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没有偷窃。至少没在这辆车上行窃。这竟然让小珊感动。她觉得是自己感化了他。小珊在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她突然心情好了起来,感到世界还是很美好的。
有一天,那人又来到她身后,那人几乎贴着她。那人在哼一首英文歌曲,《绿袖子》,非常好听的英格兰民歌,莎士比亚填的词。一个小偷哼唱英文歌曲让她感到奇怪。可是,英文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一种非常不现实的力量,几乎把这个小偷神化了。她竟然感到温暖。
就在这时,那人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好像纸条有自己的温度,她感到手心发烫,她的手都出汗了。
“你让我感到温暖。”
这是他写的。这也正是她此刻感受到的心情。看这句话时,那人已经下车了。可她觉得这句话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这公车照亮了。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个白日梦。
公车上的这一切是小珊的秘密。可是,她的母亲不允许她有秘密。她觉得母亲越来越像个更年期女人,总是试图翻她的日记,好像她的日记中藏着见不得人的勾当。昨天,当她回家时,她看到母亲躲在她的房间里,在翻看她的抽屉。她想她忘记给抽屉上锁了。她当时非常紧张。她不能让母亲看她的日记,否则母亲会不认识她,会气得跳楼。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冲过去,一把关住抽屉。结果把母亲的手夹伤了。母亲的手是如此优雅(她身上的一切都完美无缺,欠缺的是她的热情),但这会儿流着血。她感到即使那血也是冷的。
“你怎么啦?干吗这么慌张?”
她没吭声。
“是不是功课太紧了?妈妈很担心你的状态。”
她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很神秘。
“你笑什么?”
她指了指母亲手上的血,血已滴在她漂亮的白制服上面了。母亲见状,突然失去了控制,哭泣起来。
“我受够了,受够了……”
515路公车依旧在曲折的老街上行驶。公车上的人比刚才多了一些,竟有些拥挤了。那人又来到她的身后。这让她感到压迫,就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她感到脖子隐隐有点儿灼痛。现在,他已经是她秘密的一部分。是她讨厌的这个世界里的一点点温暖。她不想说话,她渴望他再次递纸条给她。她盼着他的纸条已有好多天了。她都迫不及待了。也许他是个危险的人,但她觉得纸条是安全的,安静的。她喜欢这种方式。
他终于伸出了手。他的手是如此坚定。可她的手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手像一条贪婪的蛇,试图把什么都吞噬进肚子里。她紧紧攒住那纸片。
小珊看到那人跳下了公车,站在车窗外看着她。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她感到耳根发烧。她低下头,把手中的纸展开。她的手在颤抖。手中是一句英文:
“I want to kiss you, not long, just all my life.”
她看这句英文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中文:“我要吻你,不太久,就一辈子。”这时,公车缓缓地开动了,她抬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她突然感动了,眼睛一红,眼泪就涌了出来。她有一种跳下公车、跟那人走的冲动。她甚至脑子里闪过同他私奔的念头。
3
因为昨晚睡得太晚,这天的整个上午,邝奕都在睡觉。
他是下午开始工作的。他的工作室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小区里。工作室在四楼,不大,是小小的一室一厅,但对他来说足够了。工作室是两年前买的。他一直盼望每天有一个地方可去,可以像上班一样,生活有一定的规律。他工作的时候再不用挤在家里,同母亲待在一起了。有一个自己的空间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在工作室里,他感到安宁。
每天他是步行去的。他喜欢这样,尽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缓慢而从容。他觉得步行让他有一种远离尘世的美好感觉。他热爱自己的工作,他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让他远离尘世的一种方式。
目前,邝奕受人之约正在写一部新戏。戏的题目是《小偷和少女》,叙述小偷和少女在公车里发生的故事。有两个方向可写:一个是小偷被少女感化的故事;一个是小偷把少女拉下水的故事。但他目前碰到了困难,感到这个故事还没有足够的动力,特别是小偷和少女的关系中缺乏一个戏剧性的结合点。必须找到这么一个点,他们的关系才能有进展,才能有戏。他目前不知如何叙述下去。
邝奕对此一点也不急。这方面他很有经验。时间自然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他只需要等待。再说,目前,邝奕有了一种新的消遣:他暂时把兴趣转移到工作室对面的那个窗口上了。
这个小区建造得比较早。房舍之间的间距非常小,大约只有三十米左右。如果对面房子的窗子没挂上窗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屋子里的情形。
对面住着的人真是一个不愿把窗帘合上的年轻女人。那个年轻女人一般在午后回来,然后,脱掉衣服,进入卫生间。大约十分钟后,她会披着浴袍,挂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窗口。有时候,甚至赤身裸体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显然,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极度满意,也极度自恋。有一天,女人似乎也看到了邝奕正在看她,女人并不为意,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故我。但邝奕感到羞愧,拉上了窗帘。可他还是遏制不住躲在窗帘后偷看。
邝奕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女人是谁,干什么工作。他只知道一会儿,会有一个男人进来。男人非常年轻,眼珠发亮,穿着也比较时尚。但男人总是板着脸,好像女人欠着他什么。女人确实也有点低三下四的,有时候,她去抚摸男人的脸,男人不耐烦地把她的手挡了回去。这时候,男人往往会来到窗边,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窥视他们,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邝奕的窗子(这让躲在自己窗帘后面的邝奕有一种做贼似的感觉),然后他会拉上窗帘。
接下来发生什么邝奕就只能靠想象了。
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在午后来到这个房间呢?她和那个年轻的男孩究竟是什么关系?那个男孩又是什么样的人呢?邝奕满怀好奇。有一次,风把窗帘吹开了,邝奕看到男孩躺在床上,手拿一把遥控器,在换电视频道。男孩的态度冷漠。而那女人正趴在他身上亲他。这只是一闪而过的场景,但邝奕联想丰富。
有一次,女人洗完澡,看起来有些焦虑。她在不停地用手机打电话。但显然对方没有接听。那天,那个男孩没有出现。后来,邝奕发现她哭了。她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起伏不停。好像她的身体因为被扭曲而痛苦着。
邝奕在小区里碰到过这个女人。她应该比同她约会的男孩年龄大。她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脸上有一种像是纵欲后的厌倦感,总之显得有些冷漠和困倦,但邝奕觉得她困倦的表情下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一种掩藏着的热情,一种爆发力。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邝奕竟然在心里涌出一股热流。他有些怜惜这个女人。他甚至断定这个女人心里不快活。
这天,那个女人还是在午后出现。邝奕一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站在窗口,穿着一件睡裙。她在流泪。邝奕甚至看到她满脸的泪光。然后,她躺倒在床上。
那个男孩一直没有出现。某一刻,邝奕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涌出一种罪恶感。他想,他的注视无论如何对她是一种冒犯。他打开电脑,并把《小偷和少女》的文本打开,准备写作。但那个房间吸引着她。他真是奇怪。他为什么会被她吸引呢?后来他总结:他喜欢垂死的事物,他是被她身上垂死的气息所吸引。后来,当他再度观察她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他发现她白色床单上流满了血。血液呈现某种暗红色,显得神秘而冷漠,透着一丝凉意。有一股血液流到了床下,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那流淌的血好像有自己的生命,在寻求着什么。她的手无力地摊开着,手腕上冒着气泡。
他意识到她自杀了。他的眼前一暗,差点晕过去。一个正在枯萎的生命让他感到惊心。他控制住自己的心跳。他想他应该去救她。也许她还活着。他穿上外套,冲向楼梯。
但当他来到她房间前面时,他却犹豫了。不是因为门锁着,门锁着总是有办法打开的。他犹豫是因为自己的形象。他突然面临一个难以选择的局面。即使他此刻的行为完全是正当的,但人们马上会有疑问: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女人自杀的?你在偷看这个女人吗?他的形象顿时变得鬼鬼祟祟起来。然而,他也无法撒手不管。那等于是见死不救。
进去还是离开?他问自己。
但后来,邝奕不管那么多了,他把门踢开,冲了进去。女人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手腕处果然被割了一刀,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割脉的刀片沾着血迹,落在地板上。由于失血过多,女人看上去脸色苍白。
他拍了拍女人的脸,试图叫醒她。
女人的眉毛跳动了一下,眼睛微微张开,看了他一眼。女人还活着。邝奕松了一口气。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救我?求求你让我死吧!”
女人说着,闭上眼睛。一会儿,闭着的眼眶里涌出一串泪水。
“让我死吧,我只不过是个贱人。”
她突然睁开眼,看了看他。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泪光粘湿的眼神非常平静,像是看穿了尘世间的一切。脸上甚至有一种神秘的嘲弄似的表情。这表情令邝奕难以忘怀。
他用一根带子扎住了女人的手臂。她非常无力,脸色苍白。看样子,她得输血了。他说:
“我送你去医院吧。”
邝奕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三点钟。他抱起了她。她是那么软弱。他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一个比喻:
“全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所有红尘男女均只是演员罢了。”
邝奕突然有了一种剧中人的感觉。
4
这天下午三点钟,宜静录制完节目,感到心神不宁。那个自以为是的导演,每次她从舞台上下来,都要拥抱她。她试图拒绝,有几次甚至在他张开手臂时,侧身溜掉。今天,这家伙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抱住了她,还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她突然感到恶心,感到受辱,她板下脸来,当场发作了:
“请你尊重一点。”
她的声音急促、锐利、破碎,听起来非常怪异。她发现导演尴尬地立在那里,那张蓄着胡子的脸显得十分无辜。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这边看。他们看她的眼光是怪异的,好像她做了一件有违常情的事。她感到胸闷,想尖叫。她怕控制不住,跑了出去。
宜静听到屋子里面传来一阵爆笑。“请你尊重一点。”有人怪腔怪调地在模仿她的口气。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等她平静下来时,她感到虚弱,甚至在心里涌出一丝负疚感来。是的,自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在这个圈子里,大家都是这样的啊,男人们见到女人都喜欢搂抱一下,好像他们不搂抱一下女人便会显得老土。
以前宜静不是这样的。宜静是电视台公认的美人儿,人见人爱,对男人们的搂抱她并不反感。但自从和邝奕结婚后,她的性情似乎大变,她变得十分孤傲,成了一个冷美人。电视台的人在私下无不挖苦她:“在她眼里,全世界只有一个男人,就是她老公。”
他们错了,事情没像他们说的那么简单。事实上,同邝奕结婚后,她就对自己失去了作为女人的自信心。他发现邝奕对她的身体无动于衷。邝奕曾经开玩笑地叹息道:
“你的美貌是那么灿烂辉煌,但只适合在舞台上,而不是在床上。”
她开始以为邝奕在赞美她,所以,她说:
“别背台词了,我的莎士比亚。”
现在,她当然懂了。他们结婚快十五年了,她慢慢知道自己真的并不吸引他。邝奕似乎喜欢肥胖的女人。有一次,她在他的电脑里看到一些黄色图片,那些女人一点也不好看,有的只是下流和腐朽。近几年,他们在床上亲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本来还好,她的工作忙,这些事也就不去多想了,但自从邝奕搞了一个工作室后,她开始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她总是遏制不住地想象邝奕在工作室里的情形。她想象邝奕电脑里的女人来到那屋子里,想象有一个性感的大胸脯大屁股女人占据了她的位置,躺到了邝奕的床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想象,但是,这种焦虑一旦出现,她发现她很难消除。
这一天,她一直心神不定。她明白她的焦虑症又发作了。她感到空虚,觉得活着毫无意义。她想让自己沉溺在某个邪恶的深渊里。同时,她又觉得这样非常可怕,她不该如此……
她决定去一趟心理诊所。这是一个朋友向她介绍的。“没你想的那么神秘,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也就找个人聊聊天,聊过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她的朋友这么说。她的朋友说的没错,有时候发泄一下挺好的,意识里的垃圾总得适时地清理掉。
但宜静对心理医生说的往往是另外一些事情。这天,她谈起了女儿:
“我女儿话越来越少了,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昨天傍晚我们差点吵起来了,我在翻她的抽屉,她竟然进来,死死地按住,把我的手都夹出血来,好像她抽屉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叹了口气,又说,“我都不知道如何同她相处。现在的孩子怎么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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