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爱人有罪(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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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建经常想象那个不存在的孩子。由于经常想象,他对这孩子有了一种很深的情感,就好像他一直存在,在空气里,在某个角落等着他,或在某个时候叫他爸爸。这既让他温暖,也让他绝望。每当这种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向幼儿园走去,去看望俞智丽的女儿。他站在幼儿园的外面,看着王小麦在操场上跑来跑去,他想,如果俞智丽的肚子里是个女孩儿,大概会像她吧。慢慢地,想象中的孩子便和王小麦重叠了。这让鲁建感到好受一点。

    鲁建在幼儿园外张望时,碰到了大炮。是大炮先同他打招呼的。鲁建见到大炮还是很生气。他娘的,就是这个人给他添乱,害他又被他们抓起来。他还怀疑这也许是个阴谋,可能是孙权和大炮串通一气来陷害他。

    大炮对鲁建的态度并不介意。他问鲁建近来可好,生意怎么样。鲁建不耐烦地说,马马虎虎吧。

    大炮没有离去的意思。他站在前面支吾了几句,但鲁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鲁建问:

    “大炮,你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

    “那你支吾什么?”

    “……我也不相信,可那个李大祥,就是机械厂的那个小开,他到处在吹牛,说他和你老婆睡过一觉。你老婆为了把你放出来,要他帮忙,就同他睡了一觉……你……你没听说吗……你老婆的那个同事,就是陈康,他因此吃醋了,和李大祥打了一架,都住院了。鲁哥,我实在不想告诉你这些的,又怕你吃亏,机械厂的人都在这么说,陈康和你老婆也有一腿……”

    听了这话,鲁建气得脖子就粗了。他瞥了大炮一眼,发现大炮的眼里似乎有得意的神色。这让鲁建镇静了一些。他对大炮说的话有了疑虑。大炮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呢?是因为他揍了大炮而想打击他吗?鲁建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地冒冷气。在牢里,鲁建经历了太多的告密、背叛、暴力、欺凌、诈骗,凭着牢里练出来的敏感,他猜测大炮似乎居心不良。对大炮这个人,鲁建是太了解了。大炮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也是个有仇必报、气量狭窄的人。对那些欺侮过他的人,他会以种种手段报复的。鲁建那次揍了他一顿,很难说他不会怀恨在心。也许因为这样的恨,大炮想让他不舒服。这样一想,他倾向于认为这是谣言。他对大炮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

    可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认为大炮说的不像是谣言了。他曾怀疑俞智丽和陈康的关系不一般,现在想来极有可能是真实的。他想起陈康跟踪他的样子,陈康对他的仇恨说明这小子和俞智丽有过深刻的关系。难道俞智丽和他生活以来,她还背着自己和陈康鬼混吗?现在,鲁建在这件事上想象力活跃起来,大炮语焉不详的一句话,现在变成了场景,他看到俞智丽赤身裸体,被陈康和李大祥压着。他不禁妒火中烧。

    他烧了整整一天。他本来想打电话给俞智丽,让她回家的,但他忍住了。他是晚上才见到俞智丽的。那时候,他的脑子差不多已被烧坏了。俞智丽回家时,看到他那张黑色的脸,吓着了。

    “你同陈康有关系吗?”他是劈头说出这句话的。

    俞智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还和李大祥睡了?”鲁建的脸变得十分可怕。

    有一刹那,俞智丽有点惊慌,但一会儿,就变得凛然,并且有一种圣洁的表情,就好像她因为这句话受到了天大的污辱。她没回答他。

    “你同他们睡过吗?”

    她没理他。她放下包,做饭去了。他跟着她。

    “你睡过吗?”

    他的声调越来越高。他盼望着她否定,干脆地否定,但她没有。她为什么不回答呢?这说明有这回事。这回,屈辱是真实的了。他突然冲过去,抓住她的头发,问:

    “快回答我,你们睡过吗?”

    自从她怀孕以来,鲁建再也没有失控过,这是第一次。当他揪住她的头发时,痛感通过头发传遍全身。她看到了痛的形状,像黑色的根须,就好像她的头发在身体内生长。她想,如果他想伤害我,就伤害我吧。“伤害我吧”是一句令人心酸的话,也是一句令人绝望的话,但对她来说仿佛是绝处逢生,她由此把自己交出去了,内心竟然产生了某种感动,就好像这个人是她的上帝。

    “告诉我,你们睡了吗?”他一遍一遍地问她,声音充满了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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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似乎又回复到了从前。她还是在深渊之中。

    俞智丽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下坠到某个黑暗的深处,下坠到死亡的边缘。她觉得自己对死亡非常熟悉。死亡是一种无力感和绝望感,但在暗无天日中有重生的喜悦。死亡就是把痛苦的灵魂驱逐出身体,让痛苦变成快乐。死亡就是灵魂高高在上,看着那具腐烂的肉体。她的身体确实是污秽的。她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她希望这身体消失。

    可是,让身体吃苦好像是灵魂的愿望,比如帮助别人。帮助别人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受苦吗?但在她那里,这是一种希望。她加倍努力地行善,在筋疲力尽中寻求宁静。根据她的经验,唯有如此,才能让她的心慢慢平复。

    鲁建有好多天没回家睡觉了。她知道鲁建很生气,决定去酒吧看看。

    酒吧内很黑。酒吧厚重的窗帘把窗子捂得透不进一丝光线。只有吧台的地方开着一盏壁灯。现在是早上九点钟。俞智丽因为刚从阳光下进来,她只觉得酒吧一片黑暗。好半天她的视觉才恢复过来。她看到颜小玲睡在吧台附近的地板上。她正在蠕动,她的脸看上去像是十分疲乏的样子。那一定是因为长期熬夜的缘故。那幽暗的壁灯照着她的脸,使她的脸呈现出梦幻般的光泽。俞智丽发现酒柜的酒瓶上都映着她的脸。她突然反应过来,颜小玲的脸是一张发情的脸。

    当俞智丽走近时,她看到鲁建正趴在颜小玲身上。她没有吃惊,好像她早料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她甚至没有激烈的反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看到每一个酒瓶子都晃动着一个鲁建的影子,这个影子的双手按在那个躺着的女人身上。女人没有睁开眼,她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她的身体像软体动物一样伸展开来。她那样子好像她的身体可以无限拉长。鲁建用挑衅的眼神看了看俞智丽——他显然早已知道俞智丽进来了。他好像在报复她。颜小玲发出轻微的呻吟。她的眼睛依旧闭着,就好像她是在梦中,她只要一睁开眼,她的快乐就会消失无踪。

    俞智丽觉得周围的一切正在消失,只留下正在无限膨胀的像山峰那样起伏的图像。到处都是这个图像,酒瓶子中的影子像千军万马。酒吧内的桌和椅子像多米诺骨牌那样纷纷倒下,它们倒下时鼓起的风掀起了厚实的窗帘,室外的光线像锋利的刀子那样刺了进来,随着窗帘的回复,室内又黑暗一片。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撕咬在一起,不停地在地板上翻滚。有时候,天花板上作为装饰用的塑料葡萄都颤动起来,周围的叶片沙沙作响。颜小玲像藤蔓那样缠着鲁建,她的眼睛依旧没睁开。

    俞智丽受不了了,她流着泪转身向门外跑去。可就在这时,鲁建从颜小玲身上爬起来,一把抓住了俞智丽,然后去剥俞智丽的衣服。这时,颜小玲才发现俞智丽,她不安地护住自己的身体。

    俞智丽拼命反抗,她甚至动手给了鲁建一个耳光。鲁建并不放弃,他像发了疯一样,撕扯着她的衣服,差点把她的衣服都撕破了。在这样的厮打中,他弄痛了她。她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你们有没有睡觉?”

    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这个问题。

    她没吭声。她像一个失却了思维的人,看上去比婴儿还要软弱。“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这么诅咒自己。

    “你回答我。”

    他像是在命令又像是在哀求。

    俞智丽感到她在不停地向水下沉,她像是到了海底。她从来不知道海底是什么样子,是黑暗还是光线充足。她只看到满眼的蓝色。她看到海底生长着柔软的草,大片的藻类植物和色彩绚丽的海洋生物。“……在天上,在地上,在海中,在一切的深处,都随自己的意志而行。他使云雾从地极上腾,造电随雨而闪,从府库中带出风来。求你不要记念我的罪愆和我的过犯……千年如已过的昨日,又如夜间的一更。你叫它们如水冲去;你们如睡一觉。早晨它们如生长的草,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面前,将我们的隐恶摆在你的光之中……”后来,她在一片蓝色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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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智丽又看到鲁建脸上那种古怪的笑容。她熟悉这种笑容,可还是感到古怪。那高潮到来时,羞愧同时降临了。她不敢看周围。她一只手捂紧自己的身体,一只手去拿衣服。她迅速地套上衣服,来不及整理,就冲出酒吧。那一刻,她知道她和鲁建的生活已经死了。

    不时有人对俞智丽侧目而视。她知道她衣衫不整。她佝偻着身子,躲避他们,她觉得自己肮脏、丑陋,充满了病毒。街道口排着长队,北京烤鸭不久前才落户本市,生意出奇的好。队伍里有人在高声喧哗,音量惊人。大概在为什么事争吵,想必是有人插队。她感到自己像是他们口中吐出的肮脏的词语,在空气中飘浮,污染着环境。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回雷公巷要穿过火车道口。正有一列火车驶来,道口关闭。车辆和行人拦在道口外。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焦灼的神情。大约她的神色有点古怪吧,身边的男人用一种打量牲畜的眼光打量着她,她不禁缩了缩自己的身体。几个打工仔模样的乡下人,他们背着什么东西,可能是被面之类,他们的脸还很纯朴,很腼腆的样子,应该是刚刚进城吧。有几个孩子在道口跑来跑去,那几个乡下人很担心孩子的安全,他们嚷着要孩子们当心一点,小心火车把他们轧着。俞智丽也感到孩子们很危险,她很想过去帮着照看住孩子,但她没动,她觉得自己哪里都是污秽的,现在连帮人的资格也没有了。有一个乡下人把行李放下,去追逐那些调皮的孩子。孩子们在人群间钻来钻去。城里人的脸上露出厌恶而势利的表情。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讨好一个女人,那女人显得很丰满,看上去有一种自我感觉良好的艳俗的气质,那男人色迷迷的,像一只令人讨厌的苍蝇一样低三下四地在为女人服务。那女人因为很多人瞧着她而显得洋洋得意。俞智丽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苍蝇,也像那个男人一样令人厌烦。她希望道口快点打开。她想在人群中逃离。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她回到家里天已黑了。她没有开灯。她只有待在黑暗中才是安心的。她是多么失望,一切都令人失望。那就像是一个梦,她无法解释。自从跟上鲁建以来,这身体像是不属于她了。身体有自己的意志,她的意志很难左右。那一刻,她的灵魂像是出窍了,只感到身体的存在,就好像这天地之间只剩下她的身体。那就像一场梦,既虚无又实在,既缥缈又可感可触。玫瑰色的气息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这种气息布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气息令她感到温暖。她的身体就像地下的种子,即使被一块石头压着,还是想钻出去,受到阳光的照耀。身体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但当她从沉溺中醒过来,羞愧无比。这种羞愧感一直都有,但没有像现在那么强烈。

    “我确实是一个低贱的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说,我的行为都是可耻的。没有人像我这样……”她感到绝望,“我现在连帮助别人的资格也没有了,我的资格被我自己剥夺了。以后,我只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我无脸见到任何人。”

    天渐渐地黑了。她感到肚子有点痛。肚子痛竟然给她一种快感。她躺在那里,希望肚子痛得更加厉害。她的肚子从来没有这样痛过。她怀疑自己得了盲肠炎。“我就这样痛死算了。”她忍受着。她的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就这样死了算了。”这个念头突然攫住了她。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竟令她有些振奋。她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就好像那里就是天堂,她从此就可以解脱。“我得惩罚自己。也许这样可以摆脱一切,摆脱痛苦。”

    这个念头非常诱人。它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的所有意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安眠药。她闭上了眼睛。当她闭上眼睛时,看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她穿着裙子在街上顾盼生辉。她看到的景象非常清晰,好像世界被重新刷新了一样。回忆的光芒把屋子里的黑暗冲破了,好像这一切是黑暗孵化出来的。回忆中充满了生命的欢愉和灿烂。它是如此充实,充实得让俞智丽感到空虚。她看到鲁建在被判刑时的那双眼睛。好像这会儿,他正看着她。她对自己说:“生活就像一个幻觉,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感觉。我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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