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一所著名的高中,它离县城有十余里,坐落在一个山岙里,面向一个巨大的湖泊。那里安静,风景优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我的中篇小说《穿过长长的走廊》里的相关场景,留有这所学校给予我的至深印象。在上个世纪30年代,这里曾聚集着李叔同、叶圣陶、夏丏尊、朱自清、丰子恺等一大批文化名流。至今这所学校里都保留着他们的故居、手迹和字画。它的建筑依旧保留着上个世纪20年代建造时的样子,是中西结合的建筑式样,有着长长的围廊。90年代初期,根据钱钟书先生的《围城》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关于三闾大学的戏就是在我们学校拍摄的。
我感到这个安静的学校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气息,多年以后,我想,这种气息更多的其实是一种自我想象,这种想象当然来自这个学校的传统,想想这里曾经接纳过这么多伟大的人物,你就会感到骄傲,好像空气里依旧回荡着当年的气息。一种对我来说朦胧的价值判断开始在我的心里形成:因为景仰这些文化名人而开始景仰文化,并认为文化是这世上最值得为之献身的事物。
就这样,我高中时就成了一个文化至上主义者。每周,学校都会放一场电影。天晴的话在篮球场,天下雨,就在礼堂。在这所中学里,所有的孩子都住校。在上世纪80年代,几乎没有太多的娱乐,生活单调、刻板。那时候,台湾校园歌曲和邓丽君刚刚传入。邓丽君甚至还是非法的,被官方当成靡靡之音。学校广播站放的基本上是台湾校园歌曲。我们就在这些清新而健康的歌曲的陪伴下读书。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灯就寝,几乎被淹灭在题海之中。所以,每一次放电影,对我们来说依旧像一个盛大的节日。至少,这天晚上,不用做习题了;至少,这天晚上,我即使不看电影也可以让脑子空下来想些遥远的事情。学校放映电影秩序井然,不像乡村电影那么嘈杂,在星空下,我们盯着银幕,光影在脸上变幻。
黑暗中,万物生长,银幕如梦。我感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有一些暧昧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那些和女生坐在一起的男同学挺着腰,他们目不斜视,整个晚上像一个木偶。但我是多么羡慕他们啊。他们一定很累吧?可电影结束后,你会发现他们精神振奋,双眼炯炯,好像有无穷的精力无处发泄。他们会突然搂住某个男生,并把男生抱起来。当我被他们抱住时,我会感到汗毛倒竖。
一天,看电影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让我看最后一排。我看到生理老师和一个女生坐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专注于银幕,但又像是灵魂出窍。那女生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级的,长得非常丰满,一头黑发下面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那人说,每次看电影他俩都坐在一块儿,她还经常去生理老师的宿舍。那天我有一种非常怪异的感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的暧昧关系给人一种类似乱伦的感觉,更显深不可测。
班长成了我的朋友。他看上去很内向,笑起来温和,甚至有点儿类似女性的羞涩。他说话不多,但喜欢同我讲个不停。他是一个城里孩子,读过很多书,有很多奇怪的知识。这些知识令我感到震撼。他告诉我关于百慕大的故事,他说那个地方躲藏着一些外星人。他说,飞机和船只通过那个地方,就会失踪。然后在几千公里的海面或天空就会发现那些失事的飞机和船只。
我开始读一些关于这种奇怪的知识的书。他借我一本《众神之车》。这本书有着神奇想象力。照这本书的观点,我们人类是外星人和地球生物交配的结果。这之前,我们从课本上学到的都是达尔文的观点,认为人是由猿进化而来的。伟大导师恩格斯也这么认为。可我也不是没有疑问,猿怎么进化成人类呢?虽然说很漫长,但恐怕也是不容易的吧。再说了,从历史书上,我了解到人类的文明好像一开始就很成熟,远古的人类似乎也都很聪明,什么阴谋诡计都想得出来。像金字塔什么的,造得这么宏大,又完全没有机械设备,智商高得今人都无法想象。
神秘的世界把我吸引了,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是啊,这世上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事。比如人死后会变成什么?人有灵魂吗?灵魂不死吗?有没有鬼呢?我自然会和他讨论鬼的事情。他说,他见过鬼,在他老家的井边,人们经常见到一个白衣女人在移动,他说,移动的女鬼没有脚。
学校里放映了一部科幻电影,电影的名字我忘了,内容至今记得。那是一部关于捉鬼的电影,影片试图解释人为什么会遇见鬼。电影中恐怖的影像把我们迷住了。
几乎是他在引领我的兴趣与阅读。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在写诗,他一直在读文学书籍。他同我说起歌德和普希金,还同我说起艾青和朦胧诗。他说,艾青正在批判朦胧诗。
在他的引领下,我开始阅读文学期刊。那是一个文学的新时期,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井底之蛙,有一些青蛙,小心地跳到井沿上,看到外面世界的风吹草动,就告诉还在井下的蛙,井底之蛙开始疑惑,不安,兴奋,冲动。那是个诗歌时代,面对这么多令人一惊一乍的东西,我当然也是似懂非懂。“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我很喜欢这句诗,这句话既简单又繁复,像绕口令,又如一句废话,但我却感到这诗有着无限深意。
那年春天,我们的班长不想睡觉了,他成了歌德。他不但背诵电影《生死恋》中的片段,他还背诵歌德的诗句。“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他在宿舍里朗诵,像五四青年一样意气风发。熄灯铃早已响过,他还在宿舍里闹腾,他一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平时说话也不是太多,但现在,他滔滔不绝,一首一首地背诗歌,古诗新诗并举。“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后来,他实在背不出新的情诗了,他就开始歌颂祖国。他吼道:“祖国啊,我亲爱的母亲……”
那天,他闹了一夜。当别人闹腾的时候,一般来说我会变得十分冷静,不容易被人带动。我感到班长已不正常了,亢奋得像一个精神病。我很担心,他这样下去,会进入精神病院。我碰到过那种亢奋型的精神病,在我们的村子里,那个光棍,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这样没日没夜地闹事,他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但力大无穷。他发作的时候,村里的妇女就会像逃避瘟疫一样躲避他。我们都叫这个光棍为花癫。我担心我的班长是不是也得了那种叫花癫的疾病。他的精力真是充沛啊,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在黑暗中发光,像一团燃烧的火。他这样下去会成为一团木炭吗?我几乎已经看到了他的白骨,就好像他是白骨精再生。
第二天,我看到他眼眶深陷,明显消瘦。但他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好,神采飞扬,眼神里充满梦幻之光,身上有一种莫名的热力。是的,他像换了一个人,在下课时,他高声说话,他说的全是书面语,文采飞扬。他突然有了文学才华,华丽的词语脱口而出,就好像他的嘴巴成了制造六朝骈文的加工厂。不远处,班上的女生在叽叽喳喳说话,像一群麻雀。他不时看着她们,就好像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她们听见。
班主任洞若观火,她马上发现了班长的异样。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班长这样,她肯定很心痛。她一直非常喜欢班长,因为班长是个漂亮的男孩。她希望他各方面全面发展,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她不希望爱情这种东西去扰乱他的心灵。她同他谈了话。班长安静了几天,但几天以后……
几天后,班长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我们班的一个女孩。女孩的成绩非常差,是我们班最差的一个,她想考体育院校,每天都在体育训练。考体院成绩差一点就没有关系了。她不算漂亮,但很丰满,她穿着运动服,走路的时候,胸脯耸动。宽大的运动服使她看起来屁股丰硕。不言自明,班长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我们班上一下子笼罩着桃色的气氛。
我想起来了,班长是星期天离校的。他走的时候说,他要去城里看电影。当时城里正在放映一部叫《天云山传奇》的电影。但他却一去不回了。班主任着急啊,她开始调查这事。她问我,班长去哪里了。我说不知道,只知道他去看电影了,至于电影看完去哪里,我不得而知。班主任的调查,让我们紧张,就好像班长和那个女孩的离校出走,完全是我们的错。
一个星期之后,班长回到了学校。他看上去疲惫不堪。他的头发凌乱,可双眼有神,他的脸上又挂上了我们熟悉的温和的微笑。我对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有一种不洁的东西,只要碰到他,就会传染给我。很快班主任把他叫走了。我不知道班主任同他谈了些什么。后来,有人告诉我,班长什么也没对班主任说,只是诡秘地微笑,眼神平和。关于他失踪的七天干了些什么,我们无从知晓。
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现。她为什么不来学校,有两种说法:一说,是班主任考虑到学校的风气,劝她退了学;一说,那个女孩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学了,早已不想读书了,就不再来学校。这样,看起来,就好像是班长一个人失踪了一个星期。
班长又成了一个沉稳而内向的学生干部,看起来严谨而克己。学校对他没有任何处分。大概是因为他成绩一直很好,待人又有礼貌,老师们一直对他印象不错。对那失踪的一星期,我们有时候满怀好奇,会问问他,但班长总是讳莫如深。又过了一段日子,我们就把这事忘了。
这年的深秋,学校又爆出一个桃色事件。那个看电影时和生理老师坐在一起的丰满的女生突然在学校消失了。有人告诉我,说那女孩怀孕了,被学校秘密开除了。我不知道这些传言是否属实。如果是真的,是谁使她怀孕的呢?我发现生理老师依旧还在学校里,他是个寂寞的男人,同别的老师不大交往,但学校的女生似乎很喜欢他,经常到他的宿舍去。
我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我觉得在晚上独自幻想的那些瑰丽的场景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是危险的。那时候没有人告诉我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我本能地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受到诱惑,那必定要领受惩罚。
四
我考上了大学。我的目的地是重庆。我是在杭州登上列车的。列车从上海出发,途经浙江、江西、湖南、贵州,然后抵达重庆。我将在列车上待上三天两夜,五十六个小时。80年代的列车拥挤不堪,因为是中途上车,没有座位,我一直站着。株洲是个中转站,有很多人下车,空出了位子,我才找到座位。那会儿究竟年轻啊,才十八岁,加上第一次出那么远的门,倒是没觉得太累。
我将在重庆待上四年,我终于成了一个城里人。我对城市生活没有任何切身的经验,那些在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概念都来自电影。
到重庆是晚上。列车停在歌乐山脚下,我抬头仰望,到处都是灯光和闪烁的霓虹灯。我有一种久违的喜悦,好像我回到了圣地延安。我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郭小川的诗句以抒发内心的情感:“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夜晚的灯光给我一种不同于乡村的气息,诗意的同时又是糜烂的气息。这种感觉大概来自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霓虹灯这个词一直同资产阶级联系在一起,好像那变幻的背后,存在着腐朽和堕落的可能。
我很快发现,这个城市确实很腐朽很堕落。这座城市的风气远比我想象的要开放,大概因为抗战时这里做过陪都。这里的女孩子都很美,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美女,走在街头,你总是能碰到令人眼亮的美人。她们打扮入时,看起来风姿绰约。街头到处都是舞厅,女孩们表现得大胆而放浪,在沙坪坝文化馆的露天舞厅里,男女舞者旁若无人地搂得紧紧的,有的还在跳贴面舞。街头还有相当淫秽的报纸和画片。重庆,让我想起我看过关于“国统区”生活的电影,我觉得它有一点点上海和南京混杂的气味,当然更多的是四川的泼辣劲儿。我来自浙江沿海,在80年代,浙江的风气相当保守,因此,当我看到这一切,相当震惊。
我迅速地学会了跳舞。我中学时体操很好,所以,跳舞对我来说并不困难。当时,每个周末,在学生活动中心都有舞会,我经常光顾。这是接触女人身体的合法的渠道。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冒着细汗的小手,第一次抚摸女孩柔软的腰肢,我嗅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这一切令我浮想联翩。我是个不善言辞的人,我在跳舞的时候,不和女孩套近乎,所以,我尽量把舞跳好。和女孩跳舞,性的意识一直主导着我,但我尽量跳得像交谊舞标榜的那样健康而文明。但在这个学生搞的舞厅里,我的跳法显得相当另类,因为黑暗中我身边的舞者几乎搂在一起,一动不动。有一次,我的舞伴大约累了,或者她对这样的“健康”实在没有兴趣,她靠近了我,然后我的身体就和她的身体触碰到了一起。我有一种窒息感,差点晕厥过去。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身体里到处都是那个舞伴的痕迹,感受过她乳房的部位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
过去只是在电影里,或是在传说中的那种场景,如今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满怀热情接纳这种生活。我迷上了跳舞。我在功课上下的功夫少之又少,相反,跳舞好像成了我的专业。我的中学时代的生活是多么辛苦多么枯燥啊,而所谓的大学生活是如此轻松。我像是苦尽甘来,充分享受着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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