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爱人有罪(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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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建揍了大炮后,酒吧的生意不是很好。过去,酒吧生意好是因为大炮总是叫一批一批的朋友过来。大炮这人是个自来熟,朋友又多又杂。酒吧有时候是要靠人气的,有一个基本客源在那儿撑着,陌生的客人也会过来。现在,酒吧冷冷清清的,即使有人很偶然地摸进来,发现没什么人,也会调头就走。

    现在,酒吧里只有两三个客人。一个中年的秃顶男子带了一个小女孩在聊天,那男人在流眼泪,小女孩不时抚摸那男人的脸,她那样子好像对面的中年男人是她的孩子。另一个男人则面色阴郁地坐在角落,他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好像他是这世界的债主。鲁建习惯于坐在吧台的左侧那张桌子,那是一个比较隐蔽,但视野较为开阔的位置。他几乎整晚都在喝啤酒。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如果手上没有一瓶啤酒,他会浑身没劲。今天,卖给客人的酒还没有他喝下去的多。

    鲁建坐在那里,他今天非常软弱,整个身心有一种强烈的失败感和沮丧感。颜小玲过来关心过他,他粗暴地命令她管好客人,没她什么事。她含泪退回吧台。她的眼泪让他反感。也许女人都是这么愚蠢的,就像中年男人带来的那个女孩。鲁建黑着脸,走过去对颜小玲说,你回去休息吧。颜小玲吃惊地看着鲁建,好像鲁建的话别有深意。颜小玲说,你不要我了是吗?鲁建说,叫你去休息你就去,哪来那么多问题。

    今天发生的事太过分了。他已下决心要好好对待俞智丽的。但他被嫉妒弄昏了头,只要想起她的不洁,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怨恨。他和颜小玲这么做只是想报复俞智丽。其实他的内心也是相当矛盾的,他这么做时非常憎恨自己,憎恨自己的无能,他感到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他无力对抗这个强大的世界。

    这天,客人很早就走了,鲁建打算提前打烊,早点回家。他有点担心俞智丽的状况。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雷公巷108号。鲁建习惯性地朝那床上看,发现俞智丽睡着。鲁建像往日那样脱了衣服进入卫生间洗澡。他在淋浴的时候一直竖着耳朵。在往日,这个时候房间里的床就会吱吱地响起来,这意味着俞智丽醒了过来。但今天晚上,那张床没有发出声响。鲁建略感不对头。不过他也没有多想,他还是不紧不慢地把自己的身体擦洗了一遍又一遍。他洗澡花了很长时间。他感到自己很难去面对躺在床上的俞智丽。

    他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了,手中的毛巾一直在擦着头发,尽管头发上面早已没了一点水。他站在床边,冷眼看俞智丽。俞智丽的脸色非常苍白。鲁建想,这大概因为窗外的光线投射到她脸上的缘故。她的眼睫毛卷曲着像一朵枯萎的花,她的头发散乱着,发质无力地下垂着,像是没了生命。鲁建觉得有点不对头,他突然感到心头发毛,一个念头就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赶紧打开电灯,房间顿时雪白,他的那个念头没错,俞智丽没了一丝气息。鲁建背起俞智丽就往医院跑。

    在俞智丽正在抢救的时候,鲁建在抢救室外面等着。他有一种受伤害的感觉。受伤害的是俞智丽,可此刻,俞智丽的伤害成了他的伤害,好像他们肌肤相连。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俞智丽无助的样子,她的温顺,她和善中带苦涩的微笑。他嘟囔道:“我真的是个混蛋。我竟然干出这样的事。”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夜晚的医院非常安静。周围建筑的灯光都熄了,街道上路灯亮着,零星过往的行人拉出长长的影子。但医院里灯火通明,看上去显得一尘不染,好像这是黑暗人间的光明之地。也许这里离天堂近的缘故吧。很多人都是从这里直接进入天堂的。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看天,黑夜的天空是灰色的,如果长久注视,这灰色是有色彩的,有一种十分轻盈的瓦蓝。他像是突然失重了似的,心跳加剧,他感到心脏像是要消融似的。

    手术室外的家属区里还等着另一拨人。他们正在议论病情。从他们的谈话中,鲁建猜想,他们的老母亲或老父亲正在里面做手术。他们有说有笑,说着老人的种种可笑行径。一会儿他们又谈起社会风气,顺便还说起给老人开刀的医生收受红包的事。“都这样,是惯例,刀在他手上,没办法。”他们话题广泛,好像这是一个社会问题研讨会。他的神色严峻。他们不时打量着他。他们一定在心里猜测着什么。

    鲁建坐在手术室外面,心里无比焦灼。她会死吗?他把她背过来时,她一点气息也没有。也许她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天堂。如果真有天堂,像她这样的人一定会在天堂最显眼的地方,在最靠近上帝的那个位置。他相信会是这样。他承认,天底下,他没见过像她这样的人,傻到极点的人,心地里好像没有恶,好像她的存在是要证明他多年来经验的错误。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出来的是两个医生。那一群等待的家属涌了上去,包围了医生。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医生。医生说,手术顺利,等麻药醒了就会好的。家属们发出欢呼。医生训斥他们轻一点,病房里的病人正睡觉呢。他们马上不吭声了。病人在医生手上,医生就是你大爷。

    鲁建看了看表,俞智丽进去快一个半小时了。没有一丝消息传出来,他愈加坐立不安。他开始越来越相信死亡已降临到身边。他在手术室外蹲着。这是在牢里养成的习惯,紧张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蹲在地上,好像想钻入地里,好像如此才可以安全。

    天上布满了星星。星星永恒、神秘,永远不死。但人会死。人死了后去了哪里呢?人死后一切就结束了,不着痕迹,就好像这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这世界就是这么简单,你以为了不起的事情,对于你个人来说比天还大的事,你的一切委屈,或者不幸,当你死后,就结束了,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但地球照样在转,不会因为你的消失而停止。人的喜怒哀乐都是自己制造的,自己折腾出来的。

    他听到有人在叫:“俞智丽的家属,俞智丽家属在吗?”这声音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很不真实。他站在那里,好半天一动不动。这是牢里养成的习惯。在里面,都是叫号码的,偶尔听到教导员叫自己的名字,他就会老半天反应不过来。

    他战战兢兢地来到那个护士前面,就好像她是一个狱警。

    “你是俞智丽家属吗?”

    他点点头。

    “叫你半天怎么没声的?”

    见他着急的样子,她心软下来了,态度温和了点:

    “她吃了有一瓶安眠药,什么事啊,这么想不开。你放心吧,她没事了。”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涌出强烈的幸福感,一边傻笑,一边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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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俞智丽醒过来时,天已经亮了。光线像针一样刺入她的视野,强烈得令她赶紧闭上眼睛。为什么有这样强烈的光线呢?这是天堂吗?她曾照顾过一个职工,他被车子撞得昏迷过去,一直沉睡不醒。他后来向俞智丽描述了他昏过去时所见的一切,他说,那里充满了光线,那光线蓝蓝的,影影绰绰的,所有的一切干净、漂亮,有很多人,他们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他像来到了天堂,心里平安。这会儿,俞智丽也是这样,她见到的比他曾描述的还美妙,她从未在人间见过这样的景象。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死了还是活着。“我见到的是天堂吗?”即使闭着眼睛,那些光线还留在她的视网膜上。

    后来,她听到有人在叫:俞智丽,俞智丽。那声音很熟悉,但她对“俞智丽”三个字很陌生。“谁在叫?在叫我吗?他为什么叫我?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这声音亲切温柔,把她吸引了。她在寻找这个人。他在哪里呢?她缓慢地睁开眼睛,那个人很模糊,很干净,笼罩着蓝色的光晕。他也是天使吗?他的脸慢慢清晰起来,她认出了他,他是鲁建。

    她明白这不是在天堂。她还活着。活着的感觉是闹哄哄的,好像周围的一切——声音、光线、气味,一下子向她挤压过来,刚才所见的美妙消失无踪,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好像她刚才活着,这会儿要死了。她闭着眼睛。她知道自己活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刚才的光芒再也没有出现。

    她一直闭着眼睛。她活着。她的内心其实极其矛盾,她是真的不想再活着,可是她没有死去。她想,大概是因为她这辈子的罪孽还没有还清,她还将受苦。

    她知道鲁建正看着她。她想,他是债主,把她从阎王那里索要回来了。想起自己活着,她还是有一点点活着的喜悦的,她为这种喜悦而羞愧。

    同病房的那个人已可以起床走动。她开始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她知道了这个女人是因为服药自杀才进医院的,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自杀呢?她试图从鲁建身上觅得蛛丝马迹。鲁建没理睬她,甚至没去看她一眼。那个病人过来小心地问鲁建,醒过来了吗?鲁建点点头。她转身对俞智丽说,你男人守了你一夜了,他都担心死了。俞智丽听了感到辛酸和温暖,只要他待她好一点,她都会有这样的情感。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病,只要他对她好一点,她就会原谅他对她做的那些事。俞智丽还是没睁开眼。她无法面对他。那个女人走出病房,去走道上聊天。他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她猜他们在议论她,议论她为什么会自杀,议论她和鲁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猜不出来,也不会明白,就是我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一会儿,走道上的病友都进来了,他们一脸关切地问候俞智丽。他们开始劝慰她。他们说,你的男人多好啊,多关心你啊,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他们说,你男人昨晚上,一直在问医生,你什么时候醒过来,身体有没有影响。你男人看起来挺老实忠厚的,你不要想不开啊。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他们是出于好心。她感到温暖,她的泪水更丰盛了。

    她想起来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在别人面前流泪了。她一直不想让人见到她的眼泪,可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眼泪会流个不停呢?

    后来,他们见她不开口,都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叹着气,充满着忧虑。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整个下午,她的眼都紧闭着,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声。鲁建甚至有点怀疑俞智丽是否被救活。有一刻,鲁建看到俞智丽的脸上的肌肉群跳动了几下,他才肯定俞智丽活着。

    傍晚的时候,俞智丽突然开口了,她说:“我想回家。”

    鲁建吓了一跳。手术刚做完,怎么能回去呢?

    俞智丽却坚持要回家。她说:“你配点药,我自己会打针吃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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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俞智丽的坚持下,医院同意她提前出院。俞智丽住到家里面。鲁建替她配了药水和针头,她还是需要打吊针的。但俞智丽回到家后,宁愿自己忍着,就是不打针吃药。这可把鲁建吓坏了。他不知该怎么办。出院时,他向医生保证过一定会给她吃药的。他甚至怀疑她这是另一种自杀方式。

    鲁建想把俞智丽送回医院。他说:“你这怎么行?”

    俞智丽说:“我慢慢会好的。没事的,你放心干你的事去吧。”

    鲁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打了针,吃了药,好得快呀。”

    她凄惨地向他笑了笑。她的脸依旧很苍白。他以为她这次会恨他,但她的眼里没有怨恨,反而对他似乎有某种歉疚。她说:

    “我不喜欢吃药。你是不是担心我想死?你放心吧,我还没活够呢,我哪里还有勇气再死一次呢。你去店里吧,没事的。”

    鲁建说:“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打针呢?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呢?”

    她不再说话。她想没有人会懂她的心理。她死不了,身体会慢慢恢复的,她是个生命力比较顽强的人。她已不想死了,只是想惩罚自己。她要忍受病痛,不靠任何药物,让肉体的痛苦去冲淡内心的痛苦。既然上天不想她死,那只好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她这辈子别无选择,只能选择受苦。

    她的内心还有一个秘密,她的另一个自己没有回来,一直在天上,满怀怜悯地看着她。这样的注视,使她这种自我受苦变成了一种自我感动,从而得到心灵的巨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无人能够体味。

    这几天,鲁建一直在她身边,照顾着她。他的眼神是柔软的。他替她烧稀饭,还加了小米,烧的时候满屋子飘香。俞智丽闻到这香味,肚子酸酸的,直想哭。她对他不是没有怨恨,她只是压制着这怨恨,不去想。想到他受的苦,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是应该忍受的。

    她说:“是谁教你烧小米粥的。”

    他说:“这谁不会做啊?”

    她的脑子里出现一些日常生活画面。在她的意识里,她总是把自己排斥在这种正常生活之外。

    俞智丽还是没胃口,她只吃了几口小米粥,就不想吃了。鲁建非常担心她的身体。他劝她重新回医院。可她表面软弱,态度却十分坚决,她说,你别担心,没事的。鲁建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想,她这时应该是有怨气的,应该感到心里不平,她应该是发火的,干吗态度老是这么柔顺呢?要是以往,鲁建可能会粗暴地强迫她去医院。这个诱惑还是非常强烈,但这次他忍住了。“我不能再这样,她这么可怜。”这样想着,他流下了眼泪。但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转身出了门。

    他很担心她会死去。她好像还是想去死。她不打针不吃药怎么行呢?她是这么虚弱。看来他是没办法让她回医院的了,也没办法让她打针。他想起了王艳。也许王艳有办法让她想开点。他真的很担心她的身体。

    鲁建走在去王艳单位的路上。他看到姚力迎面向他走来,心跳骤然加快。他不想见到这个人,可这个人偏偏总是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躲避他。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这时,姚力也看见了他。姚力问:

    “你看着我干吗?我有什么不对吗?”

    鲁建没吭声。他加快脚步,低头走了。姚力见他这么灰溜溜的样子,更得意了,他喊道:

    “你他娘的老实点,不然叫你吃狗屎。”

    鲁建越走越快。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仇恨。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这个人的缘故,他这辈子都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了。他一定要收拾这个人。

    想起这会儿俞智丽的状况,他努力平静自己。得先把俞智丽的事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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