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什么突围分队,我愿意冲在最前面。请你向组织转告。”
也许是鲁小基不忍看我那种祈求的目光,他没看我一眼,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边,点了点头,走了。
我可以从关押的屋子里出来,到处走走了。也替炊事班做个帮手。我换上了志愿军军服,只是这军服没有徽标。
战事可能真的很吃紧。士兵和军官都行色匆匆的,他们不正眼瞧我一下。连炊事班的人也不同我说话。我像是一个局外人,仿佛这战争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感到一点儿做人的尊严也没有。但总归比以前好一点儿。
鲁小基已不来看管我了。因为我不用再写思想汇报后,鲁小基就来得少了。
一天,我正在拆除一袋空降的食品。这是美国人误投到我军阵地的。罐头打开来后,牛肉的香味令人迷醉,我感到不但四周的空间被这香味占领,我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被占领了。我多么想把这罐牛肉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我想起在美国俘虏营里吃牛排的情形,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时,鲁小基来到我面前,他叫我停止手中的工作,跟他走。
我来到鲁小基那儿。鲁小基给了我一套正式的军装,让我穿上。看到军装,我的眼圈就红了。我竟不敢相信,也不敢动它。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经排除了我还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鲁小基把军装递给我,我有点不好意思。鲁小基温和地说,穿上吧。我就一脸腼腆地把原来的衣服脱下,然后穿上它。我对自己能穿上军装有点不太适应。我看了一眼鲁小基,我想知道鲁小基的反应。从他人的反应可以想见自己的形象。鲁小基显然对我很欣赏。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家伙,你以后会迷倒一大批女人。我笑了笑,自信了一点。
我猜不出组织的用意。我想组织也许对我有新的安排,不可能再让我去炊事班帮忙了。我渴望去前线献身,甚至有强烈的战死疆场的欲望。
鲁小基说:“通过这段日子的考察,组织认为你是位好同志,让你先去俘虏营看管俘虏。”
我听了鲁小基的话后,感到很失望,那不是我希望的安排,我不希望留在后方。
还是鲁小基带我去战俘营的。这事虽不能令我感到满意,但总比待在炊事班要好。总的来说,我算是欣然前往的。
这个战俘营不大,关着九个美国大兵。其中有两个还是黑人。有两位志愿军管理着这个营地。一位姓严,年龄稍长,像是过了三十,脸色漆黑,脸上有些粗糙的颗粒,他的眼神冷漠,经常有不易察觉的刺人的光亮闪过,他应该是这个营地的负责人。另一位姓肖,有着一张娃娃脸,但也是整天板着个面孔。大概是职业需要,对付美国俘虏,你得在脸上摆点儿颜色。我很自然地把他们的表情搬到自己的脸上。
鲁小基先向老严谈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再把我介绍给老严。老严伸出他那双大手,把我握住。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以为一个长着这样的大手的人,手会很温热,但老严的手出奇的冷。
鲁小基走后,老严就带我去看俘虏。一路上,老严沉默不语。
我们一进去,俘虏们就都立正了。那情形像是士兵等待着首长的检阅。老严叫他们稍息。老严发现人数不对,突然问:
“托马斯呢?”
我听到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托——马——斯。我四处观察,看看有没有我熟识的人。一会儿,我嘲笑自己的慌张,美国人叫托马斯的多了去了,此托马斯非彼托马斯,我是自己吓自己。我认识的托马斯已被我毙了。
是肖战友接了话,他说:“托马斯去茅坑了。”
老严开始说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我猜他每回都要说一遍。他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但说这一套倒是滔滔不绝的。
这时候,一个人匆匆赶来了,站在俘虏的队伍中。见到他,我的心狂跳起来。是的,就是他,托马斯。我非常困惑,也很吃惊,这个人竟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并且做了我军的俘虏。我的心不禁有些慌乱。托马斯这时也看见了我,他的目光既明亮,又有些害怕,就好像见到一头不明所以闯入的野兽,搞不清对人类是否友善。托马斯那阴影遍布的目光像是在试探我,像是想同我打招呼。我板着脸,冷冷地盯着他,我不能因此而胆怯了。我假装不认识他。
老严像是看出了什么名堂,问:“你们认识?”
我赶紧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认识。”
老严一直看着我,他的眼神里布满了怀疑的光芒。一会儿,老严把那人叫到我面前,向我介绍:
“他叫托马斯,会说中国话,现在靠他帮忙管理这些美国人。”
我点点头。
老严叫那人回去站好队。然后,又开始训话:
“毛主席早就说过,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你们要老老实实待着,不要搞阴谋诡计。一切侵略者注定都要失败的,因为正义在我们这里……”
从俘虏们那里出来,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对没有杀死托马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老实说,我一枪毙了托马斯后,也没有想起过他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这事还来不及想。但见到他,那种复杂的心情就涌了上来。毕竟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啊,他没死在我手里,当然会给我一些安慰。但另一方面,在目前情况下,托马斯的出现令我非常害怕,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那样埋在我身边。托马斯又懂汉语,只要他说认识我,我做过俘虏的身份就会暴露,我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我发现,我已经闯入了一个危险密布的地方,随时有可能身败名裂。
我的工作就是随时听从老严的吩咐。老严说,今天让他们掏大粪去,我和肖战友就带着美国俘虏去总部掏大粪。老严说,今天洗军服,我俩就带着他们去河边洗。河水很冷,那些美国人经常冻得哇哇叫。有几个美国人手上已长满了冻疮。我隐约感觉到老严似乎信不过我,不给我同美国人单独接触的机会。肖战友几乎同我形影不离,像是在监视我。
我对俘虏非常残忍,他们一有不对,就会遭到我的殴打。我唯独不打托马斯。我这么做有多重考虑。第一,当然是为了震慑托马斯,好让他封嘴。第二,同我不被信任有关,我急于证明我比谁都仇恨敌人。我无缘无故殴打俘虏的时候,肖战友就会奇怪地看着我,但也没有制止我。
托马斯经常去老严那里,我不知道托马斯和老严说些什么。只要有组织就会有机密,即使这组织只有三个人。也许老严暗地里在调查我,也许是我多心。我注意观察肖战友的反应。肖战友和老严之间应该是有沟通的,如果老严握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老严也许会告诉肖战友。
我和肖战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战友好像没什么兴趣,我问他哪个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问他家里几口人,他说四口。总之,他回答得标准而简约,从不多说一个字。他的反应看上去十分机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白痴。我当然不能问老严和托马斯谈些什么,但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猜得出肖战友的标准答案:谈工作。
我很焦虑,我得清除这个潜在的危险。但我无法单独和托马斯在一起。
托马斯,这个单纯的美国人,即使成了一个俘虏,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昨日的灿烂。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穿着破烂的衣服。也许他的口袋里还藏着女人的裸体照,在夜晚,借着月光偷偷地看上几眼,以慰藉他的俘虏生涯。北朝鲜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静,在山头的云层中穿行。在无云的时候,月亮的华光照得世上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在这样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见过的照片上的裸女会呈现怎样的风骚呢?
托马斯能说会道。他和那些美国人用英语说说笑笑时,我会怀疑,他是不是在告诉他们,他认识我。也许他还在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是一个无耻之徒。他救我两次,可我恩将仇报,一枪毙了他。托马斯在说话时,那些美国俘虏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好像托马斯真的在讲述我与他的故事一样。托马斯是我的噩梦。
我突然气急败坏,冲过去踢了他们几脚,让他们闭嘴。
有一次,我们去总部搬运给养。在路上,托马斯尿急,他在老严点头后,由我押着去撒尿。他站在一悬崖边上,掏出他的家伙,愉快地撒起来。这时,我涌出了一个念头:我只要在后面推上一把,这个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这等于拆除了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从此我就安全无虞了。托马斯即使在撒尿时,也有些孩子气,他吹着口哨,尿路不断改变,好像他正在画着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念头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头是如此强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当我将要接触到托马斯的背部时,我停止了。我发现我无法置他于死地。我不能这样,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我已杀过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杀他第二次了。我转过身,眼圈都红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气。
托马斯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危险,他撒完尿,全身一个激灵,把家伙放入裤裆。这时,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和托马斯单独面对。他的脸上顿时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脸黑了下来,我假装并不认识他。我说:
“走吧,他们走远了。”
托马斯点点头。
“子弹击中我这儿。”托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我以为要死了……我后来被中国人抓了起来,他们把我救了过来。我很感谢中国人,真的……”
我开始并没吭声,后来我冷冷地说:“当心你的舌头,我不认识你。”
托马斯相当聪明,说:“我是不认识你,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说:“算你命大。”
托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从我的话中听出了玄机。他说:“我不想死,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挺瞧不上这个美国人的。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一把把他推下悬崖来得干脆。我就踢了他一脚,说:
“少废话。”
老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他是在一块岩石边等着我们。他见到我们,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怀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极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老严对托马斯说:“你快跑,追上他们。”
托马斯就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严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我感到我和老严之间紧张的气息。老严已经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这会儿,我就在他旁边,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间似乎相隔遥远,或者,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包围着,压迫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压迫着我,是不被信任。我以为他们最终会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军装,但我还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问:“你们刚才讲什么?”
“他说是志愿军救了他的命,他对志愿军相当感激。”
“是吗?”老严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好像挺熟的?”
我没理睬这个人。加快步子,独自向前。
事后,我非常后悔没有把托马斯推下悬崖。因为那以后,事情似乎变得严峻起来。老严经常把托马斯叫去。有一次,肖战友对我说,托马斯以前是美国俘虏营的军官。他很少同我讲俘虏的事,我就格外警觉。我说,是吗?
老严有一天把我叫去,问我这失踪的三个月是怎么生活的。我说,见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连死老鼠都吃。老严说,噢,是这样。我说,我是受过野战训练的,只要没被击中要害就能活下来。
我知道老严还是没有信任我。我甚至觉得,在他心里已认定了我同托马斯有关系了,他认定我在这三个月中,已变了节,投靠了美国人。不过,也许是我多心。但目前的处境让我不能不留点儿心眼。
也许是为了解除老严的怀疑,有一天,我主动向肖战友说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战争。我们整个连都完了。我说,在这之前,我受命前去请求支援,所以我逃了出来。我说,我其实不愿意在这里看管俘虏,我想去前线。
但肖战友好像对我的话没兴趣。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四周都是南韩人和美国兵。”
对此,我却一点不关心。我渴望和美国人正面接触,来个你死我活。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只能这样。如果面对敌人,我的命运只能是两种: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战死成仁。我说:
“你什么打算?”
“我不会做一个俘虏。”他冷冷地说。
我和肖战友说话时,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来。树林暗影浮动。傍晚的气息使眼前严酷的战争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我一直置身于世外。这令我有点伤感。
我和肖战友说这些时,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平感。我敢保证,我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忠诚,但现在就是像肖战友这样的白痴都要怀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脸色。但我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把一切耻辱洗刷干净。
有一天,老严把我叫去。我进去时,发现托马斯老老实实坐在老严那张简易写字桌前面,他双脚并拢,搓着手,那双天真的眼里面带着惊恐。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老严为何把我叫过来,难道他从托马斯的嘴里审问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把我的担心表露出来。我也没问老严找我何事。我现在很少说话。老严的话也少,但他会先开口的,是他找我来的。这次老严倒是很热情,站起来,把他的位置让给我,说:“你来审审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还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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