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年听说花腔想见他，很高兴。他正有一些问题要问他呢。这个人竟能让这么多人发痴发呆（就像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让红卫兵发痴发呆一样），他的能量来自哪里呢？难道他真的不是凡夫俗子？这个人竟能让人们看到天堂（那天带功报告结束后，步年问过镇上的人，他们都说确实看到了莲花簇拥的天堂，他们说那一刻他们像莲花一样喜悦）。难道真的有天堂吗？步年就去了花大师住着的饭店，他决定好好向他请教。一会儿，步年见到了花大师。花大师看上去很严肃，也很慈悲。步年发现花大师的眼光非常锐利。花大师瞥了一眼步年，说：步年，你的心很空。花大师的话很平常，但他的语气温和悲悯。步年一下子被花大师语调中温暖的气息融化了，那气息好像一个襁褓，步年变成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下子软弱了。步年试图让自己坚强一点，但他的眼泪还是莫名其妙地流了出来。步年不知道花大师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发功，总之他就是想哭。他一发而不可收，他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依靠，索性哭个畅快。步年一边哭一边说：我搞不懂啊，有很多事情我搞不懂啊，我一直兴致勃勃地过活的呀，可我现在不知道做什么。花大师见步年哭，就说：步年，我就知道你是有慧根的人，你有这层觉悟很不错了，说明你这辈子没白活了。人是很可悲的啊，天底下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呀，他们看见什么就要什么，只要尝到一点甜头，他们就会想办法要得更多。人是肮脏的，人的表面是微笑，人的内部是黑暗，是恐惧。我知道人的秘密，所以我成了一个气功师。什么叫有，什么叫无？看见的叫有，看不见的叫无。我要做的事就是让人们把内心的黑暗恐惧发泄出来，洗去他们身上肮脏的东西。我要让人们看见他们看不见的东西，让他们看到所谓“无”即是“有”。这样，我不再认为我是一粒尘埃，我感到我成了连接天和地的巨人。我知道人的秘密。人的身体中隐藏着整个宇宙的秘密。我看到了宇宙的秘密，因为我看到你们看不到的东西，我看到我们的身体和另外一个世界相连……花大师的语调飘忽而低沉，好像这语调中有哭泣剂，步年听了只想大哭。他甚至没听清花大师都讲了些什么，反正他只想哭，他好像积攒了一辈子的哭的欲望，好像他今天不把长城哭倒誓不罢休。他大哭了一场，感到一身轻松，只觉得身上的尘埃都被他的眼泪擦洗干净了。现在，他完全相信并且崇拜花大师了。他甚至想把他的神马献给花大师，他认为只有花大师才配得上骑他的神马，他还提出要跟随花大师云游四方。花大师一脸严肃地看着步年。他没答应步年的馈赠，也没有拒绝。步年认为花大师一定会喜欢他的马的，花大师有了马就会更像一位大师。这天，步年当然也没有忘记请花大师治小荷花的病。花大师听了小荷花的病情后说：步年，小荷花的病恐怕是天意，天意难违，我无能为力。

    镇长冯小虎听说步年要把马儿献给花腔，而且还要跟随花腔去四方云游，很生气。他对手下人说：不能让步年把马送给花腔。游乐场不能没有马。游乐场是光明镇吸引旅游者的主要项目，如果游乐场关闭，游客就会减少，光明镇的财政就要受损失。所以步年这匹马不是他个人的，是我们整个镇的。不能让步年把马儿送给花腔。如果步年真要送，你们马上向我汇报，我去阻止他。

    这几天，冯小虎没出门，他怕碰到花腔。是他把花腔送进牢里的，没想到现在花腔人模狗样地回来了，还带了一大帮跟班，看起来比他还威风。花腔在光明镇做带功报告时，光明镇的人几乎都去听了，只有冯小虎没去。冯小虎不相信这玩意儿。但气功报告结束后传来的信息使冯小虎不安起来，因为那些不相信气功的人听了报告后都相信了，他们来到冯小虎面前绘声绘色地讲场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他们说：当时，连会堂里飞翔的虫子都晕头转向，都跳起舞来，它们叫的声音都同平时不一样，就好像它们身上装了个扩音器。经他们一讲，冯小虎的信念有点动摇。他骇然想起花腔从前的一个预言，说他冯小虎将死于一次车祸。如果花腔不出现，冯小虎就不会想起这个预言（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想起来过）。当然如果不相信即使想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问题是现在冯小虎认为这个预言并非没有一点道理。当年，这地方没有汽车，花腔居然说他将死于一次车祸，从而证明，花腔比大伙儿看得更远，他至少看到了这个地方会有汽车。事实也是这样，现在光明镇的汽车像虫子一样多。花腔预料到了汽车，那么关于冯小虎死于车祸一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就变得很有可能了。这几天冯小虎待在家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怕一不小心真的撞到汽车上。冯小虎于是做了一个决定，从此后将不再坐汽车。如果要上城里的话，他宁可走着去也不会再坐什么汽车了。

    几天之后，花大师要走了。步年真的牵着马儿要跟花腔走。这时，冯小虎带着光明镇的人赶来了。他们把步年团团围住，坚决不同意步年和他的马儿离开光明镇。步年和马儿离开意味着游乐场就要关闭，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赢得那笔奖金的希望，意味着他们为此而花的精力都将付之东流。他们说：游乐场不是步年一个人的游乐场，而是大家的游乐场。马儿不是步年的马儿，而是大家的马儿。这样，步年终于没跟随花大师而去。花大师走的时候，对众人说：我虽然没去过游乐场，但是我看得见游乐场上的一切。我看到马儿在跑，人在跑，猪狗松鼠也在跑。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个镇只有冯爱国才能比马儿跑得更快。花大师说：我已把我的功法植到爱国的身体里，爱国已成了一位真正的气功师。你们不久就可以看到一个奇迹，那就是有人会赢马儿。这个人就是冯爱国。说完这句话，花大师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了小镇。花大师云游四方去了。

    4

    冯爱国相信那些书本里记载的奇闻轶事都曾经真实存在过。其中的一本叫《人类的奇迹和梦想》的书宣称，人曾经是会飞的。为了证实这个判断，这本书的作者证明道：会飞的东西不一定是要有翅膀的，比如那些节日里满天飞翔的气球，人类的身体曾经像羽毛一样轻逸。有一本书列举了人类曾经能自由翱翔的种种事实后不无遗憾地指出目前人类的能力在退化，书的作者说：人类已不相信自己能超脱身体的限度而进入另一种更为自由的状态，他们忘记了人类一直存在的并且确实存在过的关于飞翔的伟大梦想，他们已懒得为此而努力了。作者进一步说：其实飞翔的密码祖先早已植入人类的身体里边，只要人们寻找，人类最终会找到飞翔的方法。接着，作者开始详细罗列人类为寻找飞翔能力而进行的种种实践。作者说，这些实践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的论断。其中的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有一个女孩子，她从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她靠吃山上的昆虫为生，结果，这个小孩就有了飞翔的能力。书中说，这个小孩有一天和马儿赛跑，结果她比马儿跑得更快，因为她飞了起来，把马儿远远地抛在了后头。读了这则故事，冯爱国非常激动。他怀疑这个作者曾到过光明村，但看了作者简介，作者生活在上个世纪，是一个英国人。他不知道是书中的故事走到了现实，还是现实跑向了上个世纪的作者的笔下。就像人们所说的，历史有惊人的相似。那个吃虫子的女孩的故事曾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总之，他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在天柱，像人会飞翔这种传说是太多了。关于这个问题，冯爱国曾请教过花大师。花大师告诉他：你只要想到自己会飞，总有一天你就会飞起来。

    花大师走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冯爱国。花大师的预言有着惊人的力量，这个预言让冯爱国变得十分醒目。冯爱国生吃天柱的虫子就是在花大师走后发生的。大家看到冯爱国手中拿着刚刚捉到的蜻蜓在吃，还看到他在吃一只可怕的浑身是毛的蝴蝶，又看到他捉住一只刚刚孵化的蝉在吃。大家虽然生活在虫子出没的地方，但生吃虫子的人除了步年死去的女儿，还没有其他人。大伙儿好奇地问冯爱国为什么生吃虫子。冯爱国用古怪的充满鄙视的微笑回答他们。后来还是聪明的水明猜出了其中的原因。瞎子水明看不见冯爱国吃虫子，但他却猜出了原因。他说：冯爱国吃虫子是想让自己像虫子一样飞。如果他能飞起来，他就能比马儿跑得更快。光明镇的人就点点头。那些正在训练自己牲畜的人也开始给他们的狗或猪生吃虫子。但这些牲畜显然不以为生虫子是美味，拒绝下咽，结果没少挨主人的棍子。顺便补充一下：光明镇的人时时刻刻在想胜过马儿的办法，可以说办法越来越多，除了训练牲畜和鸟儿外，光明镇的人开始发明各种不用发动机但能跑得很快的机械，有人还想造不会停息的装置——永动机。大家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赢得比赛的。当然，如果现在去做一个调查，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冯爱国胜算的几率最高。光明镇的人都相信花大师的预测。

    但是，光明镇的人对冯爱国的看法实乃小人之心，他们以为冯爱国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为了赢得那笔奖金，事实是冯爱国的目的不光是为了比马跑得更快，而是为了实现人类关于飞翔的伟大梦想。花大师给了冯爱国无限的信心，冯爱国坚信奇迹一定会在自己身上发生。奇迹曾经在许多人身上出现过，有高僧涅槃以后变成了树上的叶子，老子的身体可以化成一股烟而在蓝天翱翔，全真道人想到某人某天就会飞到他的前面。他感到自己正在向那些伟大人物曾有过的高度进发。

    就在冯爱国致力于他的理想，感到自己的功力渐长并且因此喜悦的时候，他碰到了一个挫折。有一天，冯小虎把冯爱国叫到镇里，黑着脸对冯爱国说，鉴于冯爱国目前的精神状态和兴趣爱好，他不再适合当一位教师，镇里决定取消他执教资格（冯爱国是民办教师，要取消他执教资格十分容易）。这一点，冯爱国似乎没放在心上，同他伟大的梦想比起来，教书在他生命里的位置不会更高。如前所述，冯爱国住在镇中学里，那里非常安静，适合他潜心修炼。有一天晚上，镇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把他从睡梦中叫醒，要他从学校搬出去。这个行动大大挫伤了他的尊严，他赖着死活不肯搬。他骂派出所的警察是流氓，他们这么干是触犯公民神圣的权利。警察对冯爱国的抗议无动于衷，他们把冯爱国的家当都掷到镇中学外面，然后把冯爱国驱逐到街头。

    关于冯爱国的遭遇，光明镇的人认为这是一个阴谋，原因一定是同那笔可爱的奖金有关。因为几乎人人都相信冯爱国最终会拿到那笔钱，可有人不想他拿到，所以就把他驱逐出学校，算是给他一个警告。大家再一次明白步年开设游乐场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还有很深的背景。有一天，光明镇的人碰到步年，问步年这事是不是他支使人干的。步年说：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巴不得有人把那笔钱赢了去，我也好关门大吉。

    冯爱国对他莫名其妙被逐出学校一事耿耿于怀，他一定要镇里给个说法。他每天一早就去镇政府，坐在冯小虎的办公室里，要冯小虎处理那两个警察及幕后指使者。冯小虎开始时还同冯爱国说理，他说：冯爱国，你是革命的后代，镇里也很照顾你，叫你当老师。但你当老师后，很多人反映你不好好教书，只练气功。你还在课堂上讲迷信，说人是外星人和地球上的猩猩生的，说人从前是会飞的，等等，把那些学生搞得神神道道。你这样教学生，他们以后还怎么做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这些倒也罢了，可你不该利用学生对你崇拜的心理打女学生的主意呀。有家长说你还给女学生写露骨的情诗，这成何体统。冯小虎把冯爱国骂了一通后，叫他回去好好想想。但冯爱国不听，他对冯小虎说：你这是血口喷人。冯爱国依旧每天来冯小虎办公室讨说法。这可把冯小虎给惹火了，光明镇还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跟他胡搅蛮缠，如果人人这样，镇政府还怎么开展工作。于是，冯小虎一个电话把派出所的人叫了过来，把冯爱国驱逐出了自己的办公室，并要两个警察每天站在镇政府门前，不让冯爱国再进来。

    没想到，第二天，冯爱国发动他的学生到镇政府示威游行来了。冯爱国站在最前面，带领学生在镇政府前面喊口号。

    冯爱国喊：打倒法西斯！

    孩子们跟着喊：打倒法西斯！

    冯爱国喊：生命诚可贵！

    孩子们喊：生命诚可贵！

    冯爱国喊：爱情价更高！

    孩子们喊：爱情价更高！

    冯爱国喊：若为自由故！

    孩子们喊：若为自由故！

    冯爱国喊：两者皆可抛！

    孩子们喊：两者皆可抛！

    口号喊得很整齐，就好像冯爱国领着孩子在朗读课文，就好像学校搬到了镇政府。冯爱国带孩子造反的事可把冯小虎气坏了。他命令警察用自来水把孩子冲散，并把冯爱国这个闹事的家伙抓了起来。派出所的警察得令前去解决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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