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宏:在你早期的作品中,你对暴力的书写比较偏好,比如男孩弄瞎了眼睛(《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手掌被钉在桌上(《杀人者王肯》)、割腿肉下锅(《老实人》)、血肉模糊的爆炸(《回故乡之路》)等,但同时,你的作品里还有另一面,比如“眼泪”,在《乡村电影》里,最后那个恶棍的“眼泪”照亮了这部小说,让人感到这世上依旧有“人性”。
艾伟:早期的小说确实比较暴力。这可能同童年时期的所见所闻有关。我的故乡属于绍兴地区,而绍兴在江南是个非常奇怪的地方,是异类,它有着南方地区少见的血性。在近代革命时期,绍兴出了秋瑾、徐锡麟这样的革命者并不奇怪,出了鲁迅这样的决绝者也不奇怪。在我的故乡,“文革”时期非常血腥,有人甚至动用了中美合作所所用的刑具对待所谓的“当权派”。我童年时期,村子里有一个打手,整天手中拿着一根棍子,他是个光棍,他不但打“四类分子”,还打牲畜,以割“资本主义尾巴”为名,把牲畜打死,自己烧了吃。我童年时非常怕他,但也觉得他很威风,像电影里的日本宪兵。我小说中的暴力可能与此有关。当然也是受到先锋文学的那种观念的影响,你知道先锋曾是我们文学的主潮,先锋的趣味是有些“嗜血”的。王侃兄很早以前就给我写过一篇评论,认为我早期的写作是黑暗的,但尽头有光亮。这光亮大概是一点点人性的光亮。我人到中年,现在愿意怀着对人性的信任,我以为原来不相信,其实我的小说里早已埋下了这颗种子,我不相信一个完全的恶棍。
何言宏:那天在我们的长谈中,你屡次谈到自己对先锋小说的看法,谈到自己对先锋小说由起初的迷恋和深受影响,甚至是得以实现自己的文学启蒙,一直到后来对它的逐渐怀疑以至于在创作实践中的逐步背离,我觉得非常重要。
艾伟:“先锋”以来,文学确实有兴高采烈的孩童时代,大家像孩子那样玩得很高兴。我开始写作时是90年代,那时候先锋文学可以说是主潮,后来的所谓“新状态”也好,“晚生代写作”也好,也是先锋主流的一些变种而已,这里面还是有先锋意识和先锋价值系统存在的,比如世界的荒诞,生命的无聊,生存的冷漠等等。这个主潮一定会影响我的写作,我也是从先锋文学开始的,出于对余华、苏童他们的喜爱而开始写作。比如我最早写的《敞开的门》,发于1997年的《收获》上,就是写一个白痴的故事,明显受福克纳的影响。但现在回过头来看过去的作品,我发现我一直有古典的一面,像前面所说的《乡村电影》等,处理情感也好,人物也好,依旧是古典的方法,只是在叙事里有更多暴力的元素。我那时候也可算作是先锋的实践者、心仪者,在价值判断上当然是除了先锋,别的简直不算是文学。我1999年开始写第一部长篇《越野赛跑》,那完全是一部先锋气质的小说。
何言宏:《越野赛跑》确实是一部很有野心的长篇,你写了一个村庄的历史,而这个村庄的历史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的历史。你这个小说分成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十分现实的,当然有点夸张。而另一个世界是神话世界,你设置了天柱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比现实世界更自由,也更“人性”,好像也符合你“信任人性”的观念。
艾伟:当时,我觉得我写了一批中短篇,应该写一部长篇了。就这么简单。《越野赛跑》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写作负担也是很重的,我总是想在一部作品里融入自己全部的文学理想,想在这部小说里最大限度地把先锋技巧、叙述方法融入其中,我要玩出一些花样,要让这部小说飞翔起来。我确实这样做了。对我来说,这部小说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写完这部小说,我才确立写作的自信,至少在写作长篇上,我不会再有畏惧感了。不过,写完《越野赛跑》后反思也会有的,虽然《越野赛跑》在想象力方面,在关于世界的寓言方面有很好的表达,但有些方面我不满足,就是人物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方面,在这样一个文本里我无法展开。这也是这种寓言化写作的一个通病,在文本中有一个意向明确的隐喻,有时候是会损害人物的。我试图在接下来的一部长篇里解决这个问题。
何言宏:这是你在《爱人同志》里做的?张清华兄说,《爱人同志》是当代文学中一部罕见的真正独立和正面地触及“当代题材”的小说,其敏感性可谓是当代作家中的典范。
艾伟:在《爱人同志》里,人物精神和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方面我有很深的拓展,甚至进入了潜意识的领域,我专注于人物的深度,是一部完全内心化的小说。但这样写完全无损于这部小说的寓言性。这部小说记录了80年代的道德英雄主义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对国人精神的巨大冲击,这种冲击通过一个自卫反击战英雄和一个当代圣女的刻画反映出来,这两个人是和时代打通的,和时代的精神状态也是接通的,可以说这部小说记录了一个国家的痛苦历程。这部小说叙述了在这个转变中中国人的不适应感,一种被抽离被抛弃的精神状态,它是中国人在此历史洪流中孤苦无依的一个寓言。我自认为我是个现实感很强的小说家。
何言宏:不管你自认为你是在用先锋的方式书写,还是用古典的方式叙述,在你的小说中,总是有历史背景,这一点很明显。
艾伟:是的,《越野赛跑》也好,《爱人同志》也好,以及到了《风和日丽》,历史在我的小说中一直存在。在我的小说里,我不回避政治、社会、文化风尚等元素,我觉得这一切是无法回避的。但“先锋”以来,我们的文学似乎一直在逃避这些内容,是去政治化的,去历史化的倾向也很严重。
何言宏:“文革”后的中国文学由起初的“伤痕”、“反思”文学一直发展到后来的“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和“先锋文学”等等,实际上是有着复杂的历史原因的,我们在“创新意识形态”的支配下一直对这样的历史有着“文学史进步主义”的评价,肯定的居多,批判性的反思很少,现在看来,先锋文学,甚至是此前的“寻根文学”、“现代派文学”等等,存在着很多问题,对于中国当代文学来说,未必不是歧途。
艾伟:先锋文学当然是历史的产物,有它的合理性,我也同意用历史的眼光去看待。说实在的,我们都受到过这一浪潮的滋养,小说也因为经历了现代主义浪潮后变得更为简洁有力。这些我必须承认并怀有敬意。但问题在于,先锋的某些观念到后来也产生了对文学的破坏性力量,我们有些画地为牢,把文学的边界框得很小。大家都觉得文学的形式创新才是文学的康庄大道,似乎一定要魔幻、寓言才算得上是纯文学,好像那才是文学的正典,别的都不算文学。我常常感到文学界总是在期待新的东西,在期待一部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小说。这种“新”的意识形态把文学界弄得很焦虑。我觉得我们现在需要的恰恰是“旧”,回到常识,回到小说最基本的价值元素,回到文学的根本。比如人物丰富复杂、情感的信服力、故事或命运感等等。而这些都曾经以“先锋”的名义被我们忽略。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正典应是那种脚踏人类大地的小说,是有人的温度的小说,是人物的行为可以在日常生活逻辑下检测的小说,而不是冷冰冰的所谓深刻的小说。何言宏:我们提出,要重新回到文学的根本,其实这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但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重新认识到人性的问题对于文学的意义。我们今天的谈话,可能很多都是旧话重提,属于老生常谈,但这样的“旧话”与老生常谈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与社会文化语境中,其意义与价值,还有我们的有关思考,应该不同于别的时代吧?
艾伟:这个时代是常识稀缺的时代,几乎在任何一个领域都缺乏常识,有时候甚至常识被当做低级的东西加以否定。在文学领域也是如此。本来在中国,写实的传统一直是非常强劲的,就中国人的思维模式来说,更擅长于写实而非抽象、隐喻。“先锋”以后,大家对写实有些不屑,热衷于搞抽象和隐喻。当然如果你搞一个纯粹的我们从未见过的先锋文本我没意见,可我发现,我们国家很多有名的文本和读者之间的“契约”经常出现问题。在《西游记》里,孙行者从石头里蹦出来,我们知道作者和读者之间建立了一个超现实的“契约”。卡夫卡也一样,当他在开头告诉我们格里高里变成了甲虫,我们知道这也是个超现实的文本。但现在你去审查我们的一些文本,你搞不清作者和读者的契约是什么,开头可能是一个现实主义契约,时间地点人物都是现实的,可是中间,他突然超现实了,隐喻了,寓言了。这种方式好像很深刻,实际上很不讲道理,往往不顾及人物,不顾及人性逻辑,作者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不是先锋,纯粹是偷懒,先锋简直成了他们对人物的推进失去能力后作简单化处理的借口。
先锋的另一个破坏性力量是,从此后我们的小说只把我们的历史、现实、时代当成一个假想敌,从不把时代、现实、历史以生动的具体的方式进入文本,而是推到背景以外很远的地方,大家似乎都热衷于讲一个关于永恒的故事。
何言宏:谈到历史,我认为我们的革命历史、社会主义历史一直渴望着一部伟大的叙述,我基本上持这样的观点,就是认为伟大的中文小说一定是要通过这样的叙述才能诞生,很多作家也许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文革”后中国的文学史上,向此目标奋力冲刺的作品才不断出现,我把《风和日丽》也看成是类似的努力。
艾伟:是的,文学如何处理社会主义经验,处理革命的内部问题,东欧及苏联作家确实做出了令人信服的努力。我曾谈到的《日瓦戈医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或《一个人的圣经》都可称是这方面的典范。我们有如此庞大的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经验,可我们的写作却很少真正正面地触及这些问题。也不是没有触及,可能是我们在思维路径可能出现了偏差。
何言宏:谈到我国的社会主义历史尤其是前三十年的历史时,我不太主张用“经验”这样的字眼,因为它很容易让人理解成简单的肯定,或者也可以用“实践”来代替?当然“经验”也可以是客观的说法。你说的偏差主要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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