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身心之毒(2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个夜晚很像人类原初的时候。大家知道,人类原初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科学知识,面对广大而神秘的天空,面对自然的更替,想必我们的祖先肯定会感到恐惧与孤单。于是人类第一个故事诞生了,也许是一个神话,也许是一次奇遇,他们试图通过故事对世界作出一种猜想和解释。故事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和那个停电之夜于孩子们的作用是一样的。故事让恐惧与孤单消退,使明天的艰辛和孤单变得可以承受。

    何以我们在听故事的时候会感到温暖和安慰呢?这是因为,我们在故事里看到了别人的人生经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其实很难沟通,误解倒是普遍现象。现在,我们通过小说或故事,看到了别人的人生,我们得以窥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和我们的经验是如此相似,碰到的人生问题和我们一样,于是那种孤独感会在阅读时慢慢退去。所以刘小枫说,叙事艺术,在现代,它的喃喃自语相当于教堂里的祈祷,是能够抵抗我们的孤独感的。

    现在,我们来试着对小说作出一个定义。小说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定义。并且我相信这些定义一定会五花八门,会完全不一样。我试着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不想用教科书的概念。我的定义是:小说这种文本是容纳及拓展人类经验和生命感觉的容器。请注意,我用了两个词:一是容纳,二是拓展。这两个词对小说非常重要。

    下面我先讲容纳。容纳是非常容易理解的,我们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经验,比如恋爱的经验,幸福的经验,痛苦的经验,甚至战争的经验,这些经验在小说里都可以找到。我们芸芸众生,每个人性格各异,都可以在小说中找到相应的类型。小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模拟人类生活的,小说家所做的基本工作就是人类经验的鉴赏者和记录者。

    好的小说总是会给我们这样的感觉,啊,生活就是这样的,小说里的人和事我碰见过,我当时就是这么感受的。比如,我们读《安娜·卡列尼娜》,开场就出现的那个奥勃朗斯基,为人热情大方,是个没有信仰、及时行乐的政府官员。有一天,他请列文喝酒,他点菜。点完菜,作者写了一个细节:他喜欢点完菜后得意扬扬地读一遍菜单。我读到这个细节,会心地笑了,我觉得这样的人生活中是蛮多的,奥勃朗斯基就像是我的一个朋友。这种经验经作家的提炼,适度的夸张,一个人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既然小说是模拟人类生活的,接下来,我们会碰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文字对现实生活无法穷尽。这不是我们所擅长的。比如,我现在讲课,有一个人进来了,那么,让这个人来描述这个场景,他也只能说,艾伟在上面讲课,下面有人在听,有人在想心事,有人在交头接耳。其实这个场景他感受到的比说出的更丰富。他进来,所有的信息会扑面而来,光线,气味,表情,甚至空气中的尘埃,但他无法一下子把全部感受说出来,他说出来的必定是有选择的。这是小说和现实生活比不擅长的地方,但小说也有其擅长之处,即可以设置种种戏剧性,把我们的人生经验往深刻的、疼痛的深处挺进。这就是我说的拓展。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本人有一篇小说叫《小姐们》。《小姐们》讲一个家庭故事,冯家老太太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孝顺,未娶妻,照顾病中的母亲。大女儿和母亲最相像,固执能干,但总是和母亲冲突,和母亲吵翻后在城里开了一家洗头房。二女儿师范毕业后在当地做了教师,她从小受到母亲忽视,和母亲有隔阂,彼此客气,可她心里最想得到母亲的认同。小儿子最得母亲宠爱,但胡作非为,曾去大姐的洗头房帮忙,染了一身的病,被大姐赶回了家。

    这样的家庭,大家一定会觉得很熟悉,这样的家庭情况应该还是比较普遍的吧,但是我们如何把这个家庭结构起来呢?我们不能把所有的经验都纳入进去啊,这样一方面会很没意思,另一方面会把作家弄疯掉。我们的文字连一个演讲的场景都不能穷尽,怎么能穷尽一个家庭的一切呢?这时候,我们需要借助结构,有了结构,一切会变得好办,结构会替我们选择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

    所谓结构其实是一种戏剧性的构建。我的这个小说是怎样结构的呢?是这样的:这个故事从母亲死后开始。母亲死了,城里开洗头房的大姐听到死讯,于是带着一帮“三陪”小姐前来奔丧。这是一个很突兀的场景。在这个场景里,一方面是死亡及死亡的悲伤,另一方面是由那些艳丽的“三陪”小姐构成的青春,“三陪”小姐的到来使这个葬礼有了某种狂欢色彩。在这个戏剧性构建中,人在死亡和性面前的种种表现会变得很有意味,也会很极端,令人惊骇。

    也许现实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中国人都是好排场的,叫一帮三陪女参加葬礼的事完全有可能。也许这样的事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这都无关紧要,反正在小说里,我们是允许发生的。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明白,小说里的经验和现实的经验还是有区别的,它是一种更集中的经验,是一种拓展的经验,它是结构起来的。

    现实世界就像一条河流,它阔大、丰富,泥沙俱下,我们无法完全把握、描述或穷尽,那么我们得想办法,把这条河流截断,筑一个坝,然后,我们开辟另一条支流,按小说家自己的秩序重建现实世界。这个重建的世界,表面上看,是由日常经验构成的,但已不仅仅是普通的日常经验。我们的日常经验日复一日,几百年来毫无新意,无非是吃喝拉撒睡之类。小说要深刻得多,当小说以自己的逻辑演进时,小说是很容易抵达存在的深处的,我们可以在小说里清楚看到我们的选择及选择的后果,看到人面临的种种问题包括心灵问题,看到我们在历史洪流中的处境。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过《苏菲的选择》。在这部小说里,有一个关键的情节,在集中营里,德国人“恩赐”给苏菲一个机会,让她在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中选择一个留下来,而另一个则会被送进毒气室。面对这个选择,苏菲绝望地说:“把我的女儿带走吧!”她选择留下儿子。

    请注意这个选择。这一幕是非常戏剧性的,儿子和女儿,你只能留一个,一个必须去死。这是一个残酷无比的选择。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可能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有些地方生活困难,养不活两个小孩,结果把其中的一个送人,这样的事倒是有,但送人和死是两回事。这样的选择是揪心的,这样的行为必定会给人心留下影响,这个影响会比那个瞬间的选择更令人心痛,更折磨人。

    苏菲的选择的后果是:从此后在苏菲的内心深处,她认为自己不配再拥有爱情、家庭和孩子,最后,她选择了死亡。相信看过这部书的人,没有人会觉得苏菲该受到谴责,受谴责的应该是纳粹。大家都希望苏菲能开始新的生活,然而恐惧、自责压倒了她,能从集中营里活过来的苏菲,没能战胜自己,她听从了死亡的召唤。

    于是我们看到叙事艺术的力量所在,它比现实生活走得更远,它的经验更锐利,更集中,它有时候像一把匕首,刺入我们的感观世界,让我们双眼噙泪。我们没有碰到苏菲一样的困境,我们不需要在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个,但我们却对和苏菲的经历感同身受。所以,小说总是拓展着我们的感觉世界,小说是我们感知这个世界的一个器官,通过这个器官,我们体验到更深邃的人生经验。

    总之,小说是心智的巨大的游乐场。我们在小说这种艺术中,创造出人的可能性。人既是我们习见的那个平庸的人,也是有着人类特有的生生不息的激情和梦想的人。就像大地上本无金字塔,法老建造了金字塔;本没有长城,秦始皇修筑了长城。金字塔和长城,那都是人类想象力和梦想的产物,人比表面来得更为复杂。我们小说就是要展示这种可能性和复杂性。

    因此,小说家要处理的最根本的问题其实是关于人的想象。那么,我们在小说里如何想象人,如何处理人物呢?我这里想谈一谈个人真理和道德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家最擅长的领域。

    道德问题大家总是会有兴趣的。这个问题同我们每个人关系密切。我们从托尔斯泰说起。托尔斯泰是有道德激情的作家,特别是晚年,他基本上是一个圣徒,他替农民补鞋子,帮佃农收割,他不要自己的版税,想放弃全部著作的版权,憎恨自己有这么多私有财产,要把这些财产送给农民,当然他夫人索菲娅不同意,还因为这事和托尔斯泰吵架。这样一个有道德激情的作家,当他写小说时,他是听命于他的道德律令还是尊重人物,尊重人性,尊重人的选择?

    《安娜·卡列尼娜》是托尔斯泰根据一则社会新闻写的。说一个有外遇的女人,由于种种原因,卧轨自杀。这个女人就是安娜的原型。最初托的想法是把安娜写成一个道德败坏的角色,但在写作的过程中,作家的想法慢慢变了。大家知道这部小说托写了很长时间,他五易其稿。在这个过程中,安娜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蓬勃的以情感为出发点的敢恨敢爱的女子,她的生命在小说里变得非常灿烂。这个过程中,托放弃了原有的道德评判。

    现在我们去看这部小说,我们会感到非常疑惑。在这部小说里,我们看不到十分憎恶的人,小说中的人物就像我们生活中的朋友。我们对生活中的朋友,即使他有缺点,即使他乱搞男女关系,即使他嫖娼,我们也不会因此而同他绝交,最多摇摇头,笑他“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而已。里面的奥勃朗斯基是这样,安娜的丈夫卡列宁是这样,甚至渥伦斯基也是这样。这些人物你很难去判别他的对或错,他的道德或不道德,总之非常复杂。

    所以,小说它擅长的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个人真理问题。“个人真理”这个词是李敬泽先生发明的,我觉得非常好,我想不出更好的词,所以在此借用一下。何为“个人真理”?我们每个人都有对世界的看法,都有他自己的价值观。比如我,觉得写作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可以凭一张纸,一支笔,现在是一台电脑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写成厚厚的一本书,还可以因此获取名声。这是我的个人真理,但不是普遍真理,因为在另一个人那里,我的写作会变得毫无意义。比如在一个商人那里,他会觉得我这样,关起门来自己同自己玩,生活是多么枯燥,像一个苦行僧一样。这个商人也有他的个人真理,他觉得赚钱,娱乐,声色犬马,是多么快活,多么有意思。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的,都有他个人的性情在那里,有着他独特的喜好和价值观。我们每个人都有他的个人真理,都活在自己的个人真理里。

    本人曾写过一个短篇叫《小卖店》。这个小说写了一个小姐和良家妇女构成紧张的友谊的故事。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关于个人真理冲突的故事。小姐要生存,她会自然形成一套生存的真理,或者说她安身立命的价值立场,这个真理就是男人越喜欢她,回头客越多,她就越有成就感。在小姐和良家妇女交往过程中,良家妇女出于一种道德感,出于善良的天性,她想帮助这位小姐于“水火”之中。于是这位小姐不高兴了,她感受到良家妇女好心中的歧视,而良家妇女在小姐的攻击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里面,托尔斯泰充分地写出了每一个人的个人真理。因为个人真理,道德那种普遍性判断就被悬置起来,所以,每个人都不是那么简单,你很难去说清人物所做的事是好或坏。

    在我们中国传统小说里面,却处处充满了道德判断,这是让人特别不舒服的地方。比如《水浒》里,潘金莲的故事就是一个淫妇的故事。在中国,偷情的故事不会写得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美,那样复杂。那是因为我们中国人,一般喜欢祭起道德大旗,对这种失贞行为决不容忍。在我们国家,道德律一直放在最高的阶位上,而在西方,生命和爱总是放在最高的阶位上。我们进入历史的人物,基本上是所谓的道德楷模,像海瑞、张苍水等人。这是我们的一个传统,也是非常可疑的传统。我们看古代那些所谓的艳情小说,写得特别淫秽,但作者一定要在开篇作道德劝谕,非常可笑,非常矛盾。如果这么去写小说,那肯定不会出现现代意义上的好小说。

    有一部小说非常了不起,这部小说就是我们大家熟悉和热爱的《红楼梦》。在《红楼梦》里,道德被悬置起来,作家完全尊重个人真理。《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如果我们用通常的道德尺度去度量,宝玉简直是个流氓,有那么多女人,还搞同性恋,但曹雪芹显然不是这么看问题的。他在大观园里演绎出的在生命虚无感笼罩下的这出无比华美与丰盈的人生戏剧,非常奇妙,他把那种无聊的腐朽的生活写得天真烂漫。我想作家显然在指出人生苦短的时候,给予我们的人生一种肯定性力量,一种天真力量,也就是用天真去对抗生命的虚无。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