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提名艾伟经典小说合集-战俘(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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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终于播放那个场面。我看到,我看守的仓库已成了废墟。一些人正在清理。他们清理出了两条警犬。我不知电视里播音员在讲什么。我看字幕,字幕说,在两只警犬的肚子里,发现了两颗微型地雷,量大得惊人。歹徒是通过遥控引爆这两颗地雷的。

    我看到这样的字幕就笑起来。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具尸体。是那个小个子。我想我杀了人。关于杀人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我在挖地雷时,有一个家伙参加过战斗,他经常向我们吹嘘杀人的事情。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当你杀了第一个人后,就会变成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有人开玩笑说,这就好比玩女人,第一个最难,玩得多了,连女人长什么样都不会记得。

    我想起小个子这段日子来的模样。有一天,我跟踪着他。他去了一家幼儿园,把孩子接了出来。是个女孩,女孩扑到他的怀里。他的脸上都是微笑,满足,慈爱。他的女儿很漂亮,像一个洋娃娃一样。我不知怎么的,想起这些,我有点难受。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的缘故。

    四周非常安静。此刻,我脚下的地雷都睡着了,它们没发出任何声音,它们如此安详,就好像在神的怀抱里。

    我在等待更加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

    爆炸过去很长时间,门外一直没有动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我知道迟早会有动静。一会儿,我听到了遥远的警笛声。

    警察们的到来真是令我愉快。他们把我包围了起来。附近的居民都被撤离。警车在外面呜咽个不停。他们小心地匍匐在警车边,端着枪。我站在窗边张望,看到他们小心的样子,我就想笑。我就高叫了一声。

    有人在用高音喇叭向我喊话。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但我可以猜出来:

    “我们已查清你私藏炸药,你的行为是犯法的,你不要轻举妄动。你是个军人,你应该知道我们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警察们的到来让我活了过来,并且活得强劲。那是一种激情勃发的生命感觉。我又听到了地雷那欢快的合唱。我喜欢贝多芬,地雷们都很听话,它们就为我唱贝多芬。贝多芬的声音是那种力比多过剩的声音,雄健的声音,激动不安的声音,也是东方红的声音。我为自己又一次听到这些声音而欢欣鼓舞。

    这些地雷将歌唱着献身。我像一个指挥一样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系着它们。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让它们发出世上最为洪亮的声音。

    告诉你们,我是个工兵,但我没有参加过战争。我参军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现在,我感觉我像是处在战争中。不知谁说过这样的话,活着就是战斗。同自己的身体战斗,同人群战斗,同这个世界战斗。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他们一直没有动手。这令人不耐烦。我盼望他们早点行动。

    夜晚降温了。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警察们也安静下来。他们守在外面,不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知道这安静的时刻是最危险的时刻。我的手中攥着地雷的开关。

    警察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开始在黑暗中蠕动。他们在慢慢向我屋里靠近。我全身打战,紧张的感觉中伴随着无比的快感。我又一次听到了地雷特有的合唱声。

    我终于听清楚了这世界的声音。轰——当地雷在我的手中炸响时,我真的听到了它热烈而欢快的声音。这声音令我体验到世界的重量。我感到自己的体重在增加,感到一种充实而温暖的肉体的圆满。我以为我在不停地下坠,坠向世界的深处,但实际上,这声音把我送到了天上。我在死之前听清楚了世界的声音,我是死而无憾了。

    小偷

    1

    邝石每天六点钟起床,喝一杯水,就去西门公园跳舞。西门公园北门,有一个广场,过去倒并不热闹,但因为邝石的加入,早已名声在外。不但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来跳,就是赋闲在家的年轻的太太、“二奶”也都愿意过来。

    邝石退休之前是舞蹈老师,再之前就是舞蹈演员。样板戏流行那些年,邝石还跳过芭蕾《红色娘子军》,跳过《白毛女》,演过洪常青、郭大春。都是高大的英雄人物。他身材修长,体格匀称,即使如今快七十了,走路依旧有型。年轻的时候,邝石就喜欢扎在女人堆里。舞蹈演员一般女人居多,你想不扎在女人堆里也难。多年来,邝石可以说一直在同女人打交道,用他夫人杨小娟的话来说,他是“如鱼得水”。所以,自他演了《红色娘子军》后,他们都叫他洪常青,真名倒是没人叫了。很多人觉得他天生是一个洪常青。

    人们叫他洪常青时,态度是暧昧的。这暧昧当然涉及男女关系。邝石在这个领域闹出太多的事儿,有时候,邝石给人感觉好像舞蹈不是他的专业,女人才是他的专业。在女人方面,他的水准应该是不错的吧,同他相处的女人没有一个恨他的,即使最后分手了,也还做着朋友。见面了相互开着出格的玩笑,玩笑中带着刺,都知根知底的,想要刺,一刺一个准。但等到邝石在什么地方碰到麻烦,这些女人倒是会拔刀相助,要么给他出主意,要么出力。总之,邝石这辈子真是有女人缘,可以说是桃花满天红。

    邝石的麻烦当然也只能出在“暧昧”这个领域。专业上,跳舞不说话,肢体语言再反动,也达不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邝石曾差点因为“暧昧”丢了性命。他睡了部队一个军长的女人,结果被军长撞见,军长拿着手枪要毙了邝石。那阵子,邝石被关在军队的一个禁闭室里,生不如死。但就在这个时候,某个中央首长来这个城市考察,首长要看《红色娘子军》,剧团的人到处找邝石,找到邝石夫人、图书管理员杨小娟那里。杨小娟那会儿心情复杂,一方面对邝石屡教不改,正满怀绝望,另一方面也担心邝石的生死。于是就把邝石闹出的丑事说了。后来,有关部门做了工作,先让邝石为首长演出,然后再做处理。邝石演出结束后,就逃离了这个城市。时间一长,军长那边气也消了,再没什么动静,他才偷偷溜回家。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在别人看来惊险或者精彩,对邝石来说也是稀松平常,只不过是日常生活而已。他退休后很快找到自己的乐子。这里的女人都愿意和他跳舞。她们甚至肉麻地吹捧:同邝老师跳舞感觉像在飞。于是邝石就让她们飞。他带她们转啊转,转啊转,直到她们香汗淋淋。邝石喜欢她们被带得晕头转向然后倒在他的怀里。他都能感受到她们怦怦的心跳。

    快到广场时,邝石把无名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这戒指是他们结婚四十五周年时,杨小娟买来的,说他们能在一起过这么久,实在是一个奇迹,一定要他从此后带着这个戒指。邝石不喜欢戴着戒指和女人们跳舞,觉得碍手碍脚的,好像他戴着戒指相当于戴上了手铐脚镣。他把戒指塞进西服胸口的袋子里。

    这天,广场上照例人气很旺。作为一个资深的舞者,走近舞场时,他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矜持的神情——一种专业感吧。这种感觉年轻时倒是没有的,但老了就流露了。他比年轻时更喜欢摆架子,还喜欢听美言,恨不得在场的人对他五体投地地佩服。

    他刚在广场边站定,音响里传出《春之声圆舞曲》。广场顿时变成了一张旋转的唱片,人们转动起来。本来,这一曲邝石是同王艳女士跳的,但现在王艳女士正同一个小伙子跳着。王艳女士十年前是西门街著名的美人,现在还依旧风姿绰约,她近来经常光顾这里。同王艳跳舞的小伙子是个陌生人,理了一个板寸头,眼睛大大的,流露出温和多情的气质,并且长得高挑而帅气。小伙子一边跳一边逗王艳,逗得王艳花枝乱颤。更醒目的是,小伙子舞跳得非常专业,加上年轻,看上去就像白马王子了。邝石心里不是味儿,他嫉妒了。

    嫉妒总是能激发出能量。邝石挑了一个女伴开始跳起来。这一次,邝石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好像他在参加一次舞蹈比赛。他带着女伴,花样百出,转得如火如荼,转得像一团燃烧的火。他感觉到很多人停下来了,驻足观看。那小伙子也停下来了,眼珠亮晶晶地看他们。邝石不免有些得意,有一种征服者的幻觉和快感。

    音乐结束,掌声响起。那一刻,邝石觉得自己好像重返舞台。他停下来,但他的头脑却还在旋转,好像那唱片装进了他的脑子里。那女伴也是娇喘吁吁,满足地崇拜地靠在他的怀里。邝石无比受用。更受用的是他看到那小伙子在鼓掌,鼓得比谁都热烈。从那小伙子看他的热切的眼光里,他猜到小伙子想跟他学几招。要是以往,他会摆些架子,但这一次,他很乐意教他。他喜欢这个小伙子,在这人身上,他看到了往日的自己。

    小伙子很有领悟力,学得很快。除了几个难度较大的动作,小伙子一会儿就学会了。毕竟年轻啊。

    “你第一次来?以前没见过你。”邝石问。

    “是的。”

    “你干什么工作?你很有型,是演员吗?”

    “不是,我是大学生。学英语的。”

    “噢,你跳得很好,以为你在哪里训练过形体。”

    小伙子笑了笑。他的笑有点神秘。

    “以后多来玩。”他说。

    小伙子点点头。

    一个女人缠着邝石,要和邝石跳一曲。邝石很有风度地伸出了手,做一个邀请动作。女人昂首挺胸,变成一只天鹅。和邝石跳,女人们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天鹅。邝石跳了一会儿,在人群中寻找那小伙。他发现小伙子不见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教过这人,这人不打声招呼就走了,一点礼貌都没有。邝石有点不悦了。这时候,人群中发出尖叫声:

    “呀,我的项链,我的项链不见了。”

    是王艳在叫。人群都围住了她,议论纷纷。邝石中止了舞步。他下意识地把手摸进西服的胸袋,他愣住了,他的戒指也不见了。邝石没有吭声。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2

    这天早上七点钟,小珊准时跳上515路公交车。这趟车直通他们学校。同别的公交车比,515路公车不是很拥挤,甚至有点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缓缓地在植满了法国梧桐的老街上行驶。车内的人因为早起,倦容还没完全消失,显得有些麻木。小珊喜欢坐这路公车,这里有一种她喜欢的落寞的气息。

    那人站在那儿,门边上,靠着公车上的竖杆。她一上来就看见了他。她的脸红了一下。她低着头,拿出MP3,把耳机插到耳朵里。实际上,她只是装装样子,她根本没有把声音打开。她站在那里,不用看他,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能感受到那人温和而热烈的眼神一直追踪着她。

    她“认识”他快两个月了。说是“认识”,她同他却没讲过一句话。

    他们的“认识”非常奇特。两个月之前,在这趟公车上,他就站在她边上。他高大而挺拔,特别是他那头干净的短发使他的脸看上去充满阳光般的勃勃生机。她不觉对他有了好感。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他身上传来,让她有些无所适从。是的,他的英气让她感到压迫。

    但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她。他慢慢移到前车厢。他站在了一位高挑的女士后面。那女人穿着牛仔裤,上身套了一件紧小的T恤,显得十分洋气。女士背着一只大大的牛仔包,这包让她看上去轻松随意,有一种类似吉卜赛人的洒脱气质。那个英俊的男子朝四周望了一下,然后把手伸向了女士的包。

    小珊睁大了眼睛。她看到那人的手从包里迅速退回来时,多出了一个钱包。她的心头痛了一下,感到非常失望。刚才涌出的对那人的好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某种悲哀开始在她的心头聚集。近来,这种悲哀几乎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小偷是在回头时,看到她的眼睛的。她没有回避,而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显然非常慌张,以为她会叫喊,他甚至在看窗子,随时准备逃跑。但她没有叫喊,她只是看着他,眼神非常平静,又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她不喊不是怕那个人。她只是不想说话。她发现自己的话越来越少了,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所谓的“青春期综合征”。她觉得什么都没劲,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讨厌。她讨厌她的爷爷,都快七十了,衣着却比年轻人还时髦;她讨厌奶奶,整天关在家里,像一个幽闭的修女;她讨厌母亲,她在电视上笑得那么热情,可回到家里,冷若冰霜,好像全家人欠着她什么;她的父亲倒是非常温和,但父亲的心好像从来不在她的身上,不在这个家,像是在远方梦游。她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一个站头到了。但小偷没有下站。有几个乘客上了车,然后公车又开动了。这时,小珊看到那个小偷从西服里拿出钱包,把钱包塞进了那女士的包里。他这么做时,还回头看了小珊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羞愧——也许不是羞愧。小珊非常吃惊。

    后来,他来到小珊的身后。现在轮到她慌张了。那种刚开始时的压迫又回来了。她感受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注视。她的脸又红了。她看到那女士终于下车了。女士不知道她的钱包失而复得的事。她松了一口气。

    这时,她感到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她吓了一跳,想移开,但她是个沉着的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难道他也想偷她的东西吗?他没偷,他塞给了她一张纸条。然后,他离开了,到了门边。下车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走了。

    她手上的纸条写着什么。公车在缓缓行驶,那人一会儿不见了,车窗外的街道和植物幻化成虚影。她又感受到车厢里那种熟悉的落寞的气息。她慢慢展开了纸张,上面写着:

    “谢谢你。”

    看了这句话,她突然对那人有了一丝好感。

    几天之后,那个小偷又出现了。小珊非常紧张,她怕他再偷。但他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然后,那人在中途的一个车站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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