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越野赛跑(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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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光明镇的人走过西屋时,嘴角就会露出暧昧的笑容。西屋的门总是紧闭着,这符合步青的个性,他的心中有那么块地方是不想被人看见的。西屋当然也有了一些新婚气象,因为那紧闭的门上贴着两个大大的红色喜字,这喜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痛了光明镇一部分人的眼睛。在很多人眼里,西屋现在是光明镇奇特的一景。即使西屋里这对新婚夫妇生活得有滋有味,但人们总是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

    说起光明镇奇怪的事情,这几年还真出了不少。如前所述,天柱成了旅游地后,大批昆虫开始往光明镇迁徙,人们的头上总是盘旋着成群的昆虫。随着昆虫的到来,各家各户的院子里也生长出了叶子巨大茎部很小的奇怪的植物,这些原始的植物还会随着阳光转动。光明村因此有了别样的气息,那些从前只能在天柱发生的事情也不时出现在光明镇。那些外乡旅游者常常告诉他们,说光明镇的人越来越像虫子,特别是眼睛,都会发光,就好像昆虫的复眼。其中有一个家伙回城后还写了一篇游记,说光明镇的狗看上去比别的地方要精明得多,光明镇的狗耳朵特别大,眼睛有神,有一天他还听到狗开口说话了。狗说话光明镇的人倒是没听到,但在某些日子,比如大雾天,下雨天,在他们的幻觉里人变成虫子或动物的事也是常有的,有人还看到灵魂像虫子那样在天空飞呢。

    见到灵魂飞是镇里建了一家医院后发生的。自从镇里建了一家医院,光明镇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怪病。有些病他们从未听说过,比如肺气肿、骨髓炎、白血病、红斑狼疮等等。因为医院的开设,大家忽然发现他们的生命其实十分脆弱,时刻都会死去。一些人确实在医院里死去了。自从开了医院后,医院里哭声不断。每一次哭意味着死了一个人。光明镇的人认为医院的作用是在他们临死前给他们一种恐怖疾病的名称,而其实他们根本不想知道自己身上的病,他们过去不知道不是过得开开心心吗?光明镇的人因此认为一个人死在家里和死在医院里的性质完全不一样,死在家里的人灵魂可以一下子上天,但死在医院里的人的灵魂会在医院附近游荡一段日子。所以,光明镇的人总是自称在镇医院的门口碰见鬼魂。这个说法后来越传越盛,自称看到鬼魂的人也越来越多。过了一段日子,有人不但在医院里见到鬼魂,在别的任何地方都见到了鬼魂。光明镇的人认为他们生病是因为盘桓在光明镇的鬼魂太多的缘故。过去毛主席活着的时候,他老人家不相信鬼神,只相信共产主义,他也不让全国人民相信鬼神,只相信共产主义,所以这个地方总是阳光灿烂,没有阴影,但现在不知为什么,竟然出现那么多鬼魂。人们的心头就有点无依无靠的空荡荡的感觉。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奇怪的疾病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相公庙里虽然没有了菩萨,但香火突然旺了起来。后来,花大娘家的香火也旺了起来。花大娘是什么人?如前所述,花腔被抓去坐牢了,这花大娘即是花腔的母亲。花大娘家香火旺是有原因的。相公庙从前是这里最气派的建筑,庙里的菩萨亦塑造得庄严而慈悲,这庙里的菩萨是在“文革”中被守仁率领红卫兵砸掉的,但在守仁砸菩萨前有人把菩萨的头割走了。这个割菩萨头的人就是花大娘。多年来,花大娘一直偷偷地藏着这个菩萨头。这当然要冒很大的风险,在那个年代,如果有人知道花大娘藏着菩萨头,那花大娘就是死罪。花大娘敢冒死这么做,可见信仰的力量是巨大的。光明镇的人,特别是那些女人认为对着菩萨头烧香更可靠些。这就是花大娘家香火如此之旺的原因。这件事给花大娘的启示是:她应该重建相公庙,把菩萨头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重建相公庙需要钱。花大娘自己拿不出这么多钱,花大娘就去化缘。光明镇的人对重建相公庙一事都很热心,也力所能及地捐了点钱。就是镇长冯小虎也捐了一大笔钱。当然捐钱最多的是冯步青。冯步青出手大方现在是有名的,他已向学校、镇养老院、幼儿园捐了不少钱,他几乎成了一个有名的慈善家。花大娘当然不会放过步青。花大娘来到步青的饭店,她叫了一声“步青老板”,不但吃了一顿昆虫宴(对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来说,不能吃荤只能吃素,但花大娘不管这个),而且还化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所以,花大娘每隔一段时间就往步青那里跑,每回都不会空手而归。在花大娘的努力奔走下,相公庙的重建工作正式开始了。

    几个月后,相公庙建成,菩萨要开光了。关于菩萨开光的场面值得在此描述一番。照光明镇的风俗,菩萨开光时,要象征性地给菩萨洗脸和洗脚。洗过菩萨脸和脚的水就成了圣水。光明镇的人都相信这圣水能治百病,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所以,大家都想得到圣水。开光那天,光明镇的人端着杯子都来到相公庙。相公庙被挤得水泄不通。照规定,领圣水按捐钱多少排定次序。步青捐的钱最多,所以,步青第一个领。花大娘对步青这样的施主当然很客气,她给步青倒了满满一杯。这下满大厅的人都急了。很显然如果那些捐钱多的都要这么一大杯,圣水根本不够分,在场的大多数人会得不到。于是,人们向圣水方向挤,秩序大乱。有人开始抢夺圣水了。人们的头上举满了杯子,举起的杯子像当年开批斗会时革命群众举起的一只只愤怒的拳头,或像革命群众在山呼万岁时举起的一本本毛主席语录本。那盛圣水的脸盆已被一个人抢走了,这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端着盆子往自己嘴里倒,结果进入他嘴中的很少,倒在他身上的很多。于是一些人就去吃他身上的圣水,他差点被人们撕成碎片。当然结果是可以预料的:有些人吃到了圣水,有些人没吃到;有一些人身单力薄,抢不过人家,还被挤伤了,其中一个人挤断了一根肋骨,一个人挤断了一条胳膊,他们躺在相公庙的厅堂中不能起来。

    就在一部分人因为吃到了圣水而庆幸,一部分因为没吃到而沮丧的时候,冯小虎镇长赶到了相公庙。冯小虎镇长也是来喝圣水的。他也是凡夫俗子,他当然也要生病,虽然他是共产党员,但在病菌面前他也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圣水能不能治病能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不知道,但吃总比不吃好。关于冯小虎镇长要吃圣水的事,花大娘当然是知道的,因为冯镇长几天之前已同她打招呼了。本来,如果照规定秩序来分发圣水,那应该是冯小虎镇长最先喝,步青排第二的。现在出现这样的局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这天,冯小虎中午酒喝得太多了,头有点沉,于是回家睡了一觉,才知一觉睡到三点钟。他起来后才想起喝圣水的事。他就向相公庙赶去。他一路上还在想,虽然我去晚了,但花大娘应该替我留了圣水的。冯小虎兴冲冲地赶到,见到眼前的情景,脸一下子黑了下来。圣水显然被人抢夺完了。见冯镇长来了,刚才闹哄哄的场面刹那安静下来。那两个受伤的人,依旧躺在厅堂上喊爹叫娘。冯小虎因为没喝到圣水,开始借题发挥。他对花大娘吼道:你们搞什么封建迷信!搞得这么乌烟瘴气!你瞧瞧都要搞出人命来了!我把你这些东西全砸了!见冯小虎发那么大火,花大娘的脑袋一点思维也没有了。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冯小虎又是双手合十,又是磕头,又是念阿弥陀佛。冯小虎见状,转身走了。其实大家都猜到了冯镇长为什么发那么大火,步青当然也猜得到。如前所述,步青得到一大杯圣水,他自己只喝了半杯。步青见冯小虎气呼呼地离去,也跟了出去。光明镇的人都猜到步青干什么去了,他一定会把剩下的半杯圣水献给冯小虎镇长。有一天,人们路过开放大道时发现那“天柱昆虫大饭店”和“天柱昆虫食品厂”都关闭了。这当然在他们预料之中,步青这么挥霍,就是中国人民银行也会被他搞垮的。步青马上找到了新的差事:就像先前传说的那样,步青进镇政府做起了公务员。对此,大家并不吃惊。也许步青和冯小虎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但光明镇流行的说法是:步青用菩萨洗过的洗脚水换得了镇政府的美差。

    第十三节 变换不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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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年给步青写信发电报,要步青寄钱给他,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就好像光明镇突然在地球上消失了似的。写信的时候,步年正在离北京不远的一所医院里。步年背着小荷花一路求医,可小荷花没有好转的迹象。一路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说北京的大医院有办法,北京的大医院能让党和国家领导人起死回生,像小荷花这样的病只不过是小儿科。他们还说,北京大医院里有很多气功师,他们能用气功治各种疑难杂症。只要气功师对病人一发功,不吃药不打针,病就能治愈。步年很想去试一试,但这时,步年所带的钱用完了,步年急得团团转。小荷花的病没治好就打道回府让步年不甘心啊。步年又等了些日子,等到口袋里只剩下回去的路费时,只得背着小荷花回家了。

    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就到了家乡的火车站。火车站在城里,回镇还要坐汽车。步年背着小荷花来到汽车站,他碰到三年前考上大学的冯爱国。步年感到很奇怪,冯爱国怎么会在这里?现在离放假还早啊,他应该在学校读书的呀。步年仔细地观察冯爱国。冯爱国同以前比瘦了不少,双眼深陷,目光阴冷,表情严峻。他的头发很长,披在肩上,好像一个落难书生。冯爱国的上身穿着一件休闲西装,西服很脏,并且很皱,下身穿一条牛仔裤,牛仔裤如果好好洗一洗一定可以洗出一斤泥沙来。步年觉得冯爱国看上去像一个倒霉鬼。这会儿,冯爱国正站着看别人下棋。因围观的人太多,冯爱国只得站在外围,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嘴里不时说着什么。

    不管怎么说,在这里碰到一个熟人还是令人高兴的。特别是步年背着小荷花在外求医已经半年,没有碰到过一个老乡,所以,见到冯爱国,步年感到分外亲切,就好像冯爱国是一道由美妙的乡音烹调而成的带着昆虫气息的佳肴,步年恨不得抱住冯爱国饱餐一顿。步年背着小荷花走过去,来到冯爱国身后,拍了拍冯爱国的肩。冯爱国像是处在高度的警惕之中,他猛地转过身来。冯爱国认出了步年,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就好像他正赤身裸体被一个大姑娘撞见了。一会儿,冯爱国就恢复了常态。冯爱国说:步年叔是你啊。冯爱国又看了看步年背着的小荷花,问:你在替小荷花婶治病?治好了没有?步年叹了一口气,说:治好了我还会这样背着?冯爱国点了点头,又问:有没有试过气功?

    在回镇的汽车上,冯爱国和步年大谈气功。冯爱国说:气功的学问可大啦,气功是我们国家的国宝。科学家说,人类出生的时候,混沌初开,天人合一,那时人人都是天才,人体器官功能并不各司其职,而是耳朵能看,眼睛能品尝味道。文学作品中大量的通感是有一定的人体基础的。但随着人类的成长,这些特异功能就渐渐消失了,人变得十分普通十分低级。耳朵只能听,眼睛只能看。要重新唤醒这种能力就只能靠气功。一练气功,天门打开,人就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空间。步年见冯爱国对气功那么内行,就问:爱国,你是不是练过气功?冯爱国脸一红就说:我是练过的,现在大学里气功热。我悟性比较好,练了两年就把天眼打开了。步年问:那你会不会治病?冯爱国说:会一点。冯爱国把步年说得很激动,他打算回镇后让冯爱国替小荷花治一治。

    车一直在晃荡晃荡地开着。原来这条路比较窄,不能开汽车,自从城里人发现天柱这个旅游胜地,这条路才得以加宽。路是加宽了,但路况依旧很差,再加上光明镇山高路远,车子似乎一直在上坡并且颠簸得厉害。车厢里此刻安静下来。这时候,步年突然涌出一些对冯爱国的好奇来,他不明白冯爱国为什么别人都在读书的时候回家乡来。步年觉得不好直接问,所以绕了个弯子。他问道:爱国,你什么时候回学校读书啊?冯爱国原打算眯眼睡会儿,听步年这样问,脸红了,并且眼里流露出沮丧与委屈的神色。冯爱国说:我不回学校读书了。步年很吃惊,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成了个大学生,怎么不读书了?步年不解,问道:毕业了?冯爱国说:没有,还差一年毕业。步年说:那你为什么不读书了?冯爱国说:心烦。步年说:你都成了大学生了,多少人羡慕,你还心烦。冯爱国说:他妈的,这个国家,一点自由都没有,我在墙上贴了几张大字报就被抓了起来。步年说:爱国,上面早已说不能再贴大字报,你干吗贴?这不,你犯错误了?冯爱国说:不说了,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说完,他拿出一个油印本子,说:不读他娘的鸟书也好,没有一个艺术家是读书读出来的。步年想刚才冯爱国这小子把自己说成一个气功师,现在又在暗示自己是个艺术家,这小子外面混了几天,别的没学会,看来吹牛学得挺精。“艺术家”步年是知道的,步年年轻的时候喜欢许多民间艺术,跟一些人学过不少乐器,知道“艺术家”这个词,也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步年知道有些艺术家头发很长,虽然冯爱国的头发像姑娘那样长,但并不是他说是个艺术家,你就要把他当做艺术家。步年笑道(笑容明显有戏谑的成分了):你想当个艺术家?敏感的冯爱国感到步年似乎怀疑他,被刺痛了,他就给步年看一本油印册子。他说:我想成为一个诗人,事实上,我在大学里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步年拿过油印册子,看起来。册子的题目是《乞丐》,下印“××大学生联合诗社编”。看到这个题目,步年就笑了起来,他想,像倒是他娘的像,冯爱国看上去还真像个乞丐。冯爱国见步年笑,就解释起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起“乞丐”这个名吗?这是有深意的。如果你拥有广大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你就会发现我们每个人其实很可怜,其实就是乞丐。我们欲望无边,欲壑难填,我们其实就像饥饿的人在乞求面包。我是个直面人生的人,所以我总是露骨地描写痛苦、欲望、生存,直率地描写个人经验、瞬间感受,包括性感受。这就是我的诗歌追求。此刻,冯爱国显得很激动,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他已找到了世界的真理。步年没有听懂冯爱国的话,只觉得冯爱国的话很露骨。这个冯爱国似乎很不正常,似乎神经有问题呢。

    冯爱国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此刻,他显得信心满怀,挥斥方遒,什么都不在话下。他从步年手中把册子拿了回来,他翻开册子,说:这首诗可以代表我的诗学追求。说完,他吸了一口气,开始朗读起来:

    你的衣服下面

    藏着我每天吃的面包

    我是一位乐观的强奸者

    诗歌是我的男性器官

    步年听得头都大了,他怕车厢里的人听了冯爱国的诗歌会撇嘴嘲笑。他回头看了看车厢里的人,还好,他们都睡着了。步年见冯爱国没完没了,也闭上了眼睛。他很后悔碰到冯爱国这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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