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身心之毒(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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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部电影风靡了整个中国。这是一部美国电影,叫《霹雳舞》。我看了大约有五遍。我被那种奇怪的舞蹈迷住了。不久,我发现舞厅里有人开始跳起这种舞蹈。这些人学得真是惟妙惟肖。他们的衣着完全是电影里的样子,上衣紧裹,裤子却非常肥大,这样的打扮有一种随意而潇洒的劲儿。没过多久,整个校园就流行这种装扮了。我也学会了这种舞蹈。

    最初的兴奋很快就过去了。那是80年代,我在我的中篇《一个叫李元的诗人》里是这样描述那个时代的:“80年代,一个诗意沛然的年代,一个混乱的年代,一个激进而冒险的年代!”80年代,门户刚刚开放,西方的思潮一浪一浪地冲击校园,连空气中都飘扬着萨特或尼采的气息。我开始读一些哲学著作。这些现代哲学是很能培养“个人主义”做派的,同时培养的还有人的孤独感和无聊感。存在主义说,他人就是地狱。我就真的把他人当成了地狱。我把自我无限放大,一点也不肯委屈自己,同所有人保持距离和不合作态度。然后,我渐渐感到不对头。我好像失去了热情,对谁都看不惯,以喝酒、打闹、谈女人为标志的哥们义气,在我看来,有一种做作的无聊。我发现,我出现了交往的困难。我同谁都格格不入。除了跳舞时从女性那里得到片刻的慰藉外,我进入了深刻的疑难当中。我的内心甚至有一种无名的紧张和恐惧。我发现一个消磨孤独的地方,那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个小礼堂,那是电影公司的礼堂。在那里,白天和晚上都在放映经典老电影。这些电影很多改编自世界名著:《悲惨世界》、《牛虻》、《简·爱》、《白痴》、《安娜·卡列尼娜》……我曾经阅读过的纸上的世界变成了光影变幻的影像。这些电影同我所阅读的哲学不同,它们不是冰冷的,相反有一种温情和暖意。《悲惨世界》长达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多小时足以让我消磨一个漫长的下午。在这三个小时里,我见证了那个叫冉·阿让的人的长长的一生。《悲惨世界》中人性的美好和丑陋相互纠缠,人性的丑陋表现得十分漫画化,但在表现人性美的时候,是如此有力量。冉·阿让的仁慈是如此震撼人心,让我浸润在那种满怀辛酸的美好中。这样的日子,我坐在电影院中,身心的紧张得以放松,我忘记了自己的问题。电影把我带离了这纷繁的令人烦恼的现实。

    然后,她就出现了。她是引人注目的,她引人注目不光是因为她高挑白皙,更重要的恐怕是她经常和不同的男生出双入对。她是个活跃的人,善于同异性交往。也许是因为有太多异性朋友,所以,她几乎没有女伴。她和同性似乎玩不到一块儿。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喜欢我。总之,她开始光顾我的宿舍。没有人会想到她是来找我的。我也从来不说我和她的关系。同宿舍的男生一下子围着她,和她调笑。我在内心嘲笑这些被力比多胀得恐慌的家伙。

    开始的交往在正常的范畴,像所有自以为是的文艺青年一样,我们只不过是谈谈艺术和人生。但渐渐地,我的内心有了盼望,如果她有一段日子没有来找我,我就会感到失落,感到心神不定,就好像生活中少了什么。我感到奇怪,我是不是爱上了她呢?

    我带她去看电影。我已经忘记那天放的什么电影,事实上,那天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电影。电影开始了,光束从我的头顶上方射向远处的银幕,那束光的明暗一直在变幻,就好像那光束是一支万花筒。那万花筒的顶端,变幻出山川河流,男人女人,变幻出战争和爱情,富贵和贫穷,变幻出表情和动作,人内心的秘密。但她的兴趣全然不在电影上。黑暗中,她开始蠢蠢欲动。她先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我没有任何准备,全身紧张、僵硬,手心马上涌出汗水。也许早有准备,不过,这一切真的来临时,依旧十分紧张。然后,她又把我的手引向她的身体……

    她的行为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那时候,我是多么纯洁啊。虽然,我夜晚的想象里,欲念直裸,相当形而下,但关于爱情的想象却是非常纯洁。那是80年代,连空气中好像都有精神之光,物质是在其次的,人似乎只要呼吸空气就可以亢奋地活着。关于爱情的想象肯定同这样的社会气氛有关。当然,还来自于电影。那时的电影,相当保守,也就是接个吻、拉个手而已。

    但现在,她的行为把我的想象砸得粉碎。她把我引向令我喘不过气来的黑暗的深处。我像落入水中,想沉溺下去,但又怕再也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在公园,在学校的草地,在教学楼的楼道和顶层,她向我渐次展开,我发现她所有的秘密。星空异常明亮清冷,而她异常热烈,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从水中钻出,情绪相当复杂。和她约会,我感受到的不是轻松,而是某种危险。虽然我在脑子里有无数关于恋爱的想象,但当恋爱真的到来时,我还不知如何处理,任凭她引导我前行。她在这方面确实卓有经验。她告诉我,她在中学时代开始谈恋爱。在和我好上之前,她刚刚和一个老乡分手。

    我告诉她,这同我想象中的恋爱不一样。她问,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想象中的恋爱是纯洁的,就是拉拉手,接接吻。她笑了,说你真是个乡下人。我真的希望她像我要求的那样同我恋爱,能保持纯洁,保持精神性,脱离所谓的“低级趣味”。但她根本没把我的这些要求当回事,也许她以为我在对她开玩笑呢。每次约会,她放浪依旧。

    这时候,学院里爆出一个桃色事件。一个广东男生和一个福建女生被开除了,原因是他和她在宿舍里当着同学的面做爱。当然,说“当面”也不对,他们还是挂着蚊帐的。白天,别的男生在宿舍里打牌,而那对男女在蚊帐里做爱。他们的床铺在不停地摇晃。同宿舍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但有一天,他们的辅导员来到他们宿舍,见那张床在晃动,很奇怪,就撩起帐子看个究竟,结果看到那对宝贝鸾颠凤倒,纠缠在一起。吓得辅导员倒退着差点摔倒。

    他们是校园的名人,几乎整个校园都知道这对恋人。他们白天和晚上都黏在一起。在食堂吃饭,他们旁若无人,相互喂食,两人智力降到三岁幼儿的水平。他们成了无聊生活中的喜剧。

    对他们的处理通告贴在食堂门口。通告中详述了那对同学的所作所为。他们真是色胆包天啊。他们不但在宿舍同居,竟然还在学校的图书馆亲昵做爱。

    我想起高中时代那个丰满的女孩和生理老师的往事。我想,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提醒,提醒我一样处在危险之中。我又一次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受到诱惑,那必定要领受惩罚。在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男女越轨依然是禁忌的,突破禁忌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能承受这样的代价吗?我意识到我得摆脱这样一种危险。

    但我不知道如何行动。每次她见到我,眼神里光彩流泻,热情洋溢,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又想逃离,又想沉溺。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这种恐惧,我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泳者,很想就此溺毙。由于恐惧,我很难集中精力学习。很快,代价就出现了,在那一年的期末考试中,我多门功课考得不理想,其中一门没有通过。

    接着,暑期就来了。我回到了老家。除了帮父母干一些农活,我还得复习,我得在开学之前补考那门课。回到老家,我的生活马上回到现实之中。由于在田间干活,我迅速被晒得很黑。这样的劳动让那些恋爱的日子变得相当不真实。关于惩戒的主题是这个时候想得最多的问题。我意识到,如果像上个学期那样,那惩戒迟早会降临到我的身上。如果惩戒成真,我根本无法面对父母。从父母的眼神里,我看到了那种令人心酸的期望。

    我收到她的来信。她告诉我她的暑假生活。她去甘肃玩了。本来说好这个暑期,她要我陪她一起去的,但因为要补考,我拒绝去。她寄来了一些照片,照片上,她看上去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觉得照片上的一切离我十分遥远,遥远得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突然觉得她的陌生,除了她的身体,我确实不怎么了解她。

    我决定不给她回信。我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我不能把自己的未来毁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有写信的冲动。夜晚人就会脱离现实,我会思念她,思念她的身体,我想把自己的这种思念告诉她。可天一亮,这种想法就像雾一样消散了。一个月以后,她在我的感觉里真的遥远了,好像过去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幻。

    开学后,我没去找过她。我怕她来找我,那段日子我基本上不待在宿舍里。同宿舍的人说她来过了。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有一次,在游泳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她,她站住问我,有没有收到她的信?我说,收到了。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说,我明白了。从此,她再没来过我的宿舍。

    就这样同她分手了!我松了一口气。那个沉重的关系,有着危险气息的关系,竟然这么容易地解除了。我突然感到无比轻松。天是多么蓝,多么辽阔,我像是第一次见到天空,有一种安详的感觉。危险已远在天边,与我无关,就好像那所谓的危险从来不曾存在,只不过是我的想象。我又活过来了,我的心情比原来开朗了一些,过去那些曾经时时骚扰我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竟也消失了,我慢慢恢复了同人交往的能力。我开始尽量融入集体,过起了一种自认为健康的生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想她,心情相当复杂,有后悔,也有内疚,但还是觉得自己做得对。同时心里面充满了一种自恋的委屈。

    她很快找到了新男友。她偎依在他的身边,看上去相当幸福。我猜,像她这样的人大概是不能缺少异性的,异性之于她像空气那样重要。老实说,见到她和新男友在一起时甜蜜的样子,我很不开心,并且有一种莫名的失败感,就好像提出分手的不是我而是她,好像我是那个被抛弃的人。有时候,我会和他们迎面相见,她会大方地同我微笑,我当然也只好笑笑,我的笑容无比复杂,有一点不以为然,还有一点酸楚吧。

    我有一段日子没有光顾电影院了,有一天,我路过电影公司,小礼堂正在放映《牛虻》。我看过这部电影,但我实在无聊,我打算再看一遍。电影院的灯光熄灭了,然后,银幕亮了起来,那一刻就好像小礼堂突然盛开了一枚巨大的花朵。在银幕上,那个充满女性气质的苍白的亚瑟变成了男子气十足的牛虻。牛虻遇见了他深爱过的琼玛,牛虻满怀复杂的心情,折磨琼玛。琼玛一直为误打亚瑟的那记耳光而负疚,以为是自己杀死了亚瑟。当我看到琼玛对牛虻说:“也许从今以后我们永远不能再见面。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突然感到心头一片酸楚,黑暗中,泪水夺眶而出。

    那是个解放的年代,也是个保守的年代;那是个激情的年代,也是个惊恐的年代;那是个轻快的年代,也是个沉重的年代。生活还将继续,我在暗自成长。我坐在电影院里,内心柔软,我对自己说,现在我也许已准备好,有足够的经验去面对一个女人了。

    2005年5月20日

    油菜花开

    一

    这个世界最初呈现在我眼里的是它光洁的表面,一种类似阳光般的品质:我看到比阳光更亮的父母,表情各异的男人和女人,阳光下的山峦、河流、树木、庄稼,河里的鱼、蝌蚪、泥鳅,这一切显得秩序分明,非常和谐。但阴影紧跟着出现了,它就在每个事物的背后,呈现着深邃的黑暗,透着另一些消息。每年春天,当那个疯子出现时,我感到周围的阳光一下子暗了下来,这世界顿时出现某种非人间的动荡而混乱的气息。

    后来,我注意到那个人的得病和油菜花有关。3月,油菜花愤怒地开放了,村子里的那个光棍就出动了。他把头抬得老高,背着手,踱着方步,像电影里面的将军。他走到哪里,孩子们跟到哪里。这个时候,他是危险的,孩子们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妇女们——不管老幼——早已闻风而逃,仿佛她们不逃就不能证明她们是女人。他看见她们逃跑,就会高兴起来,好像在他眼里她们逃跑的模样是世上最美的风景。有时候,他会突然转身抓住一个孩子,动作敏捷。他抱住孩子,往天空抛,或亲孩子一下。可怜那个孩子早已吓得魂儿都没了,待被放了,孩子才满怀委屈地号啕大哭。

    这只是刚刚开始的情形,几天以后,他越来越亢奋了。他不吃不喝,整夜不睡,在村子里游走。他敲寡妇的门,骂娘,然后叫嚣,他的叫声鬼哭狼嚎。村庄闹得鸡犬不宁,好像日本鬼子又进村了。村里人确认他又犯病了。亲戚决定采取行动,把他抓起来。他虽然没吃什么东西,可力大无穷,几个小伙子都制服不了他。他在他们的围攻下挣扎,叫骂。他激动得口吐白沫,要不是他晕眩过去,他们怎么也制服不了他的。他们把他绑起来,绑的是用来对付四类分子的铁索链。一会儿,他就醒来了,他试图解脱铁索链的束缚。我们远远看着他挣扎,他的力气真是大啊,我们听到铁索链发出咯咯的声音。他的手上脚上都磨出了血。

    在没发病的时候,他比谁都有礼貌,见到男人就叫哥,见到妇女就叫姐。他的态度谦卑,有一种讨好人的妩媚的表情,就好像他天生低人一等。村里的妇女都喜欢使唤他,让他做一些杂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变得放肆而暴戾,这中间没有任何预兆、任何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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