气质。
一个小护士带着俞智丽去陈康的病房。俞智丽问小护士,陈康还好吗?小护士说,还好,他被烫伤了,幸好不是烫在脸上,而是在后脑勺,以后头发长出来就看不出来了。小护士又说,他好像挺有来头的,医院把最好的病房给了他。俞智丽笑了笑。
一会儿,他们来到陈康的病房。陈康头上缠着绷带,躺在那里。当陈康看到俞智丽,他像是终于见到了亲人,满怀委屈,眼睛很快就红了。病房里只有俞智丽和陈康两人。陈康还是那种灼人的目光。那目光经常让俞智丽感动,她感受到这目光里的关心。她觉得这目光有着巨大的包裹能力,把她团团包围起来了。她一时不知同他说什么。
“为什么他们老是欺侮你?”
他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她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身子不由得震动了一下,好像一支箭刺入了心脏。她说:
“没人欺侮我啊。”
“现在李大祥都欺侮你了。”
“……你好好养伤吧,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的。”
“我来处理。我照顾你。”
俞智丽满怀感激和怜悯地看着这个男孩。
“……你离开那人吧,你这样下去,你会死掉的,你离开他,同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一起过日子好吗?”
他情绪高昂,显得很亢奋,好像他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俞智丽听了这话,非常吃惊。她知道他关心她,但确实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心思。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或者他心血来潮?也许他这样不是爱她,而仅仅是同情她。她说:
“我怎么能和你跑呢……再说我不配。我配不上你。”
“你这么好,怎么会呢,是我配不上你。离开他吧,你快点离开那人……”
他的目光充满渴望,那是一种幻想之光,明亮得像要燃烧。是爱还是拯救人的激情让他燃烧?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她都不喜欢这个时候谈论这个问题。俞智丽意识到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是危险的。她不能给他幻想。他是个幻想型的人,过度的幻想对他来说并不好。她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
“不要再说这事了。不可能的。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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