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里红卫兵的支持下，小荷花只得挂上破鞋上街游行，常华和守仁还让大香香挂鞋陪游。大香香在旧社会跳过大神，也是光明村有名的骚妇，据说还同冯思有支书有一腿子。大香香开始时还想反抗，但城里的红卫兵给了她几个耳光后，她就泄了气，只好挂上破鞋游街。开始时跟着游街的人不多，后来常华想了个办法，常华对守仁说：你带她俩去村头，让她们坦白是怎样成为破鞋的，她们不说你就打她们，直到她们老实交代为止。大家一定喜欢听她们讲做破鞋的事。守仁点点头。常华想的这一招也是城里的战友临走前教给他的。城里的战友说：这叫红色恐怖。守仁照常华的吩咐去做，果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光明村凡是会走路的人都来听她们讲自己做破鞋的事。一时，村里人都很兴奋，像是在过狂欢节。
光明村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都伸长脖子往圈子中间望。一些孩子爬到树上，咧着嘴往下看。孩子们的手上还握着几块泥土，他们想在适当的时候砸向圈子中间的破鞋。要说光明村道德感最强的就数这些孩子们。圈子中间，小荷花和大香香跪着，她们的脖子上照例挂着破鞋。破鞋不是一般的破，可以说破得简直不像一双鞋，不但鞋面有很多洞，连鞋底都是洞。光明村的人一向节俭，鞋不破得彻底是不肯丢弃的，因此，破鞋并不好找。破鞋还是守仁从自己家的鸡笼里找到的。鸡笼里怎么会有破鞋？守仁没有想通，可能是被老鼠拖进去的吧。破鞋长期浸淫在鸡粪里，很臭。破鞋挂到大香香和小荷花脖子上时，大香香臭得跳起来，小荷花则当场臭晕过去，好一会才醒过来。但久闻不知其臭，没多久，她们俩也就习惯了。她们俩跪着，守仁站在她们背后，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守仁要她们老老实实向革命群众交代。在棍子的威力下，大香香和小荷花只得老实交代。
大香香向群众坦白的时候，用的是跳大神的腔调。她唱道：各位社员莫学我，我是破鞋被人戳；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其中；有人送我一块钱，我就让他进西天……大香香好像进入了角色，她真的跳起了大神。她继续唱：各位社员莫学我，下流坯子就是我；有人想要乐一乐，在我身上摸一摸；啊呀啊呀叫一叫，呼噜呼噜睡一觉；天黄黄，地黄黄，玉皇大帝在天上……她这么又唱又跳的时候，光明村的人都乐开了花。守仁却并不满意，觉得大香香生动是生动了，但讲得太虚，没实质性内容。她没提起曾和谁一起搞过，而守仁要的就是那个“谁”。守仁就喝住了大香香，说：严肃一点，说说你都和谁搞过。大香香说：我和你搞了呀。围观的人笑得越发开心了。守仁踢了大香香一脚，说：老实点。
守仁知道，他们对大香香没多少兴趣，大香香的事大家都知道，他们想听的是小荷花那些事。守仁暂时把大香香放在一边，走到小荷花前面，让小荷花接着讲。只听得小荷花哇地哭出声来，像孩子一样摇头，眼中满是乞求。守仁黑着脸，根本不想放过她，他抓住她的头发，说：搞起来总爽快吧，现在感到难为情了？快说。小荷花只好哭哭啼啼地讲她和表哥的事。她说：我表哥把我带到天柱，我的头就晕。我看到虫子飞，要表哥去给我抓一只。结果表哥就摸我的奶。表哥说虫子在这儿。我说在哪儿？他说在里面。他就从我的衣服里伸进去。表哥问，这个是不是虫子？不是的话，我就伸出来。我说这个是虫子，你抓住它。后来我就晕过去了。后来，我发现我变成了虫子，表哥也变成了虫子。表哥趴在我背上，我们一起在飞。后来，我们又变成了人。表哥问我，还想不想让我给你捉虫子？我说想。她一边说，一边哭，表情纯洁，像个白痴。她说完这个故事，村里人还想听，他们说：小荷花，再说一个，再说一个。小荷花用手蒙脸，她好像很难为情似的。
光明村的人都听得口水横流，他们原本呆板的脸突然变得很生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暧昧的表情。一些因为长年生病而脸色苍白的人那一刻变得健康红润，气韵顺畅。可见听听人家怎么搞破鞋的有益身体健康。守仁觉得效果差不多了，决定让大香香和小荷花游街。路线是绕村一圈。守仁就让她们前面走。大家都咧着嘴乐呵呵地跟在后面。
如前所述，光明村的西边有一条江，天柱有一个湖泊，湖泊和江之间有一条小河相连。这条小河从光明村村头进来，沿着光明村流进江。小荷花和大香香挂着破鞋沿着小河边走。前几天，下过几场暴雨，山上的水都下来了，小河水流特别汹涌。大香香一边游街，一边唱她的顺口溜，倒也自得其乐。她有一段日子没跳大神活动活动筋骨了。小荷花却表情呆滞，一次次看小河中的水，像是在自忖什么心事。光明村的人只注意大香香，基本上忘记了小荷花的存在。就在这时，小荷花猛地跑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好像她发现了什么宝贝，怕人家占了先抢了去似的。只见她一头扎入汹涌的急流之中，顷刻不见踪影。大家才知道她这是想自杀。等大家再次发现她，已在大约五十米远的拐弯处，她正在挣扎。这说明她对自杀的举动后悔了，她还不想死。
拐弯处的水流特别急。一个巨大的旋涡正发出古怪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心情不错的老虎和它的幼崽玩耍时发出的那种威严中带着谦和的吼叫。拐弯之处正好是一座小山，小河两岸都是岩石。水一阵阵击中岩石。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光明村的人并不是不想去救小荷花。虽然她是个破鞋，但她要是死了大家还是同情她的。只是社员们没一个人敢跳下水去。这段小河太危险，跳下去后万一撞到岩石上就会自身难保。大家只是说：快去救救她呀！快去救她呀！但没一个人跳下去救小荷花。
这时，大家看到有一匹白马向小河边跑来。骑在马上的当然是步年。步年看到河水卷着小荷花，一下子把小荷花吞没了。步年急了，他没想到小荷花会去自杀，她这样没脑子的女人竟会想到自杀。步年很生气，他想，自杀个什么呀，好好的自杀个什么呀，你以为大家不知道你是破鞋啊？步年跳入江中就被急流冲得失去了方向。他落入一个旋涡中，像一根垂直的木棍，在旋涡中高速运转。这时，他感到自己和一具软绵绵的东西撞在一起，他奋力把她抓住。那具东西滑腻腻的，一定是小荷花。他奋力向上一蹿，出了水面。他向岸边游去。
一会儿，步年把小荷花拉到了岸边。步年打了小荷花两个耳光。步年说：你好好的，寻什么死啊？你本来就是破鞋嘛，让人家说说有什么了不起？小荷花却抱住步年嘤嘤地哭。小荷花哭道：我想死了呀，你干吗救我呀？你不救我的话，我早已死了呀。步年说：你以为死那么容易啊。你如果想死，你再跳到河里去，我保证不会再救你。小荷花说：步年，你和他们一样，都不是好人。
3
步青对小荷花被打成破鞋一事非常震惊，情感也相当复杂。一方面他觉得小荷花很可怜，另一方面他竟有一点庆幸。他想，幸好我去提亲时被老金法打了一顿，如果老金法认我这个女婿，我现在岂不成了破鞋的未婚夫了吗？对老金法用刷马桶用的竹刷子打他，步青记恨在心。如前所述，步青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当然受不了。步青认为一切都是可恶的老金法引起的，如果他们不想搞倒老金法，他们也不会拿小荷花开刀。老金法倒了，他们才会放过小荷花。罪魁祸首是这个老金法。步青越想越气愤，他骂道：他娘的，老金法，你还以为你女儿是个宝贝，我娶你的女儿是看得起你，可你竟用竹刷子打我。他还骂小荷花：小荷花，你就是太骄傲，成天和步年在一块，让我吃醋。现在好了，你成了破鞋，再不会有人为你吃醋了，就是我也不会为你吃醋了。
守仁突然来到步青的家，要步青写一张大字报揭露老金法的封建思想。步青开始觉得下不了手，但最终还是写了一张。
步青写的大字报充满了对老金法的蔑视和嘲弄。上面这么说：这个自称是老革命动辄摆老资格的人究竟干过一些什么呢？这只混入革命队伍的老狐狸，以为自己披上了羊皮，我们就识不破他这只狐狸精。反动派再狡猾也逃不过人民群众雪亮的眼睛。老金法哪里是什么老革命，分明是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蒋帮特务。大字报接着说：老金法十多岁就去上海打工，不久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在国民党军队里做伙计，即是个烧饭的。我军过长江时，他被我军俘获。这个人就会见风使舵，他替解放军烧了一顿饭，解放军觉得他烧的饭好吃，于是就让他搞炊事。但反革命就是反革命，这个人虽然参加了人民军队，可心里想的是蒋家王朝，一有机会就要向党和人民反扑。这个人在部队时，就曾在伙食中投毒，使一连战士一个个闹肚痛，拉肚子，呕吐，战士只好躺在床上打针吃药，不能去消灭国民党。我军火眼金睛，识破了老金法的阴谋诡计，就不让他再干炊事，而是叫他去养猪，去淘大粪。这样的人回到光明村却时时摆老资格，他究竟有什么资格可摆？他只能到国民党那里去摆老资格，只能摆反革命的老资格。
看了这张大字报，要说最气愤的人还是以小老虎为首的孩子们。他们看到老金法竟对解放军投毒，正义感被激发了。那还了得，解放军正在打国民党，打着打着，突然食物中毒，一个个肚子痛，想拉屎，岂不乱了套，岂不要让国民党占了便宜，我军岂不要打败仗？用心何其险恶。要说反动，这才是真反动。这样的反动派，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还真没见过——当然在电影里他们是见过的，他们读大字报时觉得老金法的形象真的很像电影里的反面角色。孩子们感到很高兴，光明村竟然也出了个像电影里的大坏蛋。
孩子们向老金法家赶去。他们赶到老金法家，发现老金法家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小荷花因为被定为破鞋，正关在队部，但老金法应该在的呀，他没理由不在自个家呀。他的女儿出了那样的丑事，他难道还有脸出去聊天呀，他要聊天谁还理他呀。小老虎在屋子里找。他一边找，一边喊：老金法，你这个国民党，你躲什么呀，你给我出来。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一天到晚跟在小老虎身后的那个瘦子对小老虎说：虎哥，老金法他娘的是不是有什么法道，他是不是飞走了？听说国民党训练特务是有一套的。此人小老虎叫他屁瘦。为什么这么叫他，事出有因：一般家养的鸡很肥大，但有个别鸡却特别瘦，怎么给它喂都养不肥。这种鸡有一个特点，身子瘦，但屁股却很大，大家把这种鸡叫屁瘦。小老虎认为瘦子的样子就像那种鸡，于是叫他屁瘦。小老虎不同意屁瘦的观点，冷着脸说：老金法不在家，不是说他不在村子里，你派人去村子里找一找，把他找回来。你同他说，我们要批斗他。屁瘦带了一帮人去村子里找，小老虎和其他几个留在老金法家等候。小老虎当然也不是坐等——他这个人闲不住，他就在老金法家翻箱倒柜，希望发现什么机关，比如发报机什么的。发报机没找到，却找到一个红本本，上面写着“养猪光荣”几个字。又找到一个黑本本，上面写着“淘粪光荣”几个字。开始的时候，小老虎找到黑本本时还以为是什么国民党的委任状，结果不是，很失望。他就点火把两个本子烧了。这个时候，一个孩子从抽屉里找到一袋东西，样子像气球，那孩子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拿来给小老虎看。小老虎一看脸就红了，他知道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叫避孕套。他曾在自己家里找到过这玩意儿，还把它吹大在屋外玩，结果被他爹狠狠地揍了两个耳光。小老虎红着脸，想，他娘的，小荷花果真是破鞋，还没结婚，就藏着这个东西，生活是何等腐化。他娘的，真的太流氓了。小老虎把孩子手中的避孕套夺了过来，藏在口袋里。他说：这个东西不值得你大惊小怪。
屁瘦带着孩子们在村头转了一圈，连老金法的影子都没找到。问村里的人，都说没看见。那个叫花腔的孩子，一脸讥笑地说：你们找老金法，怎么会找得到他，告诉你们，他早已逃了，他逃到天柱的山上去了。不过谁能说得清楚，也许他逃到台湾去了也说不定。考虑到花腔和小老虎不和，屁瘦觉得花腔的话不可信。虽然大家都在说花腔能目穷千里，但屁瘦不打算相信他。屁瘦就带着孩子们回到老金法家，对小老虎说没找到，还顺便汇报了花腔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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