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感到身体分外之轻,又觉得体内充满了力量。我们还是像往年一样,刚入夏就跳进曹娥江游泳。往年,在江水中游泳都是赤身裸体的,但这一年,我总是穿着一条短裤。我感到我的身体有了一些令人脸红的变化。
我对戏曲电影也有点腻烦了。那唱腔,曲里拐弯,婉转曲折,没完没了,终究还是磨人耐心的。幸好,这时候,乡村开始放映一些三四十年代的老电影。
我们国家拍出了新的故事片。这些故事片讲述的就是眼前的火热生活。有一部电影讲述了一个公交车班组里的故事,电影的名字忘了,但我现在还清楚记得观后的感受。我觉得银幕上的人物和故事浪漫迷人,充满了乐观和纯真。公交车上的司机和售票员都是年轻人,他们恋爱、欢笑、歌唱,就像那个时代一样充满重新解放的新时期的喜悦。现在看来,这也许是一部糟糕透顶的电影,但当时我却因此对城市生活充满向往。公交车自然成了我想象中的城市的重要表征物。熙熙攘攘的马路,鱼贯而出的乘客,沿马路热气腾腾的小吃,姑娘的裙子,色彩各异的气球,漂亮的发式,高耸的建筑,通过电影进入我的内心。我牢牢地记住了它们。它们叫城市,与我所在的乡村完全不一样,那个在银幕上的世界,光彩夺目,像是一些精致的玩具。它是我的乡村的反面,就像现在乡村是很多人心中的乌托邦,那时候城市是一个乡村少年的乌托邦。
一批早年拍摄的老故事片开始陆续在乡村放映。《舞台姐妹》、《一江春水向东流》、《女跳水队员》、《冰上姐妹》这些电影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不同于革命的世界,一个充满女性的舒展、柔美的世界,至少这个世界的女性在外表上远比革命女性绚烂。革命女性服饰统一,她们的美掩藏在蓝布衣衫下面。这样的世界同样连接着一些深远的传统,那是一个我们不知道的传统,这个传统我们过去叫它“旧社会”,通过电影,我发现“旧社会”自有其迷人的气味。《一江春水向东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大时代的上海,一个糜烂腐朽的上海,一个金碧辉煌的上海,一个虚无缥缈的上海。十里洋场,华灯凄迷;风华绝代,柔情万种。这是一种时间上的拓展,如同我最初绘制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版图需要重新调整,对历史的错误认知也必须得到修正。
我喜欢上了上官云珠演的那个角色,她不算是个漂亮的女性,白杨看起来比她美丽端庄得多,但她在电影里比白杨更性感更放浪。她胸部高耸,肌肤裸露,她和男人跳贴面舞,和男人打情骂俏,和男人在床上打滚,场面令人想入非非。
看《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仲夏之夜,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家的阳台上,失眠了。我脑子里全是色情的场景。一个少年对色情的想象资源有限,他还没有见过女性的身体,不知道女人的秘密,他想象中的女性虽然赤身裸体,但形迹模糊,十分可疑。到处都是水,不是白天的水,是昏暗的夜晚的水,暧昧的水,水中女性众多,像莲花,层层开放,而我像鱼儿一样在这些花朵丛中穿行。
这个场景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来自我不多的经验。早些年,知青还在乡村,他们带来的作风令人吃惊,有的很令人不齿。事情同电影还是有点关系。有电影的晚上,是乡村的节日。孩子们在操场上撒野。他们模仿电影里的场景,都喜欢扮演反面角色,因为反面角色可以随心所欲,胡作非为。他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是操场上最为活跃的一群。小伙子和姑娘们挤在放映机边,他们看着转动的胶片卷,好像那机器里面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他们脸上没有表情,但实际上内心激情澎湃,那是因为小伙子和姑娘在黑暗中肌肤相触的缘故。对他们来说,银幕下面的现实比电影更令人兴奋。那些投入地看电影的人,在欢笑或哭泣。乡村的妇女们识字不多,但多愁善感,她们真诚地相信电影里的一切。可是,在这样的晚上,出现了一些超越乡村道德的事件:一个男知青约了女知青去水库游泳了,并且据说那女知青一丝不挂。在我们乡下,女人是不能下河游泳的,她们只能在房间的澡盆里洗澡。这个消息最初在大人们中间流传,但没过多久,孩子们也知道了。显然在黑夜水库中游泳的男女的吸引力超过了电影,操场上的孩子们陆续地赶去了。我们趴在高高的水库大坝上,远远地观看那对玩水的男女。他们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像两条相濡以沫的大鱼。夜色昏暗,我们无法看清他们,但我们每个人好像都看清他俩白白的身体,像鱼肚一样白而细腻的城里人的身体。那个女知青,有着好皮肤,乡下人的皮肤粗糙、幽暗,女知青的皮肤就显得有些不真实。乡下人夸她像电影里的姑娘。我们在想象里看清了他们的样子,我们在黑暗中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相互做鬼脸,吐舌头,骂他们是流氓。
现在那对令我不齿、令我笑掉大牙的年轻知青,成了我色情想象的来源,并且男主角换成了我。当然,还得有女主角。她是谁呢?她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我的想象中,她的那张脸在无数面目模糊的女孩中分外清晰,令我心头暖洋洋的。
她是隔壁班的女孩。她有一张稚气的脸,她的鼻子上经常有细细的汗珠,那年夏季,好像细汗一直在她的鼻子上。但她的身体开始饱满起来,有了曲线。那是让人费解的令人充满好奇的曲线。我无法想象。那时候,我已是一个初中生。我家前面的那条路是通向学校的必经之路。每天放学,我就快速地回家,站在阳台上,看同学们成群结队地走过。我在人群中寻找她。几乎不用寻找,我就知道她出现了。她在那个拐角出现之前,我就嗅到了她的气息,那气息好像成为天地之间唯一的存在。然后,我看见了她。她低着头,从来不朝我这边看,而我贪婪地看着她,不放过她的任何动作。我发现她的脸红了,好像有些欣喜,她在追打另一个女孩。她的样子令我感到喜悦和宁静。我觉得生命中似乎有一个盼头,等待她的出现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我站在阳台上,看着她渐渐走远,马路上空无一人,我的心就像马路一样空荡,就好像我的心被她带走了。
她是我同学的堂妹。她家就住在那同学家的隔壁。为了接近她,我开始去同学家玩。在星期天,我背着书包去他家做作业。在乡村,大人们是没有星期天的,他们每天起早贪黑,在田里劳作。白天的乡村,只有老人和孩子,非常安静、自由,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喜欢黑夜,喜欢黑夜里那种天和地融为一体的神秘感。在白天,我们制造黑夜,我们关起门窗来,点亮油灯或者蜡烛,在昏暗的光线下写作业。我的同学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可以一天不说话。他的皮肤很白,他们家里人皮肤都白。她当然也很白。我多么希望他和我聊聊她。或者,希望他把她从隔壁叫过来,一起做作业。
有一天,她过来了。她过来时,脸是红的。她来问一道数学题。她先问她的堂哥,他没解出来,又来问我。她就坐在我身边,我激动得发颤,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的。后来我终于解出来了。我讲给她听。这时她站起来,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在我解题的纸上移动。我碰到了她的手。她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我说话结结巴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理解。她最后拿起纸,笑着对我说:谢谢。然后走了。我说,你同我们一起做吧。她脸上一下子飞满了红晕,摇摇头,说,不了。
我感到既幸福又羞辱。幸福就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滑滑的,感觉分外敏锐,好像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好像全身只有那只手是有意识的,会思考的,我感到这只手的陌生,好像它并不属于我。总之,它是一个异样的存在,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部分,那部分相当于万恶旧中国土地上的革命圣地延安。羞辱的是她没有留下来,那等于是拒绝了我,我于是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像尘埃一样无足轻重。我的心头有一丝尖锐的痛楚。
我和同学的友谊越来越深厚。我们出双入对,时刻黏在一起。我一直和化学老师关系很好。他是外地人,一个单身小伙。他长得很丑,脸上有一小块黑记。他喜欢我们的英语老师。我们的英语老师胖胖的,但非常白。我们的英语老师对男生非常好,对女生横眉冷对。化学老师和英语老师都住在学校里。化学老师喜欢英语老师,但英语老师显然并不喜欢这个追求者。我带同学去化学老师的宿舍。那天化学老师有点冷落我,他一个劲和我的同学聊天。后来,他开始赞扬我的同学的皮肤。他说,真白,像一个女孩。我的同学平时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听了化学老师的话,早已面红耳赤。化学老师突然激动起来,捧住他的头,在他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我看到他的脸上留着唾沫的痕迹,恶心得直想吐。
这之后,我的同学经常去化学老师那儿。我被冷落了。也许我也腻烦了和他在一块儿,或感到有什么令我不安的气息,总之,我和他渐行渐远。我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和他成为朋友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关于我的这位同学,后来他一直没结婚。多年以后,我见到他,他的皮肤一直那么白嫩,他的眼神十分茫然。很快就到了冬天。我们穿起了冬装,但由于身体长得太快,去年的冬装太小了,我们因此看起来有点可笑。可那段时光,我是多么爱美啊,为了使衣服看起来不太短,我穿得异常单薄。在寒冷的西北风中,我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但一看到她,我就会感到暖和。
白天,公社的礼堂要放电影了。公社的礼堂没有窗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它的光芒比电影放映机发射出来的光线更强烈。总有使白天变成黑夜的办法。礼堂的窗子上糊上了涂成黑色的报纸。人造的黑夜就出现在礼堂。我已记不清那天放映的是什么电影,为什么公社的礼堂突然放映起电影来。我们没有票子,好不容易才钻进礼堂。在座的都是公社的头面人物。他们的座位后面已挤满了人。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她被挤在一个角落里,她的周围是几个毛孩子,他们不会感到她的存在,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银幕上。可是,当我看到她就在不远处时,电影就消失了。电影变成了一团缤纷绚丽的色彩,声音也显得极不真实。在我的感觉里,别的一切都退到很远的地方,好像影院里唯有她存在,占据了所有的空间。我在慢慢靠近她。不知过了多久,我就和她靠在一起了。温暖的感觉迅速传遍我的身体。但我的表情却像一个傻瓜。公社的礼堂十分破旧,天花板上有几缕光线像箭一样射下来,有一缕照在她的脸上。我知道现在不是黑夜,礼堂外阳光灿烂。这个感觉像梦幻似的。她在转动她的脸,我看到在那缕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婴儿一样的茸毛,金黄金黄的,软软的,我有一种抚摸的冲动。我不能这么干,除非我是流氓。我没看银幕,我长久地看着她。我希望时光就此凝固。
第二天,在学校的一个拐角,她突然塞给我一包东西,然后就跑开了。我预感到这包东西里有我期望的一切。我的心狂跳起来。我把这包东西塞进了自己的衣服里面。北风很大,气象预报说,过几天就要下雪了。我虽然衣着单薄,但这会儿一点也不寒冷,就好像那包东西是一个巨大的热源。事实上,我那时对外界的感知完全消失。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一看她给我的是什么东西。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我匆忙走进教室,木然坐着。那一节课老师讲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感到一切都远离了我,时间过得非常缓慢,就好像我进入了某个真空世界。
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条围巾。那是一封充满了革命词汇的信,当然,充满了情感。她在信里叫我哥哥。她勉励我为革命为四化学好本领。读着她的信,令我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太激动,相反,我感到全身发冷,就好像我落在了一个冰窟窿里面。我内心的狂喜早已被恐惧占据。
一条轻飘飘的围巾和一片薄纸把我压垮了。我还没准备好,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情。我心很虚,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坏事。那天放学,我再也没有站在阳台上等待着她走过。我躺在床上。我想象着她路过时的模样。平时,她是不会朝阳台看一眼的,今天呢?她会向阳台顾盼吗?她会为那个没勇气的家伙失望吗?她能明白我身上这千钧重担吗?她不会明白,她比我有勇气。她一定不会想到,我是这么容易被击垮。我的心有一丝隐痛。
我不知如何处置围巾和信。我不可能把围巾围到我的脖子上。我又不知道把它们藏在哪里。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这两件东西。这两件东西现在像两枚炸弹一样令我感到危险。我暂时把它们压到床垫下面。
她大约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回音。但我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开始热衷于和男孩子混在一起,开始远离女生,就好像女生是危险品,必须敬而远之。有时候,我会和她迎面相遇,我会对她微笑,我希望用微笑暗示一些什么,但是她不再理睬我。她不再看我一眼。后来,她提前退学,去城里顶替父亲的工作。再后来,我就把她忘记了。
有一些新的电影被拍了出来,由此诞生了一批电影明星。我在一本叫《中国青年》的杂志的封三上,看到了她们的照片。她们是:刘晓庆、张金玲、陈冲……她们成了我的梦中偶像。我最喜欢在电影《乡恋》中扮演寻找哥哥的陈冲,我弄了一张她的年历,在画片中,她显得稚气、单纯、朴实,但她的胸脯饱满。她们慰藉着一个少年热闹而寂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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