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爱人有罪(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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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次王艳和鲁建谈话后,王艳已不想再理睬这个人了。男人令人绝望。那天她是怀着对男人的普遍的绝望去找鲁建的。是的,刘重庆有负于她,可她还是离不开刘重庆,又和他言归于好了。她清楚刘重庆天生是个坏坯子,她却喜欢他。她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应该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自己都想不通自己竟然这么没志气。

    王艳没想到鲁建会来找她。当鲁建走进她的办公室时,她吓了一跳。她想一定是俞智丽出了什么事。她这几天老是眼皮子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她很着急,问:

    “你怎么来了?俞智丽出事了?”

    鲁建愣了一下,心虚地低下了头。王艳看到这个男人这会儿好像有点儿无所适从,好像有千斤担子压着他。她对这个人一直没有好感。他大概对她也没有好感,平时看她,总是一副自以为把别人看透了的对任何事物不以为然的表情。他说:

    “她生病了,不肯就医。我没办法,你们是好朋友,你能不能去劝劝她?”

    “什么病?”

    他的脸红了一下,似乎有难言之隐。他说:“她想死,我很担心。你去劝劝她吧。”

    “你还会担心?”王艳一向快嘴快语,说话像蜜蜂似的刺人,“你不是想整死她吗?”她的目光锋利地刺向他。

    他抬头看了一眼王艳。王艳的表情是那种大义凛然和讥讽的混合体。她冷笑一声,又说:

    “你不要装出无辜的样子,我可不是俞智丽,她会骗自己,我不会。我早已把你看穿了,天下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她为了你把家都抛了,你却这样对待她。我知道你是怎么折磨她的。”说到这儿王艳的脸上布满了痛苦,她哭了出来,“她跟着你的这些日子,哪里还像个人样?她都瘦得不像个人了。可她却一直为你说话,照顾你。现在好了,你的目的达到了。”

    鲁建心头酸酸的,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他很想被她痛痛快快地骂一通。

    “你愣着干吗,我要出门了。”

    王艳站在门边,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鲁建诚惶诚恐地退出了王艳的办公室。王艳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然后径自朝雷公巷走去,好像她去雷公巷同鲁建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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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建回家的时候,来到俞智丽的床边。俞智丽闭着眼睛,鲁建知道她没睡着。她的睡眠一向很差,只要屋里一有动静,就会醒过来。现在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说明她没睡着,只是不想看一眼任何人,看一眼这个世界。他轻轻地说:

    “王艳来看你了。”

    俞智丽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来。为了掩饰,她转过脸去。

    王艳这会儿态度不错,她温和地对鲁建说:“你先出去一会儿吧。”

    鲁建点点头,就出门了。

    街头阳光明媚。鲁建抬头望天,发现西边有几块火烧云。他记得多年以前,他跟踪俞智丽那会儿,有一次,他等在浮桥,他在西边看到了这样的火烧云,那时候他年轻,充满幻想,认为这火烧云像是上苍对他的启示,把他的心都照亮了。那时候,他有一种神秘主义倾向,喜欢把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那天,当俞智丽从他的身边走过时,他惊喜地发现,她身上的裙子竟然酷似天边的火烧云。那天,他的心情美好极了,他独自感动,他想,他终于同她之间有了联系:天上的云,她的裙子,他的心这天有着和云彩相同的颜色。

    可这些美好的想象再也不会出现了。他的人生已同这些事物无关。

    他行走在街头。他不自觉向西门派出所走去。他看到了姚力的那辆三轮摩托。他的头脑中出现摩托爆炸的景象,这景象让他快乐得浑身颤抖。

    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做了决定后,他倒是变得踏实了。

    一天,他走过西门幼儿园,远远地看见了王小麦。

    王小麦显然认得他,她看他的目光是有敌意的,她知道是这个人把她的妈妈带走了。鲁建蹲在她面前,对她说:

    “小麦,想你妈妈吗?”

    王小麦显得很冷淡,说:“我不想妈妈。”

    “小麦,我知道你是想妈妈的。你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她很想你。”

    小女孩愣住了,不安地看了看鲁建,她怯怯地问:“她生什么病?会死吗?”

    鲁建摇摇头,说:“不会,她只是想你,很想你,她希望你去看看她。”

    小女孩犹豫起来。鲁建从背后拿出一只芭比娃娃,递给小女孩。这是鲁建事先准备的礼物。小女孩突然两眼放光。鲁建说:

    “这是你妈妈送给你的。”

    小女孩把芭比娃娃抱在怀里,问:“她病得很重吗?”

    鲁建抚摸了一下王小麦的头,说:“她病得很重。这样吧,下次我带你去看妈妈,好吗?”

    王小麦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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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有王艳劝说俞智丽,但俞智丽还是拒绝吃药打针。不过,俞智丽的病情也慢慢好起来了。她没等身体恢复,就去上班了。

    天上的另一个自己跟着她。那个人看着她劳累,看着她帮助别人,看着她虚弱的身体承受的折磨。她感到她所做的这一切有了意义。

    陈康看到俞智丽一脸憔悴的样子,并没有感到吃惊。对她的事情,他一清二楚。那天,她打电话来,让陈康替她请假,在电话里她的声音气若游丝。陈康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他故意问她为什么请假,她却说,身体有点不适,不严重,只是感冒了。撒谎,他差点想在电话里这么说。她总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诉他。她从来没把他当回事。“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对她关心,把她时刻挂在心上,但她总是密不透风。”他真是想不通,那个男人如此折磨她,她却不在乎。他非常难过,为她的遭遇,也为她的刻意撒谎。

    这天,单位召开学习大会。这几年,世界动荡,东欧剧变,为防患于未然,各级组织都在加强反和平演变能力的学习。机械厂虽然是一企业,但厂长也是上级任命的官儿,相当于局级领导,所以,厂领导经常中断生产,学习中央文件。会议一般在厂礼堂进行,因为礼堂经常有舞会之类的活动,开会前,需要把礼堂的凳子排好。这样的事,本来是办公室整的,但俞智丽当然会揽在自己身上。久而久之,好像这档子事是工会分内的事。陈康对此一直很不满。这世道,总是这样不讲理。只有俞智丽与众不同,好像她的存在要反衬出他们的丑陋。这一次,陈康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拖着病体啊。他拉住俞智丽,不让她去整。俞智丽说,没事的,只不过是几条凳子。陈康劝不住她,就怒气冲冲跑到厂办,要厂办的人去干。他脸色铁青,好像因为这件事想和谁决一死战。

    陈康过去是厂办的,厂办的人非常熟悉他。最近,厂里的人都在传说,陈康的精神状况出问题了。很多人说,这个小伙子精神恍惚是因为失恋了。别的部门的人也许觉得陈康平时乐呵呵,不怎么相信他有什么问题,但厂办的人是相信的。厂办的人太了解陈康了。陈康表面上装得吊儿郎当,好像没心肝,可他的思维是很特别的,否则,在厂办干得好好的,干吗去工会呢?厂办的人见陈康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都唯恐避之不及。他们可不想同陈康正面冲突。面对陈康,他们在精神上有一种类似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优越感。他们表面上说,好好,这就去搬,可鬼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

    陈康的愤怒是真实的,可愤怒像没有目标的箭,嗖嗖地发射出去,却消失于无形之中。他有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他满怀沮丧地来到礼堂。俞智丽正喘着粗气在搬凳子。他很心痛。他让俞智丽休息,然后极度不满地独自干起来。他骂骂咧咧的,像是在同谁赌气。同时,他在心里还是盼着那些人过来干活。他们没有来人。陈康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把一张凳子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就走了。他没有回工会办公室,而是出了厂门。他已不想开那会了,“和平演变”关他什么事啊?真要是能“和平演变”也算不错了,怕的是血流成河。

    回家的路上,他沮丧极了。他打算好好睡一觉。这段日子,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外面游荡。他很想好好睡一觉,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看到女友的骨灰盒就在床头。过去只要长久地凝视那个盒子,女友就会出来陪伴他。但现在,女友已不再来看他了。那个围绕着他的天使不见了。这同俞智丽有关。自从他想把俞智丽从那个人手里救出来后,他的脑子里全是俞智丽,他几乎有点想不起女友的样子了,或者俞智丽看起来像是俞智丽和女友的混合体。

    这世界是危险的。凶手就在女友的身边。那个凶手现在又出现了,他想把俞智丽杀死。厂办的那些人其实并不可恶,可恶的就是那个人,那个想把她害死的人。他想,他不会再允许任何人杀死他心爱的人了。他要保护她,让她活得好,像天使一样,在这个房间里飞来飞去。

    这个决心下了已经很久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实施。

    他想,他得下决心把女友的骨灰盒埋了。他必须把女友安排好,这个念头近来经常出现。“女友她去了哪里呢?她也许去了天堂。也许她知道我的决心,她知道我也许不能再照顾她了。我得找一个好地方,把它埋了。”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他就坐立不安了。念头就像情欲,一旦出现他总是渴望马上达成,好像这身体不是他的,而是属于某些念头。这些念头有着不同的主张,在他身体里冲撞,令他不得安宁。他身心疲惫,但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知道,如果今天不实现这个念头,会失眠的。

    他早已想好把她埋在哪里了。他已多次去城东的山地察看,那里有几座公墓园。他不想把她埋在墓园里。他看中了那个山谷。那山谷的谷底有一条小溪,溪边有很多野兰花。他非常喜欢那个地方,远离尘嚣,超凡脱俗。他想,如果他想死亡,他会选择这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一棵悬木铃树,它的叶子像人的手掌,风一吹,相互拍打,充满喜气。他喜欢这份喜气。女友出生贫穷,吃了太多的苦,他希望死后会得到大欢喜。他在树的根部挖了一个坑,把骨灰盒放了下去。他想起当年,在北京,他把女友埋了又挖了出来。那会儿他真是舍不得女友就这么离开他。这一次,他没有任何不舍,就好像他这是送女友去天堂,仿佛他确信女友会在天堂等着他。

    他终于把她埋了。他内心充实。他对她说:

    “凶手都是一样的,不管是谁,杀了凶手都是替你报仇,我知道你都会高兴的。你等着我。我马上会来陪你的。”

    从山谷回来,陈康心里突然有一种少有的轻松,好像他终于完成了一桩一直压着他的心愿。他回到家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倒头就睡。

    那个梦又出现了。那个梦又清清楚楚地出现了。梦中的景物一模一样,还是那间出租房,没有风,阳光照在地上,大地明亮得像一面镜子,人拉着像烟雾一样的影子,他拿着刀子在疾走。那个人的模样时刻在变幻,但近段日子以来,那个人的样子像极了鲁建。刀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道耀眼的弧光。那个人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从梦中醒来时,心里还存留着欢乐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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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智丽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鲁建觉得她真是个有韧性的人。看着她拖着病体去上班,他会产生一种受折磨的感觉。他在俞智丽面前有点底气不足,好像欠着俞智丽什么似的,总是有点低三下四。

    他很担心俞智丽。俞智丽这段日子非常喜欢流泪,动不动就会感动。王艳有一天没好气地骂她,她流泪;在帮助别人时,她流泪;你对她好一点,她还是流泪。她怎么有那么多眼泪呢?她怎么自杀了一次就变得情感如此丰沛了呢?他甚至觉得她这样流泪有着巨大的快感。很多时候,他并不了解她,就像不了解她为什么要把一切承受下来。那些信耶稣教的人常说:“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转过去。”她就是这样的人。除了让自己受罪,她不会怨恨任何人。

    鲁建已经把颜小玲辞退。想起曾得到过她,鲁建给了她一点钱,这样显得不那么绝情。颜小玲是哭着离开的。见颜小玲哭得这么伤心,鲁建还是有些于心不忍。这会儿酒吧空荡荡的,颜小玲不在,酒吧冷清多了。

    鲁建来到街上。他路过西门幼儿园时,发现幼儿园门口聚满了家长。他这才知道今天是周末,家长们可以提前把孩子接走。鲁建看到了王小麦。看到她活泼的样子,他的心情明朗起来。他打算把她带到俞智丽那儿。他已有两次接小麦过去看俞智丽了,他忘不了俞智丽见到女儿的样子,他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

    他清楚王光福不愿意他带孩子玩。王光福曾警告过他,不要碰他的女儿。鲁建当然不会把王光福的警告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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