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从汽车上下来后,就感到人们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步年觉得他们应该用这种眼光看冯爱国而不是他。他娘的,我有什么可看的,我又不是贼或者天外来客。步年没理睬他们,步年背着小荷花向自己的家里走。
步年快要到家时,大香香拦住了他。大香香脸上布满了夸张的着急,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样,就好像她家正着火,她来请人救火似的。不过步年知道大香香喜欢这样咋咋呼呼,所以也没感到太奇怪。大香香一见步年,就叹起气来。她说:步年啊,你都去什么地方了啊,你怎么才回来呀?步年说:我说过的,要去很久才回来。大香香说:步年啊,你的家产被步青搞得一塌糊涂了呀。这话让步年愣了一下,他一路上也在想家里的事,他多次发电报写信催促步青寄钱给他,步青却没有回音,他自然而然想到家里出了些问题。步年站住了,他觉得应该认真对待大香香。他问:你说什么?大香香感到说来话长,一时不知从哪说起。她怕从头说太啰唆,步年不耐烦,中间说又说不清楚,所以她只好先说结果。她说:步年,你的厂倒了,你的饭店也关了。
这一点步年已经想到了。步青不寄钱给他说明他的厂和店情况不好。步年听了没太吃惊。步年看大香香的脸色,似乎还有别的事发生,所以,他问:我女儿可好?说起小香香,大香香一脸惊恐,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大香香怎能不急,自从步青把店关了把厂弄倒了后,她天天站在镇头等步年回来。步年见大香香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说:有什么话你说嘛。大香香说:好,步年,我这就说,但你千万千万不要生气啊,你千万千万要保重身体啊。步年,你兄弟步青干出这种事,雷要打的呀,我八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事呀。步年,步青娶了你女儿,他的侄女呀。对大香香的这个说法,步年持怀疑态度。他认为步青这家伙虽不是个东西,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恐怕不至于做出来。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有种本能的抗拒。他想,也许他们看到步青和小香香住在一起,他们的神经便过敏了,他们这样说只不过是闲言碎语。他们吃了饭没事干总是喜欢散布一点桃色新闻。步年不想再听大香香说下去了,他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背着小荷花向西屋走去。大香香见他们远去,长叹一声说:可怜的步年,老婆成了一匹马,女儿又做了步青的老婆。苦命的人唉。
一会儿,步年到了西屋。他走进院子,发现大门上贴着两个“喜”字。他感到这个屋子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想退出去,回头看看没错呀,这是他家的院子呀,怎么墙上有“喜”字呢?步年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他的脚发起抖来。他进了自己的卧室,发现他的床已被弄得乱七八糟,床上堆满了衣服。步年认出来了,那是小香香的衣服和步青的衣服。这说明小香香和步青确实睡在同一张床上。步年又发现床底下还有几只避孕套。一群蚂蚁聚集在避孕套周围。这说明他们不但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结合了。步年抬起头,又看到新情况。床头上方挂着一只相框,相框里小香香展露着灿烂而愚蠢的笑容,步青的嘴角则挂着一丝狡猾的冷笑。显然这是一张结婚照。步年被步青的冷笑激怒了。他先把小荷花放到床上,然后一拳砸在相框上,把相框砸得粉碎。步年又去了一趟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门找步青算账去了。
大家见他拿着一把刀子,眼中满是凶光,想,这下子有好戏看了,这下子步青这家伙没好果子吃了。步年像牛一样喘着粗气跑过来,大家纷纷给他让道。步年见到人就问:步青在哪里?有人就告诉他:步青在镇政府。步年便向镇政府跑。跑了一段路,他又见到一帮人站在路边望着他,他又问:步青在哪里?他们说:在镇政府。光明镇的人很早就有人预言步年和步青兄弟俩迟早会有这么一天。有人大声地说:这回步年非杀了步青那小子不可。步年继续往镇政府跑。他的身后已跟了一大帮人,开始时只有几个,后来差不多全镇的人都跟在他身后。光明镇有些人等这一天已等了很久了,他们不会错过这个做看客的机会。一会儿,步年就来到镇政府,他不顾门卫阻拦,提着刀子往里冲。口中还喊:冯步青,你这个禽兽,你给我出来。他的喊声惊天动地,响彻云霄。步年这么一叫,正停在镇政府院子里梳理自己羽毛的两只麻雀吓破了胆,像是被子弹击中了似的,从树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吱吱叫了两声,就死了。步年叫的时候,镇长冯小虎正在自己的沙发上打盹(冯镇长没事干的时候老是打盹),听到外面一声惊雷,吓得从沙发上弹起,弹得足有两米高。他开始还以为做梦,竖起耳朵,听到镇政府院子里聚满了人。冯小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从自己办公室出来,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往下看。只见有一个人拿着一把菜刀站在院子里骂娘,还有一帮人在起哄。他当然认出来了,那拿菜刀的人是冯步年,并且也猜到步年是来找步青算账的。见此情景,冯小虎镇长很生气。他把手叉在腰上,开始训步年。他骂:冯步年,你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轮到你来撒野,你以为现在还是旧社会?你以为现在还可以两把菜刀闹革命?你是不是外面去了一趟,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你给我滚。步年说:我知道我姓冯,我也不想闹革命,我只想要冯步青,然后把他杀了。步年的嗓音依然像霹雳,又震死了刚从天上飞过的两只小鸟。这会儿,步青正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步年在外面吼,他听到了。他从门缝里往外瞧,发现步年正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刀子,吓得倒吸一口冷气。步青很理解步年的怒气,步青想,换了别人也会想杀人。步青想从办公室的窗口爬出去,但窗口有格栅,要爬出去的话得把格栅砸了,但如果砸格栅,就要发出声音,步年就会追进来。况且这样做还会出现另外一个后果,就是被人当做一个胆小鬼笑话。但躲在办公室里也不是个办法。很显然,如果步青不出去,步年是不肯走的。步青想,我得出去,也许步年只不过是想吓吓我而已,也许步年根本没胆子杀人呢。出去再说,如果步年真的举刀向我砍来,我再逃也不迟。这样逃别人就不会笑我胆子小了。正当步年伸长脖子打算再叫时,步青一脸严肃、大义凛然地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在离步年约五米远的地方站住,然后他居高临下地说:冯步年,你捣什么乱,这是镇政府!步年被步青这副架势蒙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意,于是举刀向步青砍去。步年的动作很潇洒,好像前面那人只不过是一个西瓜。幸好,步青早有准备,拔腿就跑。步青冲出人群的包围,向镇外跑去。步年紧追不舍。
大家看到他们兄弟两个往东跑去,身后尘土满天飞扬,没多久就看不见他们的踪影了。大家都在镇头等着,纷纷猜测步年会不会杀了步青。大约半个小时后,步年垂头丧气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步年的手上那把刀子还在。有人说刀子上沾满了血,有人说刀子上干干净净。一会儿,步年哭泣着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问他有没有追上步青。步年说:他逃进了天柱,我找不着他,算他命大。步年说着,把手中的刀子扔到河里。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知道兄弟之间不会再出现什么流血事件了。
步年哭着回到了西屋。他本来是想先去找小香香的,但想起女儿已和步青结婚,心里就凉了半截。步年来到自己的房间,发现小荷花已从床上爬下,她捧着步青的衣服在闻,一边闻,一边还不停地笑。步年冲过去,把衣服夺过来。步年把步青留在西屋的所有东西——衣服、鞋子、皮带,还有箱子统统都搬到院子里,然后点上了火。火很快就旺了起来,接着,步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臭气。这股臭气使步年十分恶心,他干呕了几次,终于没有呕出什么东西。他呕得眼泪涟涟。这时候,透过泪眼,他看到一群变形了的人在向他的院子里移动,他们的脸看上去很兴奋。步年连忙擦去眼泪,那群变形的人才恢复正常。那些人是因为看到火光和闻到臭气才赶过来的。这些人总是喜欢像苍蝇一样追腥逐臭。步年很烦这些围观的人,他转身向屋子里走去。正当他转过身去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爹。步年的心热了一下,他知道,那声音是小香香发出来的。步年回头的时候,小香香已在他跟前。步年乍一看小香香,吃了一惊。半年没见,小香香已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的身体看上去完全成熟了,胸部鼓鼓的,屁股又大又圆。小香香变成大姑娘后同小荷花一模一样,简直是小荷花再世。此刻,小香香似乎有些羞愧,她一脸尴尬地看着步年,说:爹,你回来了?步年正在火头上,骂道:你还有脸回来,我不是你爹。说着,步年从火堆里取出一只还未燃尽的破鞋,去打小香香。小香香眼尖,她转身便跑。不远处停着步年的那匹马,小香香跳上马儿,喊一声“驾”,马儿就飞一样跑起来。步年根本追不上。步年追不上,气得直发抖。他的手抓着那只破鞋,由于用力过猛,那只破鞋被捏成一团。围观的人群也赶了过来,有人对步年说:步年,你算了吧,他们婚都结了,过得也是好好的,你再生气有什么用呀。这时,步年又哭了,他说:我他娘的前世作了什么孽,老天要这么惩罚我。说完,步年就向西屋走去。
晚上,步年虽然很疲劳(经过几天几夜的旅程怎能不累),却一直没有睡着。他的耳朵竖着,倾听着屋外的声音。步青逃到天柱去了,小香香总归还要回家的吧。步年希望小香香依旧回到西屋来住。整整一个晚上,小香香没有出现。步年不知道小香香骑着马儿去了哪里。
第二天一早,步年起床去东屋外转了一转,东屋的门紧闭着。他想,小香香果然没回来。步年不免有点担心起来,一个女孩子,彻夜不归,总让人惦记。就在这时,步年听到远处传来悦耳的山歌,步年辨认出这声音是小香香的。同时传来的还有马蹄声,马蹄声十分缓慢,刚好符合悠扬山歌的节奏。步年还看到步青也骑在马背上,想,他娘的小香香原来去天柱找步青了,他们昨晚在天柱过夜。步年看到,小香香的背后飞翔着无数只蝴蝶。
3
说实话,光明镇的人对步年还是挺同情的。设身处地地想想,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很伤心。步年受到的打击一定非常大。人们发现自从步年回镇后,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大香香很担心步年出事,她往步年门缝里瞧,果然发现步年的梁上吊着一根绳子(那原是用来拴马的缰绳)。大香香认为步年要自杀,就把镇里的人叫来,想把步年家的门砸开。但镇里人往里一瞧,没有发现梁上吊着绳子,倒是看到步年在喝酒,并且一边喝,一边在哭或笑,样子十分可怕。这说明,步青的所作所为对步年打击非常大,也许比当年步青把步年打倒还要大,不过步年想寻死看起来又不像。步年此时脸色通红,眼神惊恐,喉结上涌,看上去似乎比谁都乐意活着。他们还听见步年一边喝酒一边在骂自己。步年骂:冯步年啊冯步年,你怎么那么蠢,会相信冯步青这个混蛋,你这辈子都坏在冯步青这个混蛋手上了。他以前把你打倒,现在又把你搞破产,还不顾人伦娶了小香香。他娘的,老天不公啊!我没干坏事,却老是倒霉。冯步青干尽坏事,却比我过得好。他娘的,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公平?光明镇的人认为步年不会自杀,就没砸他家的门。
步年在西屋关了一个星期才出来。他出来的时候,眼睛有一种狠毒的光芒。这一点光明镇的人都看出来了,大家认为这意味着步年可能还会对步青有所行动。因为现在步年眼中的光芒比他拿着刀子去杀步青时还坚定,追杀步青时,他眼中是疯狂的光芒,而现在是冷静的凶光。大家认为步年现在的光芒更可怕。大家感到步年变坏了,他似乎对光明镇所有的人都怀有敌意。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发泄他心中的不满。有人看到他有一天把小便撒到一只用来积盛自来水的缸中(这缸属于一家饭店);有人看见他把几只死老鼠放到新婚夫妇的床上,结果,新娘新郎吓得失声尖叫,新郎不但洞房之夜不能人道,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人道,只好到处求医;还有人看见他在半夜三更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学鸡叫——好像他是周扒皮。他的行为触犯了众怒,大家都想好好教训教训他,但因为没有当场抓住他,拿他没办法。
关于步年要杀步青的传言在光明镇流行。步青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都不敢回家睡觉了,成天待在镇政府,并且窗子洞开着,这样即使步年拿着刀子再来杀他,也可以跳窗而逃,逃到天柱去。冯小虎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找到步年,叫步年冷静一点,不要再干犯法的事。冯小虎威胁说:杀人是要偿命的。步年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冯小虎,一声不吭地走了。小香香也听说了步年还要杀步青的事,找上门来,站在步年面前,头朝天,骂:冯步年,你为什么那么坏,要杀我老公,害得他不敢回家,难道你想让我活守寡?听到小香香这么骂,步年不声不响地走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那七天七夜已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他决定不再同小香香说一句话,不再理睬小香香。我他娘的待她那么好,但她却站在步青这一边。更让步年伤心的是,他在屋子里闷了那么长时间,小香香竟不来看他一次。我都想自杀了她也不来看我一次。步年感到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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