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身心之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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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海胖终于搞到一本叫《白蛇传》的连环画。我们把头凑在一起,仔细读了这则故事。读完后,我们开始争论究竟是白娘子可爱还是小青可爱。也许我们心里面觉得白娘子还是充满母性的,但我们一致认为小青更可爱一些,因为她性格刚烈,斗争性强,更有革命精神。

    那段日子,我们显得有点鬼鬼祟祟。我奶奶火眼金睛,我们的古怪行为很快引起了我奶奶的注意。有一天,她把我和海胖拖进里屋,问我们在搞什么鬼。在她的高压政策下,我们只好把看“黄书”的事和盘托出。但奶奶的反应很快打消了我们的罪恶感。她说,这算不得黄,黄的还有呢。于是奶奶关起门,脸上露出诡秘的神色。

    一会儿,她就拿腔捏调,唱了起来。她唱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听的都是刚性的革命歌曲,乍一听这种软绵绵的音调,真有说不出的舒服。我感到四周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好像这世界真的有了什么改变,好像随着那些唱腔,周围开出了花朵,暗香浮动。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唱的是越剧。我们总是缠着奶奶唱戏。我们还听了《西厢记》,听了《钗头凤》,直到奶奶翻不出什么花样为止。我慢慢对这种调子熟悉起来。我觉得这种剧种,这种唱腔,确实十分适合儿女情长。奶奶的故事令我们目光恍惚,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童年无知,那时我一直把梁祝故事叫成《两只爱司》,多年后,我才知道正确的叫法应该是《梁祝哀史》。

    我觉得儿女情长也是件不错的事。我重新读了一遍《白蛇传》。读的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希望同许仙谈情说爱的不是白娘子,而是小青。为什么不能有既有战斗性又具有温柔情怀的女子呢?我还希望许仙最好像革命者洪常青那样坚强。我希望这出爱情故事可以改编成一出革命的浪漫主义故事。

    这些故事令我满怀伤感。我开始变得安静起来,不再热衷于战争游戏了。我和海胖经常坐在江边,看对岸公路上的汽车。这些故事改变了这个世界,使世界更为广阔。我开始把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而公路就是一个象征,它一头连着遥远的地方,一头连着我们村庄。我们的目光开始变得遥远起来。

    公路上的汽车一直在变化。早几年前,公路上出现的是笨重的苏式卡车。后来,国产的“东风”卡车多了起来。但现在,公路上会突然出现一辆漂亮的日本车。真的很漂亮,小巧,光滑,在阳光下一闪而过,就像昙花一现。虽然这种车非常夺人眼目,但我们还是给它起了一个难听的名字叫“日本矮子车”。

    我们听说,我们已经和日本人和好了,据说这些车是日本人送给我们国家的,这些车就是和好的见证。我们也听说美国总统尼克松也来北京讲和了,我们的敌人现在都想成为我们的朋友。这令我们非常困惑。我想起我看过几十遍的《地雷战》、《地道战》,想起电影里那些操着古怪中国话的可恶而倒霉的日本鬼子,竟然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突然发现战争似乎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遥远得我这一生都够不着,只能是一个巨大的背景。

    现在想来,童年时期,我想象里的战争没有邪恶的一面,那是一种诗性的存在,具有精神的特质。我甚至想,那时对战争的怀想一定是全民的精神生活。战争让我们想起延安、革命和共产主义这些词语。

    1949年以前,我的家乡也有过几次战争,这在临江那座山上深浅不一的战壕里可以寻见当年的蛛丝马迹。有一段日子,我和我的伙伴们开始拿着锄头铲子去扒战壕,希望发现一颗子弹或一枚炸弹。我想,我们当年的劳作与一个诗人的创造有共同之处:激情与梦想。

    我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是怎样看待战争的,我猜现在的小孩大概也会有一个尚武的年龄段的,但一定不会有我们那时的狂热。现在的孩子稍大后,他们便把更多的热情献给那些明星偶像了。我想这是好事情。现在我想我已经知道现实中的战争是怎么回事了。我知道伴随战争这个词周围的不是诗意,而是饥饿、疾病、死亡,是绝望和无家可归的无辜平民。

    2003年已经过去了。这一年,我目睹了一场战争。美英两国用世上最先进的装备对伊拉克进行了狂轰滥炸,然后,迅速地占领了伊拉克。我在电视上目睹了死亡,目睹了种种人间悲喜剧,目睹了独裁者萨达姆的铜像被民众推倒。面对这样的战争,我发现我很难“政治正确”,我的情感是无比复杂,不是“支持”或“反对”可以清楚地判定的。很多时候,生命的感觉比理念更为复杂,更为缠绕不清。

    这世界从来没有平静过。90年代,善战的南斯拉夫人从电影里走向了现实,他们扛起了武器,展开了种族间的战争。南斯拉夫,我是多么熟悉!70年代末期,南斯拉夫的电影进入我国。我特别迷醉于《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这部炮火连天的影片,斯拉夫女郎深陷而神秘的眼神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我们所看到的少量外国片一般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并且经常是战争片。大概被资本主义包围的南斯拉夫人比较容易受西方惊险片的影响,拍的电影比国产的好看。后来流行一时的《桥》就证明了这一点。那时候,我和我的伙伴们一致的看法是南斯拉夫人特别善战。完全不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游击队员打击侵略者那样是非明了,现实中的战争错综复杂。我们从电视上经常可以看到萨拉热窝。如果不是战争,萨拉热窝这个词会引起我温馨的怀旧之感。战争让这个城市充满了弹痕和尸体。说来奇怪,漫长的战争存留在我脑中的并不是那些签了又撕的和平协议及由政治家们演绎的一个又一个事件,而是那些来自民间的消息。我不会忘记当漫长的冬天到来时,是一家由五个人组成的私人电台伴着萨拉热窝人度过了饥饿、寒冷及美好的圣诞,给苦难中的人们带去心灵的慰藉。还有那部叫《萨拉热窝之恋》的电影,讲述的是一对恋人在萨拉热窝一分为二的日子里相互寻找、相互思念的故事。令人欣慰的是,即使在战争中一样存在爱情及美好的人性。

    现在我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有时候甚至懒得为生存而争斗。我很清楚,现实的战争如《回故乡之路》中的那个小伙子,是无奈的,更重要的是回精神的故乡,我想那里充满了和平和宁静。但这不是一条平坦之道,同物质世界一样,这也是一场战争,它更为隐秘,不见硝烟,然而惊心动魄。

    2004年1月4日

    暗自成长

    ——与电影有关的往事

    一

    对世界的最初认识始于20世纪70年代。这种认识充满了错谬。那时候,一个乡村孩子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来自田头广播、大人的片言只语和没完没了的战争电影。我们从电影里认知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历史。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知识,是从外国电影里知道的,这些电影大都来自社会主义国家,一样充满炮火和硝烟。这些战争电影,是非分明,敌人鬼鬼祟祟,而我军英勇而强大,无往而不胜。我们由此认识了这个世界,知道美帝国主义、日本鬼子、沙俄和德国宪兵。田头广播联结着伟大首都北京,从那里我们感受毛主席挥舞的大手和思想的光芒。我们都知道毛主席的大手一挥,整个中国就生动起来。乡村的天地就这么大,但通过广播和电影,世界的边界得以拓展。如果那时候,要我画一张地图,那么,北京理所当然就在世界的中心,我的村庄则紧靠着北京——实际上我的村庄距北京一千八百公里,而那些国家,就可怜地依附在我国周围。瞧,我这么小就和我们的祖先对世界有相同的认识。由于这些电影,我真诚地认为我们国家是最了不起、最正确、最强大的国家,而那些靠在我们周围的国家都是可怜的弱者,就像毛主席所说的,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我的志向远大,在一个闭塞的乡村怀抱着有朝一日把全世界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人民解放出来的理想。

    然后,政治气候就开始变了。政治当然是相当奇怪的东西,它控制着人们的行为、生活方式,也决定着社会的文化内容和时代趣味。小情小调开始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广播上软绵绵的抒情音乐代替了刚性宏大的战斗歌曲,说明社会的斗争性减弱了。电影的内容也随之改变,银幕上出现了一些柔软的内容。对一个孩子来说,这些电影令人惊艳:柔软的身段,华丽的服饰,缤纷的头饰,迷幻的脸谱,一切显得腐朽而糜烂,帝王将相气度庄严,才子佳人缠绵悱恻。是的,我说的是戏曲电影。它很早就拍好了,一度当成资产阶级或封建糟粕被禁映。我曾经从奶奶那里听过一些曲调和一些故事,当时只是从我们的日常生活出发对戏文的场景做一些想象,但根本无法想象到是这样一种奢华。我看到的戏曲同我们的现实生活没有关系,但却可以击中我们的情感。我们都看过样板戏的,样板戏的服饰是我们时代的装扮,既写实又夸张。但这些戏曲一点也不实际,一招一式,像是空中的舞蹈,显得清丽而寂寞。

    世界在一点一点打开。世界有着它光滑的表面,也有它复杂的肌理,现在,幽深神秘的地带向我敞开了,我感到这世界出现了一些原来我浑然不觉的消息,这些消息不是来自北京,也不是来自我自制的版图,而是来自我的内心。

    更确切地说,我的内心被某种力量裹挟了。当时,对戏曲的迷恋几乎是乡村的全民运动,无论老幼都参与了这一拨的追逐。乡村电影总是在晒谷场上,我们早早搬了凳子,占据有利位置,看着太阳从头顶偏向西方,然后,太阳又一点一点从西边的山头沉落。等待的时间分外地缓慢,黑夜迟迟不来,就好像这世界只留下白天本身。但夜幕还是会准时降临的,然后银幕上开出艳丽的花朵——那种垂死的封建主义花朵,我觉得那像是天堂降临到人间,银幕上的一切具有非人间的气味,那布景上的一切莫不似想象中的仙境。

    乡村电影往往一个晚上要在附近的村庄轮流上映,我们叫做“跑”片。这个村庄放映完后,迅速传给另一个村庄。因此,如果我们村庄是天黑开始放映,那么另一个村庄则要在九点之后,再下家就得在凌晨了。我们为了再看上一遍,往往跟着片子跑,从这个村庄辗转到另一个村庄。虽然刚看过一遍,但我们依旧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实在太困了,也会在操场边的某个草垛上睡去。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散场,操场上充满了落寞的气息。然后,就起来奔回自己的村庄。通向家的路充满了诡异的气氛,脚步声在黑夜里带来回声,就好像有人跟随着你。你跑得快,他也跟得快。就好像尾巴上跟随着一个鬼魂。我的心蹿到了嗓子眼,由于惊恐,有时候会哭出声来。直到回到家,才松一口气。

    我们迷上了电影《孙悟空三打白骨精》。这是一部绍剧电影。绍剧是一种很特别的戏曲。在鲁迅的《阿Q正传》里,阿Q平时哼唱的“手执钢鞭将你打……”就是绍剧。绍剧高亢、激越,同绍兴的民风颇为相似。绍兴人身上有一种颇为强悍刚烈的东西,绍兴人是颇具革命性和破坏欲的。在“文革”中,绍兴的武斗是比较惨烈的。绍兴是江南的异类。出生在绍兴的鲁迅被称为硬骨头自有其来历。孙悟空唱着绍剧,在银幕上变幻莫测,腾云驾雾,七十二变,一个斤头,十万八千里,火眼金睛,妖魔显形。我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孙行者,那么人生就简单了,所有的愿望顷刻间就可以达成,什么都不在话下。

    越剧《红楼梦》把银幕的灿烂推到了极致。那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如水的女性,绚丽的服饰,烟花般的灯火,再加上故事的缠绵,令所有人神魂颠倒。

    但是真正的《红楼梦》比电影要复杂得多。有人开始讲述曹雪芹的《红楼梦》。讲述者是一个劳改犯——一位曾经的教师,因为犯过作风问题而锒铛入狱。他从牢里出来后,回乡成为一个农民。在夏日的夜晚,他家的院子里聚满了人,月光照耀着黑压压的人头,他温柔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回荡。他讲述的《红楼梦》充满了神话般幽深的气息。我们都知道了前世的姻缘,那个林妹妹原来是绛珠仙草,而那宝哥哥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以甘露浇灌绛珠仙草。林妹妹来到世上是来还“原债”的,她将把上辈子领受的甘露以眼泪的方式还清。林妹妹的眼泪,注定是流不干的了。这个故事从戏曲的热闹,转变成至情的悲剧。人们听得不胜唏嘘。

    后来,听众慢慢减少了,那个劳改犯的《红楼梦》虽然没完没了,但听多了我们也就感到无聊了。听众还是有的,慢慢地,只剩几个妇女和姑娘了。后来,这几个女人为这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争风吃醋起来。在某个黑夜,这个男人被打成了重伤。

    绍兴一地,诞生了两个剧种,一个就是前面所说的绍剧,充满了阳刚之气,适合金戈铁马;另一个是越剧,则是阴柔缠绵,适合儿女情长。这是十分奇怪的现象。就像周家,诞生了两个性格绝然不同的人,一个是刚烈的鲁迅,另一个是平和的周作人。

    我的村庄就在离绍兴城不远的曹娥江边。我喜欢绍剧,也喜欢越剧。高兴的时候,便会歇斯底里地吼几句绍剧,如果有点儿少年式的小小伤感,那么就哼几句越调。绍兴既有绍剧式的大爱大恨、直来直去的一面,也有越剧式的含而不露、委婉曲折的表情,绍兴的个性是很两极化的。

    村庄的女人们大都喜欢越剧。那些年轻姑娘开始寻觅她们心目中的“公子”。她们用麦秸秆编织扇子,在扇子中织上电影里的唱词,送给心上人。乡村的恋爱在戏剧的熏陶下,似乎有那么一点“鸳鸯蝴蝶”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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