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没刺死托马斯,我刚才是在梦中。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李自强的突然被抓,在难友们中间引起了不安。有人怀疑出现了叛徒。我发现早晨以来,很多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这让我感到屈辱。不过,我确实为自己感到害羞。我竟然因为那仅仅是一个梦而如释重负。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像一个罪人一样低着头,好像李自强被抓真是我告密的。这天,美国人没安排我们去筑路。也许他们正在审问李自强。战俘营里,难友们都没说话,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破灭了,这令他们感到气馁。他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我感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我不断在心里盘算这次行动失败的后果。也许我会受牵连,他们会因此把我杀了。要是以前,我不会害怕,但现在我不想就此死去。我还要去故乡见我的小护士。我不知道谁是告密者,虽然战俘营只有十九名难友,但人心难测,谁是奸细你很难判断。我甚至想到奸细有可能是李自强本人。是李自强给我设置了陷阱。这样一想,我抽了一口冷气。
难友们对我充满了敌意。很多人开始相信我就是叛徒了。我感到很难在这里待下去了。我要么被美国人杀死,要么被难友杀死。我有这个预感。整整一天,我的右手都握着棉袄里的刀子。我双眼警觉,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大家在静静等待正在降临的风暴。
傍晚,送饭的南韩人把门打开时,我吓了一跳。南韩人的后面跟着两个端着枪的美国兵。两个美国兵的出现使气氛骤然紧张。往日只是南韩人送饭的。美国兵显得比往日要来得警觉。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没有,他们仅仅是来送饭的。当时天已黑了,我看到兵营里的探照灯开始来回搜索着。我看到门外的黑暗。我看到了把守战俘营的哨所。哨所外更黑暗,但我知道哨所外的黑暗叫做自由。那黑暗在诱惑我。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甚至没想自己的心为什么狂跳,我已站了起来。我迅速靠近那个美国士兵,那两个美国兵警觉地看着我。他们开始本能地做准备。但还没等他们准备好,我的匕首已插入了他俩的心脏。我在侦察学校时学过如何快速出手,在敌人没反应时解决掉。那个南韩人见此情景,把饭锅放在地上,无声地哭了。我怕他喊出声来,我的匕首又刺入他的胸膛。
大家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干。我自己也没想到。此刻他们的眼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想起他们以前投向我的怀疑的眼神,我感到委屈,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说:
“我去把那个哨兵干掉,然后你们就跑吧,要是把我们送进釜山集中营,我们就再也回不到祖国了。”
我拿着匕首,向出逃必经的哨所潜伏过去。兵营的探照灯让我无处藏身。我匍匐在地上,向哨所靠近。我离那哨所越来越近了。我已经看见哨所值勤的美国大兵。这时,哨所的灯突然亮了,美国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脸疑惑。他显然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我躲藏起来。
那美国鬼子终于来到我面前,我从后面抱住他,迅速地扭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夺走了他的枪。
我向身后的难友挥了挥手……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俘虏营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点想念托马斯。这个人救了我两次命啊。看来,我真的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中啦。
我来到托马斯的营房前。他的营房外布满了岗哨。但我还是想去看他一眼。我是从一个铁丝网的口子进去的。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我当过侦察兵,这点困难我对付得了。就这样,我来到托马斯的窗口。房间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想托马斯睡着了。我当然不能和他告别。我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在他的墙上写了几个字:
“再见了,托马斯。”
写完这几个字,我就跑了。我跑了一段路,听到美国兵的军营响起了警报声。我想,他们终于发现俘虏们跑了。我不知道托马斯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我越过河流,来到山林里。老实说,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我不知道我们的部队在哪里。我只是往北走,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北方。想起自己不再是俘虏,我感到无比宽慰,俘虏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耻辱啊。
我有点困了。我想,还是休息一下吧,我坐下来,把枪抱在怀里。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还见到了那个小护士。梦里那个小护士没穿任何衣服。
我是被人弄醒的。醒来的时候,我很不耐烦。怎么可以搅了人家的好梦呢?但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我惊呆了。托马斯正举枪对着我。我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拿起怀里的枪,对准他。
托马斯说:“把枪放下,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看到托马斯那双天真的眼中有少见的凶狠。一种准备杀人的凶狠。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同我说过的,他之所以管俘虏是因为他不想杀人。他说杀了人他会受不了,会疯掉的。
托马斯很敏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柔软。他放松下来。他放下枪,对我说:
“请你把枪放下。跟我回去。不会有任何事。”
可就在这时,我扣动了扳机,把托马斯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扣动扳机。托马斯一脸惊愕地倒在我面前,他天真的双眼中充满了疑问。他带着满腔的疑问见他的上帝去了。
当我知道自己杀了托马斯后,令人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不安,相反,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我是一名志愿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一种前所未有的英雄气概和自豪感迅速在我的胸中扩展。我抬头望天。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听到枪声,他们会追赶过来的。我无比鄙视地看了一眼托马斯,然后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转身走了。我边走边骂:
“你这个美帝国主义走狗,资产阶级下流坯,我代表人民处决你。”
下部
不被信任的感觉可不好受。他们开始要我回去,他们说,这是规定,像我这号人都得回国。我不愿意。我不能这样回去。他们已认定我做过俘虏,但我决不承认。我当然也不能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回国,我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我宁愿战死在战场,也不愿回去。
他们有点不耐烦。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他们不让我穿上志愿军军服。我不怨组织,这不是针对我个人的,这是我军的传统,你必须把一切向组织说清楚才能归队。是的,我失踪了整整三个月,我得把这三个月的所有一切讲清楚。
我了解我们的组织。组织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交代的,组织更看重你的实际行动。我相信我对组织是忠诚的。但我能完全诚实地面对组织吗?我发现不能。我不会说南韩人要杀我时是那个美国人托马斯救了我,我也不会说我企图跳河自杀时还是那个美国人救了我,我更不会说托马斯在俘虏营里照顾我,并且给我看女人的裸照。这些都不能提。也不能提我偶尔浮现的对托马斯的感激。我甚至连在俘虏营里策反出逃并杀了托马斯这样称得上英雄行为的事都不能说,总之,我不能说出自己做了俘虏。我就说,这三个月,我历尽艰难,在寻找部队。
“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所说的吗?”看管我的士兵一脸讥讽。我说话时,他经常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容。过了些日子,我就同管我的这小子有点熟了。他叫鲁小基,是个机灵的家伙。这样的人在部队是很能讨首长欢喜的。会察言观色吧。他虽然会给首长倒水倒茶,会拍首长的马屁,但也算不上讨人厌。
“听说你是侦察兵?”鲁小基问。
我听了后,眼睛放光。这说明组织在调查我。如果他们能了解我在原来部队的作为,组织也许会相信我。可是这小子接着说:
“听说你原来的部队全军覆灭了。美国人他娘的这阵子真是残忍,他们见一个杀一个,他们已不相信志愿军战士会投降。”
我猜度他话里的意思。也许他又在暗讽我成了美国人的俘虏。他说话很标准,像广播里的播音员发出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你是北京人吗?”我问。
“不是。”他含糊地答道。
“那你是哪里人?”
“我?我们是同乡。”他有点不耐烦。
“可你一点口音也没有。不像我,说话大舌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我一听你的话就知道是我老乡。”他很快地讲了几句家乡话。
没错,他的家乡话讲得很地道。我现在确信这个家伙是我老乡了。我很久没听过乡音。乡音令我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这段日子我很脆弱。我对这个人有了亲近感。虽然这家伙在我面前挺骄傲的,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兄弟,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继续同他套近乎。
“你在向我探听情报吧?”他板着脸说。
“我知道组织会怀疑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只有我死里逃生。”我说。我猜想,组织也许在怀疑我替美国人做间谍。不过组织总有一天会了解我的忠诚。我愿意为国家捐躯。
“那倒是没有。”他停了一下,转换了话题,“你呢?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已记不起他们来了。我是奶奶养大的,她已七十多岁了。”其实我父母没死。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为人耿直,经常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论。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没什么主见,家里的事我父亲说了算。
鲁小基低头。他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看到他的眼中有那么一丝同情。我想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心肠挺好的。我得利用他这一点。我说:
“我父亲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日本人进入我们村,杀了很多人,我父母被杀死了。”我想了想,又说,“我父亲死的时候,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
鲁小基的眼圈就红了。他说:“你奶奶谁在照顾?”
“她身体挺好的,硬朗着呢。”
“兄弟,你还是回去吧。”鲁小基说,“我们是老乡,我才劝劝你,你还是回去吧,照顾你奶奶去。”
“兄弟,我不能回去。我这样不清不白回去,脸都丢尽了,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死。”
我知道这样回去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曾被日本人抓去筑路。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据说是个工程师。但日本人走后,他受尽了歧视。他还算不上汉奸呢。后来,有一天,他在自己的破屋里上吊自杀了。
我见过这个人吊在梁上的情形。这几天,我晚上经常梦见他。他四肢僵硬地睡在黑暗中。在梦中,他的头顶上有异样的光亮,狰狞恐怖,这光亮没有任何来历。后来,我发现那张伸着长长舌头的脸变成了我自己。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呼吸困难,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这时,我猛地醒了过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我喘着粗气,我的心狂跳不止,眼中有深深的恐惧。我感到自己软弱无比,从来没有过的软弱,我泪流满面,我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是看在老乡的分上,鲁小基似乎对我客气起来。我想,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吧。
我不想留在这里。每天向组织汇报思想,会把人搞疯,我哪有那么多思想?我又不是思想家。我想上战场。我已向组织打了无数次报告,甚至写了血书。但上面一点反应也没有。
鲁小基偶尔也透露一些信息给我。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听说了我在当侦察兵的时候很勇敢,上面对我也挺欣赏。听了这样的话,我突然泪流满面,身体里面涌出一种无比巨大的幸福感。我以前很少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但这段日子,泪腺好像特别发达,经常一触即发。只是平常我是一个人偷偷地流,而现在我居然在鲁小基面前流泪。事后想想,我也够没出息的。
我平息后,不好意思地对鲁小基笑了笑。
鲁小基说:“我明白你的委屈。”这段日子,鲁小基对我特别客气。
我去洗脸。屋子里很暗,天窗投下一束光线,投射在洗脸盆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的脸十分苍老,胡子杂乱地堆在脸上。我看到我脸上委琐的表情。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我曾经是多么英武。很多人都这么说,说我穿上军装真是英气逼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回到鲁小基那儿,鲁小基的面容十分凝重。我想他心里面有事。
“兄弟,你好像有心事呢?”我试探着问。
“没有。”他本能地说。
“兄弟还是信不过我?还认为我是美国人派来的间谍?”
“那倒不是。我相信你。”
“是不是战事有点吃紧?”
我这么猜是有道理的。在没过鸭绿江前,我以为美帝国主义是他奶奶的纸老虎,而我军将会战无不胜,可现实是残酷的,不是美国人比我们勇敢,而是美国人装备好。
鲁小基想了想,说:“不瞒你说,我们这支部队已被美国人拦腰斩断了。我们被美国人包围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可能再次成为美国人的俘虏。但这次决不能再这样了,这次我一定会先杀了自己的。
我问:“是整支部队吗?”
“据说有十万人。”
我还是吃惊不小。十万人呢。而上次,我们只是一个连被美国人包围。
“不过,美国人也不一定能把我们灭了。”鲁小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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